68.旁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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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冬的时候, 傅云英终于不用每天画荷叶了。

    赵师爷让她临摹的那幅画,她早就画好而且画了一幅又一幅, 但赵师爷始终不满意,说她的画少了点气韵。

    到底少了什么呢, 他又不说清楚,反正就是不够好。

    傅云英很有耐心, 赵师爷不满意,她就一直画下去,每天饭后临摹一张荷叶图, 画到最后, 闭着眼睛也能画出荷叶舒展的姿态。

    其实赵师爷很满意她画的荷叶, 只是想借机磨砺她的性子,见她每天坚持画一样的东西,几个月下来竟毫无怨言, 也不嫌枯燥乏味, 让她画什么她就画什么,不由得啧啧称奇。

    一开始考验她是真,觉得她太无趣作弄她也是真,慢慢的他不得不收起玩笑的心思, 态度越来越郑重,到最后, 竟有点肃然起敬了。

    她似乎并不在乎自己画出来的画, 享受的是一笔笔勾勒的乐趣。她从不画人物, 有时画几根长廊阶前探头的野草, 有时画一只胖滚滚的小鸟,有时画雾气散后凝结了水珠的蛛网。寥寥几笔,画出她身边不起眼的小东西,格调不高,没有深远意境可言,但真实可爱,意趣盎然。

    赵师爷将其中几幅画拿给赵善姐品评。

    赵善姐看过画后,问:“这就是你想让我收入门下的学生?”

    “对,你觉得她可有天分?”

    赵善姐默然不语,凝视画中几朵顺着篱笆攀援绽放的勤娘子,眉头紧锁。

    用笔简单,朴实自然。画花就是花,画叶就是叶,简洁柔和,活灵活现。

    这样的画,在文人看来,绝对是上不了台面的,文人只爱追捧那些笔下含情,画中展现画者风骨的画。

    赵善姐以前也常画这样的小景图,未出阁时,和姐妹打赌,一天画一幅,或画花草,或画禽鸟,后来为了筹措嫁妆,她把自己的画都卖了。

    “我知道你最近新收了两个学生,一个是琬姐,一个是崔南轩的外甥女,我看过她们的画了,不及云哥的。她们的画好看,但是没有筋骨。”

    赵师爷说话向来不客气,直言不讳道出赵叔琬和吴琴的短处。

    赵善姐眼眸低垂,冷淡地笑了一下,“她们是女子,学画画不过是为了锦上添花,能画出一手好画足够了,要筋骨何用?”

    女子的画画得再好,终究得不到文人们的认同。

    这是赵善姐花了几十年时间悟出来的。

    她擅长画画,并以此为生,靠卖画将儿子抚养长大、供他科举。然而不管男人们怎么夸她的画好,到最后,他们还是觉得她一个女子画出来的画没有风骨,只能当做玩意,算不得真正的画,无法和画坛大家相提并论。

    想起往事,赵善姐出了会儿神,顿了一下,“我现在只收女伢子当学生,傅云的画确实不错,不过我不会为他破例。三叔另请高明罢。”

    赵师爷皱了皱眉,傅云英这个身份几年之内应该都不会出现在世人面前,为了拜赵善姐为师影响傅云英的计划得不偿失,而且他当初之所以劝傅云章让傅云英拜师,只是担心傅云英和傅云章一样郁积于心损伤身体,并不是非要她拜得名师当个大画家。

    “我晓得了。你说她画得不错,那说明她确实画得好。这就够啦!”

    赵师爷上前收起画,告辞离去。

    赵善姐拦住他,“三叔,我很喜欢这幅勤娘子……”

    赵师爷眼前一亮,卷起画,嘿然道:“你想要?可以,拿你的荷叶图和我换。”

    他眼馋赵善姐的荷叶图很久了,撒泼耍赖,苦苦求告,以长辈的身份威逼,什么法子都试过了,赵善姐就是不搭理他。

    赵善姐犹豫了片刻,点点头,示意身后侍立的丫鬟去书房取画。

    丫鬟把装画的雕漆盒子取来,赵师爷被族侄女异乎寻常的爽快吓到了,挠挠脑袋,“你真舍得?你的画一幅值好几千钱,傅云还是个孩子……”

    赵善姐将雕漆盒子塞进赵师爷怀里,抽走傅云的画,面无表情道:“我喜欢这幅画的自然意趣,至于画值不值钱,有什么要紧?我从来不管画者身份高低,名声大不大,只看画合不合我的心意。”

    赵师爷得偿所愿,捧着雕漆盒子,笑得见牙不见眼,点头附和:“对,你说的都对。”

    …………

    回到江城书院,赵师爷立马去找傅云英,“英姐,再给为师画几幅花草图!”

    儿子范维屏仕途平顺,赵善姐晚年不需要操持家业,平时以收集画卷为乐。赵师爷尝到甜头,还想再从族侄女那里诓几幅好画出来。

    到了甲堂,却不见傅云英的人影。

    同住一个院子的苏桐听到赵师爷的声音,走到门前迎接,“先生,云哥去长春观了。”

    赵师爷脚步一顿,脸色立刻沉了下来,甩甩袖子,冷哼一声,“那个不着调的老道!又来抢我的学生!”

    傅云章当年差点被张道长忽悠去学什么修真之道,现在英姐也被张道长盯住了!

    赵师爷越想越气,骂骂咧咧走远。

    苏桐恭恭敬敬目送赵师爷,正待转身回房,一个穿襕衫的少年从回廊另一头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苏桐,傅云和长春观的张道长也认识?”

    来人是甲堂堂长杜嘉贞。

    苏桐嗯一声,答道:“张道长说云哥和他有缘,要他每个月去观中一趟,他有个妹妹,如今正跟着张道长修道。”

    杜嘉贞皱了皱眉,“他那天拿出来吓周谕如的丸药,莫非是张道长给他的?”

    苏桐神色不变,没说话。

    杜嘉贞看他一眼,嘴角轻扯,“苏桐,听说你为书肆抄书赚取钱钞,抄书能赚几个钱?费时费力,浪费了你的好才学。”

    苏桐不语。

    杜嘉贞笑了笑,“我有个差事荐于你,不知……”

    不等他说完,苏桐一口剪断他的话,“多谢杜兄美意,我家中人口少,寡母长姐又素来节俭,嚼用不多,抄书虽然赚得不多,但足够敷衍家中所需,而且抄书还能顺便温习功课。我这人不善交际,其他差事我干不来,还是抄书适合我。”

    杜嘉贞收起笑容,“苏桐,我看你和傅云虽然以表兄弟相称,实则关系疏远。傅家人将你们一家扫地出门,你还处处维护傅云,可他好像不怎么领情啊!他整天和袁三、钟天禄那些人称兄道弟,有什么好事先想着他们,却从来没关心过你……”

    “杜兄,云哥叫我一声表哥,这就够了。”苏桐淡淡道。

    杜嘉贞双眼微眯。

    “杜兄。”苏桐的脸色一点一点冷下来,缓缓道,“那晚我人虽不在书院,但书院发生了什么,瞒不住我。周大郎没有甲堂的钥匙,怎么顺利把其他堂的帮手带进甲堂?又是怎么支开其他人偷偷溜进我的斋舍,从里面反锁院门?他们只是想让傅云受皮肉之苦,有的人却躲在背后挑拨他人,妄想不费吹灰之力便渔翁得利,世上没有这么轻省的事。”

    他瞥一眼强做镇定的杜嘉贞,一字字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杜嘉贞面色阴沉。

    苏桐道:“杜兄认为是什么意思,就是什么意思。”

    杜嘉贞看着他,眸中寒光闪烁。

    苏桐面无表情回望。

    半晌后,杜嘉贞从齿缝里吐出一句冷冷的“好,好一个苏桐!”,转身拂袖而去。

    庭间种植的花木渐渐凋零,露出枝干原本的青绿色,枝丫伸向碧蓝天空,浮云朵朵,几排大雁排成整齐的队列飞过,仿佛能听见扇动翅膀的声音。

    苏桐驻足庭阶前,视线越过枯萎的美人蕉花丛,落到北屋的窗格间。

    廊下挂了两只大灯笼,每晚天一黑王大郎就把灯笼点起来,夜夜烧蜡烛,一个月下来得好几百钱。她分明不怕黑,但因为傅云启随口胡诌,她刚好需要一个理由谢绝热情的同窗不断提出的秉烛夜谈、抵足而眠的邀约,顺水推舟说自己怕黑而且认床,待在自己住的北屋才能睡得着,每晚早早关门,既不出去拜访其他人,也不接待访客。

    她到底想做什么?当真要一辈子当男人?成天和一帮半大少年混在一起,同吃同住,同进同出,以后谁敢娶她?

    他默默想着心事,忽然听到一阵鬼鬼祟祟的脚步声靠近,余光扫过去,脸上浮起一丝淡淡的笑容,“赵兄。”

    “桐哥,刚才你和杜嘉贞起争执了?他的脸色是真好看,都能拧出水了。”

    赵琪拍拍苏桐,“杜嘉贞那人别的都好,就是心眼小。堂里很多学生不服他,可每次考试都是他排前三。”

    苏桐淡然道:“他想对云哥不利,又不想被人抓到把柄,挑唆周谕如不成,就来撺掇我。”

    “撺掇你?”赵琪扬了扬眉。

    苏桐不说话。

    赵琪停顿了片刻,含笑道,“说真的,你和傅家闹翻了,犯不着为傅云得罪杜嘉贞。杜嘉贞毕竟是秀才。”

    见苏桐皱了皱眉,仍旧不开口,他接着道,“傅云年纪比你我小,可他入院以来风头最盛,现在书院的人都只知道他傅云的名字,早把你这个并列头名忘到爪哇国去了。苏桐,傅云行事太张狂了,迟早要吃苦头,你和他非亲非故,傅家还把你们母子几人赶出黄州县,你没和傅云、傅云启闹翻已经仁至义尽,何必为傅云操心?”

    赵琪满腹牢骚,入院读书之前,他筹划利用书院广积人脉,然而没等他闯出什么名堂,傅云先声夺人,把新生的注意力全夺走了。现在书院学子尤其是附课生成天跟在傅云屁、股后头跑,谁还记得他是赵家大公子?

    为了什么?

    苏桐掀唇微笑,为了傅云英一直以来虽然防备着他但也一直善待他吗?为了傅云英和自己相似的身世?还是为了讨好远在天边的二哥?

    他自己也不清楚。

    如果……如果傅云英不姓傅,那该有多好……

    他眼底倏忽掠过一丝阴冷之色,薄唇轻抿。

    英姐,这一次考课,我绝不会和你并列。

    …………

    长春观。

    小道士们日复一日在梅花桩上练拳,时日久了,踩在高高低低的木桩之间腾挪闪跳,如履平地,动作优雅从容。

    傅云英站在回廊里旁观了一会儿,道:“张道长,我还是跟您学炼丹罢。”

    她每天练拳,不怕吃苦,但每个月只有一天工夫来道观,一个月踩一天梅花桩,练到什么时候才能练出师?

    还不如炼丹。

    张道长哈哈大笑,“我告诉你,炼丹可是我的拿手绝活,别人我还不教呢!”

    他说着话,眼神示意徒弟们搬来炼丹的丹炉,先带着傅云英熟悉器具。

    “晓得为什么庙里的和尚多,道士少吗?”张道长一面一一揭开大捧盒里几十枚带盖子的瓦罐,让傅云英嗅闻里面药材的味道,一面絮絮叨叨,“一半是大和尚嘴巴子利索会诓人,一半就是那些和尚太穷了!想当道士,没钱不成,光我们穿的道袍,戴的帽子,还有丹炉和炼丹的材料,一般人家供奉不起!所以历朝历代修道的人比不过念经的和尚多。”

    道家高深,需要具备一定财力才能入门,光是这两条,修道的人就永远比不过钻研佛道的。

    “张道长,我对于炼丹真的一窍不通。”傅云英老老实实道。

    张道长大手一挥,“没事,我告诉你一个窍门,炼丹嘛,就和煮面疙瘩一样,一股脑往锅里甩,水少了加水,水多了再丢几个面疙瘩进去,搅一搅,加点盐,加点醋,就好啦……”

    傅云英不说话,心中暗暗腹诽,真这么炼丹,那长春观早就被炸为一片平地了。

    张道长卸下仙风道骨、洞察世事的皮子,和喜欢唠叨、吹牛的傅四老爷没什么区别。她拿出在长辈面前的恭顺乖巧,认真听张道长胡言乱语一通,虽然心中不认同,但始终跪坐在蒲团上,坐姿端正,表情认真。

    “你比你二哥强,你二哥坐一刻钟就不耐烦……”

    张道长演示了一遍炼丹的流程,看傅云英依旧乖乖坐在角落里看着自己,既没有走神打瞌睡,也没有露出狂躁焦急之色,满意地点点头。

    “二哥或许是看张道长炼丹,心生羡慕,想自己动手学习,才会让您觉得他不耐烦。”

    傅云英微微一笑,道。

    张道长哼了一声。

    这时,一名小道童拿着把亮闪闪的长剑冲进堂屋,大声道:“师父,姚家人来了,他说姚大人瞧着不好,请您快过去。”

    姚文达时常生病,十天里有七天躺在床上下不来床。

    听说他病危,傅云英忍不住要站起来。

    张道长却不慌不忙,低头整理丹炉,慢悠悠道:“晓得了,我这就过去。”

    …………

    姚文达病病歪歪,瘦得都脱相了,好几次差点一口气提不上来。但他老人家可能太不招阎王爷待见了,几次眼看就要咽气,不知怎么又缓过来了。

    姚家老仆三天两头一边大哭官人不好了一边奔出门去请郎中,周围的邻居街坊天天盯着姚家的动静,随时预备上门帮着治丧,左等右等,一直等到后院腊梅花开满枝头,姚文达还硬朗着。

    去姚家的路上,张道长告诉傅云英,姚文达这人命硬,寿数还有几年。

    姚文达这些天能下床了,自觉身体已经痊愈,昨晚在书房看了半夜书,老仆怎么劝都不听,今早就头晕眼花起不来,连熬了一夜煮得米粒开花的粥都吃不下。

    张道长帮他开了副药方,“以后别劳累,年纪大了,该好生保养。”

    老仆唯唯诺诺应下。

    傅云英留下几锭银子,老仆千恩万谢,推辞不要,“府上天天送柴送米,不敢再让少爷破费。”

    “您拿着罢。二哥信上嘱咐我替他孝顺姚翁,您不要,二哥回来会骂我的。”

    老仆迟疑了一下,收下银子,听到房里姚文达似乎在扯着嗓子叫人,屏息细听,“傅少爷,老爷想见您。”

    …………

    姚文达年纪大了,格外怕冷,房里烧了火盆,火盆放在脚踏上,周围用木条架了个架子,防止火星子迸到床上烧着被褥。

    床前暖烘烘的,傅云英挨着床沿坐下,半边脸烘得发烫。

    “你二哥到哪儿了?”姚文达躺在枕上问她,脸色蜡黄,精神萎靡。

    “二哥到顺天府了。”

    “这么快……到了也好,北边响马多,在路上耽搁久了,风餐露宿,还不太平,不如在皇城底下多见见世面……”

    两人说了些傅云章的近况,姚文达今天脾气柔和了许多,东拉西扯,不放傅云英走。

    张道长回道观去了,傅云英待会儿直接回书院,看外边天色,估摸着离天黑还早,加上姚文达病恹恹的,只能耐心陪他拉家常。

    老仆添了几回茶,再进门的时候,身后跟了个人,“老爷,崔官人来了。”

    傅云英眼皮一跳,没有回头,身体僵硬了片刻。

    崔南轩走到病榻前,目光淡淡扫她一眼,落到姚文达身上。

    “你来了。”

    姚文达不愿意躺着和崔南轩说话,强撑着要坐起来。

    傅云英忙扶他起身,找了只大引枕放在他身后让他靠着。

    等姚文达坐好,她拱拱手准备退出去。

    “云哥,你别走。”姚文达叫住她,指指博古架,“你去后面坐着,一会儿我还有话嘱咐你。”

    崔南轩自进房以后就站在火盆另一头,双眸微垂,燃烧的淡红火光笼在他身上,衬得他面如美玉。

    他一言不发,似乎没注意到傅云英。

    傅云英不敢多看他,按着姚文达说的,走到博古架后,找了张凳子坐了。

    房间只用博古架隔断,虽然隔得不近,但病床旁的两人说什么,她可以听得一清二楚。她想了想,还是坐着不动。既然姚文达和崔南轩都不在意,她不如暂且听他们要说什么。

    姚文达咳嗽几声,抬眼看着崔南轩:“我听李寒石说,你是因为拒绝娶沈介溪的女儿才被排挤出来的。”

    崔南轩款款落座,没有否认。

    博古架后,傅云英蹙起眉头。

    沈介溪想找崔南轩为婿?

    沈介溪的女儿都比崔南轩大,年纪上不适合啊……沈家嫡女都出阁了……那就只剩下庶女,沈介溪和赵氏感情很好,府中姬妾不多,不过庶子、庶女却生了一大堆,赵氏贤惠大度,将庶子庶女当成自己的孩子养育。

    如果沈家想让崔南轩娶的是庶女,那年纪才能对得上,沈家几乎每年都有侍妾为沈介溪添丁,庶女从十三四岁到二十岁,总有一个匹配崔南轩。

    “你为什么宁愿丢官也不娶沈介溪的女儿?”姚文达看着崔南轩的眼睛,沉声问,“可是为了魏氏?”

    听到这个熟悉的称呼,傅云英垂下眼帘,望着自己脚上一双锦靴发怔。

    “为什么这么问?”

    崔南轩没有回答,反问了一句。

    姚文达声音发颤,“我家老婆子还在世的时候,和魏氏走得很近,她很喜欢你娘子,那时候京师的官太太看不上老婆子,魏氏也是世家小姐,却一点都不计较老婆子的出身,她们很说得来,你娘子还教老婆子怎么和京师的官太太打交道……”

    “老婆子走之前,拉着我的手,劝我好好和你相处,不要总针对你,她说‘我走了,以后谁照顾你?谁伺候你?我照顾了你一辈子,不放心啊!你听我的话,好好和崔大人赔礼道歉,他家娘子是个好人’……”

    崔南轩低头看着火盆里烧得哔啵作响的木炭,沉默不语。

    “崔南轩,我读了一辈子的书,也糊涂了一辈子。我是个男人,可家中里里外外的事都是老婆子打理的,我只管读书,什么都不操心,地里的活老婆子干,一天两顿饭老婆子做,衣裳老婆子浆洗,我爹娘是老婆子伺候养老送终……她怕我被同窗笑话,好几年不换新衣,省钱给我买布裁衣裳,我去省府考试,她每天给员外老爷家帮工,攒了几个钱,立马走几十里路送到省府给我买书本……我这一身臭毛病,都是老婆子惯出来的……”

    “我考上状元了,家里有钱了,谁也不能让我受气了,乡里的人争着抢着巴结我,那个欺负过老婆子的乡老死了,我硬是要绕到他坟头去敲锣打鼓,我给老婆子出气,给她买最漂亮的首饰,最好看的衣裳,我们一天吃三顿饱饭,顿顿不重样……”

    姚文达的声音越来越高,眼睛闪闪发亮,仿佛又回到刚考中状元时的那段时光。

    妻子六十多岁了,满头银发,看到他身披红绸骑马游街,高兴得像十五六岁的小娘子一样,追在他们身后,不停擦眼泪。

    “相公,你第一次到我们家来求亲的时候,我就晓得你和别人不一样,以后一定有出息!”

    他终于出息了,可老婆子却因为年轻时吃了太多苦,油尽灯枯,熬不住了。

    考上状元又如何?

    老婆子走了,只剩下他孤零零一个人,没有人关心他吃得香不香,穿得暖不暖,夜里没人听他发牢骚……她走了,他做官再风光,有什么意义?

    姚文达喉咙里发出几声模糊的咕哝声,“我欠老婆子的太多了,我总想着,迟早有一天,我会扬眉吐气,让她跟着我享福……可是这一天来得太晚了。”

    他扭过脸,擦干眼角的泪花,目光落在崔南轩脸上,“你娶魏氏的时候,家徒四壁,一贫如洗,魏家遵守婚约将女儿下嫁于你,此后魏选廉对你极为赏识,魏氏秀外慧中,操持家业……崔南轩,你扪心自问,魏家出事的时候,你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吗?”

    房里安静下来。

    傅云英仍然低垂着头,一眨不眨地盯着鞋子看。

    不知道过了多久,崔南轩才答了一句,“我没有料到魏家女眷的事。”

    声音淡淡的,没有情绪起伏。

    获罪的女眷下场凄惨,一辈子永无出头之日,任人□□。沦落风尘四个字说起来简单,背后的辛酸,谁能体会?青楼妓子尚能赎身,获罪女眷却万劫不复,永无出头之日。魏家女眷宁死不愿受辱,在阮氏的带领下服/毒自尽。

    当时负责抓捕的人没有想到魏家女眷这般刚烈,先忙着搜刮金银财宝,等他意识到不对劲的时候,已经晚了。

    消息传到宫里,皇帝大发雷霆,不许差人为魏家人收敛尸首。

    那时崔南轩就在千步廊等候传唤。

    落了一夜的雪,朱红宫墙矗立在一片冰雪琉璃之中,红得耀眼。

    他站在空荡荡的廊道里,望着庭间光秃秃的枝干上覆盖的一层积雪,闭一闭眼睛,仿佛能听见寒风从心口呜呜刮过的声音。

    魏家人都死了。

    他神情麻木,心里隐隐有种钝痛的感觉,不是为魏家人的噩耗,他铁石心肠,并没有因为魏家的悲惨而有所触动,魏选廉得罪沈介溪,现在沈介溪报复他,强食弱肉,天经地义。

    心口隐隐绞痛,是因为他明白,她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他了。

    北风呼啸而过,刮在脸上,像尖刀一下下刺入皮肤。

    他伫立在风口处,遥望东阁的方向,衣袂翻飞,心道,那不要紧,她是他的妻子,她是崔家妇,不论魏家发生了什么,她必须待在他身边。

    他会飞黄腾达,位极人臣,她也将成为人人争相奉承的阁老夫人,到那时,她会理解他的。

    炭火迸出一声欢快的脆响,崔南轩回过神,听到姚文达颤声问他:“魏氏死的时候,是不是还恨着你?”

    他俯身捡起铁钳,拨弄火盆里的炭火。

    恨不恨他,他不知道,他甚至连她去了哪里都不知道……

    “崔南轩,我这辈子欠老婆子太多,你也欠了魏氏……我们不是好丈夫……”姚文达喘了口气,歇了片刻,“我想过了,老婆子走得早,下辈子她投身成男人,我呢,就投胎做个女儿家,给她当娘子,我好好补偿她。”

    “你呢?你要怎么补偿魏氏?”

    崔南轩抬起眼帘,“姚兄,我不信鬼神。”

    人已经不在了,何来补偿一说?

    姚文达忽然笑了一下,“你果然还是这么坦荡。”

    他软弱了一辈子,自私了一辈子,让妻子辛劳一生,现在妻子已经死了,他的愧疚改变不了什么。

    崔南轩比他更无情,他觉得人死如灯灭,连愧疚都懒得给。

    姚文达躺回引枕上,“如果你娘子还在人世呢?”

    崔南轩不语。

    目光却有刹那的凝滞,炭火映照中的脸孔一半在明,一半在暗,侧脸镀了一层摇曳火光,线条柔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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