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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0.(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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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月里, 妇人有走百病的习俗。

    从初八开始,一直到十八那天, 每晚京中妇人着白绫衫,戴金银珠翠, 打扮得千娇百媚,结伴□□, 过桥,登城,摸钉, 至午夜方归, 消灾祈福。

    傅云章和傅云英这晚也出了门, 两人一个穿竹根青杭绸道袍,一个着月白地云纹交领直身,手里提了盏竹丝灯笼。

    走在巷子里时还静悄悄、黑魆魆的, 刚转到大街上, 就见眼前一片流动闪烁的辉光,似星辰坠落凡间,满目辉煌。

    大街上比肩接踵,妇人们盛装华服, 手提彩灯,成群结队走过, 身边、身后跟着她们的家人。

    这几夜城中没有宵禁, 城中居民, 不分贫富贵贱、男女老少, 俱都提着灯笼外出赏灯,几条大街上人声鼎沸,分外热闹。

    妇人们深居简出,平日难得有机会深夜出行,唯有这几夜才能大胆地外出走街串巷。

    一眼望去,珠光闪耀,鬓发如云,空气里满溢着脂粉香气。

    傅云英驻足观望眼前繁华盛景,扭头笑看傅云章一眼,“二哥,你是想让我也走百病么?”

    她这些天忙得恨不能住在衙署里,今晚和平常一样在灯下翻看文书,刚看了一半,傅云章过来叩门,说要她陪他出去走一走,她放下笔,换了衣裳跟着出来,看到大街上一个个花枝招展、笑靥如花的美貌妇人,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傅云章唇角微翘,手中灯笼杆子碰了碰她的,明亮的灯火笼在他如画的脸上,笑容清淡,“就不能是陪我走百病?”

    傅云英笑着道:“我知道你是为了我。”顿了一下,又说,“走百病其实只是找个机会出门玩一玩而已,当不得真的。”

    以前在黄州县的时候,她和傅桂、傅月曾跟着大吴氏、卢氏她们走百病,南方的规矩和北方有些不同,但有一点一样,当晚妇人一定得过桥,据说这样能赶走疾病晦气,无病无灾。她之前大病过,傅云章似乎很介意这一点,平时看她有些发热就紧张。

    傅云章看她一眼,含笑道:“既然有这个习俗,走一走也没什么。不一定就真信了,只是求个好兆头。”

    说完,拍拍她发顶,“走吧。”

    她想了想,跟上去,就当是陪二哥出门散散心罢。

    两人汇入熙来攘往的人流之中,跟着前面一家几口往南城桥的方向走。

    乔嘉和另外两个随从紧跟在他们身后。

    一步一步走过南城桥,傅云英回头望着桥下静静流淌的河水,道:“好了,过了桥,今年我和二哥都没病没灾。”

    傅云章挑眉,“怎么把我也算上了?”

    傅云英笑着说:“二哥刚才不是说陪你走百病么?走都走了,当然得算上你。”

    说着话,走到城门边,城门外排起长龙,盛装妇人们等着排队摸钉,据说这样能求子。

    见傅云章目光往队伍前面看去,似乎也有想要排队的打算,傅云英哭笑不得,赶紧拉他走开,“别,二哥,我可不摸那个!”

    她现在穿的是直身,束网巾,戴巾帽,要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排队等着去摸钉,岂不是露馅了?

    傅云章沉默了片刻,过一会儿绷不住了,低笑几声,“没打算让你去摸钉……吓唬你玩的。”

    说笑了几句,漫无目的跟着汹涌的人流四处闲逛,在灯市买了几沓纸,几枝笔,几方墨锭,还有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最后要了一大攒盒新鲜的吃食,预备回家给傅云启和袁三他们尝鲜。

    乔嘉和两个随从帮着拎东西。

    回到家中,已经是后半夜了,夜色浓稠如水,傅云英几乎倒下就睡。

    第二天依旧早起,收拾了文书去衙署。

    吃早饭的时候没有看到傅云章,莲壳过来说他今天要去城外办事,不去刑部。

    她便独自去大理寺,到了地方,齐仁过来找她,和她商量之前朱和昶交代的挑一个案子写明原委和审判过程、以话本或者邸报形式命各地报房商人刊印出售的事。

    大理寺的评事中,有几个是浙江、南直隶的人,他们说南方市井中早就出现一种类似于“民间邸报”的报刊,通常刊登的都是一些俗不可耐的荤话或者胡编乱造的故事,怎么耸人听闻怎么编,官府曾几次派人封禁,但收效甚微。若是朝廷能借此机会将民间邸报办起来,别的不说,至少可以矫正风气。

    齐仁听过几个评事的意见后,道:“一个月一桩案子,大理寺忙不过来,改成两个月一桩才差不多,三个月一桩也行。”

    傅云英点点头,“下官也只是提出一个初步的想法,到底如何实行,还需要几位大人拿主意。”

    齐仁沉思片刻,忽然压低声音问:“这事是我们大理寺负责?还是刑部和都察院一起协理?”

    傅云英失笑,“大人,这种事,自然得大家一起同心协力。”

    把这事交给大理寺,刑部和都察院肯定不会答应啊!大理寺的人负责出邸报,那么字里行间免不了暗暗夸大理寺英明,然后有意无意讽刺刑部和都察院几句,刑部他们岂肯善罢甘休?

    齐仁撇撇嘴巴,和刑部、都察院共事,时不时有磕磕碰碰,当真是麻烦。

    刑部和都察院的人选是傅云英选的。

    刑部挑傅云章,他温文尔雅,很擅长和不同部分的人打交道,她举贤不避亲,头一个想到的就是他。

    都察院挑了汪玫的一个学生,之前一起帮汪玫打下手时,曾多次找傅云英诉苦,挑他一是因为他老实厚道,二是因为他文采好,可以把官府邸报写得跌宕起伏,趣味横生。

    大理寺这边是齐仁和傅云英,赵弼被派到河南治河去了。

    其他助手由三法司各自挑选,每个部门五人。

    今天傅云章不在刑部,他们仍然找机会见了一面,几乎都是年轻人,而且是朱和昶登基前后迅速提拔的年轻官员,踌躇满腹,办事麻利,很快就商量出大致的章程。

    首先要挑一桩案子,这桩案子最好轰动一时,是老百姓急于知道来龙去脉的,但又不能涉及官府或者世家势力,以免刚开头就得罪朝中大员。

    这事交给刑部的人负责,由他们筛选出十桩案子给大理寺和都察院的人挑选。

    正说得热闹,内官过来传旨,乾清宫那边急召傅云英进宫。

    她对着齐仁几人拱拱手,跟着内官进宫。

    礼部官员和阁老们也陆陆续续来了,朱和昶在正堂接见都察院副都御使派回京师的下属,他们站在殿外寒暄,找内官打听出了什么事。

    问话的是王阁老,内官不敢隐瞒,道:“听说副都御使拿到广东总督通倭的证据,把东西送回来了。”

    众人皱了皱眉。

    这时,殿内响起茶杯落地的声音,继而是帝王震怒的低吼声。

    几位阁臣面面相觑,朱和昶的脾性素来柔和,还从未发过这么大的脾气。

    王阁老、姚文达和汪玫压低声音说话,讨论皇帝为何会动怒,广东总督通倭的事大家早有耳闻,已经不是秘密,皇帝应该不会为了这事失态,必定还有其他事情让皇帝恼怒。

    众人猜疑间,内官出来,请他们进殿。

    大家互望一眼,默契地后退几步。

    于是官职最低、本来站在最末尾的傅云英就这么成了打头的人。

    她抬起头,环顾一圈。

    汪玫笑眯眯看着她,道:“皇上传召你呢,还不进去!”

    傅云英嘴角轻轻抽了一下,踏进内殿。

    殿内空气暖闷,鎏金香炉里燃了香块,香气扑鼻。

    几个穿窄袖衣的力士跪在地上,头压得低低的。

    龙案前,朱和昶头戴金冠,一身宝蓝地盘领窄袖团龙纹常服,两肩日月二章,手边是几本摊开的奏章,面色阴沉。

    傅云英走进去,躬身行礼。

    看到她,朱和昶脸色缓和了些,道:“你过来看看这个。”

    她走近几步,接过奏折细看。

    奏折是副都御使和崔南轩写的,详细汇报了广东总督这些年收受贿赂、放纵海寇、私自容留外国人的事。

    其中最让人触目惊心的是广东总督和当地世家大族勾结,外通海寇,劫掠沿海市镇,以往广东向朝廷上报的倭寇犯边事件,有一半其实是海寇所为。

    倭寇说的是倭人,海寇,不止有倭人,还有流亡的海盗,贼寇……其中很多是中原人。

    沿海等地的高门大户,大多和海寇关系微妙,他们暗中为海寇通风报信,当官府封锁沿海时,他们私下里为海寇提供淡水饮食,老百姓明知和他们做生意的人是海寇,只要有钱赚,管他三七二十一,先把钱赚到手再说。

    崔南轩在奏折里用了一句话来形容海寇和沿海居民的关系:

    沿海诸省,无人不通寇!

    倭寇为什么屡屡能长驱直入?为什么他们总是能提前预知官府的动向?

    因为不止老百姓、当地世家大族,连官府的人都被海寇收买。

    傅云英合上奏折,难怪朱和昶会大动肝火。

    朱和昶揉揉眉心,叹口气,“世家大族和海寇有来往,这一点朕早就知情,朕不明白的是,为什么老百姓明知对方是海寇,还为他们通风报信?”

    傅云英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自然是为了利益。皇上,沿海的土地不适合耕种,当地人靠水吃水,海禁制度导致他们生活更加困苦,为了更大的利益,总有人愿意铤而走险。”

    朱和昶苦笑道:“民间有句俗语,有钱能使鬼推磨,果然不错。”

    过了一会儿,又道,“现在只能寄希望于霍督师能够旗开得胜,夺回双鱼岛。”

    双鱼岛上盘踞了各方势力,先得把这颗毒牙给拔了。

    霍明锦走了之后,每天都有信送回傅家,不过信中没有透露他走到哪里了,外面的人都以为他要到下个月月底才能抵达广东。

    傅云英却觉得他月初就能到,不为其他,只因为他是霍明锦。

    朱和昶叹息几句,喝口茶,挥手命副都御使的人退下,这才让阁老们进殿来。

    忽然想起一事,“对了,副都御使把那几个贿赂广东总督的小佛朗机人带了回来,你以前说过要见他们?”

    傅云英一笑,“来得正好!”

    大佛郎机使臣还在胡搅蛮缠,刚好副都御使把小佛朗机人抓来了,当真是瞌睡遇枕头,来得正是时候。

    朱和昶道:“朕让人把那几个外国人送到大理寺去,交给你审问。”

    她躬身应喏,走出大殿。

    汪玫等人迎面走过来,仔细端详她。

    她垂眸道:“皇上为通倭之事龙颜大怒,其他的无妨。”

    汪玫盯着她看了许久,摇头失笑,扭头告诉其他人。

    众位大臣心里有了底,唔一声,目光在傅云英身上停留了片刻。

    是个厚道的,难怪能和王阁老一派融洽相处。

    出了乾清宫,傅云英拿着吉祥给她的朱和昶的亲笔文书,找到礼部,问周天禄:“谁会说佛朗机语?”

    周天禄挠挠脑袋,疑惑问:“你不是会吗?”

    傅云英撩起眼皮扫他一眼,“我不会,你听我说的那几句,不过是用来唬那两个使臣的罢了。”

    周天禄张大嘴巴,“你气势那么足,装得那么像,礼部的人都以为你会啊!”

    笑了半天,又问:“怎么不去找鸿胪寺的人?”

    傅云英道:“礼部官员管藩属国来使,和佛郎机人打过交道。”

    说话间,周天禄找到一个懂佛朗机语的礼部主事,“就是他了。”

    礼部主事被傅云英带出千步廊,诚惶诚恐,亦步亦趋跟着她,期间屏息凝神,喘气都小心翼翼的。

    不用问,这一位主事肯定喜欢看话本故事,以为傅云英脾气暴烈,对谁都不假辞色,所以紧张忐忑。

    周天禄闲着没事做,死乞白赖跟着打下手,见礼部主事吓成那样,朝傅云英挤挤眼睛,凤眼多情。

    “还是我懂你,对吧?”

    傅云英没理会他,径自去见那几个佛朗机人。

    官员一向对外国人友好,但因为广东总督有受贿的嫌疑,都察院副都御使直接命人将几个行贿的佛朗机人押解进京,甭管是绿眼睛还是蓝眼睛,一人一副镣铐,一路吃喝拉撒都在小小的车厢里解决。

    傅云英见到几个佛朗机人的时候,皱了皱眉。

    他们被关在一间牛棚里,形容狼狈,满身恶臭,衣袍烂成一块块贴在身上,蜷卷的金色、褐色头发里爬满虱子。

    而几个传教士见到她,却目露激动狂热神色,匍匐至她脚下。

    看守的兵士厉声喝止他们。

    传教士不为所动,双眼血红,似看到救星一般,有的朝傅云英磕头,有的用被镣铐磨得皮开肉绽的双手在胸前比划,嘴里不知说着什么。

    礼部主事后退两步,“他们这是疯了?”

    傅云英摇摇头,她听到其中一个传教士说的汉话,叫的是天使两个字。

    她确实是天子使者,但是传教士们为什么笃定自己不会为难他们?

    ……

    很多年后,广东肇庆府大教堂的神父白长乐告诉他的信众们,他为了自己的信仰远渡重洋,来到强大繁盛的东方古国,九死一生,历经波折,虽然屡屡受挫,但为了他的信仰,他百折不挠,不会轻易放弃。五十岁时,他终于在南方找到一处栖身之地,博得当地士子儒商们的好感,并且成功改变几位饱读诗书的士绅的信仰,发展了十位教徒,然而没等他站稳脚跟,皇帝突然派人将他们一行人抓捕进京。

    那段旅途就像是在地狱中走了一回,他们中的几人死在路上,剩下的生还者绝望而麻木。

    就在他们躺在牲畜屎堆里,静静等待死亡来临的时候,那位年轻美丽的大人,传说中的皇帝心腹,来到他们的面前。

    这位傅大人,是他们见过的最好看的中原人,肤白似雪,发鬓乌黑,双眸清亮有神,一身青色官袍,长身玉立,恍如谪仙。

    那一刻,白长乐和其他几个同伴同时感受到了上帝的存在,仿佛冥冥中有谁在告诉我们,这位傅大人,将是解救他们的天使。

    白长乐七十岁时,写了一本书,详细记载自己在中原各地的见闻,其中涉及到傅大人的部分单独成篇,他在书中说自己其实第一次看到傅大人的时候就觉得对方与众不同,她身上有种和圣母玛利亚相似的神圣气质。

    果然,不久之后,世人都知道傅大人是名奇女子。

    朝中大臣看过白长乐的书后,嗤之以鼻,说白长乐这是在吹牛,假借傅大人的名声给他自己脸上贴金。

    傅大人怎么会是外国人的天使?

    她明明是属于中原人的!

    ……

    傅云英曾暗示过副都御使,找到几个外国人后,不必客气,先让他们吃点苦头。

    她没想到副都御使这么实诚,这一棒子力道太狠,直接把佛朗机人给弄死了几个,剩下的也半死不活,完全看不出人样了。

    佛朗机人蓬头垢面,神情激动,跪在地上,亲吻她脚下的土地。

    她躲开几步,示意随从取下佛朗机人的镣铐,带他们去梳洗。

    随从应喏。

    礼部主事跟过去充当翻译。

    她坐在庭院的丁香树下吃茶,听其他人汇报抓捕佛朗机人之后的事情。

    “大人,南方当地士绅和这几个外国人关系很紧密,得知外国人被抓后,士绅们联名上书为外国人求情,还帮着四处打点,听说有几个士绅跟着这几个外国人改信他们的什么教,还出资帮他们建造圣堂。”

    一旁的周天禄插嘴问道:“圣堂是什么?”

    回话的人低着头说:“圣堂就是外国人的寺庙、道观,是他们传教的地方。广东已经建起一座大圣堂。”

    几位佛郎机人被带下去洗刷干净,换上干净衣袍,前来拜见傅云英。

    他们会说熟练的汉话,都给自己起了汉名,懂得怎么穿中原服饰,会戴网巾、大帽,而且对中原的文化历史都非常了解,甚至会作诗。

    其中一位佛朗机人,自称他叫白长乐,说他和江南一带的士绅互为知己,因为仰慕中原文化,为了传教而来到中原,绝对是善意的,无害的。

    傅云英笑了笑。

    白长乐灰绿色的眼睛闪闪发亮,恭维她气度出众,让他一见就为之折服。

    旁边的周天禄咧了咧嘴巴,论说甜言蜜语,他觉得自己绝对是脸皮最厚的一个,没想到竟然会输给一个外国人,这绿眼睛的老头子真是不要脸!

    傅云英命人送上饭蔬,请白长乐几人入座吃饭。

    白长乐推辞了一番,肚子却早就饿得咕咕叫了。他倒也爽快,大笑几声,谢过傅云英,招呼同伴们一起动筷子。

    几人狼吞虎咽,风卷残云,把一大锅鸡丝面吃了个精光。

    “多谢大人款待。”

    吃饱饭,白长乐朝傅云英道谢,又是一番恭维拍马。

    白长乐在南方待了几年,别的没学会,夸人的句子学了一大车。

    傅云英摆摆手,道:“你们既然熟知中原文化,那么我便不同你们客气了,你们贿赂广东总督,私自留居内地,按律,当斩。”

    几个传教士哆嗦了一下。

    白长乐连忙起身,道:“傅大人,请饶恕我们,我们不知总督大人并未将我们的行程报知礼部,还以为自己获得了许可。我们怀着善意而来,不敢触犯贵国的律法,这一切都是误会。”

    傅云英莞尔,继续道:“双鱼岛的佛郎机人霸占我朝领土,残杀沿海华商,你们可知情?”话尾调子拖长,“若查出你们和佛朗机商人勾结,立斩无赦!”

    白长乐跳了起来,指天赌咒发誓,说他们几个传教士就和中原的僧人一样慈悲,绝对不会伤害平民百姓,那些佛朗机商人在本国也恶贯满盈,和他们一点关系都没有!

    傅云英当然不会信。

    传教士能和江南士绅打成一片,靠的绝不仅仅是他们渊博的知识和热情的态度,历来商人杀人,传教士传教,虽然各司其职,其实如藕节一样,藕断了,丝还连着。

    等白长乐几人都发了毒誓,她慢悠悠道:“我自然是信你们的,可皇上不信,阁老们也不信。你们都是一样的金发碧眼,都来自海外,中原人根本没法分辩,你们要怎么证明自己和佛朗机商人没有关系?光靠几句申辩,如何取信于人?”

    话音落下,周围的亲兵慢慢靠拢,拔出腰间弯刀。

    抽刀声让一群外国人更加害怕了,双腿抖如筛糠。

    白长乐苦着脸思考许久,和同伴们小声用佛朗机语商量了一会儿,咬咬牙,道:“我们中有几个教徒曾在海上行商,知道他们的舰船弱点在哪里。大人,我们愿助官兵捉拿海寇!”

    在白长乐看来,商人都贪婪而狡诈,因为他们,国内经济崩溃,市民大批大批饿死,既然商人不顾民众死活,而且滥杀无辜,那么他不必讲究什么同胞之情,为了自己的信仰,他愿意适当做出一些让步,反正只是告诉中原人一些浅显的知识罢了,上帝会同意他这么做的。

    之前曾有数位传教士试图在中原传教,都以失败告终。

    白长乐是第一个说服士绅改变信仰的外国人,他通过和江南士绅的来往,深刻认识到从下而上改变中原人的信仰非常难,必须而且只能走上层路线,先打动中原人的贵族、士绅、高官,才能够帮助教廷扩大影响力。

    傅大人是天子身边最信任的大臣,如果能成功博取他的好感,继而接近那位年轻而宽和的东方皇帝,那么让东方这块从未有传教士能够征服的广阔土地变成新的教区将指日可待!

    白长乐越想越觉得自己的决定是正确的,他相信自己的直觉,正是由于感受到上帝的指引,他才会来到东方传教,现在,他终于找到自己的贵人了!

    “大人,请相信我们的决心,我们将竭诚为您提供帮助!那些肆意杀害平民百姓的凶徒,绝不是我们的同伴!”

    傅云英抬起眼帘,点点头。

    这只是第一步,大小佛朗机人靠着他们先进的造船术、航海知识和炮火武器横行海上,先从抢回双鱼岛开始,他们的船,武器,知识,抢走的财富,朝廷通通都要拿到手。

    ……

    礼部主事和鸿胪寺的人接待几位传教士。

    工部的人也来了,他们从傅云英口中得知传教士还懂兵器,要从他们口中套出佛朗机的武器到底有多先进。

    几位外国人去过许多地方,知识非常渊博,而且善于言谈,知道傅云英不会加害于他们之后,立马喜笑颜开,滔滔不绝,告诉官员们许多中原人闻所未闻的天文、数学、医学、音乐、绘画方面的知识。

    汪玫是南方人,家族中有人和白长乐的教徒认识,族人写信托他想办法解救白长乐,他背着手溜达过来,在一旁听传教士们给工部几个主事讲解“钟”是怎么指示时间的。

    一开始,汪玫没把几个传教士当回事,但旁听了半个时辰后,他的神色变得郑重起来。

    他找到傅云英,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古人诚不欺我。”

    沉默了一瞬,问:“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傅云英摇摇头,“下官不知道佛朗机人到底懂多少东西,不过下官可以确定,我们不该懈怠。”

    中原人一直以天、朝上国自居,程朱理学的禁锢导致大部分固步自封,瞧不起外夷。她和傅云章去扬州时,一面编书,也一面收集书,其中有几本是江南士绅翻译的外国书,其中说到的数学知识,浅显易懂,而且涉及到的范围非常广,让她想起之前学九章算术的那段时光。

    汪玫自小有神童之名,博览群书,自认眼界开阔,可那几个传教士说的东西,他以前从未听过。

    他负手站在廊下,长叹一口气,“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这天底下,和我们一样聪明、甚至比我们更聪明的人,比我们想象的要多得多。”

    汪玫走后,亲兵过来禀报,说白长乐手中有一份齐全的舆图,想要献给皇帝,感谢皇帝的宽宏大量。

    傅云英让白长乐把舆图拿出来。

    白长乐脸色尴尬,说他的东西都让官兵收缴了。

    傅云英派人去都察院找副都御使的部下,几个人在一堆乱七八糟的箱笼里翻找半天,最后找到舆图时,舆图已经烂了一大半。

    白长乐忙道:“我有详细的资料,可以照着这幅图重新绘制。”

    傅云英拿着破破烂烂的舆图看了几眼,道:“不能照着这幅图画,你给出资料,交由礼部的人绘制。”

    白长乐迟疑了一下。

    傅云英点点舆图,“这幅图上,我朝所在的亚细亚位于角落……”

    佛朗机人的舆图,画出了一个被海洋包围的世界,他们认为这个世界是一个球体,有五大洲,分别是欧罗巴,利未亚,南北亚墨利加和南方一片大陆。

    这张舆图不是非常准确,不过至少比目前宫里收藏的舆图要更全,舆图上标注的许多地方当年下西洋的船队曾经造访过。宫中有当年官员绘制的舆图,可以和白长乐的这一份互相比较,加以完善。

    只可惜舆图上中原不处于中心,这幅图如果献上去,朝中那帮大臣一定会把白长乐骂得狗血淋头,然后拒不承认这幅舆图。

    白长乐很快听明白傅云英话里的意思,赶紧道:“我这就改!中原当然属于中央之国!”

    这传教士果然精明。

    傅云英手指在舆图上滑动,漫不经心问:“每年佛朗机商船运送大批白银至吕宋港,这白银,莫非来自欧罗巴?”

    佛朗机国来自西方欧罗巴大陆。

    白长乐嘿嘿一笑,摇摇头,“实不相瞒,佛朗机国土狭小,白银储藏并不丰富,他们的白银,都是从南北亚墨利加找到的。”

    他手指大洋另一端的一块大陆,那块大陆距中原非常远,如果是船行,起码要走好几个月。

    傅云英眉心微皱。

    她进宫求见朱和昶。

    朱和昶命人去找出当年下西洋的所有文书资料,和白长乐的舆图互相比对。

    内官去了半天,回来复命时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直打哆嗦,“回万岁爷,那些文书……奴拿不到。”

    朱和昶皱眉。

    内官说明缘由,下西洋的所有档案,都被王阁老下令看守起来了,没有王阁老的命令,谁也拿不着。

    朱和昶脾气好,又叫人去找王阁老要钥匙。

    这回他派吉祥代表自己去传召。

    吉祥去了一个时辰,回来时同样双腿打战,跪下磕了好几个响头。

    王阁老不给钥匙。

    朱和昶脸色微变,不小心打翻手边的茶杯,滚烫的茶水洒出来,常服袖子半边都湿透了。

    周围几个内官吓了一跳,忙上前收拾。

    有人取了烫伤药膏来,要为朱和昶抹上,他摇摇手,示意所有人退出去。

    傅云英扫一眼他挽起来的袖子底下露出的一截胳膊,烫红了一小块地方。

    “皇上息怒,王阁老此举,并不是有意和皇上为难。”

    朱和昶不说话,气呼呼打开银盒子,手指挖一点药膏,涂在自己胳膊上,疼得皱眉,嘶了一声。

    傅云英接着道:“下西洋虽然扬我国威,可每次出行,钱粮花费数十万,楠木都伐光了,如今国库紧张,王阁老也是为民生考虑。”

    朱和昶托着自己的胳膊,可怜巴巴看着她,“云哥,我手疼。”

    傅云英噎了一下,不说话了。

    看她无语,朱和昶扑哧一声笑了,朝她扬扬自己的手,“好了,我不气就是。”

    接着说起正事。

    傅云英建议由户部的官员去找王阁老讨钥匙,户部这些天算了笔账,越算越觉得海外贸易的钱很可观,他们已经改变态度,认为可以先在双鱼岛放开海禁,将双鱼岛打造成东南第一大港口,这样江南一带生产的丝织品、布匹、瓷器不愁销路,一定程度上可以遏制海寇。

    朱和昶嗯一声,吩咐下去。

    接着谈起关于治河的事,这个傅云英不大擅长,没有说什么,只推荐了几个人选。

    要告退之前,她眼帘半抬,目光在朱和昶脸上停了一停。

    他肤色依然是白,双眉略皱,神色有些萎靡。右手搁在书案上,抹了药膏的地方还是红的。

    刚才说手疼,不像是开玩笑。

    她垂眸,温和道:“皇上,您还年轻,刚即位不久,不可能事事都顾得到,您有爱民之心,有容人雅量,是民间百姓之福,路一步步走,治国也是如此,急不来的,老先生他们绝没有看轻您的意思,您用不着操之过急,更不用为此沉郁于心。”

    朱和昶受伤的右手颤了颤,神情震动,抬起头,乌黑双眸看她许久。

    她躬身站在书案前,看不清神情,只能看到她头顶的纱帽。

    墙角铜漏传来滴滴答答的水声。

    半晌后,朱和昶嘴角微翘,轻声道:“我知道了。”

    他站起身,走到傅云英面前,双手放在她肩膀上,让她抬起头,朝她眨眨眼睛,“你别担心,我向来对自己很宽容。”

    都当皇帝了,有什么不开心的?他开心逍遥得很,虽然偶尔会因为国事烦闷,但大部分时间还是开心的。

    就和以前在武昌府做一个无忧无虑的世子一样,幼时的病痛折磨他好几年,一辈子无法踏出湖广一步,可他拥有别人几辈子都盼不来的财富,一辈子吃穿不愁,逍遥自在,有什么不满足的?

    能够当皇帝,什么都是他说了算,让老爹自由自在到处撒欢,给云哥当后盾,天底下的美人任他挑,比以前在武昌府更富裕,权势更大,他可高兴了!

    看朱和昶眉眼弯弯,笑得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傅云英心里暗叹一口气。

    也许之前不该担心他。

    ……

    天气渐渐回暖。

    傅云章出城办了几件差事,回城的路上,不经意间瞥到马蹄上沾了些微青色。

    不知是在哪里蹭到的。

    快到城门了,他扯紧缰绳,下马。

    随从接过他手里的鞭子,笑着道:“爷,才刚路上看见一个戏班子,正在排演公子的戏,好多人围着看呢!”

    傅云章嘴角翘了一下,笑容清浅,转瞬即逝。

    随从知道他这是笑了,他在外面的时候疏冷清淡,难得感情外露,这么一个动作很难得了。

    傅云章拢紧氅衣,问:“什么戏?”

    随从忙答:“自然是公子为民伸冤的戏,刚刚唱到公子拿着尚方宝剑斩了一个皇亲国戚,看的人都拍手叫好。”

    傅云章失笑了片刻。

    民间话本故事编得越来越离谱了。

    随从又道:“听说南边有闺中小姐仰慕公子,专门为他写弹词呢!”

    弹词的故事大多曲折婉转,作者中有许多是江南士绅家受诗书礼乐熏陶长大的闺中小姐,故事大多讲的是才子佳人的悲欢离合。

    傅云章摇摇头,英姐要是知道自己被写进弹词故事里,和佳人谈情说爱,不知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他走在前面,随从牵着马紧随其后。

    等候入城的队伍很长,他是刑部官员,本可以亮出身份直接进去,但他平时低调,没有这么做。

    一群等着进城的人看到傅云章,见他生得俊秀,气质不凡,忍不住频频抬头打量他。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负手站着。

    这时,那群人里忽然爆出一声惊呼:“二哥!”

    喊出声的女子一脸狂喜,拨开身边的人,往傅云章身边挤。

    “是我,我是傅容啊!”

    傅云章眉头轻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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