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石小说网 > 林笛儿摘星123全集 > 第九章 角声满天秋色里

第九章 角声满天秋色里

推荐阅读:我的帝国无双明天下唐枭乘龙佳婿长宁帝军盛唐风华银狐逆鳞续南明大明1617

宝石小说网 www.bsskz.com,最快更新林笛儿摘星123全集最新章节!

    冯坚同学脆弱的心灵又一次受到了无情的打击,他最尊敬的诸老师悄无生息地加入了宁大赴港城K大的教师交流团,消息如此突然,当他知道时,已是告别的时候。而再见的日子遥遥无期,同学说《网络战争》这门课宁大另找了老师来上,诸老师说不定不回宁大了。

    冯坚一柄柄眼刀射向笑得像个弥勒佛的大校长,哪一天人才全流失光了,宁大招不到学生,看你还笑得出来。

    大校长握着诸航的手,说了辛苦,又说感谢,就差送面锦旗给诸航。诸航脸上的肌肉都笑僵了,大校长今年除夕肯定还要去山上抢头香,多灵啊,她和栾逍一走,宁大肯定平安。栾逍呢?

    栾逍正被冯坚拉着:“栾老师呢,不会也不回宁大了吧?”他有着不祥的预感,而且这种预感好像很灵,心里面立刻哗哗地下起了大雨,“如果你不回宁大,那要不要考虑去我老爸的公司,我让他给你开个诊所,现在的职员心理阴暗着呢,动不动就跳个楼。”

    栾逍半真半假道:“可以呀,不过我只想给冯坚董事长打工。”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会有那么一天的!这是男人与男人之间的承诺,击拳为定。冯坚咧了下嘴,抱着手直瞪栾逍,栾老师看上去文绉绉的,力气却不小。

    诸航和思影博士很洋派地拥抱了下,思影博士已经不难过了,可能最难过的时候已经过去,她已放下栾逍,飞逝而过的风景没必要一再回望,还是收拾好心情期待前方新的村、新的店。

    “真是现实的人。”“控男”的香气渐渐远去,诸航目送思影博士娉婷的身影。

    “不,是聪明的人。”栾逍淡然的眼波里,有着欣赏。

    也是,这些年,思影博士能够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必然有非凡的智慧、强大的心脏。冯坚同学的小手还在挥,喊着:“诸老师,常联系,我会尽快去看你的。”诸航“哦哦”地应着,小小的惭愧,还是欺骗了冯坚同学呀!她抬头看着“宁城大学”那四个俊秀飘逸的大字,又是一次聚散两依依。有些聚散如转瞬,有些聚散却如隔世。别了,宁大!

    “栾老师,以后还请多多关照。”她像日剧里的新入职职员初次见前辈,微微弯了弯腰。

    “诸老师,好好表现。”栾逍鼓励地对她点点头。

    两人相视而笑,各自转身上车。

    栾逍等吴佐的车开走之后,才慢慢地发动引擎。他把车开去了长江一桥,和管理员说他想去桥上走走,管理员大概是把他当外地游客了,把他的证件看了又看,只同意他在桥上待十分钟。十分钟最多走完引桥,离上次他和诸航生死之劫之地还有很远。罢了,就远眺下吧!

    航班是明天早晨的,他在宁城还要待一个晚上,以后,有可能还会来宁城,但不会停留这么久。几个月时间,不知不觉把自己融入了这座城市,习惯了这里的饭菜,习惯了这儿的季节,习惯了开车上班下班,习惯了诸航急促的脚步声从他办公室前经过,敲门时总是没有多少耐心……李南以前说起宁城和北京,鼻子一哼:娘儿们,爷儿们,以后要再这样说,他必然回道:你才是个娘儿们!

    栾逍拿起手机对着自己,他的身后是高大的桥柱、白茫茫的江面,他微微一笑,咔的一声,画面定格。

    看着妈妈又在收拾行李,恋儿坐在一边低着头,小嘴一撇一撇的。诸航真不习惯这么安静的恋儿,走过去蹲到她面前,好声好气道:“妈妈不是带哥哥出去玩,妈妈是去……打工。你看,恋儿和哥哥越来越大了,饭量跟着大了,衣服又都嫌小了,要买新的,光靠爸爸拿工资是不够养活我们一家的,妈妈得帮着爸爸些。嗯?”

    “妈妈只带哥哥……”恋儿眼中水汽渐渐积聚,眼看着就要掉眼泪了。

    如果可以,她也不想带,可是首长说没得商量,帆帆在,她做事会多一层顾虑,就不会酿成大错。这哪是多一层,分明是多六层,等于给她下了个紧箍咒。“爸爸在北京,唐嫂又要做饭,又要洗衣,再带你和哥哥,忙不过来。”

    恋儿探下椅子,眼泪汪汪地抱着诸航的腿。“妈妈,你别出去了,我可以吃少点,衣服也不买新的……”

    诸航心疼了,替恋儿抹着眼泪。恋儿越发哭得大声了,诸航求救地朝外喊唐嫂。唐嫂抱起恋儿,只一句话就把恋儿哄住了:“因为哥哥大一点,这次先带哥哥出去。下一次妈妈再出去,就带上恋儿了。”

    “真的吗?”恋儿哭得打嗝了。

    诸航发誓:“比金子还真。”

    “那妈妈你早点回来呀!”

    不会晚的,诸航有这种感觉。恋儿又问:“我要是想妈妈可以打电话吗?”

    从外面走进来的帆帆接过话:“妹妹,你给妈妈写邮件。”

    恋儿小眉头拧成了千千结,头一扭对唐嫂说:“唐婶,我要上学,上学了就会认识字,就能给妈妈写邮件了。我会比小西瓜、小月饼都厉害。”

    唐嫂喜得眉开眼笑,直夸恋儿好乖好懂事。诸航偷偷朝帆帆竖了下大拇指,帆帆脸红,想起爸爸刚刚和他在书房的一番谈话。

    “卓逸帆。”

    每当爸爸喊他的学名时,帆帆都会坐得特别端正,双目专注地看着爸爸。“爸爸没有征求你的意见,让你请假和妈妈一块去港城,你想要爸爸的解释吗?”

    帆帆不知道怎么回答问题时,会保持沉默。

    卓绍华继续问道:“你是想做一个快快乐乐的男孩还是想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

    帆帆涨红了脸,毫不犹豫地回道:“我想做顶天立地的男人。”

    卓绍华眼里流露出赞许,他伸出手拉过帆帆:“好吧,那现在我们来进行男人与男人之间的对话。”

    一大一小两只行李箱,然后一人一个背包。唐嫂提醒道:“要不再带只箱子,人家说那儿东西又便宜又正宗,很多人都特地坐飞机去那儿买呢!”

    宁檬是很多人之一,差不多一个季节去一趟,衣服、包包、化妆品,都是港城的。站在旁观者的角度看,能这么由着她败家,顾晨真的是很宠她。不知道宁檬想起这些来,心里面会不会有所感慨?

    诸航甩甩头,别替古人担忧,她现在先把自己顾好吧!“要是东西多,到时再买只箱子就行了。”她敷衍道。

    卓绍华为送诸航和帆帆去机场,昨天深夜从北京赶回宁城,前面也不知加了多少班,诸航看着他,感觉他都像很久没睡了,眼眶下面都是青色。布置得再周密,首长心里面一定还是很担心她吧,诸航心里升起隐隐约约的悔意,但她选择了忽视。

    吴佐开的车,卓绍华抱着恋儿,一家四口坐在后座上。吴佐把前面的车窗开了一点缝,让早晨清新的空气吹进来。宁城的春意已是蓬蓬勃勃,路两边的花树,一树接一树地开,红的、粉的、白的,柳树也是万千丝绦随意舒展,恋儿看得一惊一乍,卓绍华怕她撞到玻璃,用手挡着她的额头。这样的早晨,这样的微风,这样的春色……如果可以,卓绍华真想这路没有尽头,就这么开下去。

    “首长!”诸航轻轻唤了他一声,他看向她,她俏皮地朝他挤了下眼睛,笑了。

    他懂她的意思,不要担心,她一定会安然归来。他们一起翻过很多大山,跨过很多大河,风里、雨里,都过来了,他相信她,她也相信他,再也没有什么可以阻挡住他们并行的脚步。

    他闭了闭眼睛,回以微笑。

    卓绍华只把人送到机场就走了,吴佐车将掉头时,他恰好看到栾逍和宁大的其他几位老师一同从机场大巴上下来,四目相对,两人都轻轻点了下头。

    眼神温和,锐气收敛,这是真正的强者,只感受到他的尊重和礼貌,察觉不到一点的敌意,却令人心生畏意。栾逍不太自然地脸红了。

    帆帆的小背包上印着两只可爱的小脚印,里面不知塞了什么鼓鼓的,诸航想看下,他还不让。安检时,他更是逞能地不准诸航跟在后面。看着小孩踮着脚把机票和通行证递给机场工作人员,栾逍挺乐。他不明白卓绍华让孩子一块去港城的深意,不过,他很喜欢小孩。

    诸航头隐隐地疼了,她发现帆帆不只是不听话,还变得幼稚了。又不是第一次坐飞机,突然像个土包子似的,一会儿跑去洗手间玩水,一会儿去敲驾驶舱的门,漂亮的空姐脸黑黑地对诸航说,飞机飞行时遇到气流会很颠簸,请她尽量不要让小孩在过道里奔跑。

    更幼稚的是飞机一降落,从舷窗里看着外面碧蓝的大海,他来了一句:“妈妈,这是外国吗?”

    诸航都没勇气与别人对视了,恨不得让飞机把他托运回去。取行李时,是栾逍帮的忙,她要紧紧拽着帆帆,不然眼一眨,人就没了。

    K大派了车来接几人,接的人普通话说得不是太好,连说带比画,几人勉强才明白,今天街上有游行队伍,回去会很慢。

    听说有游行,帆帆安静了点。其实游行的队伍并不像电影里看到的那样,很疯狂,很暴力,他们井然有序地走着,手里举着旗帜,上面写着“和平战士”“正义使者”“公平”“自由”之类的繁体字。车子从旁边经过,他们往里侧让一让,所以街上的交通还算好。

    “都是保罗的支持者?”一个老师问司机。

    司机点点头,脸上没有一点忧色。“码头那儿还有一队,港城很多人喜欢保罗。”

    诸航和栾逍悄悄交换了下眼色,几个老师是真的来交流,她和栾逍是滥竽充数。

    K大给几人安排了教师公寓,几个老师是两人共用一间,诸航分了个单间,可能是考虑到她有孩子。公寓依山傍海,环境特别好,空调、书架、书桌、衣柜也一应俱全。诸航打开窗户,深吸了一口气,她总算可以好好地看下港城的天空了,果然一如传说中的湛蓝。

    晚上休息时,帆帆一身蓝格子的睡衣,抱着个枕头站在床前,很认真地看着她:“爸爸是睡右边?”

    诸航拧拧眉,警惕道:“干吗?”

    帆帆爬上床,把枕头放在右边,拍拍松,躺下。“从现在起,我就是爸爸。”

    “……”

    做戏要做足,这是业界良心,于是,诸航老师又上岗了。冷汗出了一层又一层,在教室门口徘徊了足足有十分钟,以至于学委以为她怕走错教室,特地把她领了进来。

    幸好是小班,二十来个学生,幸好在宁大锻炼了一学期,有些数得过来的可怜经验,幸好当年为考雅思埋头苦读过,所以这堂纯英文教学的课……希望能撑下来。诸航在心里悄悄地画着十字。

    亲切的笑容还没露出来,有学生举手。诸航做了个“请”的手势。“老师,听说你是计算机专家,你对保罗怎么看,你认为他是叛徒吗?”

    这一刻,诸航无比想念冯坚,上课提问和课本无关的问题,揍。上帝,这让她怎么回答,如果说是,保罗的支持者会说她没有正义感,说不是,反对派们则会说她怂恿学生去做黑客。坑人的周师兄!短短的三分钟,诸航像在油锅里煎着,但煎过后,她复活了。

    她朝那位学生笑了笑:“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兰朗。”

    “很美的名字,让我想起了朗姆酒。”她耸耸肩,学生们笑了起来,“我是号称计算机专家,其实这夸张了,我没那么厉害。我比较厉害的是数学,大家听说过三维立体吗?”

    学生们纳闷地点点头,不解这位英语讲得很不错的老师是什么意思。

    诸航在黑板上画了个简易的三维立体图。“从数学上讲,任何一个三维物体的前两维都是不需要参照系就可以建立起来的,让我们想象一个圆球,随便找出一点当作头,那么对应的部位就是尾。任意找出一个面当作正面,对应的一侧就是反面。但是第三维就不那么容易建立了,如果没有参照系的话,我们是无法确定左右的。保罗先生就是第三维,我找不到他的参照系。”她扫视了一周,眼中闪过一丝狡黠。

    学生们这才恍然诸航的用意,喧闹成一团,但随即齐齐地鼓起掌来。诸航偷偷地深呼吸,等着学生安静。还是那位兰朗,真是个问题宝宝。“老师,黑客就是网络上的小偷吗?”

    “有部A国老电影叫《侠盗罗宾汉》。古龙先生笔下有位风流潇洒的男子楚留香,江湖人称香盗。我记得港城也有一部经典老片《纵横四海》,发哥和张国荣主演,还有红姑,三人专门盗窃名画,这样的人被人叫作雅盗,车站也有盗,盗钱包、手机。盗是一个动词,这是书面语,俗语叫偷。告诉我,你喜欢哪种盗?嘘,别说出来,答案放心里。”

    掌声再次响起,没人再向诸航追问答案。

    第一节课,有惊无险地过去了。

    栾逍买了杯奶茶给诸航:“恭喜。”诸航苦笑道:“三魂两魄都丢了,差点回不来。”

    栾逍坐的位置迎着太阳,他微微眯起眼,揶揄道:“不用侵入电脑来威吓学生,是不是很有成就感?”

    “还真是呢,哈,原来我是个全才的人。”

    “我早就发现了。”栾逍在心里悄声说。“帆帆呢?”

    “我找了个大陆过来的学生带他去看机器人了。”首长让帆帆和她一起过来的另一个理由就是开开眼界,K大的计算机科学工程在全世界都是数得上的,机器人大赛里,K大学生拿过金奖。

    “K大校园的风景好,可以让帆帆写写生。”栾逍看着山坡下面的足球场,濒临着大海,绿茵衬海水,阳光下晃得人眼睛发花。

    “嗯。你……那边有什么消息?”诸航举起奶茶,遮住自己的嘴。

    栾逍翘起嘴角看着她。

    “你的任务就是保护我?”电光石火间,诸航忽地明白了,“天,大材小用。是来536时还是这次来港城?”

    栾逍笑而不答,明明笑意浅淡,却让人感觉他满心愉悦。

    “你原先具体混哪块?”诸航突然对栾逍好奇起来。“帆帆来了。”栾逍站起身,小孩背着个包一蹦一跳,看见他们,举着个小手,笑得很欢。

    “你不坦白也可以,我会用我的办法去查的。”诸航恶狠狠地丢下这句话,牵着帆帆走了。

    栾逍忍俊不禁,她横眉竖目的样子,真是……可爱,他知道她不会去查,她的朋友,她会开玩笑,会打闹,会耍无赖,但她更会保护、尊重、珍惜。

    帆帆似乎特别宝贝他的小背包,走哪都背着,诸航想帮他拿一下,他立刻拿一种被侵犯的眼神瞪着她。诸航投降,小孩的隐私同样不可侵犯。

    第三天,诸航没有课,带帆帆去会馆看了一个日本动漫展。

    第四天,港城下雨了,阵雨,一会儿雨,一会儿太阳,她和帆帆坐在双层巴士上,从太平山盘旋而下,灯下的楼房像刀尖样直插云端。

    第五天,K大安排他们去维多利亚港看夜景。帆帆看着两岸璀璨的灯火,说港城没有黑夜。

    第六天,这次教师交流的K大负责人找到她,问可否允许学生来旁听。她同意了,上课时一直分心观察旁听的学生,他们记笔记、提问,很是认真。

    一个星期过去,诸航过得就像宁大同来的任何一个老师一样,没有特别的事发生。交流期是一个月,还有三周。沮丧就像外面下着的雨,连绵不断。是她对情况分析错误,还是高估了自己,还是周师兄不知道她在港城?

    有关保罗的消息倒是很多,有人说他准备飞往印度,有人说南美某国家准备为他提供政治避难,还有人说他死于一场事故。A国、E国、D国三国一起向港方施压,要求引渡保罗,港方说无法确定保罗在港城,暂时无法给予回复。每次信息过多的时候,保罗就会更新脸书。还是图片,滴滴答答的雨,从玻璃窗上滑下。如果追踪他的IP,是可以搜寻到他的位置,显然他是用一种特别方式隐藏了。采访过他的俄罗斯记者也说,每一次采访,都是保罗精心设计过,他们预先并不知地点会在哪儿。

    脸书是一个让你同全世界分享你表面感受的地方,它是为你分享快乐时刻而存在的。但是当你悲伤、疯狂或沮丧的时候该怎么办?港城并不大,可是保罗在哪呢?诸航重重地叹息。

    “这是什么?”诸航看着帆帆递过来一只牛皮纸做的信封,口是封着的,摸摸,里面有纸。

    “爸爸给你的信。”

    “干吗现在才给我?”

    “就是现在看的,不能提前。”说完帆帆去书桌练字了,他今天的任务还没完成。

    诸航呆滞地瞪着信封,似乎有点不确定,她撕得很慢,里面就一张信纸。她看了看专注写字的帆帆,还是背过身去。帆帆抬起头,小嘴扁了扁。

    诸航:

    听到你关上会议室门的声音,心里面很不宁静,突然想起以前很多事。记得帆帆很小的时候,你去参加联合国网络维和部队。帆帆还不会说话,想你的时候就让唐嫂抱他去你的房间,嘴里咿咿呀呀的,不知在说什么。有一天晚上他突然发高烧,成功陪我去的医院,医生说是出麻疹,属于小儿常见病,人一生只出一次。医生说得轻松,我却听得心情沉重,我很想你。我要求不高,哪怕听听你的声音也好。

    热度稍微退了之后,帆帆有了点精神,他朝着成功叫嚷,肚子直挺。我们拿了很多东西给他,他都不依,直到成功拿出相机,他笑了。那一阵,成功经常来帮他拍照片。一生只出一次的麻疹,是不是他怕你看不见,他要留个影,要向妈妈撒娇,要妈妈抱抱?那照片成功应该没发给你,他怕吓着你。满脸疹子的帆帆,看上去像个小怪物。

    卓绍华

    ××年3月12日于会议间隙

    诸航扬起脸,眨眨眼睛,发觉自己竟然眼眶潮湿了。“坏家伙!”她柔声轻唤。

    帆帆看过来,她招招手:“过来,让妈妈抱抱你。”帆帆脸一红,他已经大了,可是看妈妈那执着的样子,如果不过去,她肯定会扑过来。别别扭扭地让诸航拥入怀中,由着她上上下下抚摸。“妈妈,痒!”他提出抗议。诸航亲亲他的小脸:“爸爸给你信时,还说了什么?”

    “好好照顾妈妈!妈妈,你看看邮件,说不定妹妹也给我们寄信了。”

    “她哪会写,了不得画一个。”诸航松开了帆帆,帆帆偷偷地舒了口气,也跟着趴在电脑前。

    收件箱里确实有一封信,不是恋儿,是个陌生人,邮件还是……加密的,诸航的心猛烈一跳。

    密码很简单也很特别,是一个人的瞳孔对视。诸航怔在椅中,一双清眸颤颤地对上屏幕上跳出来的小框,密码迎刃而解。

    记不清是哪个季节的哪一天了,好像是个下午,她和周师兄从电教室出来。之前两人一直在研究系统加密问题。这方面,周师兄比她有心得,她一直在听他讲解。她开玩笑道,密码是人设计的,能设就有人能解,早晚的事。周师兄说未必,他要设计一个密码,用一个人的瞳孔对视才能解开,而那个人值得他绝对信任。说时,他的眼神亮得惊人,她慌乱得无法迎视。她说你为难了别人,也让自己不方便,你进一次系统,解一次密码,那人不是都要在?周师兄点头,嗯,我们会一直都在一起的。

    她以为这是周师兄一时的纵情发挥,原来,他还记得。

    诸航从往事中抽离出来,命令自己专注于邮件,她失望了。上面只是一家卖龟苓膏的店铺介绍,感觉这很像一封广告垃圾邮件,可是加密的广告邮件,也太挑战大众了,诸航决定还是过去看一看。如果是个恶作剧,她认栽。

    紧张是自然的,还好不慌乱。将帆帆托付给了公寓大妈,她出发时故意和栾逍偶遇了下。K大附近有地铁站,港城的地铁几乎可以到达港城的角角落落,每个地铁口上方都是大商场,街上最多的店铺是珠宝店。龟苓膏店在一条小街的中间,店铺很小,桌椅是仿红木和大理石镶嵌的。龟苓膏不算贵,五十港元买一碗。诸航吃了一口就放下小勺,有一个外国男子在店外用英语向店主询问去帆船酒店怎么走。

    诸航再次上了地铁。帆船酒店从外形上看就像是一艘静泊在港口的帆船,房间的窗户正对着优雅的维多利亚港。她刚准备上台阶,一个穿着厨师服的女子从她身边经过。她好像听到女子说了句“跟着我”,声音极轻,诸航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她跟着女子从窄小的门进去,上楼搭的是货梯。女子目不斜视地看着电梯门,嘴唇闭得紧紧的,眼神和她没有任何交流。厨房里一团忙乱,没有一个人注意到进来了个陌生人。一个厨师随手塞给诸航一个装着三明治的托盘。“十楼右侧第二个房间。”

    走廊上铺着厚厚的红底白色大花地毯,走在上面没有一点声音,四周安静得令人心里发毛。诸航深呼吸,再深呼吸,她抬手敲门。很久才感觉到回应,好像里面也是重重关卡。

    门从里面打开了。诸航手抖得差一点把托盘打翻,里面的人伸手接住,对她笑了笑:“来啦!”与记忆里儒雅斯文的声音重叠了,可是……诸航在电脑上对着保罗的照片修图的时候,她的心理上已经把保罗与周师兄看成了一个人,那原来是她的自以为是,眼前的人是一个彻彻底底的陌生人,找不到一丝周师兄的影子。他似乎刚洗过澡,头发没有擦干,随意地朝后梳着,因为瘦,脖颈显得特别细长,胡子刮得很干净,皮肤有种病态的苍白,他像是怕冷,这么暖的天,他在T恤外面还加了一件棉质夹克。

    “猪?”几分钟,或者几秒钟,可能长点可能短点,她听到他在叫她。“周师兄!”她说服自己诚挚地朝他笑了笑。

    这么好的海景房竟然窗帘拉得严严实实,门一关上,房间就像一个……笼子,唯一的光线是墙壁上一盏淡黄的壁灯。诸航一下子就呼吸困难起来,她努力装出自如的样子,自己找了沙发坐下。房间是个套房,她在桌子上看到一台笔记本,用一块红色的丝绒布遮着。

    不自在的人是她,保罗却表现得像个久别重逢的学长。他问她是喝水还是喝酒,她要了一杯矿泉水。他问起宁檬、小艾、北航的老师,他们共同熟悉的人,她一一回答着。她说的时候,他含笑坐在她对面,一只手端着杯红酒,双目专注地望着她,边听边得体地发出“嗯嗯”的回应。

    然后他和她聊起国内最近在国际大赛上拿奖的运动员,他说他在现场看过他们的比赛,还和他们一起合过影。他又说起国内几部票房不错的影片,太过注重画面效果,忽视了情节的饱满,和欧美大片比还有很大的距离,不过,已经有进步了。

    诸航恍惚了,要是换个地点,换个时间,她觉得好像又回到了在北航读书的日子,从电教室到宿舍,一路上,她和周师兄就是这样聊啊、聊啊……

    那时候幸福吗?毛姆说,所谓“青春多幸福”的说法,不过是一种幻觉,是青春已逝的人们的一种幻觉。而年轻人知道自己是不幸的,因为他们充满了不切实际的幻想,全是从外部灌输到他们头脑里的,每当他们同实际接触时,他们总是碰得头破血流。

    冷酷的毛姆!

    说实话,这样有着从容淡定的君子之风的周师兄让人很舒服,虽然戴着美瞳、整了容,可眼神是诚挚的、友善的、清澈的,他似乎把从前彻底放下了,再没有那种纠缠、不甘和癫狂。

    诸航在心里长长地舒了口气。

    突然,外面响起刺耳的铃声,保罗跳了起来,脸上的温雅、从容土崩瓦解,整个人像被什么附体了一样,全身上下都在发抖,脸色青白,惊恐地双手拉扯着头发:“他们来抓我了……一定是。”

    诸航上前抓住他的手臂:“周师兄,你镇定,这只是火警的自动警报,可能楼内哪个地方不一小心有了明火。”

    “不是的,这是他们的诡计,他们想诱哄我出去,然后把我带走……”保罗双手抱着头,极为慌张,什么也听不进去。他四下张望,像是在找一个安全的藏身之处。

    唐嫂很宠帆帆和恋儿,很多时候都没有原则,有一点她却特别严厉,她不准两个小孩玩火。她说火烧起来时,很亮堂,很刺激,很兴奋,可是火是长脚的,一不留神,它就反过来咬了你。

    保罗让全世界的人看到了火的绚丽,但也把火引向了自己。诸航没有办法,双手按在他肩上,他抬起头,怔怔地看着诸航,眼睛亮了起来,他一把抱住了诸航。他那么害怕,好像这样紧紧的一抱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勇气和氧气。诸航僵硬地拍拍他的背:“好了,警报解除了,什么事都没有。周师兄……”

    保罗侧耳倾听,紧绷的肌肉慢慢地放松。他推开诸航,把手背到身后,生硬道:“猪,我有点累,想休息会儿。”

    委婉的逐客令,诸航点点头。“周师兄再见!”

    “我……会和你再联系的。”保罗像是斟酌了下,对诸航说道。“行,回见!”

    下一次见面不知还会不会是在这间帆船酒店,不知又是穿越什么样的丛林过来,不知见面时是继续怀旧还是聊些他真实想聊的东西。诸航站在街头,辨认自己的方位。港城的街道不像内地爱以地名来命名,这条大道叫爱弥道,一眼看去,爱弥道上的十丈红尘尽在眼底。公交车、出租车、货车、行人,在街道上秩序井然地穿梭,她和这座城市的关系是过客,不是亲人,不是恋人,所以可以静静地看着,一点好奇,一点淡漠,一点渴望,一点系念后又可以彼此远远游开的洒脱。但不是所有的过客都有她这样的幸运。

    从地铁站出来,要走一段长长的坡道才能到达K大。山坡上的棕榈树长势惊人,庞大的枝叶像巨型的翅膀,有些都伸到路面上了,一不小心,手臂会擦到。“妈妈!”一个小小的身影迎上来,“栾叔叔说我们今晚去吃叉烧饭。”

    栾逍和宁大的几个老师都站在门口,对上她的眼神时,栾逍扶了扶眼镜。“学生介绍的,说很好吃,那家店离这儿一站路,咱们走着去。”

    “叉烧咱们不一定吃得来,广式口味,偏甜。”诸航其实很想回去洗个澡,然后躺床上,把大脑放空,可是看帆帆晶晶亮的小眼神,她投降了。

    “尝一尝吧,吃不来,咱们以后就不去了。”栾逍扬了扬眉毛,路灯微茫的光,淡淡扫在他光洁的额头上。

    一行人浩浩荡荡涌进人家小店,各式叉烧饭都点了。果真不是很习惯,又油又甜,店里还供应现烤的菠萝包,要了几只,几个人才算勉强填饱肚子。栾逍看诸航没怎么吃,出去给她买了杯奶茶。港式奶茶茶的味道浓,奶也新鲜,不是太甜,诸航几乎天天都买来喝。

    邻桌坐着个棕色皮肤的女子,额头中间画了个白色的图符,穿着打扮像个印第安人。她已经吃好饭了,盘子推向一边,她从袋子里掏出一盒牌,安然地摆放在桌上。有人凑过去,问她会不会算命,她摇摇头,眼皮抬都不抬。

    她是一个太过特殊的存在,很难让人忽视,诸航忍不住也多看了几眼,准备挪开视线时,女子突然抬起头,深邃的目光像有磁场,牢牢地拽住了诸航。她示意诸航过去,诸航眨巴眨巴眼,想想大家都在呢,不可能有什么事。女子把所有的牌合起来,洗了三遍,然后递给诸航,要她从里面随意抽一张。那牌不像国内斗地主的那种,上面都是些奇形怪状的动物。诸航随便抽了一张,是条盘成三圈的蛇,蛇头是三角形,可是眼神很温和。

    “The past is never dead ,it’s even not past。”女子的声线有些沙哑,英文发音很古怪,却说得很清晰。

    “过去的从未死去,甚至都还没有过去。”诸航眉头蹙着,这什么意思?

    女子没有解释,低下眼帘,又自顾自摆起牌来。帆帆喊妈妈,他也吃好了,要回K大了。出门时,诸航回了下头,女子没有抬头。

    风从海面吹过来,带点咸湿的水汽。几个老师拉着帆帆一起走,逗着小孩谈《论语》,诸航转过头去,走在她后面的栾逍紧赶了几步。栾逍的肩膀很平很宽,诸航想他若穿上军装的话,一定特别有型。

    “面朝大海,头对明月,是不是想作首诗?”栾逍开玩笑道。

    诸航摇头:“我没那个才,不过倒是真有点感想。”

    “说来听听。”

    “有个流氓曾对我说,他现在很幸福,他是个无私的人,他有个美好的愿望,希望其他人也能像他一样幸福。我也是一个很幸福的人。”

    “所以?”

    “我没有他那么胸襟开阔,我的愿望有点小,我希望我在意的人、关心的人、在意我的人、关心我的人都能找到属于他们的幸福。”

    “嗯,这个流氓很伟大。”

    “阿嚏!”成功对着夜空打了个大大的喷嚏,他不是太爱来卓明这院子,欧女士栽花太多,容易让人花粉过敏,等会儿再建议下,花园里种蔬菜,又能省下买菜的钱,又有益健康。

    “你卓伯伯去看战友了,绍华刚回来,你等会儿,他在洗澡!”欧灿接过成功带来的果篮和红酒,客气了一番,让保姆阿姨倒茶、拿点心。“尝尝,这是我亲自烤的。”欧灿指着一碟曲奇饼,神情很期待。

    成功目测了下,挑了最小的一块。“好吃,和丹麦的牛油曲奇一个味。”

    欧灿谦虚道:“这是我第二次烤,还以为失败了。”

    “阿姨出马,一个顶俩,想失败不容易。”成功又捏了一块,好吃是好吃,不过比他家惟一做的还差了一百里。

    欧灿这下眼都笑没了:“还是你体贴、懂事,我也给绍华拿了,他说晚上不吃甜东西,尝都没尝。”

    “吃完刷牙好了,怕啥,拒绝美食也是种自虐。阿姨,你坐着,我去瞧瞧他,这澡洗得有点久了。”大晚上的逗欧女士开心,也很吃力的。

    卓绍华正在系衬衫的扣子,简单的一个抬臂,就充满了力量与优雅。以成功挑剔的眼光,都不得不承认,卓绍华的英俊和他的能力是不相上下的,更何况现在的他正处在男人的黄金年华,岁月为这份英俊更添一份夺人心魄的魅力。

    “然后你就看得目不转睛?”卓绍华瞪着镜子里明目张胆看得眼发直的男人。

    “你应该感到荣幸,我可不是谁都愿意看的。”

    “我真是荣幸之至。”卓绍华一脚把成功踹出浴室,“难得一晚上不值班,不在家陪惟一和晔晔,跑这来干吗?”

    成功宽容道:“过来安慰你呀!”

    卓绍华睨着他:“我需要安慰吗?”

    成功脸上写着“你就别硬撑了”:“听说那只猪扔下你去港城搞交流了,是为了那个保罗积极争取的吧!她大概视保罗为偶像,假公济私去追星。这事是个男人摊上都会郁闷,轻如空气一般的琐碎之事,对于一个醋意十足的男人,也会变成天书一样有力的铁证。要是我家惟一为看个男明星做出这样的事,我把她腿打断。你是军人,不能这样冲动,所以你心里更不好受。说吧,是去健身,还是去喝酒,我今晚奉陪到底。”

    卓绍华好整以暇地向外走去:“你这是关心我还是关心她?”

    “这还要说,你俩要是打架,我肯定站你这一边。”

    “你是站我这一边,不过不是帮我,你是看戏的、喝彩的。成功,我说你怎么这么无聊呢,我和诸航就这么让你感兴趣?”

    成功坏笑:“人都有劣根性,对于和自己迥然不同的人,总忍不住过去逗一逗。”

    “德行!”卓绍华回屋拿了外衣,又出来了,“我晚上还有事,你是和我一块走还是再待会儿?”

    “再待下去欧阿姨会把我喂成个中年大叔。”成功很怕卓绍华丢下他,拽着他的胳膊一块向门口走去。卓绍华的车已经在外面等着,看见他们,秦一铭从副驾驶座下来,绕过车尾,打开了后座的车门。

    成功陪他走到车旁,拍拍他的肩:“我见过的异性没有上万,几千肯定有的,像猪这么冲动的,她认第二,没人敢抢第一。她虽然冲动,可她不蠢。”

    卓绍华稍稍侧目看了成功一眼,冷声道:“成理事长,做个妇产科医生是了不起,但也别四处显摆。”

    成功张大嘴巴欲反击,车门砰地一下抢在他出声前关上了。卓绍华嘴角噙着一丝笑,豪放的人在心中郁结的时候,总是放声大哭或仰天长啸,他这种性情,也就只能在损成功几句时,略微放松一点。

    秦一铭递给他一张传真。“帆船酒店……见到保罗了?”

    “是的,时间不久,似乎没什么进展,除了确定了他的位置。大首长现在部里,让您过去开个短会。”

    卓绍华脸色凝重了。他走进会议室时,会议室里只有三个人,大首长、成书记还有李南。卓绍华敬礼,大首长回了个礼,让几人都坐下。“关于‘二月风暴’后面的安排,我想听听你们的意见。李大校,你先讲。”

    在大首长面前,李南稍微收敛了些戾气:“我带人过去把他抓回国,送上军事法庭。”

    成书记急了,很想找块砖敲下李南的脑袋,看看是不是岩石做的。“你是抓保罗还是抓周文瑾?要是周文瑾,这个人因为交通意外已经死在旧金山河里很多年了,在他的家乡还有他的衣衣冠冢,每年清明的时候孩子们还会去那儿献花。你可以对外面说他诈死,可是人家杂志上写的你看到没,人家的童年、少年都有鼻子有眼的,你是不是要和人家打口水仗?说不定人家正等着呢,这人从小就是我国派过去的间谍云云。要是保罗,你依据法律的哪条哪款抓他?就算你生搬硬套,把他弄回来,他手里的那个资料怎么说,人家借机戳穿他的身份,好了,这就成了我国自编自演的一出戏,虽然不会发生第三次世界大战,但以后我国在国际上如何立足?”

    李南比他还急:“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们就这么眼巴巴地看着,什么都不做?”

    成书记苦口婆心道:“当然要做,只不过要做得漂亮点、智慧点。你呀……”

    大首长看着两人,乐了:“李大校的心情我也理解,但是这事真不简单,几个超级大国私下让外交官来找过我们很多趟,态度暧昧得很。”

    “三国时期,诸葛亮评价大将魏延,说此人长有反骨,不可重用。这位保罗是不是也长有反骨呀?”李南讥诮道。

    成书记叹了口气:“长没长反骨不知道,但这人很情绪化,感情用事,不顾后果。”

    大首长沉吟了下,做大首长,话都极少,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出声,大部分时间都在听别人说,听得越多,对事情也越了解,然后才能做出最好的安排。他看向一直沉默的卓绍华:“这事还是让卓中将来作决定。”

    眼前的三张脸消失了,卓绍华突然感觉自己站在一处山崖之上,云海弥漫,空气稀薄。脑子里是空的,不是像一般人说的一片空白,而是整个空荡荡的。耳边的风歇斯底里在吹,充斥着一种变调的杂音,很刺耳,很难受。他感到自己的心脏在跳,指尖在跳,脉搏在跳,眼睛在跳,耳朵也在跳……

    这一天还是来了,没有约定,可就是知道有这么一天。决定,不是选择,有ABCD,军人的决定是命令,一旦下达,即成定局。定局无法更改,无法推掉重来。他出汗了,他闭了闭眼睛,听到自己说:“好!”

    诸航与保罗的第二次见面来得很快,通知的方式也一般。兰朗送给帆帆一盒积木,拼好后是张地图,终点还是帆船酒店。

    兰朗没有隐瞒,告诉诸航她是VJ组织的成员,VJ是一个专门帮助流浪在异国的政治犯的组织。“我是和保罗同时到达港城的,我已经陪了他一个多月。我祖母是港城人,我会说点粤语。保罗想看你上课的视频,我就来K大了。”说完这些,兰朗就走了,抱着书,背着双肩包,看上去和从图书馆出来的学生没有两样。

    还是那个房间,窗帘拉开了一点。海湾方向有一些乱云在快速聚集,它们像一大群栗色的枯叶蝶、彩虹色的琉璃小灰蝶和大陆红的粉翅蝶,在海湾潮湿的气流中回旋,一会儿聚敛,一会儿又散开,形成一簇不断变化的巨大树冠,这是港城初夏最好的景色,这样的景色让人伤感。保罗坐在窗边看小说,爱尔兰作家塔娜?法兰奇写的《带我回去》。

    诸航看到封面上方写道:就在那一刻,我察觉生命的浪潮变了,硬生生掉转九十度,猛烈得无法抵挡,从此与我分道扬镳。

    “好看吗?”保罗的眼睑下有浓重的阴影,脸色像是比上次更加苍白,脸颊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拿书的手指,细瘦得指节都突了出来。

    “失忆、谋杀、爱情,怎么狗血怎么来,我就是打发下时间。你头发湿了。”他的声音很平淡,不带有任何感情。

    “没事,一会儿就干了。周师兄,你……是不是准备长住下去?”诸航拭了下被汗黏在额角的发丝,低着头,十指相绞。这太折磨了,她真不擅长这样小心翼翼的谈话。

    “去哪里呢,选择太多,就犯难了。在温哥华时我叫汉伦,在墨西哥时我叫约翰,在英国时我叫保罗,还有很多名字,我自己都记不得。我有十几本护照,南极北极都能去。”保罗突然激动起来,声音高了八度,随即又慢慢低落,“一个名字,一个身份,可是我病的时候不知道给谁打电话,如果有一天死了,墓碑上都不知写哪个名字。”

    这个话题太沉重,压得诸航都喘不过气来。

    “猪,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你的气质。”

    这句话让保罗开心了,他笑了起来。别人笑的时候,让人觉得身心愉悦,他的笑却让诸航感到悲凉。

    “我看过一篇笑话,有一个在煤矿挖煤的男子,有天休息,他去镇上玩,看到一个姑娘,一下子就迷恋上了。那姑娘是外地的,他班也顾不得上了,跟着姑娘追到了人家家里,一走一个月。他走后的第二天,煤矿发生了塌方,在里面挖煤的人都没出得来。煤矿的老板统计人数,男子的名字也在里面。他家里人过来掉了些眼泪,凭死亡证明把赔偿金领回去,弟兄几个分了分,买房的买房,买车的买车,看病的看病,一下子全花光了。男子从外地回来了,估计自己旷工这么久,老板不会要他,他就回家了。家里人一个个瞪大眼,怒问:你是谁?他说我是你们的弟弟啊!家里人说你怎么证明你是我家弟弟?哈哈,是不是很好笑。但这样的事不会发生在我身上,不管我变成什么样,你都知道我是谁。”

    诸航腾地站起来,她不能再在这儿待下去了,她要呼吸新鲜空气,她要出去吹风,她要奔跑,她想大声叫喊。“周师兄,你走吧,走得远远的,找个僻静的小镇,做个平凡的人。”

    “重新换个名字,然后做苦力为生?”

    “做个小学或者中学教师,教什么科目都可以。”她现在有点喜欢校园那种青春洋溢的氛围,上自己喜欢的课,和学生好好相处,寒暑假长长的,最重要的是她在帆帆和恋儿的眼中形象会很高大。

    “猪,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那种日子我过不来,也不愿自己过得那么憋屈。”

    “所以你就把全世界搅得天昏地暗?”诸航急得脱口而出。

    保罗脸上挂着的笑冷了,他高傲漠然地抬起下巴。“你是这样看我的?你想生活在做什么讲什么都被别人偷窥中?你想让你的国家被别人操纵而不可知?你想……”

    “我不想,但可以换个方式,不是这样的以卵击石。”

    保罗低下眼帘,脸上的武装,像腐木一样掉落。“猪,你该回去了,孩子还在等着你呢!”

    诸航没有动,她如果就这样走了,就前功尽弃了。“我们还会见面吗?”

    “会吧!”保罗像是不确定。

    “周师兄,好好考虑下,行不行?”她恳求地看着他。过了很久,保罗轻轻地点了下头。

    傍晚下雨了,直到诸航上床都没有停。帆帆还是睡在右侧,听着诸航叹气,翻了个身,突然把胳膊伸到诸航的颈下:“妈妈,来,让我像爸爸一样抱抱你。”

    诸航可不敢,小胳膊那么细,不小心会压折的。“妈妈叹气,是因为天气的缘故。呃,坏家伙,我发现了哎,你回到公寓就是正常的,出了门就变得很幼稚。”

    帆帆悄悄地笑了下:“爸爸说了,一个人要偶然暴露出自己的弱点,这样别人才对你不设防。”

    “你要防谁?”

    “一个爱吃爱玩爱闹的小孩,不会太引人注意。妈妈做的事要全神贯注,我不能让妈妈分心。”

    诸航扑上去揉乱小孩的头发:“这些是不是爸爸叮嘱你的?”

    帆帆不回答,小声地反问道:“妈妈想爸爸吗?”

    诸航躺平,细细地听着外面的雨。不是一点想,是很想很想。

    帆帆突然爬起来,颠颠地下床从小脚印背包里掏出一只牛皮纸信封,还细心地看了下。“给!”

    诸航不接:“老实交代,你到底有几封?”

    帆帆闭紧嘴巴,一副“打死我都不会说”的决绝模样。诸航刮了下他的鼻子,把他抱上床,盖好被子,自己拿着信去了沙发。

    帆帆听着撕信封的声音,眼睛眨了几下,慢慢合上了,小嘴角还朝上弯着。诸航:

    我问你去港城如果遇到身不由己的情况怎么办,你回答不会的,因为我不会让那样的事发生。你这样的信任,我是又欢喜又担忧。我知道港城之行并不危险,可是你要体谅一个做丈夫的心,恨不得连天气都能预测得清清楚楚。

    这世界上没有真正的万无一失,而我们是无法承受那个万一的。我曾经想让你学格斗、擒拿,我不是想让你在军中有多出众,我只是想如果遇到意外情况,你可以自保。你呢,所有的兴趣全给了篮球和计算机,其他的东西,有种潜意识的排斥,我也只得作罢。

    我来GAH不久后,去一个军工厂参观。他们为特种部队新研发了一种枪,枪管可以根据情况快速切换成不同模式,而子弹只需要携带一种,大大增加了特种部队在战场上的机动性和灵活性。我问他们可有袖珍型的手枪,他们那儿没有,但他们告诉我,世界上最袖珍的手枪,射程大约可以达到一个足球场的长度,体积很小,可以放在女士的化妆包内。我听了很是心动,如果有机会,我想为你争取一把。不过,你的射击技术真不敢恭维。唉,遇到你的事,我就各种愁,头发就这样慢慢白了……

    卓绍华

    ××年3月16日午休后

    “首长,我有那么差吗,你有那么老吗?”诸航瞪着落款的那个名字扮了个鬼脸,然后又看了一遍,确定每个字都没漏掉,这才把信折好,塞进自己的背包里。她朝床上看了看,帆帆睡得很沉了,眼睛连忙四下找寻那只小脚印背包,看看里面到底有几封信。哈!她捂着嘴巴大笑,坏家伙腰躬着,小屁股翘着,那小背包被他紧紧地抱在怀里。要是谁来抢,他随时准备护宝。

    “你对妈妈真是好了解哦!”她偷偷地戳戳帆帆的小脸蛋,也上床躺下了。今夜,应该会梦到首长吧!

    街上又有人游行了,A国、E国、D国三国的官员来港城,要求港城政府提供特别渠道,他们要把保罗逮捕回去,港城政府回应一切要按国际程序来。三国这次态度特别强硬,下了最后通牒,一周内必须给出答复。这个消息似乎把保罗的支持者们给激怒了,他们在街上抗议、喊口号。班上的学生也被感染了,上课时都不能静心,学校请栾逍开堂课和学生好好聊聊。

    栾逍没有一板一眼地站在讲台上讲课,他是采用了座谈会的形式,让学生随便讲,然后他把学生的观点整理了下。有很大一部分学生说我们的电脑都被黑客攻击过,有次我的论文写了一半,屏幕突然黑了,真让人抓狂。可是为什么我们明知保罗是黑客,却恨不起来呢?

    栾逍讲了一个事例,有一个山匪绑架了一位富商的女儿,要求他家用一万两银子来赎。富商一时间凑不足那么多银子,怕他撕票,只得报官。山匪带着那位小姐四下逃亡。在逃亡过程中,小姐发现自己对山匪有了好感,他似乎并没有那么凶恶,他给她吃的、穿的,也没有逼迫她做不喜欢的事。有一天,他们在一条小溪旁遇到了一队官兵,官兵手里有张画像,那时的肖像画技术不是很高,官兵觉得眼前的男子似乎有点像画像里的人,可又不确定。他问小姐山匪是她的什么人,小姐毫不犹豫地说是她男人。这个事例听着很像浪漫的爱情故事,其实就是一种人质情结,也叫斯德哥尔摩综合征。人质在被绑架时,对劫持者产生了一种心理上的依赖感,然后是非观模糊,或者颠倒。这种症状说明人是可以被驯养的。

    学生们听得脸色发白,一个个都沉默了。栾逍笑道,很多观点并不都是黑白分明的。你遇到一些事、一些人,无形中就改变了你,这不能说明你是错的,只能说你不够明朗、不够确定,不管是之前还是之后。

    栾逍没有留下听学生们讨论,他疾步向大门走去,他走得太急,以至于诸航在图书馆前朝他招手他都没有看到。

    诸航看着他上了一辆七座的黑色汽车,车疾驰而去,她有些纳闷,没听栾逍说他今天要出去呀?

    诸航第三次走进保罗的房间,看到了三个外国男人,保罗没有为他们介绍,只说是朋友。诸航猜测是VJ组织的成员。房间里的气氛很紧张,几个男人讲话的语速非常快,好像意见不太一致。见诸航来,他们便出去了。

    保罗倒是很平静,竟然把整个窗帘都拉开了,大约是阴天的缘故,海面上有点黏糊糊的。

    “你脸书上的那张海景照片不是在这个房间拍的?”诸航看着海对面鳞次栉比的大楼问。

    “那张是他们坐船去外面拍的。我不是罪犯,我不想像罪犯那样见不得光,可是又不想让别人太容易找到我。”

    诸航站在空调的风口下,冷风对着她的肩吹,泛出些许的凉意,她挪了个位置,站到保罗的左侧。“这也是一种艺术。”

    保罗摊开双手,表示对这个说法很无奈。

    两个人默默地站着,一艘游艇扯着帆向远海驶去,几个穿着比基尼的女子躺在甲板上晒日光浴。这是港剧里常见的镜头,但无论多么狗血的情节都有一个更狗血的现实版,让人无语。就像港城满街的珠宝店、名品店,仿佛满港城的人非富即贵,其实真正的大富之家有几个,多的还是蝼蚁。

    保罗没有错过诸航脸上的不屑,他微微一笑,回转身,从抽屉里拿出一个黑色的U盘:“猪,我送你件礼物。”

    诸航感到心脏强烈地一紧,她看着保罗。保罗彬彬有礼地颔首,神情是与外形相匹配的自信与倨傲。“这礼物太贵重了,我不能收。”拒绝的话已经出口,可是视线却像黏在那U盘上,怎么也挪不开。她下意识地咽了口口水。

    “你来港城不就是冲着它来的吗,怎么矫情起来了?”保罗在沙发上坐下,优雅地交叠起双腿。“不要告诉我,你是想和我叙旧,才特意过来的。”

    这才是真正的保罗吧,前两次见到的都是藏在面具后的人。诸航调整了一下不规则的呼吸,感到镇定点了,才说道:“我过来是想向你道谢,你送给宁大的那件礼物,我们收到了。”

    保罗恍然道:“那不算是礼物,飞翔的山鹰里的资料真真假假,具体的只有创建者清楚。我负责的是用中文工具和中文代码编写恶意软件,来攻击某些企业网站,说好听点是模糊别人的视线,说难听点就是栽赃,是不是让你们恨得牙痒痒?这个资料,我发现有一阵了,解密用了不少时间,然后我想辨别下真假,便随便找了个地方试水。”

    还真是随便呀,宁大何其幸运!诸航没揪他的语病,心里明白就好,那些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认出了他,来了港城,他们见上面,也不枉他一路过来,步步为营。“如果是假的,你会继续在里面待下去?”

    “不管什么职业都有一个倦怠期,即使是假的,我也会离开。不过,我可能会选择悄然离开。”

    “周师兄,你主动和我联系,你明知我是什么身份,就不怕我泄密?”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保罗的反应都没有她快,诸航再次把握了话语的主动权。保罗声音喑哑了,头低垂着:“你不会,因为你是猪。不管何时何地,你都不会被别人左右,你永远不会失去自我。你有你的原则,这和你的身份无关。”

    诸航觉得心里那勉强压下的愤怒再掀起一角:“既然你这么了解我,那又何必拿个U盘来试探我?”

    保罗连忙解释:“不是的,我是真想把这个礼物送给你。”

    “你舍得?”

    “送你,我就舍得。”保罗的神情不像作假。

    “好,我接受。”

    诸航完全没有给保罗反应的时间,抓起U盘就往洗手间冲去,当保罗追过去,只听到马桶哗啦一声冲水的声音,U盘连个影子都没了。“猪,你疯了,你知道那里面的资料有多重要吗!”他气急得用手捶门,面容因激怒都扭曲变形了。

    诸航冷然地对视上他的眼睛:“我知道。我厌恶被别人监视、窥探隐私,同样我也对别人的隐私不感兴趣。大家都站在一个公平竞争的环境里,军事、经济、民生,即使玩计谋,都凭实力说话,赢得磊落,输得尊严。这样卑鄙、龌龊的行为如果被默许,那还要什么法规、道德?时光倒流,一切回到原始社会,丛林规则,弱肉强食,什么束缚都没有,你希望世界变得那样吗?”

    保罗像一条衰弱的鱼被抛弃在了夜晚的沙滩上,唯留有苟以延命的喘息。这些资料是他的支撑,是他的全部,现在没了,一种让人窒息的孤独裹挟着他,仿佛掉落千年的冰窖。他再也反抗不了了吗,只能由着命运来宰割?

    锥心之痛——真的是眼前发黑,一时间大脑和心脏都不供血了,他感到自己在冷却,冷却成了一座雕塑。

    “周师兄,你的支持者们支持的是你勇敢站起来揭露丑恶的方式,想得到那些资料的都是别有用心的人。那是一枚隐形炸弹,只会把你炸得粉身碎骨。”曾经,周师兄人长得清风朗月,品位阳春白雪,笑起来阳光,极容易得到别人的好感,她呢,总让人觉得不好好盯着,一不留神就滑到边缘外了。命运却玩了个颠覆,这到底是谁的错?那种沉重的窒息感又堵上诸航的心头了。

    保罗肩膀无力地耷拉下来,忧伤地看着一脸正义的诸航。良久,他说服自己平静了,从前他设计防火墙,可以拦住天下人,却总是被她攻破。好像在她面前,他就没赢过,也许这是他对她的纵容,他无意输赢。一个圆圈一样的符号,从他的心底渐渐地升腾上来。在那一刻,他决定不再徘徊,不再动摇,不再痴望了,就让本该结束的结束吧!

    “猪,如果我犯下滔天大罪,逃亡在外,你是追捕我的警察,有一天,我们在街角狭路相逢,你会举枪射杀我吗?”

    “我……”这是什么鬼问题,诸航犹豫了下,准备反驳,保罗笑着截住了她的话头:“你迟疑了二十秒,我知道了,不管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即使是个罪大恶极的人,在你的心底,对我总留一寸不舍、不忍。我还有什么可埋怨的呢?”他像是真的开心,周身都罩上一团愉悦的气流。

    “猪,我也怀疑过当时的冲动和选择,但是每一次的午夜梦回还是会走上同一条路。不管结果是什么,只是对自己所作所为的一个交代。就像音乐,可以听到流泪,却不需要告诉别人为什么。”他是多么喜欢高贵而不动声色的古典音乐,哪怕是用单调和重复掩饰内在的丰富。他闭着眼睛聆听,想拥它入怀,像无数次的抚摸那样抚摸,无数次的珍惜那样珍惜,但还是要松手的,让它随风而逝。

    他看着对岸逐渐亮起的灯火,听到自己冷静的声音:“猪,我考虑好了,我要离开港城。”

本站推荐:神医毒妃魅王宠妻:鬼医纨绔妃兽黑狂妃:皇叔逆天宠小阁老神医嫡女随身空间:神医小农女好色婶子绝色毒医:腹黑蛇王溺宠妻误惹妖孽王爷:废材逆天四小姐3岁小萌宝:神医娘亲,又跑啦!

林笛儿摘星123全集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宝石小说网只为原作者林笛儿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林笛儿并收藏林笛儿摘星123全集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