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狸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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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地区师范读书的时候，已经二十九岁了。您觉得奇怪吧？那时有许多民办教师，民办教师可以通过“内招”到学校去读书，当然毕业就转正了，成为国家的正式教师。我的成绩不好，全县招七名，我考了第七，差一点就名落孙山了。
其实，说是上学，也就是隔三差五地去露个面，有时个把月不去，老师也不那么深究，都是拖家带口的人了，谁还那么叫真。学校也奈何不了我们，正好第二年署期扩招普师生，我们只在那里待了一个多月，还未到十月份，就把我们撵回家了，规定我们寒假面授。这样合了我们的心意，学校也乐得省心。
在我们的宿舍里有个叫胡立君的，按谐音我们叫他“狐狸君”后来我们把“君”字也去掉了，只有“狐狸”两字，他不反感我们这样叫他，就好象他天生是一只狐狸，就该有这样的称喟。不知道他生身父母怎么给他起了这个名字。他生就一副瘦相，又精明而且有点古怪，如果他的岁数再年长一些，一定是“聊斋”里成仙得道的狐狸老头儿。
我们混熟以后，胡立君就露出了他的“狐狸尾巴”有一天我们大家胡侃着诨话，他清清嗓子说：“诸位，我给你们讲个故事，不知你们是否喜欢？”我们说你就讲吧，卖什么关子。他就讲起来：
“人都说天道恢恢疏而不漏，凡做恶犯奸杀人越货必遭报应，我看也是。”他看看我们对他的开场白有什么反应，狐狸一样的眼睛闪闪地眨着。我们都想听他的下文，因为他的开场白说不上很精彩，但也不是一般的那种清清嗓子再煞有介事故作高深的模样。他接着说：“离我们家十二里地有一个村子叫高家屯，屯里有个大队会计叫李德祥。各位，这是二十几年前的事。李德祥为人孰厚本份，谦和少有张狂，人们都说他是个好人。当然，李德祥早死了，死了快二十年了。那时我还是个孩子。
“李会计是从南边过来的，过来时才二十来岁。听他说他的老家在山东，山东的一个什么县。他的口音让人听不明白他的老家到底是什么地方，老家在哪无所谓，只要人口好行为端正就行了。开始，小队缺会计，正好他能打会算，又写得一手好字，就被公举为小队会计。二年后，他又做了大队会计。
胡立君坐在上铺，也许他渴了，或者就是要的这个谱，他向地上的人要了一杯水。他咝咝喽喽地啜着，拿眼睛溜着我们，过了一会儿又讲开了：
“道是‘尖钻取巧人生厌，老实厚道天照应’，这李会计在来的第三年上娶了媳妇。媳妇说不上是花容月貌却也是干净利落，面皮白嫩，一副好长相，也该李李会计前世修来的福份。转年他抱了儿子，正儿经儿地当了爸爸。家有贤妻，温柔可人；膝下有子，活泼可爱，李会计是鸿运当头。
“李会计做了几年会计，我想想，对，是十三年。八三年春天，大队来了几个公安。当时，大队部正锁门。几个穿制服的公安在那儿站了一会儿，琢磨着该向谁问问。恰好一个年轻人从这儿路过。年轻干部人回答他们说‘看，那个穿蓝衣服的倒粪的那个，是大队会计。’几个民警就过去了。一个大个儿民警问李德祥：‘你知道我找你有啥事吗？’李德祥说：‘知道！’大个子心想，怪了，他怎么知道？就问：‘那你说啥事吧？’李德祥放下手时的二齿子，说：‘我杀了人，你们来抓我的。’民警们以为他是在开玩笑。大个子有点生气地说：‘我没说你杀人不杀人！’他还想说你别再跟我逗乐子了，我们是来办案的，上大队没人就来找你。但他德祥已把手伸出来，那样子是伏法认罪了。几个民警暗自惊讶，看他的表情是没有半点玩笑的，就动手将他铐了起来，李德祥也不反抗。几个民警没有想到无意中扯出个大案来。后来在审讯中，李德祥供认他在家乡打了人。杀人当然要偿命，李会计被判处死刑。哎，只苦了那个女人，终日以泪洗面。
胡立君长吁了一口气，象是对我们又象是对自己说道：“李会计逃脱了，就变成了好人，可反过来讲，他若不杀人，也许是个坏人，或者是个地痞无赖立棍儿的混儿。大概也是他的一念之差才杀了人，原本他人就很好。只可惜呀！认识他的人都不相信这是真的，但这是真的，由不得你相信不相信。
胡立君的这个故事讲完了，他说困，我们也说困。就都闭上了眼睛，一会儿就听见此起彼伏的鼾声：呼——噗，呼——噗——。很有韵味。
胡立君给我们讲第二个故事时显得有点心神不宁。那天他同打饭的很年轻但不很漂亮脸上长满斑点的女服务员吵了一架，起因是女服务员打饭少了一点。当然这算不了什么，但胡立君不能忍受，就问服务员，女服务员恶语相加，于是就吵了起来。我们把铁青着脸的胡立君拉回宿舍又劝住了他，算是息了他的怒火。有人替他买回了面包和一瓶饮料，他也将就着填饱了肚子。到我们让他给我们讲有事时，他似乎还对那件事耿耿于怀。不过，经不住我们苦磨苦缠，他还是答应了。其实，我们让他讲也不过是借此消却心头的不快。胡立君说：“唯女人与小人不可养也。”我们大家相视而笑。胡立君这回没有拿着派头捏着架子，做出样子来讲，他接着说：“我们村有个外号叫‘张三虎’的，人长得马高马大，虎背熊腰，就是心眼不那么灵。他有个媳妇叫月凤，月凤虽然不算美貌如仙，也说是小巧娇媚，惹人怜爱，而且人又精明透顶，伶俐异常。张三虎嘛，有个缺点：嘴臭！好话经他嘴说出来也变味，又是‘抬扛’的一把好手。这样的两口人天天摽在一起不吵不打才怪。三虎会瓦匠活，而且手艺还不错。他每年都出去几个月，拿回来的钱数目也不少，但月凤总说亏空大、‘饥荒’多。她一毛一毛地算，弄得三虎心服口服，称赞月凤能理财务善持家会过日子。真的是贤妻良母。
这月凤年轻时处过对象，当时家里人极力反对，没能成就姻缘。三虎家那时殷实富足，三虎又魁结实，月凤就被许给他了。月凤结婚许多年了，而且生儿育女，却始终不忘那旧日的情人。旧情难断，而且三虎又虎得‘坐实’，愈加看不起他，常诅咒他怎么不出门让大车‘嘎嘣’一下轧死。终于有一天，月凤和那人苟和偷情搞到一起。当然这事三虎不知道。
“人道‘最毒莫过妇人心’，月凤知道她的风流事迟早会暴露，纸包不住火吗。她就暗自计谋着要离弃三虎，可三虎说什么就是不同意和她离婚，任她打闹吵骂撒泼放赖或者是甜言蜜语引诱哄骗，甚至一连三十几天不让三虎沾她身子。这可怎么办呢？月凤思来想去，嗐，干脆让他死了算了！
“有一天，三虎干活回来，进门就看见月凤喜洋洋面似桃花眉目有情，顿时心花怒放，忙不迭地拿出挣回的钱，悉数奉上。月凤说：‘你回来得真好，想出死我了，我去买一斤肉来，咱们包饺子。等着，啊！’三虎高兴得合不拢嘴。待月凤回来时，他就身前身后围着月凤转，转得月凤直迷糊。月凤说‘你呀，象个猫似的，呶，给你钱，找几个人打打麻将，乐呵乐呵。等一会好了我去叫你。‘三虎心里甭提多美了。他出去了，直到月凤叫他才回来。
“三虎回来时，桌子已放好，饭菜已摆上，酒也斟满了。三虎摇头晃脑地坐下，端起酒杯嘬了一口，咝咝地直咧咧嘴。月凤让他夹饺子吃菜，三虎说你也吃。这时他家的大青狗从外面进来，三虎手快，夹起一个饺子扔向大青狗。大青狗来得更迅速，饺子未沾地就进了它的肚子。这边月凤变了脸色，对三虎说：‘给狗饺子吃，你有病啊？’三虎说：‘就当是过年了，狗也得捞点荤腥是不是。’月凤陡然叱道：‘快吃！’三虎来了虎劲，梗起脖子道：‘妈的，我不吃！’月凤忽然软了下来，近乎央求地说：‘吃吧，给你包的饺子，给狗吃都白瞎了。’三虎见媳妇这样心也就平和下来，，刚想伸筷就听见外面的狗叫声。三虎说：‘不对，这狗怎么这么叫？’他撂下筷子来到外面，看见狗正在转磨磨，嘴角吐沫，不一刻工夫那条狗命就没了，直拖拖地躺在那儿没一点声息。三虎醒转过来，揪住月凤和头发问：‘你下药了？’月凤说：‘没有！’三虎说：‘那狗咋死了？’月凤说：‘那是狗吃了死耗子！’三虎说：‘狗不吃死耗子！’这时引来了许多人，人们将他们拉开，当然劝说已不起作用，三虎这时已是气冲斗牛，非杀之不解心头之恨。
“后来他们离婚了。
“三虎没了老婆，也就没了管束，也少生了许多闲气。那月凤离婚以后嫁给了外乡的一个大她十岁的老光棍儿。有一年春天的大风天，月凤走在大道上，冷不防旁边过来一只大青狗，和她家以前养的一模一样。大青狗照她的大腿就上一口，之后嗷的一声无影无踪了。月凤回家一看，并没有咬破，只是红了一点，幸好她穿着棉裤，这样她也没有在意，只是用肥皂水洗了洗。她本以为没事了，谁知过了几个月，她就觉得头痛恶心，怕风怕水，到医院检查，说是得了狂犬病。这可吓坏了月凤。虽然百般医治，到底还是死了。可叹呢！
我们听完他的故事就诘问他：这故事是编的？是自己杜撰的，不真实，亦不可信。胡立君说：“是真的，绝对是真的。他说得很认真但我们还是觉得这故事里有太多的穿凿附会的成分。“其实，大可不必去追究故事的真实性。故事片就是故事，只管听就是了。”他说。
胡立君仰头睡去了，我们也睡。月凤和三虎的故事只象是一阵风，来了又去了，没有带来什么也没有带走什么。
春寒料峭时，我乘大客车从家里到学校去。我的脚在冰冷的车厢板上给冻透了，虽然有太阳从车窗外把暧洋洋的光照进来。我的家乡是一马平川，一眼望不到边的大平原。车向东行，出了县界，就是起伏的半丘陵地区。当车顺着踟向凹处滑行时，我的心忽悠一下向上涌起，仿佛要把我撞出车外，抛向九霄。刚离开家，又想起家的温馨来：在家千般好，出门事事难！
因为是开学初，大家都齐刷刷地走进来。我知道再过六七天就会东一个西一个，你来我走，除非到考试的时候，是难以聚齐的。前几天的晚上相当不好过。我们不比那些普师生，他们在这里很快活，无忧无虑无所牵挂我们想家，想妻子，想孩子。当然，泛潮的被褥也是我们想家的一个原因。因为潮，潮得可以捏出水来，我们睡不着，睡不着就七荤八素、三吹六哨、山南海北地乱侃，侃得山崩地裂天昏地暗。少不了胡立君给我们讲故事，他说：
“我们村小学现在是红砖白瓦的漂亮房子，以前不是。以前的老房子在村子的后身，离村子百十来米，那时的房子是啥房？土房！冬天钻风，夏天漏雨。小时候看见天要下雨了，我们从不往屋跑，进去也没用。天上大下，屋里小下，外头不下，屋里拉拉。有一年，我们一帮学生在屋里打闹，忽然看见一个女人飘飘忽忽地站在地中央，过了一会向南墙走去，穿过墙没影儿了，象风一样，你说奇也不奇？我们很害怕，都说遇见鬼了。讲给老师听，老师不信，不信就瞧瞧，可哪瞧去啊？这鬼又不是天天出来。赶巧在一天，是阴天，老师正给我们上课，正念到‘中华儿女多奇志’的时候，那鬼又出来了，象原先一样站在地中央，站了一会儿，转向南走去，穿过墙壁没了。我们都屏住呼吸，老师也出了冷汗。没在人说话，屋里静悄悄的。好一阵大家才缓过劲来，忽拉拉地跑出去，吵吵着说闹鬼了。自打那以后，那间教室就空了下来，有鬼的事也张扬开了。村里人也说那里有鬼，并说那个女鬼很漂亮，只是脸惨白，吓人，而且夜里还能听见那里在嘤嘤的哭泣。
“再说我们村以前有个大队书记叫林万才。这林万才花狸狐哨，为人圆滑胸有计谋。他怎么当上书记的？他知道，别人也知道。他的老婆的舅舅是县委组织部的部长，靠他这棵大树他一步登天，不但当上了大队书记，两年后还当上了公社革委会副主任。要不是事情败露，兴许他现在还活着，而且活得挺滋润。
我们打断他的话说：“他杀了人，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胡立君把狐狸一样的眼睛瞪大说：“你们知道？你们不知道！我还得继续说。”我们说：“简短截说！”他道：
“要说这林万才的确是杀了人。他年轻的时候和一个小寡妇相好，好得如胶似漆，难舍难分。不过那时林万才已是有家室的人，娶她是万万不可能的。后来林万才不知何故忽然和那女人断了来往下。大概是他经不起她的缠磨；或者是相处久是心生烦腻，消遣够了，不再感到新鲜刺激；或者是怕东窗事发，保不住官位，又会秧及家庭的和睦；或者是女人向他提出了他难以满足的要求不管怎么说，他们是断了。但这只是他的一厢情愿，女人总是找机会和他接近，而且愈来愈放肆，并且声言若抛弃了她，她就把事情捅出来。林万才直后悔莫及又无计可施。
“有一天，林万才在东北二排地和女人相遇，那时正是青纱四起、署热难当的时节。女人是出来给小鹅割草的，看见林万才止不住旌摇荡，面颊绯红，水灵灵的眼睛里流光溢彩，顾盼生辉，硬是拉开着林万才进了玉米地。林万才也许是久未碰这女人了，就经不住她的万般柔情，成就了好事。末了女人说，她这后半辈子是不嫁别人了，就守着他林万才一个。林万才现在正是关键时刻，组织上正考虑长他做革委会副主任。倘若他的风流事传出去，怎么得了！林万才思来想去，也想不出个头绪来。也是那女人背运，有一天这小寡妇说不上是情急还是寂寞难耐，大白天的就叫住在大街上走的林万才，说她好想他。吓得林万才左顾右盼，汗都出来了，幸好这时大街上没有人，他这才松了一口气。女人说：‘晚上，到我家，我告诉你我有身孕了！’林万才不听则已一听这话如半空中打了个霹雳，眼前昏黑，不知所措。可那女人嫣然一笑，款款地走了。
“林万才傍晚时和老婆说上大队。他也真的上了大队，和看屋的扯了一通又说饿了，到隔壁的供销社买了一些东西，两个人就喝了起来。看屋的经不住半斤白酒，醉了，呼噜呼噜地睡倒在炕上。林万才看看天已黑透，就出门直奔女人家。到了屋里女人就将他搂住一阵狂轰滥炸般的亲吻，弄得林万才又晕晕忽忽地找不到北了。事后，女人让林万才听她的肚子，说那小东西在里面乱蹬乱蹦呢。林万才听着，也听到里面有一些动静。女人说这是你的骨肉，你得养着我们，要是你赖帐，我就告你。林万才说：‘你真的告我？’女人说真的告你。林万才瞪起了眼睛，忽然性起，双手卡住女人的脖子。女人以为他在开玩笑，哪知林万才的手越卡越紧，直把这女人掐得闭了气蹬了腿一命呜呼了。林万才看着刚才还亲热的女人此时已是一具僵尸也傻了眼，怔怔地坐了好半天，最后还是狠了狠心，抱起尸体向房后走去。
“女人家的房后有一个废弃的菜窖，菜窖很深。林万才把尸体抱到菜窖里，折回去又拿了一把锹，一支蜡，然后在窖底挖了一个坑，把女人埋了。这时蜡已着了半根，汗从他的惨白的脸上滑下来，滚到地上。林万才此时就象鬼魅一样。林万才做完这一切后，又返回大队。看屋的还在酣睡。林万才蹑手蹑脚地爬上炕，合衣倒下。但他怎么也睡不着，闭起眼睛就想起女人来。
“这天后半夜突然下起了雨，雨还很大，象瓢泼的一样，把那早已要坍塌的窖顶冲垮了。于是一切就没有了痕迹。只可惜那女人的三岁的小孩儿，哭着要妈妈，没有了母亲，谁见了都心痛。
“林万才心惊胆战地过了大半年，看看没有什么动静了，整个人才有了精神，又象往日一样有神气。不过，他也听说学校里闹鬼的事。他心虚，从来不敢一个人到学校去，即便是有事要办，也只是那么一会，马上走人。
“后来吗，林万才当上了公社革委会副主任，慢慢地也就不再想这件事，好象未曾发生过。要说人吗，千万别作孽，有道是：天作孽犹可活，人作孽不可留啊。也是林万才阳寿将至，命中该绝。有一天，林万才和一些公社干部们在一起喝酒，不知是酒醉还是酒催的，他竟捏着酒杯说：‘都说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我杀人了，偿谁命了？’旁边有人说：‘哎，哎，喝多了？’林万才说：‘不多，我们村的那个小寡妇，你们听说过吧，死了，我杀的！就埋在她家后院的菜窖里。’林万才说得认真，听的人虽然不大相信，但也觉得事有蹊跷。林万才激凌凌猛醒过来的时候，看看大伙的脸色不对，才知道自己刚才说走了嘴，便猛抽了自己两个嘴巴：‘看我这张破嘴！’但他的面色土黄，目光惊惧。
“林万才被处以极刑，那女人的尸骨也被起了出来，重新安葬了。从此再也没有听说闹鬼的事，半夜里也没有了那又鬼的哭泣声。
“胡立君讲完了，象是对自己又象对别人：‘因果相循，善恶有报，天地之道，自然法理，不可悖逆，逆之则亡啊。’
那年夏天特别地热。我们八月十五号开学，正是日本鬼子投降的日子。我带着一身臭汗赶到学校时，班主任老师指明挥大家把行李物品从宿舍楼里搬出来，腾出地方给新放学的普师生。我们搬到西南角被当作仓库的曾经是宿舍的平房里入住。没有自来水，没有室内厕所，二十几人一个大房间，女同学在斜对过。她们的条件要稍好一些，十来个人住一个屋子。我们二十几个人住在一起并不是什么大问题，人多热闹，二十多个大男人在一起吵吵闹闹府有人管束我们，也很不赖。要命的是我们的宿舍西边是‘猪舍’，‘猪舍’和我们‘人舍’仅一墙只隔，再那边就是‘女舍’，也来个对称，不偏不颇。‘猪舍’里面几十头猪肥硕的身子扭来扭去，满身的臭气和屎尿味扑面而来无孔不入。夏日里不能头闭着窗门，只能任由着这味道肆虐地钻进我们的鼻孔，游遍我们的全身。还有苍蝇：大绿豆蝇、小黑苍蝇、大麻蝇尽管门窗上钉有纱窗，可是它还是见缝插针般地往里钻。白天里乱飞乱撞，晚上就趴在电线上、墙壁上，密麻地象野地里的黑天天。
没有人来管我们，没有人愿意管我们，因为我们不好管，不好管干脆就来个痛快，把我们‘流放’到‘荒蛮之地’，偏居‘西南一隅’，任其胡作非为，激动时豪气冲天宇，愤慨时怒气上九霄。
有时女生也来凑热闹，嘻嘻哈哈也乐得快活。当然女人们也有抗议矶至愤怒的时候。比如，我们敲破了脸盆扯破了十几张喉咙唱‘天不刮风天不下雨天上有太阳’，女生会来踹门，但她们只能踹门，因为门从里面被拴死了。我们愈加大声地唱。女人们只好无奈地走了。在我们制造的噪声中破口大骂我们这帮混蛋。
胡立君也喜欢唱，什么都唱。他能唱王二姐思夫，捏细了嗓子唱时，真好象是孤单落寞的王二姐在绣楼上痴痴想念她的张二哥，幽怨哀惋让人心生酸涩与想往。
胡立君又给我们讲了个故事，那是一个星光灿烂的晚上。他坐在床上。
他讲道：
“一个女人，命运多舛，也是应了那句古话：‘红颜自古多薄命！’
他抽着了一支烟，烟雾缭绕，经久散去，象一缕幽冥中的阴魂。
“这女人叫秀英。秀英象她的名字一样清秀文静，温柔娴淑。那时，秀英正在乡中心小学做代课教师。二十来岁的年纪正是好时候，脸的笑总是甜蜜蜜的，眼睛里闪烁着对未来的憧憬。
“因为秀英的品貌出众，乡长的儿子相中了她。但这时她已心在所属，与她同同龄的对她心仪已久的同村的小伟虽未与她私订终身，但两人眉目之间传递的头爱和柔情已把他们联在了一起。这似乎就是初恋，或者是春情萌动时的暗恋。小伟家和秀英家相距不远，就那么一百来米。
“小伟的家境殷实，父母只有他这么一个儿子，又有一手好木匠活，人健壮英俊，当然少不了保媒提亲的。可他就是一个也不相，急得小伟的母亲一个劲地唉声叹气。她不知道小伟的心里有秀英。
“当的提亲的找到秀英的母亲时，她自然是满口应承。但秀英这儿就是不同意，父母费尽了唇舌也说服不了她。母亲的话当然是这样的：‘找一个做乡长的老公公，代课不就好转民办了吗？况且人家那个阔绰，嫁到那家里那才叫显赫呢！’秀英说：‘我是嫁她还上嫁他儿子？愿意嫁你们嫁去！’秀英的父母最后说，不同意也得同意。我们同意！秀英那天晚上哭红了眼睛，趁人不注意就去找了小伟。她对小伟说有人给她提亲，是乡长的儿子，她不同意，可是她的母亲同意。小伟想了半天才说：‘你嫁给他吧，他爹是乡长，你们挺合适的。’这小伟平日里说话满在分寸的，进退阖捭从容自如。这会却说出了这等的浑话，叫秀英哗地流出眼泪来，她哭着往家跑。等小伟回过神来，已经晚了。第二天中午，秀英开好了彩礼单，就等着买东西订婚了。小伟在秀英家门前来溜哒了半天，可秀英就是不出大门，中能眼巴巴地看秀英的身影进进出出。其实秀英看没看见呢？看见了，就只当没看见。谁知道他们怎么想的。
“过了几个月，秀英结婚了。结婚本是件幸福的事，心里满足满得能从眼睛里淌出来。可秀英却愁眉苦脸，抑郁寡欢。知情的人说那男人天生就是废物，只会啃咬抓挠，折腾一阵就倒头睡去。这也算了，偏偏这人心特细，只要秀英和哪个男人说句话，他准会秀英问是怎么回事，是不是有勾搭。
“有一天，大约是秀英结婚半年后，秀英红肿着眼睛回家。正好小伟正从那边过来，她瞟了小伟一眼就头也不回地冲进自家的院子。小伟呆愣愣地看着她的身影，不觉心里酸痛。他眼瞅着秀英的父母出去了，就大着胆子去找她。秀英正在屋子里掉眼泪，抬头看见小伟撞进屋来，惊惶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喜悦。她坐起来，没有说什么，只是看着小伟，眼里还有泪光。小伟忽然来了勇气，抱住秀英，秀英便伏在他的肩上嘤嘤嘤地哭起来。
“是，小伟和秀英私通了。开始人们不知道，后来都知道了。秀英的男人也知道了。男人打她，折磨她，用拖鞋底打她的私处，打时还说：‘叫你骚！骚！’直打得秀英跪地求饶。唉，人呢！
胡立君讲到这里时又点着了一枝烟。他停了一会，看着窗外的天空，似乎看见被折磨着的秀英在床上翻滚着，披散的头发扯在那男人折手里，扯着，扯着蟋蟀的惹人烦躁的‘蛐蛐’声从窗缝里钻进来，敲着我们的耳鼓。猪舍里一只猪躁动起来，哼哼地叫了几声，接着是几头猪扑隆隆地蠢动，我闻到一股臭味。胡立君仍旧坐在床上，眼睛里象有鬼魅在跳动，我们听他的声音也是缥缥渺渺，似乎是从遥远的天国里传来：
“男人对小伟恨这入骨，就找了几个地痞流氓把小伟打了一顿，并声言对他们家也绝不客气。小伟深知和秀英的情缘今生恐再难续就，心里也仇恨那男人，男人愈是折磨秀英他愈是怒火中烧。那男人每次见小伟总是侧目以视，鄙薄、轻蔑、妒恨使他的脸总是扭曲的，没有做人的一点善良，只有凶恶，似乎只有啖食其肉才能痛快。
“有一天，小伟和那男人又迎头相撞。男人依旧是那副样子：仇视，还有一丝冷笑，不屑一顾。这神情激怒了小伟。小伟和他擦肩而过的那一刹那，只是这一刹那，小伟拔出腰中的磨得锋利的扁凿子刺向他的后背并用力扭了几扭。一股鲜血喷涌而出。男人惨叫了一声，似乎想回头看一看小伟或者想拼死一搏，但他没有转过来，就怦然倒地。他只动了几下，便死了。
“小伟当然被处以极刑。人们说行刑的那一天，小伟面色从容，好象还有一丝微笑。不过，这些我没有看见。一声枪响，小伟倒下了，永远再起来。
“那时正是秋末，天气很凉，还有点冷。天格外的晴，又高又远湛蓝湛蓝的，没有云，云好象被风吹走了，很透彻很澄明。小伟的灵魂大概就在云的最高处，离月亮不远。
“秀英的男人死后她就被赶出了家门，其实不用赶她也会回家的。她几次到死囚室里去看小伟。我们可以想象那时的情形我不用再说什么了。
“小伟死后被埋在乱葬岗上，没有火化。秀英的父母看她很严，寸步不离。大约一个月后，秀英的神情似乎好了许多。十月十九那天，她早起帮母亲做饭收拾，一切都做得妥妥贴贴后，她就坐在梳妆台前打扮自己。这是她以前从没有过的。父母亲以为她已从悲伤痛苦中走出来，就少了戒心。
“秀英那天是十点多从家里出来的。当时她似很快活，脸上又出现做姑娘时的那种迷人的神彩。没有人想到她会去死。
“当人们在小伟的坟上发现她时，她的身体已经僵硬了。她的表情坦然，没有赴死时的悲壮慷慨，大约还有一些幸福。人们把她和小伟合葬在一起。
“人们都说那坟每到夜里都会有笑声、歌声，还有小伟和秀英两个人齐肩并踵、嬉笑打闹的身影。这或许是人们的美好愿望吧？
“胡立君似乎被自己的故事打动了，眼睛潮润，目光忧伤暗淡。我们说败兴，为什么要秀英死呢？他说，死的就是死了，我没有理由弄一个皆大欢喜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结局。
“他的故事也可说是凄婉美丽，但类似的故事我们听得多了，大概又是他杜撰的吧？然而我还是有些感动。我入睡很晚，我想着那个近乎至纯至善的女孩子情有所属却不能如愿，最后只能赴黄泉与自己心爱的人成就姻缘。看窗外夜色澜珊，星星点点的灯火也似荒冢里幽魂的眼睛，忽然觉得做鬼也是很有意思的一件事。
我和胡立君分别已有七八年了，我们没有书信往来，也没有电话联系，真正的是天各一方。在闲暇的时候，胡立君，有时会闪进我的脑海里，狐狸一样的眼睛象旷野里一点一点的磷火。
我在地区师范读书的时候，已经二十九岁了。您觉得奇怪吧？那时有许多民办教师，民办教师可以通过“内招”到学校去读书，当然毕业就转正了，成为国家的正式教师。我的成绩不好，全县招七名，我考了第七，差一点就名落孙山了。
其实，说是上学，也就是隔三差五地去露个面，有时个把月不去，老师也不那么深究，都是拖家带口的人了，谁还那么叫真。学校也奈何不了我们，正好第二年署期扩招普师生，我们只在那里待了一个多月，还未到十月份，就把我们撵回家了，规定我们寒假面授。这样合了我们的心意，学校也乐得省心。
在我们的宿舍里有个叫胡立君的，按谐音我们叫他“狐狸君”后来我们把“君”字也去掉了，只有“狐狸”两字，他不反感我们这样叫他，就好象他天生是一只狐狸，就该有这样的称喟。不知道他生身父母怎么给他起了这个名字。他生就一副瘦相，又精明而且有点古怪，如果他的岁数再年长一些，一定是“聊斋”里成仙得道的狐狸老头儿。
我们混熟以后，胡立君就露出了他的“狐狸尾巴”有一天我们大家胡侃着诨话，他清清嗓子说：“诸位，我给你们讲个故事，不知你们是否喜欢？”我们说你就讲吧，卖什么关子。他就讲起来：
“人都说天道恢恢疏而不漏，凡做恶犯奸杀人越货必遭报应，我看也是。”他看看我们对他的开场白有什么反应，狐狸一样的眼睛闪闪地眨着。我们都想听他的下文，因为他的开场白说不上很精彩，但也不是一般的那种清清嗓子再煞有介事故作高深的模样。他接着说：“离我们家十二里地有一个村子叫高家屯，屯里有个大队会计叫李德祥。各位，这是二十几年前的事。李德祥为人孰厚本份，谦和少有张狂，人们都说他是个好人。当然，李德祥早死了，死了快二十年了。那时我还是个孩子。
“李会计是从南边过来的，过来时才二十来岁。听他说他的老家在山东，山东的一个什么县。他的口音让人听不明白他的老家到底是什么地方，老家在哪无所谓，只要人口好行为端正就行了。开始，小队缺会计，正好他能打会算，又写得一手好字，就被公举为小队会计。二年后，他又做了大队会计。
胡立君坐在上铺，也许他渴了，或者就是要的这个谱，他向地上的人要了一杯水。他咝咝喽喽地啜着，拿眼睛溜着我们，过了一会儿又讲开了：
“道是‘尖钻取巧人生厌，老实厚道天照应’，这李会计在来的第三年上娶了媳妇。媳妇说不上是花容月貌却也是干净利落，面皮白嫩，一副好长相，也该李李会计前世修来的福份。转年他抱了儿子，正儿经儿地当了爸爸。家有贤妻，温柔可人；膝下有子，活泼可爱，李会计是鸿运当头。
“李会计做了几年会计，我想想，对，是十三年。八三年春天，大队来了几个公安。当时，大队部正锁门。几个穿制服的公安在那儿站了一会儿，琢磨着该向谁问问。恰好一个年轻人从这儿路过。年轻干部人回答他们说‘看，那个穿蓝衣服的倒粪的那个，是大队会计。’几个民警就过去了。一个大个儿民警问李德祥：‘你知道我找你有啥事吗？’李德祥说：‘知道！’大个子心想，怪了，他怎么知道？就问：‘那你说啥事吧？’李德祥放下手时的二齿子，说：‘我杀了人，你们来抓我的。’民警们以为他是在开玩笑。大个子有点生气地说：‘我没说你杀人不杀人！’他还想说你别再跟我逗乐子了，我们是来办案的，上大队没人就来找你。但他德祥已把手伸出来，那样子是伏法认罪了。几个民警暗自惊讶，看他的表情是没有半点玩笑的，就动手将他铐了起来，李德祥也不反抗。几个民警没有想到无意中扯出个大案来。后来在审讯中，李德祥供认他在家乡打了人。杀人当然要偿命，李会计被判处死刑。哎，只苦了那个女人，终日以泪洗面。
胡立君长吁了一口气，象是对我们又象是对自己说道：“李会计逃脱了，就变成了好人，可反过来讲，他若不杀人，也许是个坏人，或者是个地痞无赖立棍儿的混儿。大概也是他的一念之差才杀了人，原本他人就很好。只可惜呀！认识他的人都不相信这是真的，但这是真的，由不得你相信不相信。
胡立君的这个故事讲完了，他说困，我们也说困。就都闭上了眼睛，一会儿就听见此起彼伏的鼾声：呼——噗，呼——噗——。很有韵味。
胡立君给我们讲第二个故事时显得有点心神不宁。那天他同打饭的很年轻但不很漂亮脸上长满斑点的女服务员吵了一架，起因是女服务员打饭少了一点。当然这算不了什么，但胡立君不能忍受，就问服务员，女服务员恶语相加，于是就吵了起来。我们把铁青着脸的胡立君拉回宿舍又劝住了他，算是息了他的怒火。有人替他买回了面包和一瓶饮料，他也将就着填饱了肚子。到我们让他给我们讲有事时，他似乎还对那件事耿耿于怀。不过，经不住我们苦磨苦缠，他还是答应了。其实，我们让他讲也不过是借此消却心头的不快。胡立君说：“唯女人与小人不可养也。”我们大家相视而笑。胡立君这回没有拿着派头捏着架子，做出样子来讲，他接着说：“我们村有个外号叫‘张三虎’的，人长得马高马大，虎背熊腰，就是心眼不那么灵。他有个媳妇叫月凤，月凤虽然不算美貌如仙，也说是小巧娇媚，惹人怜爱，而且人又精明透顶，伶俐异常。张三虎嘛，有个缺点：嘴臭！好话经他嘴说出来也变味，又是‘抬扛’的一把好手。这样的两口人天天摽在一起不吵不打才怪。三虎会瓦匠活，而且手艺还不错。他每年都出去几个月，拿回来的钱数目也不少，但月凤总说亏空大、‘饥荒’多。她一毛一毛地算，弄得三虎心服口服，称赞月凤能理财务善持家会过日子。真的是贤妻良母。
这月凤年轻时处过对象，当时家里人极力反对，没能成就姻缘。三虎家那时殷实富足，三虎又魁结实，月凤就被许给他了。月凤结婚许多年了，而且生儿育女，却始终不忘那旧日的情人。旧情难断，而且三虎又虎得‘坐实’，愈加看不起他，常诅咒他怎么不出门让大车‘嘎嘣’一下轧死。终于有一天，月凤和那人苟和偷情搞到一起。当然这事三虎不知道。
“人道‘最毒莫过妇人心’，月凤知道她的风流事迟早会暴露，纸包不住火吗。她就暗自计谋着要离弃三虎，可三虎说什么就是不同意和她离婚，任她打闹吵骂撒泼放赖或者是甜言蜜语引诱哄骗，甚至一连三十几天不让三虎沾她身子。这可怎么办呢？月凤思来想去，嗐，干脆让他死了算了！
“有一天，三虎干活回来，进门就看见月凤喜洋洋面似桃花眉目有情，顿时心花怒放，忙不迭地拿出挣回的钱，悉数奉上。月凤说：‘你回来得真好，想出死我了，我去买一斤肉来，咱们包饺子。等着，啊！’三虎高兴得合不拢嘴。待月凤回来时，他就身前身后围着月凤转，转得月凤直迷糊。月凤说‘你呀，象个猫似的，呶，给你钱，找几个人打打麻将，乐呵乐呵。等一会好了我去叫你。‘三虎心里甭提多美了。他出去了，直到月凤叫他才回来。
“三虎回来时，桌子已放好，饭菜已摆上，酒也斟满了。三虎摇头晃脑地坐下，端起酒杯嘬了一口，咝咝地直咧咧嘴。月凤让他夹饺子吃菜，三虎说你也吃。这时他家的大青狗从外面进来，三虎手快，夹起一个饺子扔向大青狗。大青狗来得更迅速，饺子未沾地就进了它的肚子。这边月凤变了脸色，对三虎说：‘给狗饺子吃，你有病啊？’三虎说：‘就当是过年了，狗也得捞点荤腥是不是。’月凤陡然叱道：‘快吃！’三虎来了虎劲，梗起脖子道：‘妈的，我不吃！’月凤忽然软了下来，近乎央求地说：‘吃吧，给你包的饺子，给狗吃都白瞎了。’三虎见媳妇这样心也就平和下来，，刚想伸筷就听见外面的狗叫声。三虎说：‘不对，这狗怎么这么叫？’他撂下筷子来到外面，看见狗正在转磨磨，嘴角吐沫，不一刻工夫那条狗命就没了，直拖拖地躺在那儿没一点声息。三虎醒转过来，揪住月凤和头发问：‘你下药了？’月凤说：‘没有！’三虎说：‘那狗咋死了？’月凤说：‘那是狗吃了死耗子！’三虎说：‘狗不吃死耗子！’这时引来了许多人，人们将他们拉开，当然劝说已不起作用，三虎这时已是气冲斗牛，非杀之不解心头之恨。
“后来他们离婚了。
“三虎没了老婆，也就没了管束，也少生了许多闲气。那月凤离婚以后嫁给了外乡的一个大她十岁的老光棍儿。有一年春天的大风天，月凤走在大道上，冷不防旁边过来一只大青狗，和她家以前养的一模一样。大青狗照她的大腿就上一口，之后嗷的一声无影无踪了。月凤回家一看，并没有咬破，只是红了一点，幸好她穿着棉裤，这样她也没有在意，只是用肥皂水洗了洗。她本以为没事了，谁知过了几个月，她就觉得头痛恶心，怕风怕水，到医院检查，说是得了狂犬病。这可吓坏了月凤。虽然百般医治，到底还是死了。可叹呢！
我们听完他的故事就诘问他：这故事是编的？是自己杜撰的，不真实，亦不可信。胡立君说：“是真的，绝对是真的。他说得很认真但我们还是觉得这故事里有太多的穿凿附会的成分。“其实，大可不必去追究故事的真实性。故事片就是故事，只管听就是了。”他说。
胡立君仰头睡去了，我们也睡。月凤和三虎的故事只象是一阵风，来了又去了，没有带来什么也没有带走什么。
春寒料峭时，我乘大客车从家里到学校去。我的脚在冰冷的车厢板上给冻透了，虽然有太阳从车窗外把暧洋洋的光照进来。我的家乡是一马平川，一眼望不到边的大平原。车向东行，出了县界，就是起伏的半丘陵地区。当车顺着踟向凹处滑行时，我的心忽悠一下向上涌起，仿佛要把我撞出车外，抛向九霄。刚离开家，又想起家的温馨来：在家千般好，出门事事难！
因为是开学初，大家都齐刷刷地走进来。我知道再过六七天就会东一个西一个，你来我走，除非到考试的时候，是难以聚齐的。前几天的晚上相当不好过。我们不比那些普师生，他们在这里很快活，无忧无虑无所牵挂我们想家，想妻子，想孩子。当然，泛潮的被褥也是我们想家的一个原因。因为潮，潮得可以捏出水来，我们睡不着，睡不着就七荤八素、三吹六哨、山南海北地乱侃，侃得山崩地裂天昏地暗。少不了胡立君给我们讲故事，他说：
“我们村小学现在是红砖白瓦的漂亮房子，以前不是。以前的老房子在村子的后身，离村子百十来米，那时的房子是啥房？土房！冬天钻风，夏天漏雨。小时候看见天要下雨了，我们从不往屋跑，进去也没用。天上大下，屋里小下，外头不下，屋里拉拉。有一年，我们一帮学生在屋里打闹，忽然看见一个女人飘飘忽忽地站在地中央，过了一会向南墙走去，穿过墙没影儿了，象风一样，你说奇也不奇？我们很害怕，都说遇见鬼了。讲给老师听，老师不信，不信就瞧瞧，可哪瞧去啊？这鬼又不是天天出来。赶巧在一天，是阴天，老师正给我们上课，正念到‘中华儿女多奇志’的时候，那鬼又出来了，象原先一样站在地中央，站了一会儿，转向南走去，穿过墙壁没了。我们都屏住呼吸，老师也出了冷汗。没在人说话，屋里静悄悄的。好一阵大家才缓过劲来，忽拉拉地跑出去，吵吵着说闹鬼了。自打那以后，那间教室就空了下来，有鬼的事也张扬开了。村里人也说那里有鬼，并说那个女鬼很漂亮，只是脸惨白，吓人，而且夜里还能听见那里在嘤嘤的哭泣。
“再说我们村以前有个大队书记叫林万才。这林万才花狸狐哨，为人圆滑胸有计谋。他怎么当上书记的？他知道，别人也知道。他的老婆的舅舅是县委组织部的部长，靠他这棵大树他一步登天，不但当上了大队书记，两年后还当上了公社革委会副主任。要不是事情败露，兴许他现在还活着，而且活得挺滋润。
我们打断他的话说：“他杀了人，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胡立君把狐狸一样的眼睛瞪大说：“你们知道？你们不知道！我还得继续说。”我们说：“简短截说！”他道：
“要说这林万才的确是杀了人。他年轻的时候和一个小寡妇相好，好得如胶似漆，难舍难分。不过那时林万才已是有家室的人，娶她是万万不可能的。后来林万才不知何故忽然和那女人断了来往下。大概是他经不起她的缠磨；或者是相处久是心生烦腻，消遣够了，不再感到新鲜刺激；或者是怕东窗事发，保不住官位，又会秧及家庭的和睦；或者是女人向他提出了他难以满足的要求不管怎么说，他们是断了。但这只是他的一厢情愿，女人总是找机会和他接近，而且愈来愈放肆，并且声言若抛弃了她，她就把事情捅出来。林万才直后悔莫及又无计可施。
“有一天，林万才在东北二排地和女人相遇，那时正是青纱四起、署热难当的时节。女人是出来给小鹅割草的，看见林万才止不住旌摇荡，面颊绯红，水灵灵的眼睛里流光溢彩，顾盼生辉，硬是拉开着林万才进了玉米地。林万才也许是久未碰这女人了，就经不住她的万般柔情，成就了好事。末了女人说，她这后半辈子是不嫁别人了，就守着他林万才一个。林万才现在正是关键时刻，组织上正考虑长他做革委会副主任。倘若他的风流事传出去，怎么得了！林万才思来想去，也想不出个头绪来。也是那女人背运，有一天这小寡妇说不上是情急还是寂寞难耐，大白天的就叫住在大街上走的林万才，说她好想他。吓得林万才左顾右盼，汗都出来了，幸好这时大街上没有人，他这才松了一口气。女人说：‘晚上，到我家，我告诉你我有身孕了！’林万才不听则已一听这话如半空中打了个霹雳，眼前昏黑，不知所措。可那女人嫣然一笑，款款地走了。
“林万才傍晚时和老婆说上大队。他也真的上了大队，和看屋的扯了一通又说饿了，到隔壁的供销社买了一些东西，两个人就喝了起来。看屋的经不住半斤白酒，醉了，呼噜呼噜地睡倒在炕上。林万才看看天已黑透，就出门直奔女人家。到了屋里女人就将他搂住一阵狂轰滥炸般的亲吻，弄得林万才又晕晕忽忽地找不到北了。事后，女人让林万才听她的肚子，说那小东西在里面乱蹬乱蹦呢。林万才听着，也听到里面有一些动静。女人说这是你的骨肉，你得养着我们，要是你赖帐，我就告你。林万才说：‘你真的告我？’女人说真的告你。林万才瞪起了眼睛，忽然性起，双手卡住女人的脖子。女人以为他在开玩笑，哪知林万才的手越卡越紧，直把这女人掐得闭了气蹬了腿一命呜呼了。林万才看着刚才还亲热的女人此时已是一具僵尸也傻了眼，怔怔地坐了好半天，最后还是狠了狠心，抱起尸体向房后走去。
“女人家的房后有一个废弃的菜窖，菜窖很深。林万才把尸体抱到菜窖里，折回去又拿了一把锹，一支蜡，然后在窖底挖了一个坑，把女人埋了。这时蜡已着了半根，汗从他的惨白的脸上滑下来，滚到地上。林万才此时就象鬼魅一样。林万才做完这一切后，又返回大队。看屋的还在酣睡。林万才蹑手蹑脚地爬上炕，合衣倒下。但他怎么也睡不着，闭起眼睛就想起女人来。
“这天后半夜突然下起了雨，雨还很大，象瓢泼的一样，把那早已要坍塌的窖顶冲垮了。于是一切就没有了痕迹。只可惜那女人的三岁的小孩儿，哭着要妈妈，没有了母亲，谁见了都心痛。
“林万才心惊胆战地过了大半年，看看没有什么动静了，整个人才有了精神，又象往日一样有神气。不过，他也听说学校里闹鬼的事。他心虚，从来不敢一个人到学校去，即便是有事要办，也只是那么一会，马上走人。
“后来吗，林万才当上了公社革委会副主任，慢慢地也就不再想这件事，好象未曾发生过。要说人吗，千万别作孽，有道是：天作孽犹可活，人作孽不可留啊。也是林万才阳寿将至，命中该绝。有一天，林万才和一些公社干部们在一起喝酒，不知是酒醉还是酒催的，他竟捏着酒杯说：‘都说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我杀人了，偿谁命了？’旁边有人说：‘哎，哎，喝多了？’林万才说：‘不多，我们村的那个小寡妇，你们听说过吧，死了，我杀的！就埋在她家后院的菜窖里。’林万才说得认真，听的人虽然不大相信，但也觉得事有蹊跷。林万才激凌凌猛醒过来的时候，看看大伙的脸色不对，才知道自己刚才说走了嘴，便猛抽了自己两个嘴巴：‘看我这张破嘴！’但他的面色土黄，目光惊惧。
“林万才被处以极刑，那女人的尸骨也被起了出来，重新安葬了。从此再也没有听说闹鬼的事，半夜里也没有了那又鬼的哭泣声。
“胡立君讲完了，象是对自己又象对别人：‘因果相循，善恶有报，天地之道，自然法理，不可悖逆，逆之则亡啊。’
那年夏天特别地热。我们八月十五号开学，正是日本鬼子投降的日子。我带着一身臭汗赶到学校时，班主任老师指明挥大家把行李物品从宿舍楼里搬出来，腾出地方给新放学的普师生。我们搬到西南角被当作仓库的曾经是宿舍的平房里入住。没有自来水，没有室内厕所，二十几人一个大房间，女同学在斜对过。她们的条件要稍好一些，十来个人住一个屋子。我们二十几个人住在一起并不是什么大问题，人多热闹，二十多个大男人在一起吵吵闹闹府有人管束我们，也很不赖。要命的是我们的宿舍西边是‘猪舍’，‘猪舍’和我们‘人舍’仅一墙只隔，再那边就是‘女舍’，也来个对称，不偏不颇。‘猪舍’里面几十头猪肥硕的身子扭来扭去，满身的臭气和屎尿味扑面而来无孔不入。夏日里不能头闭着窗门，只能任由着这味道肆虐地钻进我们的鼻孔，游遍我们的全身。还有苍蝇：大绿豆蝇、小黑苍蝇、大麻蝇尽管门窗上钉有纱窗，可是它还是见缝插针般地往里钻。白天里乱飞乱撞，晚上就趴在电线上、墙壁上，密麻地象野地里的黑天天。
没有人来管我们，没有人愿意管我们，因为我们不好管，不好管干脆就来个痛快，把我们‘流放’到‘荒蛮之地’，偏居‘西南一隅’，任其胡作非为，激动时豪气冲天宇，愤慨时怒气上九霄。
有时女生也来凑热闹，嘻嘻哈哈也乐得快活。当然女人们也有抗议矶至愤怒的时候。比如，我们敲破了脸盆扯破了十几张喉咙唱‘天不刮风天不下雨天上有太阳’，女生会来踹门，但她们只能踹门，因为门从里面被拴死了。我们愈加大声地唱。女人们只好无奈地走了。在我们制造的噪声中破口大骂我们这帮混蛋。
胡立君也喜欢唱，什么都唱。他能唱王二姐思夫，捏细了嗓子唱时，真好象是孤单落寞的王二姐在绣楼上痴痴想念她的张二哥，幽怨哀惋让人心生酸涩与想往。
胡立君又给我们讲了个故事，那是一个星光灿烂的晚上。他坐在床上。
他讲道：
“一个女人，命运多舛，也是应了那句古话：‘红颜自古多薄命！’
他抽着了一支烟，烟雾缭绕，经久散去，象一缕幽冥中的阴魂。
“这女人叫秀英。秀英象她的名字一样清秀文静，温柔娴淑。那时，秀英正在乡中心小学做代课教师。二十来岁的年纪正是好时候，脸的笑总是甜蜜蜜的，眼睛里闪烁着对未来的憧憬。
“因为秀英的品貌出众，乡长的儿子相中了她。但这时她已心在所属，与她同同龄的对她心仪已久的同村的小伟虽未与她私订终身，但两人眉目之间传递的头爱和柔情已把他们联在了一起。这似乎就是初恋，或者是春情萌动时的暗恋。小伟家和秀英家相距不远，就那么一百来米。
“小伟的家境殷实，父母只有他这么一个儿子，又有一手好木匠活，人健壮英俊，当然少不了保媒提亲的。可他就是一个也不相，急得小伟的母亲一个劲地唉声叹气。她不知道小伟的心里有秀英。
“当的提亲的找到秀英的母亲时，她自然是满口应承。但秀英这儿就是不同意，父母费尽了唇舌也说服不了她。母亲的话当然是这样的：‘找一个做乡长的老公公，代课不就好转民办了吗？况且人家那个阔绰，嫁到那家里那才叫显赫呢！’秀英说：‘我是嫁她还上嫁他儿子？愿意嫁你们嫁去！’秀英的父母最后说，不同意也得同意。我们同意！秀英那天晚上哭红了眼睛，趁人不注意就去找了小伟。她对小伟说有人给她提亲，是乡长的儿子，她不同意，可是她的母亲同意。小伟想了半天才说：‘你嫁给他吧，他爹是乡长，你们挺合适的。’这小伟平日里说话满在分寸的，进退阖捭从容自如。这会却说出了这等的浑话，叫秀英哗地流出眼泪来，她哭着往家跑。等小伟回过神来，已经晚了。第二天中午，秀英开好了彩礼单，就等着买东西订婚了。小伟在秀英家门前来溜哒了半天，可秀英就是不出大门，中能眼巴巴地看秀英的身影进进出出。其实秀英看没看见呢？看见了，就只当没看见。谁知道他们怎么想的。
“过了几个月，秀英结婚了。结婚本是件幸福的事，心里满足满得能从眼睛里淌出来。可秀英却愁眉苦脸，抑郁寡欢。知情的人说那男人天生就是废物，只会啃咬抓挠，折腾一阵就倒头睡去。这也算了，偏偏这人心特细，只要秀英和哪个男人说句话，他准会秀英问是怎么回事，是不是有勾搭。
“有一天，大约是秀英结婚半年后，秀英红肿着眼睛回家。正好小伟正从那边过来，她瞟了小伟一眼就头也不回地冲进自家的院子。小伟呆愣愣地看着她的身影，不觉心里酸痛。他眼瞅着秀英的父母出去了，就大着胆子去找她。秀英正在屋子里掉眼泪，抬头看见小伟撞进屋来，惊惶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喜悦。她坐起来，没有说什么，只是看着小伟，眼里还有泪光。小伟忽然来了勇气，抱住秀英，秀英便伏在他的肩上嘤嘤嘤地哭起来。
“是，小伟和秀英私通了。开始人们不知道，后来都知道了。秀英的男人也知道了。男人打她，折磨她，用拖鞋底打她的私处，打时还说：‘叫你骚！骚！’直打得秀英跪地求饶。唉，人呢！
胡立君讲到这里时又点着了一枝烟。他停了一会，看着窗外的天空，似乎看见被折磨着的秀英在床上翻滚着，披散的头发扯在那男人折手里，扯着，扯着蟋蟀的惹人烦躁的‘蛐蛐’声从窗缝里钻进来，敲着我们的耳鼓。猪舍里一只猪躁动起来，哼哼地叫了几声，接着是几头猪扑隆隆地蠢动，我闻到一股臭味。胡立君仍旧坐在床上，眼睛里象有鬼魅在跳动，我们听他的声音也是缥缥渺渺，似乎是从遥远的天国里传来：
“男人对小伟恨这入骨，就找了几个地痞流氓把小伟打了一顿，并声言对他们家也绝不客气。小伟深知和秀英的情缘今生恐再难续就，心里也仇恨那男人，男人愈是折磨秀英他愈是怒火中烧。那男人每次见小伟总是侧目以视，鄙薄、轻蔑、妒恨使他的脸总是扭曲的，没有做人的一点善良，只有凶恶，似乎只有啖食其肉才能痛快。
“有一天，小伟和那男人又迎头相撞。男人依旧是那副样子：仇视，还有一丝冷笑，不屑一顾。这神情激怒了小伟。小伟和他擦肩而过的那一刹那，只是这一刹那，小伟拔出腰中的磨得锋利的扁凿子刺向他的后背并用力扭了几扭。一股鲜血喷涌而出。男人惨叫了一声，似乎想回头看一看小伟或者想拼死一搏，但他没有转过来，就怦然倒地。他只动了几下，便死了。
“小伟当然被处以极刑。人们说行刑的那一天，小伟面色从容，好象还有一丝微笑。不过，这些我没有看见。一声枪响，小伟倒下了，永远再起来。
“那时正是秋末，天气很凉，还有点冷。天格外的晴，又高又远湛蓝湛蓝的，没有云，云好象被风吹走了，很透彻很澄明。小伟的灵魂大概就在云的最高处，离月亮不远。
“秀英的男人死后她就被赶出了家门，其实不用赶她也会回家的。她几次到死囚室里去看小伟。我们可以想象那时的情形我不用再说什么了。
“小伟死后被埋在乱葬岗上，没有火化。秀英的父母看她很严，寸步不离。大约一个月后，秀英的神情似乎好了许多。十月十九那天，她早起帮母亲做饭收拾，一切都做得妥妥贴贴后，她就坐在梳妆台前打扮自己。这是她以前从没有过的。父母亲以为她已从悲伤痛苦中走出来，就少了戒心。
“秀英那天是十点多从家里出来的。当时她似很快活，脸上又出现做姑娘时的那种迷人的神彩。没有人想到她会去死。
“当人们在小伟的坟上发现她时，她的身体已经僵硬了。她的表情坦然，没有赴死时的悲壮慷慨，大约还有一些幸福。人们把她和小伟合葬在一起。
“人们都说那坟每到夜里都会有笑声、歌声，还有小伟和秀英两个人齐肩并踵、嬉笑打闹的身影。这或许是人们的美好愿望吧？
“胡立君似乎被自己的故事打动了，眼睛潮润，目光忧伤暗淡。我们说败兴，为什么要秀英死呢？他说，死的就是死了，我没有理由弄一个皆大欢喜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结局。
“他的故事也可说是凄婉美丽，但类似的故事我们听得多了，大概又是他杜撰的吧？然而我还是有些感动。我入睡很晚，我想着那个近乎至纯至善的女孩子情有所属却不能如愿，最后只能赴黄泉与自己心爱的人成就姻缘。看窗外夜色澜珊，星星点点的灯火也似荒冢里幽魂的眼睛，忽然觉得做鬼也是很有意思的一件事。
我和胡立君分别已有七八年了，我们没有书信往来，也没有电话联系，真正的是天各一方。在闲暇的时候，胡立君，有时会闪进我的脑海里，狐狸一样的眼睛象旷野里一点一点的磷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