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缸里的山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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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乡的大山里长着一种铁黑色的山梨树，春天远望透过薄薄的晨雾在山腰背阴的杂树丛中常会发现它孤独地各自泛着一簇簇的白，偶而风起会送来淡淡的香。秋至霜后，那挂满枝头的梨便能采摘了，虽然个头不大只要是熟透了那味道酸甜浓烈、香气四溢，绝非市场上名目繁多的品牌梨所能比。虽然身居的小城四面环山，随着人口的膨胀山梨树离我们越来越远了，再加上功名利禄的羁绊山梨已经乆违了，可那味道却始终让我心神往之。每当枫叶泛红的季节看到上市的梨，便常会想起儿时秀秀家那纸缸里的山梨
秀秀与我家毗邻大我两岁，她那双黑亮聪颖的大眼和长而上翘的睫毛像她爹那个黑脸浓眉的铁匠，而那白晢的肤色则像她那个卡着鸭尾巴能说会道的妈。由于家境艰难，她和光头留着小尾巴的小弟和村里的大多数孩子一样与学校无缘。每当我背着书包时常会看到他们羡慕而妒忌的眼神儿。只要我在家她们便会跑来找我玩，或围着大碾盘藏猫、上房沿掏家雀，或我当她们认字、唱歌的先生。秀秀天生聪颖几年下来，那糊在墙上的旧报纸她竟能念出一大半来。她唱歌极富情感“兰色地天空像大海一样，宽阔地大路上尘土飞扬”一首青年园舞曲只两遍她竟能唱得比音乐老师还要好。我家的小黑狗被外面的孩子们打瘸了，她会用纸壳卷成筒状小心地裹在小黑狗的瘸腿上，再用破布缠好，只几天小黑狗就能站起来了。每当她们来我家，小黑狗就会欢快地围着她们身前身后蹦来跳去，或咬咬裤角或舔舔她们伸出的小手。秀秀家的墙上贴满了她的剪纸作品，托着仙桃的仙女、奔月的嫦娥、寿星、元宝、娃娃鲤鱼等。每到年根家家贴对联的时候，秀秀家新糊的毛头纸门窗上准有两个大红窗花，或套云的大福字，或一对翘着尾巴正在结吻的大鲤鱼。红红的窗花在冬雪和爆竹声中显得格外醒目喜庆，常引得串门的人们驻足观赏、啧啧称道一番。“不知谁家有福，能娶到秀秀这样心灵手巧的媳妇。”每听到人们这样说，秀秀便满脸飞红嗔怒地躲进了里屋。给我印像最深的还是秀秀家那个用剪纸工艺装饰起来的大纸缸。缸口和底边镶着两道匀称的波浪形的红云子，中间是一条大钱串，比我家那口显得既风光又气派。这口纸缸每到秋天总有些日子对我充满了诱惑。
那是秋日的午后，秀秀的小弟悄悄溜进院来，避开在外屋监视我学习的妈妈，溜到窗前轻轻地一喊。我心领神会，当即装着上厕所溜出门外。秀秀的小弟跑回自家大门外仄身歪脖地向我家张望着，老远看到我兴奋地一扭头就往家跑。我紧跟着冲了进去，一拽开里屋门便闻到满屋的梨香。秀秀姐弟俩站在炕角围着纸缸喜滋滋地让我上炕。秀秀掀开纸缸上蒙着的被子，我和小弟兴奋急切地帮着扒开一层鲜绿的米粒蒿。哇，满满的一纸缸山梨涌出一阵浓烈的果香直透脑门。秀秀捡出了一小盆熟透的山梨，小盆像磁石一样吸紧三个贪婪的小脑袋落在了炕上。一阵风扫落叶、果汁四溢。“哪整的？”边吃我边问。“舅舅从山里送来的，都好几天了。我想吃，姐姐不让，非让我叫你过来一块吃。”“听他胡说，不是没捂好吗。”秀秀脸上泛起了红晕，冲我狡黠地一笑。三只背着大人偷梨吃的老鼠直吃到酸倒了牙帮，方恋恋不舍地结束战斗。那次山梨大餐如今想来仍唇齿留香，荡气回肠。从此，每年秋天只要秀秀的舅舅来，我们都会有一次山梨大餐，一直持续到秀秀嫁人。
那是一个挂锄的季节，一连好几天看不到秀秀姐弟俩了，这让暑假的日子显得分外冗长。一天上午，秀秀的弟弟突然来了，眼睛红红的，戚戚哀哀地说“哥，我姐要走了，她要进山结婚去了，让我来找你。”“是吗？”一阵急匆匆的小跑秀秀蓬散着头躺在炕里的被卷上，眼睛已经哭肿了，指尖緾绕着一条湿湿的手绢，窗台上放着一碗冷粥和尖饼。见了我秀秀又嘤嘤地掩面而泣，好一阵子才哽哽咽咽地说。“我爹、我妈让、让我进山里结、结婚，再看、看着你就不容、容易了。”“你对像是干啥的？”我痴痴地问。秀秀不说话，把脸埋进被里越发哭得厉害了。“是个杀猪佬，像个老头，喝完酒好打人呢。头一个媳妇是叫他打跑的，和舅舅是本村。这回我们去舅舅家串门，他看上了姐姐，托人跟舅舅说，保证不打人了。我妈说，‘姐姐嫁过去，我们就能吃上肉了呢。’姐姐不干说，‘要嫁，你嫁吧。’让妈好一顿打。”弟弟在一旁愤愤地说。秀秀哭得更厉害了。我不清楚大人们的事也不懂结婚是干嘛，但秀秀不高兴肯定不是什么好事，可村里哪个小姑娘出嫁不是哭哭啼啼的，只好说“姐，你别哭了，等我和小弟去看你。”秀秀转过身来望着我“你也不快点长。”那哀怨的神情让我不知所措。“你什么时候走？”“后天他们就套车接人了，我不愿意让姐姐走。呜—呜—”小弟又哭了。秀秀起身搂过弟弟的头来，姐弟俩在炕前哭成了一团；弟弟哭得凄凄惨惨，姐姐哭得哀哀怨怨
三天后，秀秀被接亲的牛车接走了。不，披头散发哭嚎着挣扎撕咬的秀秀是被接亲的几个膀汉扯着胳臂腿硬抬上牛车去的，并有两个女人在车上死活硬按住秀秀的肩膀。秀秀妈站在大门口一手抹着泪，一手则死命地薅紧跺着脚要去抢姐姐的小弟的脖领。“姐——姐——”小弟像被拴住的一条发了疯的小狗声嘶力竭地哭喊着，死命地往上窜，两手在空中向牛车狠命地扑着、抓着；满头满脸的湿，分不清是汗还是泪，被衣领勒紧的红红的脖颈上喷张着条条青筋。“弟—弟—爹——妈——你们好狠地心那——呜——呜呜”秀秀被接亲的人们摁住像待宰的羊羔一样向亲人们发出最后的撕心裂肺的悲鸣。那声音在小村上空飘出了好远、好远，让每个听到的人都感到揪心的痛。秀秀爹抱着头无奈地蹲在墙角，始终没抬头看一眼要到深山给杀猪佬填房的女儿。邻居们木然地看着这悲惨而熟悉的一幕。几个老太和中年女人一边望着在走远的牛车上哭嚎着寻死觅活的秀秀，一边用衣襟擦着泪轻叹“哎——命啊。”“秀秀又俊又聪明，不曾想这孩子命这么苦，哎——”秀秀的哭声越来越远了，牛车颠波着淌过一道小溪后隐入了莽莽的大山。人们像看完一出戏一样悠闲地散去了，除了秀秀的小弟在屋里哽咽外，一切复归于平静了，平静得就像什么都未曾发生过。
过午，我去看哭得在家头疼的小弟。他乘爹妈不在跟前，从行李卷下抽出一张对折的白纸神密兮兮地递给我。“姐姐昨晚给你剪的，要我送给你。她要你好好学习将来要有出息。”打开来，白纸上是一张精美的大红剪纸，双云边的边框中剪得是秀秀家装满山梨的纸缸。那梨在缸口堆得像一座尖尖的小山。“呀，这么高的一堆梨呀。”“姐姐说，让你登上梨山，走得离我们越远越好。”忽然觉得鼻子一阵酸憷
那晚在梦中，我和秀秀、小弟都变成了三只彩色的风筝，我们笑着、欢呼着，飞得好高、好远，远离了阴暗的大山，奔向一片光亮的草原
家乡的大山里长着一种铁黑色的山梨树，春天远望透过薄薄的晨雾在山腰背阴的杂树丛中常会发现它孤独地各自泛着一簇簇的白，偶而风起会送来淡淡的香。秋至霜后，那挂满枝头的梨便能采摘了，虽然个头不大只要是熟透了那味道酸甜浓烈、香气四溢，绝非市场上名目繁多的品牌梨所能比。虽然身居的小城四面环山，随着人口的膨胀山梨树离我们越来越远了，再加上功名利禄的羁绊山梨已经乆违了，可那味道却始终让我心神往之。每当枫叶泛红的季节看到上市的梨，便常会想起儿时秀秀家那纸缸里的山梨
秀秀与我家毗邻大我两岁，她那双黑亮聪颖的大眼和长而上翘的睫毛像她爹那个黑脸浓眉的铁匠，而那白晢的肤色则像她那个卡着鸭尾巴能说会道的妈。由于家境艰难，她和光头留着小尾巴的小弟和村里的大多数孩子一样与学校无缘。每当我背着书包时常会看到他们羡慕而妒忌的眼神儿。只要我在家她们便会跑来找我玩，或围着大碾盘藏猫、上房沿掏家雀，或我当她们认字、唱歌的先生。秀秀天生聪颖几年下来，那糊在墙上的旧报纸她竟能念出一大半来。她唱歌极富情感“兰色地天空像大海一样，宽阔地大路上尘土飞扬”一首青年园舞曲只两遍她竟能唱得比音乐老师还要好。我家的小黑狗被外面的孩子们打瘸了，她会用纸壳卷成筒状小心地裹在小黑狗的瘸腿上，再用破布缠好，只几天小黑狗就能站起来了。每当她们来我家，小黑狗就会欢快地围着她们身前身后蹦来跳去，或咬咬裤角或舔舔她们伸出的小手。秀秀家的墙上贴满了她的剪纸作品，托着仙桃的仙女、奔月的嫦娥、寿星、元宝、娃娃鲤鱼等。每到年根家家贴对联的时候，秀秀家新糊的毛头纸门窗上准有两个大红窗花，或套云的大福字，或一对翘着尾巴正在结吻的大鲤鱼。红红的窗花在冬雪和爆竹声中显得格外醒目喜庆，常引得串门的人们驻足观赏、啧啧称道一番。“不知谁家有福，能娶到秀秀这样心灵手巧的媳妇。”每听到人们这样说，秀秀便满脸飞红嗔怒地躲进了里屋。给我印像最深的还是秀秀家那个用剪纸工艺装饰起来的大纸缸。缸口和底边镶着两道匀称的波浪形的红云子，中间是一条大钱串，比我家那口显得既风光又气派。这口纸缸每到秋天总有些日子对我充满了诱惑。
那是秋日的午后，秀秀的小弟悄悄溜进院来，避开在外屋监视我学习的妈妈，溜到窗前轻轻地一喊。我心领神会，当即装着上厕所溜出门外。秀秀的小弟跑回自家大门外仄身歪脖地向我家张望着，老远看到我兴奋地一扭头就往家跑。我紧跟着冲了进去，一拽开里屋门便闻到满屋的梨香。秀秀姐弟俩站在炕角围着纸缸喜滋滋地让我上炕。秀秀掀开纸缸上蒙着的被子，我和小弟兴奋急切地帮着扒开一层鲜绿的米粒蒿。哇，满满的一纸缸山梨涌出一阵浓烈的果香直透脑门。秀秀捡出了一小盆熟透的山梨，小盆像磁石一样吸紧三个贪婪的小脑袋落在了炕上。一阵风扫落叶、果汁四溢。“哪整的？”边吃我边问。“舅舅从山里送来的，都好几天了。我想吃，姐姐不让，非让我叫你过来一块吃。”“听他胡说，不是没捂好吗。”秀秀脸上泛起了红晕，冲我狡黠地一笑。三只背着大人偷梨吃的老鼠直吃到酸倒了牙帮，方恋恋不舍地结束战斗。那次山梨大餐如今想来仍唇齿留香，荡气回肠。从此，每年秋天只要秀秀的舅舅来，我们都会有一次山梨大餐，一直持续到秀秀嫁人。
那是一个挂锄的季节，一连好几天看不到秀秀姐弟俩了，这让暑假的日子显得分外冗长。一天上午，秀秀的弟弟突然来了，眼睛红红的，戚戚哀哀地说“哥，我姐要走了，她要进山结婚去了，让我来找你。”“是吗？”一阵急匆匆的小跑秀秀蓬散着头躺在炕里的被卷上，眼睛已经哭肿了，指尖緾绕着一条湿湿的手绢，窗台上放着一碗冷粥和尖饼。见了我秀秀又嘤嘤地掩面而泣，好一阵子才哽哽咽咽地说。“我爹、我妈让、让我进山里结、结婚，再看、看着你就不容、容易了。”“你对像是干啥的？”我痴痴地问。秀秀不说话，把脸埋进被里越发哭得厉害了。“是个杀猪佬，像个老头，喝完酒好打人呢。头一个媳妇是叫他打跑的，和舅舅是本村。这回我们去舅舅家串门，他看上了姐姐，托人跟舅舅说，保证不打人了。我妈说，‘姐姐嫁过去，我们就能吃上肉了呢。’姐姐不干说，‘要嫁，你嫁吧。’让妈好一顿打。”弟弟在一旁愤愤地说。秀秀哭得更厉害了。我不清楚大人们的事也不懂结婚是干嘛，但秀秀不高兴肯定不是什么好事，可村里哪个小姑娘出嫁不是哭哭啼啼的，只好说“姐，你别哭了，等我和小弟去看你。”秀秀转过身来望着我“你也不快点长。”那哀怨的神情让我不知所措。“你什么时候走？”“后天他们就套车接人了，我不愿意让姐姐走。呜—呜—”小弟又哭了。秀秀起身搂过弟弟的头来，姐弟俩在炕前哭成了一团；弟弟哭得凄凄惨惨，姐姐哭得哀哀怨怨
三天后，秀秀被接亲的牛车接走了。不，披头散发哭嚎着挣扎撕咬的秀秀是被接亲的几个膀汉扯着胳臂腿硬抬上牛车去的，并有两个女人在车上死活硬按住秀秀的肩膀。秀秀妈站在大门口一手抹着泪，一手则死命地薅紧跺着脚要去抢姐姐的小弟的脖领。“姐——姐——”小弟像被拴住的一条发了疯的小狗声嘶力竭地哭喊着，死命地往上窜，两手在空中向牛车狠命地扑着、抓着；满头满脸的湿，分不清是汗还是泪，被衣领勒紧的红红的脖颈上喷张着条条青筋。“弟—弟—爹——妈——你们好狠地心那——呜——呜呜”秀秀被接亲的人们摁住像待宰的羊羔一样向亲人们发出最后的撕心裂肺的悲鸣。那声音在小村上空飘出了好远、好远，让每个听到的人都感到揪心的痛。秀秀爹抱着头无奈地蹲在墙角，始终没抬头看一眼要到深山给杀猪佬填房的女儿。邻居们木然地看着这悲惨而熟悉的一幕。几个老太和中年女人一边望着在走远的牛车上哭嚎着寻死觅活的秀秀，一边用衣襟擦着泪轻叹“哎——命啊。”“秀秀又俊又聪明，不曾想这孩子命这么苦，哎——”秀秀的哭声越来越远了，牛车颠波着淌过一道小溪后隐入了莽莽的大山。人们像看完一出戏一样悠闲地散去了，除了秀秀的小弟在屋里哽咽外，一切复归于平静了，平静得就像什么都未曾发生过。
过午，我去看哭得在家头疼的小弟。他乘爹妈不在跟前，从行李卷下抽出一张对折的白纸神密兮兮地递给我。“姐姐昨晚给你剪的，要我送给你。她要你好好学习将来要有出息。”打开来，白纸上是一张精美的大红剪纸，双云边的边框中剪得是秀秀家装满山梨的纸缸。那梨在缸口堆得像一座尖尖的小山。“呀，这么高的一堆梨呀。”“姐姐说，让你登上梨山，走得离我们越远越好。”忽然觉得鼻子一阵酸憷
那晚在梦中，我和秀秀、小弟都变成了三只彩色的风筝，我们笑着、欢呼着，飞得好高、好远，远离了阴暗的大山，奔向一片光亮的草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