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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了黔东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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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朋友亮哥说,你离开黔东南,总得写点什么。2005年1月的一天,我驱车从凯里去广西,车刚到凯麻高速的时候,手机响了,是银行的一位副行长打来的电话,他说行长已经安排好了,晚上请我在湘里人家吃饭。因为事务所迫,我提前起程了,未能赴约,心里充满了歉意。回首一看,凯里已经远了,天空中下着小雪,远近的山岭,碧绿之中,透出几分银白,低矮的松柏,却更见苍劲。是的,我的确该写点什么。我在黔东南生活了整整四年,在时间的长河中,四年,不过是短短一瞬,但是在我的人生中,却是一个至关重要的阶段。在黔东南这片充满热情、快乐和活力的土地上,我从一条羊肠小道,跨上了希望的高速路。然而,在高速路给我的畅快中,却有几分惆怅:这些山,这些松柏,这些峡谷和流泉,无一不在向我诉说着什么,我是要真正离开这个地方了,但是,我能说些什么呢?是让我说,别了,黔东南?

    我在黔东南的工作快要结束的时候,电视台的一位记者坚持要采访我,让我做一个专题,说在我快要离开的时候,无论如何,还得给黔东南留下点什么。再三推辞,盛情难却,我接受了他的采访,他把专题取名为“儒商xxx”我深感惭愧,其实我根本就称不上什么儒,更不愿做什么商人,从小时候在课本上认识威尼斯商人中那个狡猾的犹太人时,就对商人没什么好感。在黔东南的四年,我一直想从商人的团队突围,越过狡狯和奸猾,去寻找纯朴和性灵。在黔东南州林校一个简陋的小礼堂里,通过诗歌,我找到了我寻找的东西。那一次,我认识了亮哥——朋友们都这样叫他,一个身材高大,举止儒雅的诗人。由于诗歌的力介,我们一见如故。在晚上的酒席上,亮哥频频举杯,豪气满怀,酒兴所致,妙语连珠。我也抛开了矜持和谨慎,进入豪迈与激昂,开怀畅饮,酒入豪肠,忽见窗外,天空湛蓝如水,一弯新月如画。

    我们就这样开始了火锅、白酒和文学的聚会。在环城路山脚的小酒店,在洗马河边的小饭馆,在清水江畔的小饭庄,到处都有我们身影、快乐和笑声,每当酒到酣处,情至深时,我们也对酒当歌,戏叹人生几何!2003年春天,新绿扶疏,繁花盛开,我们从火车站上船,顺清水江漂流。这一次我认识了温柔敦厚、豪气盈怀的波哥。波哥原在某县做过县委副书记,却是至情至性之人,嬉笑怒骂皆是文章,抑扬顿挫自成诗歌。在火烧寨一下船,波哥便率先脱去鞋袜,第一个和清水江做亲密接触,清水江粼粼的清波也率先激起波哥的诗兴。“啊,清水江!”这对别人来说也许不是诗,出自波哥之口,却由不得不是。在早春蔚蓝的天空下,在清水江的沙滩上,他伸开双手,敞开胸怀,面朝江水,春暖花开,谁能和清水江畔的空气做如此激情的拥抱?他的声音激起小鸟飞翔,草木摇曳,花香荡漾,波光明灭,焉能不是好诗?他一挥手,一石激起数点波澜,一个漂亮的水漂把我们引向遥远的童年,焉能不是诗人?是的,波哥不能是政治家,只能是诗人,不能是小说,只能是诗!

    火烧寨坐落在清水江畔,一片平畴,村舍散落,菜蔬青翠,炊烟缭绕,狗吠鸡鸣,时值油菜花开,好一派如诗如画的田园风光。波哥说,火烧寨因清军逆水而上,一把火烧了整个寨子而得名,而且这里还出了一名英雄。中午,我们在一户农家吃饭,男主人忙于农活,女主人热情地招待我们,拿出了家里最好的菜肴:腊肉和米酒。在英雄的故乡,我还认识了一行中波光诡秘、剑走偏锋的子建。子建是记者,行踪飘忽,才气盎然,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和七步诗的作者是否有一些渊源。我们喝酒,他就吃饭,埋头苦干,到我们该吃饭的时候,他便酒兴发作了,停箸举杯,颇有挑衅的味道。我一直没有读过子建的作品,但我能想象,他的文字一定挟着几分怪侠之气。

    多少年来,我四处漂泊,居无定所,所到之处,皆为驿站。奔波总是伴生着尘土,在尘土中,我已无暇顾及周围的人和事,多少岁月、姓名、面孔纷纷远去,甚至连自己的姓名也丢失了,在陌生和孤独中,我已经无法恢复和一株草、一棵树的对话,更遑论人的心灵,但是,在黔东南,我的声音找到了回响,这些对话涓滴积聚,足已汇成一条河流,就象奔流不息的清水江,它虽不是什么理想主义的强音,却能荡涤世俗的荆棘,穿越物欲的藩篱,成为喧嚣的街市一种浸润心灵的清响。我从来没有想到,在这个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的时代,我会在黔东南遇到那么多朋友,真正的朋友!即便有一些是多少带有几分功利色彩的,也仍然透着这一方水土固有的本色。

    一个偶然的饭局,我认识了韦君,其时他是政府的秘书。一个小秘书,官架子官腔十足,说实在的,他给我的第一印象很不好,但是我们的交往并没有因此而中断。他请同学吃饭,让我去买单,同时给我介绍各个方面的朋友,自告奋勇帮我办事。他找我借钱,就象老虎借猪,却跟他的朋友说我爽,不埋灭人情。就是这样,我们居然也成了朋友。他和我在一起,总是电话不断,有很多电话要跑到一边去悄声地打。他升任局长的时候,我跟他说,我给你做个政治顾问,从现在起,你不该接的电话不要接,不该喝的酒不要喝,不该去的地方不要去。因为我已经知道,他从一个偏远山区的乡村教师到一个局长,走过了一段很长很艰难的路。他说好,但是依然故我:喝酒,打麻将,搞婚外恋,和老婆吵架。忽然有一天,有人打电话来,说他在医院里,快死了,去晚了就见不到活的了。尽管前一天他还给我打过电话,好端端的,但是我还是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医院。然而他走得更快,除了白色的床单以外,我只看到他一双直挺挺的脚。就是这一年的清明,他开车邀我去山上扫墓,一些人在坟前烧纸钱,他则拉我打怪路。在一棵松树下,坐在绿草中,你断然不能把他和咫尺之远的坟茔联系在一起,他谈笑风生,是何等地藐视死亡!他老婆很平静地告诉我,他死于脑溢血。我的心里却起了波澜:沉浮宦海多少年,小荷才露尖尖角,熬到中年,方有所成,顷刻之间,化为乌有!我和刘君的接触是非文学的,非性灵的,却不乏坦诚和亲切,他的矫诳之中,还是有一种纯朴在,和黔东南的山水一脉相承。

    在黔东南,有一位朋友不能不说,他身材矮小,却是思想的高度浓缩;他身在政界,却能跳出政界看世界。和他在一起,我大多是一个倾听者。他思想的流水进入我的潭中,回响是悠远而深沉的。我不止一次说,黔东南是一片文艺的热土。比如这里的女孩,从小就学会了唱歌、跳舞;男孩则吹芒筒、跳芦笙。这些歌舞和他们的农事、饮食、婚嫁、丧葬等种种习俗水乳交融,形成了一种魅力独具的民族文化。而其魅力之核心,我以为是这样的一种歌舞文化,让人性得到了极大的释放。这位朋友说,你知道这个地方为什么这么落后吗?这里的男人,有酒和女人的歌声,就什么也不想干了;这里的贫穷和落后,是其独有的文化造成的。唯此我不敢苟同。

    黔东南的山水是质朴的,美丽的,她的民族文化博大精深。却决不是其贫穷和落后的原由。应该说,这里的发展,还需要大力地挖掘民族文化。一年一度的芦笙节,仅仅展现了她的冰山一角。2003年4月,我随省州一百名文艺家去雷山采风,才真正一睹其熠熠风采。从雷公山的云海到西江的吊角楼,从响水岩的飞瀑到南猛的苗歌,无不以其人文山川的壮丽、素朴,荡涤和震动人的心灵。雷山之行的最后一站是南猛。南猛,一个依山傍水的苗寨。我们去的时候,公路还没有通到寨子,走了近三里路,又在半坡上的吊角楼之间穿行半个多小时,才抵达苗寨的中心。每一个苗寨的中心,都是一个吊角楼群围合的铜鼓场。苗家的女子不论老幼,头戴银饰,身穿彩裙,男子一袭青衣,手持芦笙。在这里,苗家人用苗歌、芦笙舞、牛角酒来欢迎远方的客人。去苗寨之前,我听说过拦门酒,却不知就里,进了苗家,我才领略了拦门酒的厉害。苗家姐妹三个站在门口,身穿盛装,手捧酒杯,唱着苗歌,打着吆喝,和她们的热情、大胆、自然相比,你反而显得拘束、胆怯、惶恐,在苗女热情甜美的歌声里,在那泉水一般清澈的目光的注视中,你盛情难却,无处逃遁。此时,整个寨子沉浸在一片欢乐之中,歌声和笑声此起彼伏。从吊脚楼逃出来,才发现天空中早已下起小雨,青翠的山峦,雾霭缭绕,山脚的小河,如同带子,蜿蜒绕进了大山的深处。所以我说,这里的苗女多情,一只再矫捷的鸟也冲不出她歌声的重围;所以我说,在苗歌的微熏里,我愿醉成一滴最纯粹的水,循着叶脉的幽径和树干的指引,再一次受到青苔清新可人的呵护,回到最初的记忆,回到最本真的心灵和最纯粹的欢乐!

    黔东南,何止一个西江,一个南猛!在大山的深处,有多少苗乡侗寨!还有壮美的杉木河,奇诡的月亮山!

    黔东南,我不能和你说再见!

    2005年1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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