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行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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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警一到现场立刻忙碌起来,驱赶人群,划定现场,测量、绘图、拍照、记录、询问、不慌不忙,井井有序。
交警们找到目击者——一位过路老汉,他被吓迷了,靠在一棵大杨树下,浑身如筛糠,不停地颤抖。经过好一阵子解释劝说,才慢慢道出当时看到的情景:两个骑三轮车人并排行,一面走一面说笑,三轮车左右摇摆,醉汉一样,占据近一半路面。骑自行车人想绕到路中间超他们,在中间线附近,前轮碾到一块石子,车把一晃,歪倒了,正在这时,身后一辆货车驶过来
听完叙述,许万中心中颇多感触。交通安全意识低下,不仅仅是许庄一个村,这条路两侧的村民,大都如此,行在公路上,像行在乡间土路上一样,非走在中间才觉得舒坦畅快,根本不提防有没有危险,有没有过往车辆,也真够得上“英雄”了。刹那间,许万中觉得自己太渺小了,凭个人能力提高许庄人的安全意识,尚且很难,遇到这样那样阻力,要想提高这条路沿线多个村庄人的安全意识,其难度更可想而知,非一个人的能力所能达到,必须多个部门配合,才能破除积年陋习,树立良好习惯,收到较好效果。
刚回乡时,对于乡亲们的不幸,仅仅是怜悯,认为他们迷信、愚昧,现在看来,仅仅破除迷信还不能达到目的,必须改变更加顽固的习惯势力。他视若亲生女儿的李小花突遇不测,更坚定了他的信心,促使他努力为故乡做善事,为沿路百姓做善事,才无愧于老共产党员的光荣称号。当年和他一起当兵一起转业到那个运输公司的战友,故乡都在这一带,退了休没事干,下棋打麻将,消磨时光,不如发动老战友回故乡,组成一个演讲团,向村民讲解安全常识,是一件造福于百姓的有意义的事,对故乡对社会就是很大贡献,是一件功德无量的善事。
李小花的丈夫许永强,被人引着,哭哭啼啼,跌跌撞撞来了。送信人到他家时,只有刘梅老太太在家,送信人没敢说,跑到麦地里拽着他就往这儿跑。一到现场,永强径直扑过去,要掀开席子看一看妻子,被几个小伙子费了很大力气才扯住,架到路边,按坐下来,一人一句劝说。别人的话他一句也听不进去,轻轻抽泣着,泪如泉涌,泪水汗水混合一起,从变了形的脸上流下来,浸透衣服。永强是一位沉默寡言的老实人,见人没一句话,嘿嘿一笑就算打招呼了,不与村人来往,也没啥爱好,浑身用不完的劲全使在了庄稼地里。脚手闲不住,放下庄稼活忙家务,事事听妻子拿主意。刘梅老太太仅有这一个女儿,跟着他们生活,他待之如生母,一家人和睦相处,共享天伦,虽然日子过得凄惶,倒也不乏生活乐趣。妻子溘然离去,使他失去了精神支柱,一家人以后咋生活,他心里没底,不知道咋应付。早上妻子出门时,他不想让她去,想自己去。她心疼他干活太累,要收麦了,让他攒足劲,养养身子。临走,他嘱咐她早点回来,她叮嘱他啥也别干,好好歇半天。她带着卖菜的钱为他和女儿许卉买来的西瓜,满怀希望回来了,到了村口,就要到家了
十几年恩恩爱爱的夫妻生活,点点滴滴堆积起来,厚重而深沉,几乎胀破了脑袋。永强悔恨交加,心如死灰,一次次企图挣脱束缚,再瞧妻子一眼,又一次次被人按下来。
看着永强发疯的样子,许万中心如刀绞,挺身挡在前边,遮住他的视线,气力微弱,声音哽噎“永强,强,你静静,静静,光哭有啥用哩,要照顾好自己,啊,以后家里全靠你了,不为自己想,也要为小花她娘,闺女许卉想想呀啊”
围观者你一言他一语,劝说永强:
“人死不能复生。”
“以后没人照顾你了,你要照顾好自己。”
“想开点儿,一家人就靠你了,你千万不能倒下呀。”
“再难的关也要往前奔呀。”
看妻子一眼已不可能,永强抱着头,颓然长叹一声,精神几乎崩溃了“哎——呃,可咋过呀,哎,哎”
几个人搂着永强,要送他回去。
永强力气很大,几个小伙子拉不走,恰在这时,世国开着拖拉机经过,大伙合力把他抬到车斗里,拉回去了。
许万中叮嘱道:“永强,先别让你娘知道,啊。”
永强双目无光,形容枯槁,没回答。
场面如一汪死水,沉寂无声。
“明明,明明,俺明明呢?俺明明呢?”不知什么时候,何艳游荡过来了。热闹场合里总少不了她。残酷的场面,勾起了她内心深处的痛苦回忆,遥远的过去突然窜到了现实中,何艳似乎有所悟,执意寻找司机,索要儿子明明。
世详把何艳牵到一边,暗暗指指警车,示意明明在车里面。
何艳欣喜若狂,不顾一切朝警车扑去,声嘶力竭地吼叫着:“明明,明明,还俺明明,还俺明明!”
前边人故意闪开一条道,如被剑劈开的水,何艳过后,人流立刻闭合起来,在身后打着旋涡。
跳到车前,何艳一把捉着车门,拉开就往里钻。见到儿子的迫切愿望,任何力量也阻挡不住。
交警不知道怎么回事,碍于她是女人,只能以身体遮住车门,不好过分拉扯。在这众怒难犯的是非之地,往日的威风荡然无存,只能好言相劝。他们深深感到了另一种巨大压力。
何艳不肯罢休,又吵又闹,非要钻进去找明明。
紧急关头,又是老司机挺身制止,让村里几名妇女把她送回村去。
交警如释负重,分开一条道,协助法医把李小花抬到救护车上。救护车轰轰两声,准备启动。
突然一位老婆婆从人缝间冲出来,窜到救护车前,瘫坐于地。
司机被突出其来的情况吓一跳,慌忙踩着刹车,探出头察看。若在平时,这些上等司机一定会大发雷霆,恶狠狠骂一声,找死吗?或者,不要命了!谁敢吱声?同是耍方向盘的司机,地位分九等,贵贱不同,他们这一类应归究于高贵司机了,不过,眼下也只好忍气吞声,耐心等待。
老婆子正是刘梅,极度悲哀已使她面容扭曲,失去原形,哭干了泪,干嚎着低声嘟囔,如和尚念经,毫无表情“小花,小花,俺可怜的闺女,你咋撇下娘不管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见到妹妹刘梅,许万中更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滋味。本想向她隐瞒一段时间,可眼下还没腾开身安排,她已经知道了。其实,也是意料之中的事,这里离村子咫尺之近,发生这么大的事,炸了锅一样,想瞒,几乎不可能。命运竟是如此地不公平。人一辈子三大不幸,幼年丧母,中年丧夫,老年丧子,都让她遇上了,她心里早已苦得盛不下苦了。打击有多么沉重,只有她自己知道。命运多灾多难,完全改变了她的性格,少小时的调皮,活泼、开朗、不绝于耳的笑声,随着岁月流逝,早已踪影全无,不留一点蛛丝马迹了。前几天,许万中曾对妹妹说过,要带她回去住一段,逛逛公园,长长见识,享几天福,她不愿去。在许庄落户以后,她就没离开过。她不愿离开家,不愿离开惟一的女儿,不曾想,女儿却离她而去
许万中痴痴地倚在车头上,不禁为妹妹捏把汗,自己已经痛苦不堪,还能不能劝慰更加痛苦的妹妹,他心里没底,不敢上前,怕自己的泪引来更多的眼泪。
女人们纷纷上前劝解,你一句她一句,声声朴实动情,催人泪下,不一会儿,女人们没有劝住老太太,自己倒伤心地哭了。
刘梅老太太始终没有表情,不说话,也不哭,目光浑浊,干枯无光,木雕一般。
场面渐渐静下来,只有树上蝉,不知趣地聒噪不息,惹人烦。
场面陷于僵局。这样的事交警们见多了,不敢掉以轻心,年纪大的人常常是伤亡者的亲属,阻挡办案,强硬手段来不得,又不敢摸不敢过分招惹。一位胖子交警来求助老司机,求他通融通融。
许万中没有理胖子交警,闭上眼,深吸口气,定定神,侧过身说:“小梅,我知道你心里苦,哭出来吧,啊——哭出来好受一些,唏,唏。”
“”
许万中握着那双瘦骨嶙峋的手说:“小梅,我是你万中哥,有啥事给我说,别闷在心里,啊——”
老太太依旧如木头人,不说一句话,连眼也没眨一下。
“小梅,咱回家,啊,回家。”他的双手握着她的双手,向上提。分开了几十年的两双手,又握到了一起。
猛然,刘梅老太太大叫一声,痛苦凄惨,令人断肠“娘啊——娘,老天爷咋恁不公哩”
闻者无不掩面悲泣。
“闺女回家了,咱也回去,啊,唏”努力了再努力,许万中也没能控制住感情,抽泣起来。
“不,不,让俺再看一眼,再看一眼。”
无论如何不能让她看女儿,小花的惨相会让她受不了,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岂不又害一个人?一般人见一面,惨状就被深刻印在脑海里,涂抹不掉,胆小的几天吃不下饭更何况她的亲生母亲?人间最大的悲剧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了。母亲满怀希地望把小生命迎接到世上,看着她学会走路,学会说话;看着她上学,长大成人;看着她结婚,有了自己的孩子,又亲自送走她,送她去另一个世界,将是怎样令人的撕心裂腑啊?无论如何不能让她看女儿,不是心狠,是残酷现实的逼迫,不能让那颗伤痕累累的心再经风霜了。
许万中说:“小花回家了,抱着许卉在门口等你呢。”
“不看一眼,俺,俺死不瞑目呀”刘梅老太太什么都清楚。
“救护车上是病人,不是小花,不信问他们。”许万中还在努力编造谎言,此情此景,这谎言显得是那么的苍白,那么的幼稚,却又是那么的真诚。
众人急忙随声附和。
胖子交警也走过来,点头哈腰,堆了一脸的厚厚的生硬的笑“大娘,车上是病号,急着上医院,让让吧。”
思念女儿而见不到女儿苦楚,老太太难以承受,身心极度虚脱,喘不过气,一闭眼,昏过去了。
众人不忍再看,转过身去。几名有经验的年长妇女忙抢上去,揉胸捶背掐人中,大声喊叫,一阵手忙脚乱,老太太才缓过气来。
老太太慢慢睁开眼,用尽力气狂吼一声“噫——呀!嗐——俺,可,怜,的,小,花,让,娘,再,看,你,一,眼,吧”
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许万中,争求意见。
许万中态度坚决“不行,来,大家帮帮忙,把她抬回去。”
老太太已经没有力量挣扎,只能任人摆布,以微弱的声音絮叨“咳——早上出门,她还说给俺买双鞋,再穿不上”
有人把那双女式黑布鞋拣过来,捧上。
老太太端着布鞋,凝视许久,宛如这双黑布鞋中有女儿小花的形象。观毕,缓缓贴至胸前,贴得紧紧地。睹物思人,不知不觉混浊的老泪夺眶而出,滴落到鞋面上。
许万中轻轻说:“回吧,啊。”
“让,小,花,一,起回回”使尽了力气,老太太也没能把“家”说出来。
“不行,这么热的天,放哪儿呀,人家拉回去还要做鉴定呢。”到了这地步,再瞒下去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只能使老太太更伤心,许万中只好抖搂出根底。许万中凑上前,俯下身子,双手搀扶起老太太“走吧,这儿的事他们会帮助处理。”
“这儿的事不用你们操心。”
“回家了,花儿;回家了,花儿;回——家”刘梅强打精神,鼓足气力,忍住悲恸,力求把这两句话说完整,别让女儿听错了,找不到回家的路。依照古老风俗,老太太呼喊小花的名字,招引着小花的魂儿回家,一步一唤,一步一回头。阴间里没有光,到处漆黑,阳间人呼唤着阴间人的名字给魂儿引路,让她知道回家的路。迷了路回不到家,在外要受欺侮的。
刘梅老太太心里滴着血,双手攥紧黑布鞋,颤悠悠地站起来,挪动脚步。
许万中这个异姓哥哥,她非常信得地过,已经习惯了言听计从。双方父亲结拜为兄弟以来,风风雨雨几十载,共同度过了一道道难关。困难时期,他省吃俭用给她寄钱,宁肯自己受苦也不让她受苦。后来,他的几个小孩工作了,条件宽裕了,每月都接济她。几十年里接下的友谊,超越了血缘关系,情同手足。她一辈子没出过远门,没见过世面,不知道如何处理这件事,可能万中哥说得对。永强这孩子心眼太实,是个孤儿,没有亲人可以依靠,只有仰仗万中哥了。他走南闯北多年,知道该咋办。
两位历经风霜,饱尝磨难的老人,摇摇晃晃走了,哥哥搀着妹妹,妹妹倚附着哥哥,从人群夹道中挪动脚步,迎着夕阳,向许庄,向家走去。
“小花,回家了,小花,回家了”
交警一到现场立刻忙碌起来,驱赶人群,划定现场,测量、绘图、拍照、记录、询问、不慌不忙,井井有序。
交警们找到目击者——一位过路老汉,他被吓迷了,靠在一棵大杨树下,浑身如筛糠,不停地颤抖。经过好一阵子解释劝说,才慢慢道出当时看到的情景:两个骑三轮车人并排行,一面走一面说笑,三轮车左右摇摆,醉汉一样,占据近一半路面。骑自行车人想绕到路中间超他们,在中间线附近,前轮碾到一块石子,车把一晃,歪倒了,正在这时,身后一辆货车驶过来
听完叙述,许万中心中颇多感触。交通安全意识低下,不仅仅是许庄一个村,这条路两侧的村民,大都如此,行在公路上,像行在乡间土路上一样,非走在中间才觉得舒坦畅快,根本不提防有没有危险,有没有过往车辆,也真够得上“英雄”了。刹那间,许万中觉得自己太渺小了,凭个人能力提高许庄人的安全意识,尚且很难,遇到这样那样阻力,要想提高这条路沿线多个村庄人的安全意识,其难度更可想而知,非一个人的能力所能达到,必须多个部门配合,才能破除积年陋习,树立良好习惯,收到较好效果。
刚回乡时,对于乡亲们的不幸,仅仅是怜悯,认为他们迷信、愚昧,现在看来,仅仅破除迷信还不能达到目的,必须改变更加顽固的习惯势力。他视若亲生女儿的李小花突遇不测,更坚定了他的信心,促使他努力为故乡做善事,为沿路百姓做善事,才无愧于老共产党员的光荣称号。当年和他一起当兵一起转业到那个运输公司的战友,故乡都在这一带,退了休没事干,下棋打麻将,消磨时光,不如发动老战友回故乡,组成一个演讲团,向村民讲解安全常识,是一件造福于百姓的有意义的事,对故乡对社会就是很大贡献,是一件功德无量的善事。
李小花的丈夫许永强,被人引着,哭哭啼啼,跌跌撞撞来了。送信人到他家时,只有刘梅老太太在家,送信人没敢说,跑到麦地里拽着他就往这儿跑。一到现场,永强径直扑过去,要掀开席子看一看妻子,被几个小伙子费了很大力气才扯住,架到路边,按坐下来,一人一句劝说。别人的话他一句也听不进去,轻轻抽泣着,泪如泉涌,泪水汗水混合一起,从变了形的脸上流下来,浸透衣服。永强是一位沉默寡言的老实人,见人没一句话,嘿嘿一笑就算打招呼了,不与村人来往,也没啥爱好,浑身用不完的劲全使在了庄稼地里。脚手闲不住,放下庄稼活忙家务,事事听妻子拿主意。刘梅老太太仅有这一个女儿,跟着他们生活,他待之如生母,一家人和睦相处,共享天伦,虽然日子过得凄惶,倒也不乏生活乐趣。妻子溘然离去,使他失去了精神支柱,一家人以后咋生活,他心里没底,不知道咋应付。早上妻子出门时,他不想让她去,想自己去。她心疼他干活太累,要收麦了,让他攒足劲,养养身子。临走,他嘱咐她早点回来,她叮嘱他啥也别干,好好歇半天。她带着卖菜的钱为他和女儿许卉买来的西瓜,满怀希望回来了,到了村口,就要到家了
十几年恩恩爱爱的夫妻生活,点点滴滴堆积起来,厚重而深沉,几乎胀破了脑袋。永强悔恨交加,心如死灰,一次次企图挣脱束缚,再瞧妻子一眼,又一次次被人按下来。
看着永强发疯的样子,许万中心如刀绞,挺身挡在前边,遮住他的视线,气力微弱,声音哽噎“永强,强,你静静,静静,光哭有啥用哩,要照顾好自己,啊,以后家里全靠你了,不为自己想,也要为小花她娘,闺女许卉想想呀啊”
围观者你一言他一语,劝说永强:
“人死不能复生。”
“以后没人照顾你了,你要照顾好自己。”
“想开点儿,一家人就靠你了,你千万不能倒下呀。”
“再难的关也要往前奔呀。”
看妻子一眼已不可能,永强抱着头,颓然长叹一声,精神几乎崩溃了“哎——呃,可咋过呀,哎,哎”
几个人搂着永强,要送他回去。
永强力气很大,几个小伙子拉不走,恰在这时,世国开着拖拉机经过,大伙合力把他抬到车斗里,拉回去了。
许万中叮嘱道:“永强,先别让你娘知道,啊。”
永强双目无光,形容枯槁,没回答。
场面如一汪死水,沉寂无声。
“明明,明明,俺明明呢?俺明明呢?”不知什么时候,何艳游荡过来了。热闹场合里总少不了她。残酷的场面,勾起了她内心深处的痛苦回忆,遥远的过去突然窜到了现实中,何艳似乎有所悟,执意寻找司机,索要儿子明明。
世详把何艳牵到一边,暗暗指指警车,示意明明在车里面。
何艳欣喜若狂,不顾一切朝警车扑去,声嘶力竭地吼叫着:“明明,明明,还俺明明,还俺明明!”
前边人故意闪开一条道,如被剑劈开的水,何艳过后,人流立刻闭合起来,在身后打着旋涡。
跳到车前,何艳一把捉着车门,拉开就往里钻。见到儿子的迫切愿望,任何力量也阻挡不住。
交警不知道怎么回事,碍于她是女人,只能以身体遮住车门,不好过分拉扯。在这众怒难犯的是非之地,往日的威风荡然无存,只能好言相劝。他们深深感到了另一种巨大压力。
何艳不肯罢休,又吵又闹,非要钻进去找明明。
紧急关头,又是老司机挺身制止,让村里几名妇女把她送回村去。
交警如释负重,分开一条道,协助法医把李小花抬到救护车上。救护车轰轰两声,准备启动。
突然一位老婆婆从人缝间冲出来,窜到救护车前,瘫坐于地。
司机被突出其来的情况吓一跳,慌忙踩着刹车,探出头察看。若在平时,这些上等司机一定会大发雷霆,恶狠狠骂一声,找死吗?或者,不要命了!谁敢吱声?同是耍方向盘的司机,地位分九等,贵贱不同,他们这一类应归究于高贵司机了,不过,眼下也只好忍气吞声,耐心等待。
老婆子正是刘梅,极度悲哀已使她面容扭曲,失去原形,哭干了泪,干嚎着低声嘟囔,如和尚念经,毫无表情“小花,小花,俺可怜的闺女,你咋撇下娘不管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见到妹妹刘梅,许万中更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滋味。本想向她隐瞒一段时间,可眼下还没腾开身安排,她已经知道了。其实,也是意料之中的事,这里离村子咫尺之近,发生这么大的事,炸了锅一样,想瞒,几乎不可能。命运竟是如此地不公平。人一辈子三大不幸,幼年丧母,中年丧夫,老年丧子,都让她遇上了,她心里早已苦得盛不下苦了。打击有多么沉重,只有她自己知道。命运多灾多难,完全改变了她的性格,少小时的调皮,活泼、开朗、不绝于耳的笑声,随着岁月流逝,早已踪影全无,不留一点蛛丝马迹了。前几天,许万中曾对妹妹说过,要带她回去住一段,逛逛公园,长长见识,享几天福,她不愿去。在许庄落户以后,她就没离开过。她不愿离开家,不愿离开惟一的女儿,不曾想,女儿却离她而去
许万中痴痴地倚在车头上,不禁为妹妹捏把汗,自己已经痛苦不堪,还能不能劝慰更加痛苦的妹妹,他心里没底,不敢上前,怕自己的泪引来更多的眼泪。
女人们纷纷上前劝解,你一句她一句,声声朴实动情,催人泪下,不一会儿,女人们没有劝住老太太,自己倒伤心地哭了。
刘梅老太太始终没有表情,不说话,也不哭,目光浑浊,干枯无光,木雕一般。
场面渐渐静下来,只有树上蝉,不知趣地聒噪不息,惹人烦。
场面陷于僵局。这样的事交警们见多了,不敢掉以轻心,年纪大的人常常是伤亡者的亲属,阻挡办案,强硬手段来不得,又不敢摸不敢过分招惹。一位胖子交警来求助老司机,求他通融通融。
许万中没有理胖子交警,闭上眼,深吸口气,定定神,侧过身说:“小梅,我知道你心里苦,哭出来吧,啊——哭出来好受一些,唏,唏。”
“”
许万中握着那双瘦骨嶙峋的手说:“小梅,我是你万中哥,有啥事给我说,别闷在心里,啊——”
老太太依旧如木头人,不说一句话,连眼也没眨一下。
“小梅,咱回家,啊,回家。”他的双手握着她的双手,向上提。分开了几十年的两双手,又握到了一起。
猛然,刘梅老太太大叫一声,痛苦凄惨,令人断肠“娘啊——娘,老天爷咋恁不公哩”
闻者无不掩面悲泣。
“闺女回家了,咱也回去,啊,唏”努力了再努力,许万中也没能控制住感情,抽泣起来。
“不,不,让俺再看一眼,再看一眼。”
无论如何不能让她看女儿,小花的惨相会让她受不了,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岂不又害一个人?一般人见一面,惨状就被深刻印在脑海里,涂抹不掉,胆小的几天吃不下饭更何况她的亲生母亲?人间最大的悲剧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了。母亲满怀希地望把小生命迎接到世上,看着她学会走路,学会说话;看着她上学,长大成人;看着她结婚,有了自己的孩子,又亲自送走她,送她去另一个世界,将是怎样令人的撕心裂腑啊?无论如何不能让她看女儿,不是心狠,是残酷现实的逼迫,不能让那颗伤痕累累的心再经风霜了。
许万中说:“小花回家了,抱着许卉在门口等你呢。”
“不看一眼,俺,俺死不瞑目呀”刘梅老太太什么都清楚。
“救护车上是病人,不是小花,不信问他们。”许万中还在努力编造谎言,此情此景,这谎言显得是那么的苍白,那么的幼稚,却又是那么的真诚。
众人急忙随声附和。
胖子交警也走过来,点头哈腰,堆了一脸的厚厚的生硬的笑“大娘,车上是病号,急着上医院,让让吧。”
思念女儿而见不到女儿苦楚,老太太难以承受,身心极度虚脱,喘不过气,一闭眼,昏过去了。
众人不忍再看,转过身去。几名有经验的年长妇女忙抢上去,揉胸捶背掐人中,大声喊叫,一阵手忙脚乱,老太太才缓过气来。
老太太慢慢睁开眼,用尽力气狂吼一声“噫——呀!嗐——俺,可,怜,的,小,花,让,娘,再,看,你,一,眼,吧”
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许万中,争求意见。
许万中态度坚决“不行,来,大家帮帮忙,把她抬回去。”
老太太已经没有力量挣扎,只能任人摆布,以微弱的声音絮叨“咳——早上出门,她还说给俺买双鞋,再穿不上”
有人把那双女式黑布鞋拣过来,捧上。
老太太端着布鞋,凝视许久,宛如这双黑布鞋中有女儿小花的形象。观毕,缓缓贴至胸前,贴得紧紧地。睹物思人,不知不觉混浊的老泪夺眶而出,滴落到鞋面上。
许万中轻轻说:“回吧,啊。”
“让,小,花,一,起回回”使尽了力气,老太太也没能把“家”说出来。
“不行,这么热的天,放哪儿呀,人家拉回去还要做鉴定呢。”到了这地步,再瞒下去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只能使老太太更伤心,许万中只好抖搂出根底。许万中凑上前,俯下身子,双手搀扶起老太太“走吧,这儿的事他们会帮助处理。”
“这儿的事不用你们操心。”
“回家了,花儿;回家了,花儿;回——家”刘梅强打精神,鼓足气力,忍住悲恸,力求把这两句话说完整,别让女儿听错了,找不到回家的路。依照古老风俗,老太太呼喊小花的名字,招引着小花的魂儿回家,一步一唤,一步一回头。阴间里没有光,到处漆黑,阳间人呼唤着阴间人的名字给魂儿引路,让她知道回家的路。迷了路回不到家,在外要受欺侮的。
刘梅老太太心里滴着血,双手攥紧黑布鞋,颤悠悠地站起来,挪动脚步。
许万中这个异姓哥哥,她非常信得地过,已经习惯了言听计从。双方父亲结拜为兄弟以来,风风雨雨几十载,共同度过了一道道难关。困难时期,他省吃俭用给她寄钱,宁肯自己受苦也不让她受苦。后来,他的几个小孩工作了,条件宽裕了,每月都接济她。几十年里接下的友谊,超越了血缘关系,情同手足。她一辈子没出过远门,没见过世面,不知道如何处理这件事,可能万中哥说得对。永强这孩子心眼太实,是个孤儿,没有亲人可以依靠,只有仰仗万中哥了。他走南闯北多年,知道该咋办。
两位历经风霜,饱尝磨难的老人,摇摇晃晃走了,哥哥搀着妹妹,妹妹倚附着哥哥,从人群夹道中挪动脚步,迎着夕阳,向许庄,向家走去。
“小花,回家了,小花,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