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捡来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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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时她眼前净是些乌衣弟子。

    “有空吗?去咖啡厅坐坐?”或“卡拉ok怎样?”

    殷殷笑里是荷尔蒙激增的红润。她隔拿着电话都闻得见逼迫气。她借口家里紧断掉了。遇到是俗人介绍的,她不会给母亲面子,要去你去。母亲说,连面都不见,怎么知道合不合适。她哭了,你就是容不得我!她那时真是幼稚,后来想。当时她想的是要一个俊朗的,读得懂她的日记的,遇见的,她欢喜的,自己愿意哧溜许给一生的,后来看见大约只是电影和书里才有,而且得剪接拼凑,她就叹了口气——最多是不想不嫁。爱情总是羞耻的,至少她看见的足以让她难为情。她的母亲也很烦忧。这丫头,看来大,工作也上进,骨头里和小孩没什么两样,只怕要耽误了。

    只有他是她捡的。

    中午下了班,她袅袅婷婷下到一楼的麦当劳吃鸡腿汉堡。他就坐在窗外的台阶上,底下垫着招聘的报纸,垂着头,西服背影对着她——真是瘦。慢吞吞吃完了,他还在垂着头,人流里分外的现。她想大约是病了。

    她踌躇了很一会,决定出去看看。

    她款款蹲了下来——这是她的习惯,她从不弯腰对稍矮的东西。她看不见他的脸,她温和的问:“怎么啦,哪里不舒服?”

    他仍未抬头,只是摇了一下,留海晃了晃。

    “我叫陆小晚,在16楼上班,如果你病了,我可以帮你。”

    他抬起头,一张惨白的英俊少年柔软痛苦的脸,汗珠密密在高广的额头上。令她的心更软。

    “胃疼?”

    他点了一下头。

    “进去坐一会,先喝点热的。”

    他复又底头摇了摇。大概是没钱。她由软变酸。

    “你等我啊——”

    她以最快的速度要了杯热饮,又到附近是药店拿了合三九,放在他面前。“快喝,被人看见了不好。”她体恤他的尊严。

    下午班马上就到了,她说我在16楼a座,如果不舒服就上来找我。下午她记着他,抽空下来一趟,他走了。大约李慧娘的初遇。她自己的脸都要红了。

    几天以后,前台有她的信封,未见邮票,她拆开一看里面是二十元钱,纸上有字:小姐姐:谢谢你的照顾。弟。谢贞安敬上。

    “什么时候送来的?”她到前台问。

    “半个小时前吧,是你朋友?好俊也——”

    她下电梯,明知无益也要去看一看,然而他在,站在门口。她炯然自己的失态,手里一纸白笺,风里猎猎的响,仿佛是在赴约会的途中。他穿着旧的干净的青棉衣,安静的站着,人流里他的清美和好,让她心疼,但居然的,两个人都不能笑。

    她问:好点吗?

    恩。

    这会他笑了,苍茫而灿烂的,她忍不住想抱一下,象抱一个走失了又回来的贝比。她的手迅速翻了翻他的衣领,但陡然觉得了孟浪。她又从口袋里掏出了钱,塞在他的衣服袋里。

    “记得吃,啊?”姐姐的口吻。

    他推不过她,她是要做的,她自己都难不住。

    “我五点下班,有空就过来。”

    她慌张地往电梯跑,一路上想着自己的诧异,她摸过他的衣领,他的手,只一瞬。他会怎么想,他会相信她是第一次吗?

    但是她是愉悦的,至少下班他在,她有许多话要问他。

    在麦当劳。

    他闷着头吃,却很慢。

    她耐心看他吃完。她的心思飘在他头发上,很顺滑的头发,可以做广告了,她想摸一摸。

    “多大?”她做公关经理,很体面客气的问话,不漏声色的温柔。

    他拿出钱包,翻了张卡给她。

    “24岁。不象,我还以为17呢。”

    她有点酸。自己快26岁了。但看见他,就生生觉老。同事总以为她小,若不是她不苟言笑的刻苦了三年,连她自己都不相信能镇住那一堆姐儿,爷们。

    “在做什么。”

    “没有,辞了,正在找。”

    他答话很轻。普通话,一点尾子上的异音。

    “想找什么样的?”

    “钱多一点的。”

    “不会吧,”她笑了,听男孩子谈钱,头一次。

    “家里穷。”他底声。

    忽然一切都有了答案。他瘦,胃病,脸色不好,说话声小,不大看人。

    “不会连吃饭的桌子都没有吧。”她笑。

    他沉下头——是没有。真的。

    她不做声了。她想象不出是什么样子,她看见他的身体开始抽搐。她的眼泪在眉关一皱的刹那下落。她握住他伏在桌上瘦骨嶙峋的手,冰凉的,没有人气的冷。

    她立起来,俯在他的耳边,层层干净的发香,令她毫无障碍。

    “我在呢。”热度顺着她的手指,传到他心里,她愿意。

    “陪我逛街吧。”

    她简直是欢快的,捉住他的手,她要了一块丝绣的帕子和一把景泰蓝刀。她交到他手上,他冰冷的手上。却说,以后你有了女朋友,我还有好东西给你。

    他忽然不走了。

    他一字一字地说:“为什么,不是你。”

    她说:“我比你大啊——不可以的。”她看见他摇了两下,她慌了,她挽住他的身体,急急地说:“好,我照顾你。”

    她伏在他怀里:“你要宠我哦。”

    你是我捡来的,你是我的。他的身子也是瘦的,她吃惊又心疼,她用力抱死他,恨不能把热量都给他。

    可是他太小,她不能确定。他是不是她的她自己掉泪了。

    她决定和母亲说,未开口就先笑。说有这样这样的人儿,隐去了他的家事。母亲很是诧异,说恋爱就恋爱了。带他来看看吧。

    她与他说,以为他会高兴,他半响无语。

    “怕是,不合适。”

    她忽然下陷。“为什么?!”

    不确定感又来了。她如何向母亲说。从前种种任性都可在他来之后消泯。而他不来,简直是给了她一记闷棍。花容失色。

    “你,不喜欢?”

    “不是。”

    “那为什么?”

    他还是去了,在她以为不会来的时候。

    她是高兴的,父母淡淡的。席上无话。她不能送,这是家的规矩。

    “身体不是很好。”母亲说。

    “他胃不好。”她一字一惜。

    “找个身体好的,男人身体不好,女人吃闷亏,就象你父亲,胃上开一刀,什么事都不做。担子无形都是我的,说起来,他是病人。”母亲说。

    “起眉动眼差了,帮忙收拾一下碗筷嘛。象个大先生是的。”父亲说。

    “家境也不是太好,如果没有房子,你嫁过去怎么办。你娇生惯养惯了,如何在穷家里做媳妇?”母亲叹气。

    “多好的家庭,你都回避,人连面都不见。以为你心高,却是这样的结局。”父亲说。

    “男人呢,是可以改造的。如果他是真心,却也不难。”母亲又说。

    “可是好看不可以当饭吃的。”

    小晚说,他对我很好的。

    “只要他真心,你愿意。”

    小晚遇见他,问他,你父母知道吗?

    他说知道了。

    她笑,他们怎么说?

    他说:他们说,以后不愁房子住了。

    天!她哑了口。她倒是不计较和他一起,哪里都住得,可是父母是不会要上门婿的,尽管房子大得出租。他父母是如何想的呢,因为穷,想要她留他。她分外觉得他可怜。

    她呆了半天,理了思绪。将一合洋参塞在他手里。

    鼓足勇气,她说,我可以租房子的,你的意思?

    他说:不好。

    “为什么?”

    她后来想她的痛苦,就是在他面前问了太多为什么。

    她想了很久,连私奔的话,她都出口了,得来的却是他的闪烁,为什么?他不爱她,可是他说过“小姐姐,为什么不是你?”他是真心的。她提了笔,云笺小字,竖写楷书,费了无数的纸,择了两句:“形容尚小,身量未足,秀于深谷,临风幽树。”

    怜怨交织。可惜他未必懂。

    她关了手机,工作上有点恍惚,她借长假想另外做一家。她容不得自己的闪失。她在人前的骄傲是一点一滴积累的,虽然空却是难以自弃的。她不肯别人窥见伤心,为一个小两岁的孩子,真是不幸。他妈的,阴沟里翻了大船!可是她如何能忘记他的模样。那样不动声色的要她怜。他是她亲手捡来的。她没有捡过别人!

    新公司上班的第一天,旧前台小姐送花过来,她很是感动。

    谢我什么呀,我是借花献佛。

    原来是他的,底下还有一封信和一个礼合。

    打开,是层层丝绢包裹的一枚紫檀簪。莹润和婉,梅花簪头。

    “小姐姐:找过你数次,说你万语千言,不知如何讲起一直生活在暗里,生活中也遇见过感情,可是那是别人的女郎,暖不到自己的心里,我常问冬天怎么过,在心里烧把火每天夜里冷,在出门前搽干泪小姐姐不会不要我簪子是看到你的第二天就托人在做,想给你一个喜欢电话才安,号码是”他晚上接她。他瘦了,且颓唐。他牵了她的手,转了几道车,在城市边缘的一幢旧楼房里,看到了他的家。

    一盏10来瓦的灯泡,昏淡淡照着一室一厅的房间。

    没有人说话,连她来了也是,父母的笑无声在影影幢幢里。他的母亲已经瞎了,而父亲的腿一走一瘸,弟弟无声的进来,他也有残疾。一张床在房中央,上面陈年的絮。

    你睡哪里?

    他指了指洋台。走到洋台才看的见,上下两层的木版,堆满了衣物。她忍不住想哭,她做梦也没想到是这样。

    她出来后问他,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他的喉结上下的滚,什么也没说。

    她牵着他的手,转了很多道车,在城市的中心一家酒店开了房。她惊讶与自己的熟练,因为惦着手边的他,想尽快的安定,连脸都不曾红。她要把自己给他。

    她脱他的鞋,解他的扣,一只手臂不曾离过他的背,象个母亲,她绕过瘦的可怜的腰骨,轻的怕弄疼了他。

    她是狐仙,他是狐仙的宝贝,柔絮是她巨大的尾巴,她尤觉不大,使劲掖暖,她的暖要她捂着,使劲的给他。

    他睡得极沉,在她的臂弯里。

    她对着他的脸说话。

    “我要一个大的摇蓝,层层的绒絮,垫着,十三层包单,你睡着,爱睡多久,睡多久。放在我的床下——不给人看见。我在床上惦着,隔一会下来瞅瞅。”

    她后悔她不是第一次。从前寂寞的岁月里,她做过,没有书上的快乐,她不曾想会遇见他。

    她忽然没有自信了。他是她的一辈子吗。他连爱也没对她说过。她就付出了,而且这样的快。他又小。

    她等他醒,臂弯由痛到发麻。她不肯抽开。

    他醒了。

    “舒服吗?”问了就后悔,总是她先开口,管不住自己的嘴。

    他双手绕过她的颈。“好香啊——”

    “结婚好不好?”怎么又是自己说,她恨不的撕了自己的嘴。

    “好。”答案是她要的。

    “那么今天,你发誓。”

    他笑,因为她太正经,她爱他,他看出来了,显得她小气。不是,她是爱,可是还有,那是心疼,无论如何她是高贵的但开弓没有回头箭。

    “你说,谢贞安和陆小晚今日结婚,永远在一起。”

    好熟。哦,张爱玲也说过的。

    他说了。

    “不过,我是不肯困你的,如果你有了自己喜欢的,就和我说,姐姐我不会为难你的。”她是迫不得已的体面和真话,还是他太小,也不知将来会不会变。

    她希望他说,不会的或我爱你。给她吃定心丸。

    他半天不语。她看他。这时是坚毅的男人的神色,深不可测。她觉得冷和陌生。他不肯说。他竟然不肯说,她可什么都给了,到头来她不过是个小姐姐。她抓不住他。

    他轻轻起床,胸口的吻痕,背后的甲印。他一定觉得她的淫荡,有很多经历,她不过是一夜贪欢,他要走了。他能到那里去,回家,睡木板床,她是他生命里过客,他觉得冷。不是这样的,他是她的。

    她扑了过去,一齐倒在地上。

    她发现他哭了,男人的哭,没有声音的。都是真的,她伤了他。

    “我说错了。”她可什么都没说。她只是说“小姐姐不会为难他。”这也错了。

    “为什么?”她问。

    “我,听不得。”

    轮到她哭了。

    月度会议在梦山咖啡厅里开。散会后遇见另一拨人进来,有前同事李查尔。做同事她回避七分,不过不做了倒他乡遇故知。今天可不能走,约了人也得推!他笑。没办法,她打电话给他家,他在车站去了。接她。她只能要他弟弟转。

    李查尔是业务部的主管,和她一直配合得很好。他从不忌言要追她,为这她心里烦过。这会他进去打个招呼就出来,引她到僻静处做定。小姐送上水来,他自己亲自斟,纯然绅士。

    “恋爱拉——”他问。“何方神圣,被陆大小姐青睐?”

    “查尔?!”她不喜轻薄玩笑。眉头一皱。

    “好,好,不说。”查尔比她大三岁,静下来看有成熟气。男人不能在职场上看,他现在对着她倒象是一个哥哥,连衬衣西服都有稳定气慨。她想她是累了。

    “还在做孔雀?”她问“什么?”

    “男人嘛,象孔雀,每天竖着翎子,美其名曰事业,看的人都觉得累。”她说的是实话,因为她也是,不过早累了。

    “没想到,你这么会说话。”他吃惊。

    松懈下来,她是女孩子,未经世故的,直插人心的软。

    小姐送上酒,干红。他起身倒,阴影盖住了她,男人的暖。“你知不知道你在班上有多嚣张,高根鞋吧吧的响,每次呢,都敲在心上,冷得象株小水仙。不知谁有福气采了去。”李查而尔先干。她饮了,女孩听见好话就是那样的淡淡不自已的美,自得在亮杯的刹那,稳稳一笑。

    第二杯,他又先饮。

    “为什么不考虑我?我也不差。”

    “就是因为不差,你会有更好的。”她喜欢安静的男人,李查尔那种,回家后也不安生,她知道。他不会知道她和安贞连话都不大说,她喜欢看他,连空气都是静的。

    她喝了。

    “你知道,做男人很累的。我知道你能干,不如我们一起吧,你帮我打点,我们自己可以有公司的。我手上还有二十万,结婚了都给你掌着。”他是真话。

    她觉得累。她不是爱风华的人,她想过没有电话,没有上班,没有盛装的日子。要一个天长地久的人,在院子里种花,他会说,花开了。搂她的腰。安贞是,但安贞没有搂过她的腰,没有对她说过,花开了。他有一张很少笑的脸,让她心疼。

    她觉得她自己有点醉了。

    她开口向查尔说起他。

    查尔开车送她回家,只是说:“他不会对你好的。这不是爱,是同情。”

    她后悔对查尔说了他。

    她记得安贞,打电话,安贞听见她的声音就挂了。

    真是个小孩子。幸好母亲以为她不回,她径直去了他家。安贞睡了。她摸了一下他的脸,出来了。

    安贞在她身后,她下楼了,才发现。

    “喝了酒的?”

    “恩”

    “和谁啊——”

    “吃醋了?业务上的,以前的同事,说起你呢。”

    他转身上楼了。

    “怎么了?”她问。

    “你和别人喝酒。”他淡淡的。

    又不对了。她凉在夜风里,她吐了。还有眼泪。

    终归他是个孩子。

    过不了多久,她就原谅他了。她只是不肯多想那一夜,所有的车都没了,她一个人在街上,灯一盏一盏后退,恐惧,凄凉,她一个人。

    他找到一份工作。她为他配衣裳“我的安贞就是好看。”米色的衬衣,缎黄的领带,小袖青西服,清气夺人,驸马象。她是公主,不过大红唐装锁在柜子里。她做家常打扮,不肯欺他。她的小心是自己的心甘情愿。连带花的都不肯穿。郎色青青,妾身草草。

    她去接他。

    开会。

    好容易他出来,她想迎上去,几个丫头从电梯里出来,他一面敷衍,一面笑吟吟。她未见过他如此自然而灿烂。心下一酸。

    他不意她在此,摹地而僵。

    “好漂亮啊——谢安贞,她是谁?”丫头的好奇。

    他是窘,还是不肯她来?

    她只得回话:“我是他姐姐,谢——小晚。”她替他圆场,心里疼。很容易的,只要他开口。

    但她开口,就只能是这样说了。没有公主说他是我驸马的,迢迢地路,一分一分的等,人前是这样的结局。

    她一路上哭了,恨自己,也恨他,不争气。必是他不爱她,却又要着她。她如何跟他斗,一面望着他开心,一面烦世上人多,分了他。而他如许木衲,对她,对别人却自在。她想着他出电梯口的样子,都要喷血。“我是他姐姐。”一个字一个字,她说的,疼在心尖上。

    “我再也不来了!”她甩开他的手。

    让他自己去想吧。

    过了一个星期,他打电话。

    “怎么拉。”小心翼翼的。

    “没什么。我们还是不要一起的好。”她开了口。

    那边是沉默。她担心的事又发生了。沉默的哭泣。要了她的命。她的世界在转,电话线是安静的。

    他沙哑的喉咙。

    “你待我,象碾一只毛毛虫,在脚底下,使劲。”

    “你还不是,我抓不住你。”她唯一就是哭。“为什么别人在一起,就有说有笑,我们是这样的。”她不能平衡。“我不愿这样。”

    “我也不愿。”他细声细气。“不是说好了,在一起吗?”

    他记得。她的眼泪收了。

    “你对我不好。”她说。

    “怎么会。”

    “你把我放在哪?”她为她的委屈要个说法。

    他叹了口气。

    “在心里。除了母亲就是你了。”

    她出来了。

    “不要再折磨我了。”他说。

    “你才,算了,幸亏你比我小,大一天,我都不是这样。”他买的印度香盒,打开,青色的底里,一只黄玉印,她的小名。

    “什么时候做的,口风好紧。”她笑,因为喜欢,心也跳。

    “有一段时间了。”

    他就是这样,总会哄人,叫人不舍。

    但她想早点一起。

    “什么时候父母问得紧”她鼓足勇气问。

    他不做声。

    “为什么?”她问。租个小房,她想并不是个难事。

    “家里穷,他们不说,都指望着我。我是唯一健康的。”他开了口。

    “可是,我也能赚钱的,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快。”她是真的。

    “母亲吧,吃了很多苦。无论多晚,她都等着我回。虽然不说话,可是我知道。所以,我每天都回去,无论在那里——”

    她浮起他母亲的样子。每次她去,厨房里都只有没有油的一两碟菜,几双筷子扒拉,居然有剩的,他基本是一碗白饭,连带她都不敢多吃。她每次带菜去,连洗带弄,做好了,自己就没了胃口,而他也不肯多吃,原来是要省!他拿她的省给他们。

    “她看不见你。”她说。

    他点了头。泪下来了。

    这样美的儿子,她看不见。真是可怜。

    可是她为什么也要这样可怜,她父母如果知道她在他家什么都做,都会惊异。她不过是爱屋及乌,他却要她全盘担待。

    她恨他们。

    “你知不知道,他们埋汰了你,养不活,就不要生,生了养不活也看不见,我要是你母亲,拣采叶也不会让你饿,你看你吃什么呀,你再这样下去,他们没死,你先死了,我恨他们!你是我的,你不是他们的,你说!”

    他大哭起来。

    他不能取舍。

    她还有话说“男人娶妇,要得是忠孝两全,可我呢?你想过我没有,你被他们不动声色整死了,我怎么办?你心里乾坤大着,我却只有你,我不怕,我死给你看!”

    她的水果刀暗暗出了笼。

    在桌底一划那。她望定他,他没有话说。

    她眼泪一串一串下淌。

    手机响了。她去接,血顺着腕一汩汩流。

    她出去了。

    她在李查尔那里呆了三天,和公司告假,关了手机。她什么也没告诉查尔,只是看着查尔跟她包伤口,他的细心让她温暖。如果有个家,安贞如此对她,她将是何等幸福。但她胃口已经不行了,和安贞在一起,胃变得委缩清淡。她一壁吃,一壁想着安贞的样子,她这一闹,安贞会不会有事。但她也不能犯贱了。

    查尔说,忘了他吧。她笑。

    第三天下午,查尔回来,和她谈话。

    “我把工作辞了。”

    “为什么,我只是没地方去,多谢你的留。”她有些忐忑。

    “小晚,我很心疼你。他不会对你好的。我买了明天的飞机票,到海南去散个心。”

    两张。

    “怎么不说一声?”

    “你肯定推三阻四的。我不会在错失良机的。”查尔笑。

    “还有,我到你家去了,说你病了。你父母要来,我答应了。晚上我就去接。”查尔坏坏的笑。

    “你好卑鄙!”她气疯了。她父母来,肯定会误会。

    “你让我走,你们男人,全是王八蛋!”

    她要出门,他不让。

    她冲到凉台上“你不要逼我!送我回家!”

    查尔拗不过他,达电话给她父母。

    回来后,查尔扶她下车,反光镜一闪,她看见他的影子,远远在街口。她想落泪。

    父母看见她的手腕包着纱布,冷冷对着查尔。

    她很是不忍,说,不关他,谢谢他的照顾。

    父母才缓和了。查尔长袖善舞,一壁说小晚困难的时候还想着他帮忙,也是三生的荣幸。又谈起股票,公司业绩和自己境况,不动声色说起才买的车。她冰在沙发上瞅着空子回了句“孔雀。”

    他的脸色当时就变了,也怪可怜。

    父母对他颇喜欢。暗地里以为他们是朋友。

    她只是觉得这日子奇怪,每个人要的都是那样的古怪,查尔不是没有人喜欢,公司里有两个女孩暗恋他,长得都不错,他偏偏对自己有心。原来以为是自己的做派冷,另他仰慕,现在觉得却是真的。她却不能回应。自己对安贞百般好,他也不过尔尔,再喜欢不是他的全部。自己逼安贞时也如查尔逼自己。她欲觉得安贞不爱她,令她伤心。可是自己答应过安贞和他在一起,如果她真是死了,也好。

    不象现在略有取舍就感觉对他不住。

    她开了机。

    马上铃声大震,她都觉得尴尬。

    她听着,不做声。

    “姐姐,我要见你。”她关了。

    “姐姐。”他不再做声。她也不。

    查尔走时,神态有点伤感。

    “查尔,我打电话你。”她安慰他,毕竟他救过她。

    她还是去见了他。带上她弟弟的棉袄——他冷。

    站在街口。

    他半天不说话。

    末了她开口,风嘶嘶地:“查尔明天海南的飞机。追了我几年了。他这几天照顾我,”她已经说不清了,不如就彻底。“我想去。”

    他柔柔地拎起她的手,他的脸抚在上头。他又抱着她,象个小狗一点一点蹭。

    “什么都听你的,我是你的,你捡的。”

    “我不要你听我的。”

    “我想了,要是你死了,我就不活了。反正也累,我站在桥上就想了,要是你没了,我就跳下去。”他认真的说“反正也活不长,又不能吃,不能睡,还总惹你伤心。”

    “我不肯你在外面吃苦,又不肯你对别人笑。我是疯了。”她落泪。

    “我也不肯你对别人好,‘身量尚小,形容未足’,我几天都吃不下饭。”

    她笑了,那是红楼梦里的话,未足之风,天然秀态。她都忘了,难为他记得清楚。

    “以后不要这样了,我受不了的。”

    “说你好呢!”

    她为他披上棉袄。

    这一会而,她的心是定的。

    三六鸳鸯同命鸟,一双蝴蝶可怜虫。

    她知道自己怀孕的时候,他正在济南出差。

    她打电话他,他正在联系区域广告,他说,晚上给你打过来。

    但晚上,没有。

    第二天早上,她做了。手术台上的痛让她洞彻了自己的命运。她爱他,他也是,但又能怎样。他一生将奔波,把她放在心里。他不可能丢掉手里的事,他没有底气。有一天他会有,但是不是对她,她比他大,先输了第一层,她爱他,输了第二层,她是女人,输了第三层。李甲听过杜十娘的歌,如痴如醉,他有一度买得起。而他,她有上好的秦筝,她没有机会让他听,他没有时间。有一天,他有时间,对着雅歌静赏,还会拉着她。她对着别人的纤纤玉指吃醋。因为年轻时,她没有对他弹过。她的华年默在他的身后,连生气都不是调情,因为寒苦,不能反弹,故而认真。

    他打电话来。

    她说,骗你的。忍着泪。

    适合他的只有比他更小的,五年或十年。

    他会因为心疼象当初她的给。因为大,是男人,给得起。他会什么都不要,坐火车赶回,喂她喝水。不是她,不是现在。

    她还是要陪他一段日子。

    因为她还爱他,他还小。

    想明白了,她忽然疲惫。最是这种洞知的疲惫让她生不如死。

    她不再抱他。

    但她在他回来,总是做很多好吃的。姜丝切得细碎,炒盘青菜也费尽了细节。衣橱里她为他置的衣,颜色出奇耐看。她教他为人要大度,又问这个那个女同事的模样,性情。他以为她不放心,总不肯说,她说不是的。

    有一天,短信上有一个叫燕的,她笑,和我的小名仿佛。

    他渐神清气爽。工作得不错,他的欢喜是她的。

    短信上有留言:你的发言真不错。我好崇拜你。郝燕。

    她咬着牙,回了:我是喜欢你的。

    安贞睡了。她的泪一滴一滴掉在被窝上。

    他是她捡的,她从未想过这样的结局。她隔着被窝抱他,他是她的。每天都象最后一天。

    安贞说,和你说个事。有一天,他回来晚了,要和她说话。

    我不听。

    “有个女孩,喝醉了,我也喝多了。她亲了我。”安贞不会骗人。

    “市场部的,郝燕。比你小三岁。长得怎样?”她的泪在心里。

    “可以吧,挺秀气的。”

    “好好对人家,女孩子,初心不易。”她背过脸去。

    她看他的短信。“抱得好温暖啊,我要飞了。燕。”她叭的一声关了。她的心要疯了。

    “公司里明天出差,我要走了,好好对人家,多花时间陪,不要象在我面前样任性。”

    她头都不敢回,坐上的士就哭晕了。

    她在查尔那里住了三个月。但她答应了查尔结婚的事。她只给他打过一个电话,告诉她已经结婚。手机号码就废了。

    她没有拿结婚证。但他是查尔的好太太。

    凡是有他和她的日子,她是不做ài的。

    她想她要听到他结婚的消息,她才肯。

    但是,她不肯知道任何一点。

    在梦里,他在她面前:“姐姐,我是你拣的,我是你的。”

    她回到当初,她下电梯,明知无益也要去看一看,然而他在,站在门口。她炯然自己的失态,手里一纸白笺,风里猎猎的响,仿佛是在赴约会的途中。他穿着旧的干净的青棉衣,安静的站着,人流里他的清美和好,让她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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