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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卷宋小官团圆破毡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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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是姻缘莫强求,姻缘前定不须忧;

    任从波浪翻天起,自有中流稳渡舟。

    话说正德年间,苏州府昆山县大街,有一居民,姓宋名敦,原是宦家之后。浑家卢氏,夫妻二口,不做生理,靠着祖遗田地,见成收些租课为活。年过四十,并不曾生得一男半女。宋敦一日对浑家说:“自古道:‘养儿待老,积谷防饥。’你我年过四旬,尚无子嗣。光陰似箭,眨眼头白。百年之事,靠着何人?”说罢,不觉泪下。卢氏道:“宋门积祖善良,未曾作恶造业;况你又是单传,老天决不绝你祖宗之嗣。招子也有早晚,若是不该招时,便晃养得长成,半路上也抛撇了,劳而无功,枉添许多悲泣。”宋敦点头道:“是。”方才拭泪未干,只听得坐启中有人咳嗽,叫唤道:“玉峰在家么?”原来苏州风俗,不论大家小家,都有个外号,彼此相称。玉峰就是宋敦的外号。宋敦侧耳而听,叫唤第二句,便认得声音,是刘顺泉。那刘顺泉又名有才,积祖驾一只大船,揽载客货,往各省交卸。趁得好些水脚银两,一个十全的家业,团团都做在船上。就是这只船本,也值几百金,浑身是香楠木打造的。

    江南一水之地,多有这行生理。那刘有才是宋敦最契之友,听得是他声音,连忙趋出坐启,彼此不须作揖,拱手相见,分坐看茶,自不必说。宋敦道;“顺泉今日如何得暇?”刘有才道:“特来与玉峰借件东西。”宋敦笑道:“宝舟缺什么东西,到与寒家相借?”刘有才道:“别的东西不来干渎,只这件,是宅上有余的,故此敢来启口。”宋敦道:“果是寒家所有,决不相吝。”刘有才不慌不忙,说出这件东西。正是:

    背后并非擎诏,当前不是围胸,鹅黄细布密针缝,净手将来供奉。还愿曾装冥钞,祈神并衬威容,名山古刹几相从,染下炉香浮动。

    原来宋敦夫妻二口,因难于得子,各处烧香祈嗣,做成黄布袱、黄布袋,装裹佛马楮钱之类。烧过香后,悬挂于家中佛堂之内,甚是志诚。刘有才长于宋敦五年,四十六岁了。

    阿妈徐氏亦无子息。闻得徽州有盐商求嗣,新建陈州恰好有个方便,要驾船往枫桥接客,意欲进一炷香,却不曾做得布袱布袋,特与宋家告借。其时说出缘故,宋敦沉思不语。刘有才道:“玉峰莫非有吝借之心么?若污坏时,一个就赔两个。”

    宋敦道:“岂有此理!只是一件,既然娘娘庙灵星,小子亦欲附舟一往。只不知几时去?”刘有才道:“即刻便行。”宋敦道:

    “布袱布袋,拙荆另有一副,共是两副,尽要分用。”刘有才道:“如此甚好。”宋敦入内,与浑家说知,欲往郡城烧香之事。刘氏也欢喜。宋敦于佛堂挂壁上取下两副布袱布袋,留下一副自用,将一副借与刘有才。刘有才道:“小子先往舟中伺候,玉峰可快来。船在北门大阪桥下,不嫌怠慢时,吃些见成素饭,不消带来。”宋敦应允。当下忙忙的办下些香烛纸马阡张定段,打叠包裹,穿了一件新联就的洁白湖绸道袍,赶出北门下船。趁着顺风,不够半日,七十里之程,等闲到了。

    舟泊枫桥,当晚无话。有诗为证: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次日起个黑早,左船中洗盥罢,吃了些素食,净了口手,一对儿黄布袱驮了冥财,黄布袋安插纸马文疏,挂于项上,步到陈州娘娘殿前,刚刚天晓。庙门虽开,殿门还关着。二人在两廊游绕,观看了一遍,果然造得齐整。正在赞叹,呀的一声,殿门开了,就有庙祝出来迎接进殿。其时香客未到,烛架尚虚,庙祝放下琉璃灯来,取火点烛,讨文疏替他通陈祷告。二人焚香礼拜已毕,各将几十文钱,酬谢了庙祝,化纸出门。刘有才再要邀宋敦到船,宋敦不肯。当下刘有才将布袱布袋交还宋敦,各各称谢而别。刘有才自往枫桥接客去了。

    宋敦看天色尚早,要往娄门趁船回家。刚欲移步,听得墙下声吟之声。近前看时,却是矮矮一个芦席棚,搭在庙垣之侧,中间卧着个有病的老和尚,恹恹欲死,呼之不应,问之不答。

    宋敦心中不忍,停眸而看。旁边一人走来说道:“客人,你只管看他则甚?要便做个好事了去。”宋敦道:“如何做个好事?”

    那人道:“此僧是陕西来的,七十八岁了,他说一生不曾开荤。

    每日只诵金刚经。三年前在此募化建庵,没有施主。搭这个芦席棚儿住下,诵经不辍。这里有个素饭店,每日只上午一餐,过午就不用了。也有人可怜他,施他些钱米,他就把来还了店上的饭钱,不留一文。近日得了这病,有半个月不用饮食了。两日前还开口说得话,我们问他:‘如此受苦,何不早去罢’他说:‘因缘未到,还等两日。’今早连话也不出了,早晚待死。客人若可怜他时,买一口薄薄棺材,焚化了他,便是做好事。他说‘因缘未到’,或者这因缘就在客人身上。”宋敦想道:“我今日为求嗣而来,做一件好事回去,也得神天知道。”便问道:“此处有棺材店么?”那人道:“出巷陈三郎家就是。”宋敦道:“烦足下同往一看。”那人引路到陈家来。陈三郎正在店中支分匠锯木。那人道:“三郎,我引个主顾作成你。”三郎道:“客人若要看寿板,小店有真正婺源加料双-的在里面。若要见成的,就店中但凭拣择。”宋敦道:“要见成的。”陈三郎指着一副道:“这是头号,足价三两。”

    宋敦未及还价,那人道:“这个客官是买来舍与那芦席棚内老和尚做好事的,你也有一半功德,莫要讨虚价。”陈三郎道:

    “既是做好事的,我也不敢要多,照本钱一两六钱罢,分毫少不得了。”宋敦道:“这价钱也是公道了。”想起汗巾角上带得一块银子,约有五六钱重,烧香剩下,不上一百铜钱,总凑与他,还不够一半。“我有处了,刘顺泉的船在枫桥不远。”便对陈三郎道:“价钱依了你,只是还要到一个朋友处借办,少顷便来。”陈三郎倒罢了,说道:“任从客便。”那人-然不乐道:“客人既发了个好心,却又做脱身之计。你身边没有银子,来看则甚?”说犹未了,只见街上人纷纷而过,多有说这老和尚,可怜半月前还听得他念经之声,今早呜呼了。正是:

    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旦无常万事休。

    那人道:“客人不听得说么?那老和尚已死了,他在地府睁眼等你断送哩!”宋敦口虽不语,心下复想道:“我既是看定了这具棺木,倘或往枫桥去,刘顺泉不在船上,终不然呆坐等他回来。况且常言得‘价一不择主’,倘别有个主顾,添些价钱,这副棺木买去了,我就失信于此僧了。罢罢!”便取出银子,刚刚一块,讨等来一称,叫声惭愧。原来是块元宝,看时像少,称时便多,倒有七钱多重。先教陈三郎收了,将身上穿的那一件新联就的洁白湖绸道袍脱下道:“这一件衣服,价在一两之外,倘嫌不值,权时相抵,待小子取赎,若用得时,便乞收算。”陈三郎道:“小店大胆了,莫怪计较。”

    将银子衣服收过了。宋敦又在髻上拔下一根银簪,约有二钱之重。交与那人道:“这枝簪,相关烦换张铜钱,以为殡殓杂用。”当下店中看的人都道:“难得这位做好事的客官,他担当了大事去。其余小事,我们地方上也该凑出些钱钞相助。”

    众人都凑钱去了。宋敦又复身到芦席边,看那老僧,果然化去,不觉双眼垂泪,分明如亲戚一般,心下好生酸楚,正不知什么缘故,不忍再看,含泪而行。到娄门时,航船已开,乃自唤一只小船,当日回家。浑家见丈夫黑夜回来,身上不穿道袍,面又带忧惨之色,只道与人争竞,忙忙的来问。宋敦摇首道:“话长哩!”一径走到佛堂中,将两副布袱布袋挂起,在佛前磕了个头,进房坐下,讨茶吃了,方才开谈,将老和尚之事备细说知。浑家道:“正该如此。”也不嗔怪。宋敦见浑家贤慧,倒也回愁作喜。是夜夫妻二口睡到五更,宋敦梦见那老和尚登门拜谢道:“檀越命合无子,寿数亦止于此矣。

    因檀越心田慈善,上帝命延寿半纪。老僧与檀越又有一段因缘,愿投宅上为儿,以报盖棺之德。”卢氏也梦见一个金身罗汉走进房里,梦中叫喊起来,连丈夫也惊醒了。各言其梦,似信似疑,嗟叹不已。正是:

    种瓜还得瓜,种豆还得豆;

    劝人行好心,自作还自受。

    从此卢氏怀孕,十月满足,生下一个孩儿。因梦见金身罗汉,小名金郎,官名就叫宋金。夫妻欢喜,自不必说。此时刘有才也生一女,小名宜春。各各长成,有人撺掇两家对亲。刘有才倒也心中情愿。宋敦却嫌他船户出身,不是名门旧族,口虽不语,心中有不允之意。那宋金方年六岁,宋敦一病不起,呜呼哀哉了。自古道:“家中百事兴,全靠主人命。”

    十个妇人,敌不得一个男子。自从宋敦故后,卢氏掌家,连遭荒歉,又里中欺他孤寡,科派户役,卢氏撑持不定,只得将田房渐次卖了,赁屋而居。初时,还是诈穷,以后坐吃山崩,不上十年,弄做真穷了。卢氏亦得病而亡。断送了毕,宋金只剩得一双赤手,被房主赶逐出屋,无处投奔。且喜从幼学得一件本事,会写会算。偶然本处一个范举人选了浙江衢州府江山县知县,正要寻个写算的人。有人将宋金说了,范公就教人引来。见他年纪幼小,又生得齐整,心中甚喜。叩其所长,果然书通真草,算善归除。当日就留于书房之中,取一套新衣与他换过,同桌而食,好生优待。择了吉日,范知县与宋金下了官船,同往任所。正是:

    冬冬画鼓催征棹,习习和风荡锦帆。

    却说宋金虽然贫贱,终是旧家子弟出身。今日做范公门馆,岂肯卑污苟贱,与童仆辈和光同尘,受其戏侮。那些管家们欺他年幼,见他做作,愈有不然之意。自昆山起程,都是水路,到杭州便起旱了。众人撺掇家主道:“宋金小厮家,在此写算服事老爷,还该小心谦逊,他全不知礼。老爷优待他忒过分了,与他同坐同食;舟中还可混帐,到陆路中火歇宿,老爷也要存个体面。小人们商议,不如教他写一纸靠身文书,方才妥帖。到衙门时,他也不敢放肆为非。”范举人是棉花做的耳朵,就依了众人言语,唤宋金到舱,要他写靠身文书。宋金如何肯写。逼勒了多时,范公发怒,喝教剥去衣服,喝出船去。众苍头拖拖拽拽,剥的干干净净,一领单布衫,赶在岸上,气得宋金半晌开口不得。只见轿马纷纷伺候范知县起陆。宋金噙着双泪,只得回避开去。身边并无财物,受饿不过,少不得学那两个古人:

    伍相吹箫于吴门,韩王寄食于漂母。

    日间街坊乞食,夜间古庙栖身。还有一件,宋金终是旧家子弟出身,任你十分落泊,还存三分骨气,不肯随那叫街丐户一流,奴言婢膝,没廉没耻。讨得来便吃了,讨不过忍饿,有一顿没一顿。过了几时,渐渐面黄肌瘦,全无昔日丰神。正是:

    好花遭雨红俱褪,芳草经霜绿尽凋。

    时值暮秋天气,金风催冷,忽降下一场大雨。宋金食缺衣单,在北新关关王庙中担饥受冻,出头不得。这雨自辰牌直下至午牌方止。宋金将腰带收紧,挪步出庙门来,未及数步,劈面遇着一人。宋金睁眼一看,正是父亲宋敦的最契之友,叫做刘有才,号顺泉的。宋金无面目“见江东父老”不敢相认,只得垂眼低头而走。那刘有才早已看见,从背后一手挽住,叫道:“你不是宋小官么?为何如此模样?”宋金两泪交流,叉手告道:“小侄衣衫不齐,不敢为礼了,承老叔垂问。”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将范知县无礼之事,告诉了一遍。

    刘翁道:“‘恻隐之心,人皆有之。’你肯在我船上相帮,管教你饱暖过日。”宋金便下跪道:“若得老叔收留,便是重生父母。”当下刘翁引着宋金到于河下。刘翁先上船,对刘妪说知其事。刘妪道:“此乃两得其便,有何不美。”刘翁就在船头上招宋小官上船。于自身上脱下旧布道袍,教他穿了。引他到后艄,见了妈妈徐氏,女儿宜春在旁,也相见了。宋金走出船头。刘翁道:“把饭与宋小官吃。”刘妪道:“饭便有,只是冷的。”宜春道:“有热茶在锅内。”宜春便将瓦罐子舀了一罐滚热的茶。刘妪便在厨柜内取了些腌菜,和那冷饭,付与宋金道:“宋小官!船上买卖,比不得家里,胡乱用些罢!”

    宋金接得在手。又见细雨纷纷而下,刘翁叫女儿:“后稍有旧毡笠,取下来与宋小官戴。”宜春取旧毡笠看时,一边已自绽开。宜春手快,就盘髻上拔下针线将绽处缝了,丢在船篷之上,叫道:“拿毡笠去戴。”宋金戴了破毡笠,吃了茶淘冷饭。

    刘翁教他收拾船上家伙,扫抹船只,自往岸上接客,至晚方回,一夜无话。次日,刘翁起身,见宋金在船头上闲坐,心中暗想:“初来之人,莫惯了他。”便吆喝道:“个儿郎吃我家饭,穿我家衣,闲时搓些绳,打些索,也有用处,如何空坐?”

    宋金连忙答应道:“但凭驱使,不敢有违。”刘翁便取一束麻皮,付与宋金,教他打索子。正是:

    在他矮檐下,怎敢不低头。

    宋金自此朝夕小心,辛勤做活,并不偷懒。兼之写算精通,凡客货在船,都是他记帐,出入分毫不爽,别船上交易,也多有央他去拿算盘,登帐簿,客人无不敬而爱之,都夸道好个宋小官,少年伶俐。刘翁刘妪见他小心得用,另眼相待,好衣好食的管顾他。在客人面前,认为表侄。宋金亦自以为得所,心安体适,貌日丰腴。凡船户中无不欣羡。光陰似箭,不觉二年有余。刘翁一日暗想:“自家年纪渐老,只有一女,要求个贤婿以靠终身,似宋小官一般,倒也十全之美,但不知妈妈心下如何?”是夜与妈妈饮酒半醺,女儿宜春在旁,刘翁指着女儿对妈妈道:“宜春年纪长成,未有终身之托,奈何?”

    刘妪道:“这是你我靠老的一桩大事,你如何不上紧?”刘翁道:“我也日常在念,只是难得个十分如意的。像我船上宋小官恁般本事人才,千中选一,也就不能够了。”刘妪道:“何不就许了宋小官?”刘翁假意:“妈妈说那里话!他无家无倚,靠着我船上吃饭。手无分文,怎好把女儿许他?”刘妪道:

    “宋小官是宦家之后,况系故人之子。当初他老子存时,也曾有人议过亲来,你如何忘了?今日虽然薄,看他一表人材,又会写,又会算,招得这般女婿,须不辱了门面。我两口儿老来也得所靠。”刘翁道:“妈妈,你主意已定否?”刘妪道:

    “有什么不定?”刘翁道:“此甚好。”原来刘有才平昔是个怕婆的,久已看上了宋金,只愁妈妈不肯。今见妈妈慨然,十分欢喜。当下便唤宋金,对着妈妈面许了他这头亲事。宋金初时也谦逊不当,见刘翁夫妻一团美意,不要他费一分钱钞,只索顺从刘翁。往陰阳生家选择周堂吉日,回复了妈妈,将船驾回昆山。先与宋小官上头,做一套绸绢衣服与他穿了,浑身新衣、新帽、新鞋、新袜,妆扮得宋金一发标致。

    虽无子建才八斗,胜似潘安貌十分。

    刘妪也替女儿备办些衣饰之类。吉日已到,请下两家亲戚,大设喜筵,将宋金赘入船上为婿。次日,诸亲作贺,一连吃了三日喜酒。宋金成亲之后,夫妻恩爱,自不必说。从此船上生理,日兴一日。

    光陰似箭,不觉过了一年零两个月。宜春怀孕日满,产下一女。夫妻爱惜如金,轮流怀抱。期岁方过,此女害了痘疮,医药不效,十二朝身死。宋金痛念爱女,哭泣过哀,七情所伤,遂得了个痨瘵之疾。朝凉暮热,饮食渐减,看看骨露肉消,行迟走慢。刘翁刘妪初时还指望他病好,替他迎医问卜。延至一年之外,病势有加无减,三分人,七分鬼,写也写不动,算也算不动。倒做了眼中之钉,巴不得他死了干净;却又不死。两个老人家懊悔不迭,互相抱怨起来。当初只指望半子靠老,如今看这货色,不死不活,分明一条烂死蛇缠在身上,摆脱不下。把个花枝般女儿,误了终身,怎生是了?为今之计,如何生个计较,送开了那冤家,等女儿另招个佳婿,方才称心。两口商量了多时,定下个计策,连女儿都瞒过了。只说有客货在于江西,移船入载。行至池州五溪地方,到一个荒僻的所在,但见孤山寂寂,远水滔滔,野岸荒崖,绝无人迹。是日小小逆风,刘公故意把舵使歪,船便向沙岸搁住,却教宋金下水推舟。宋金手迟脚慢,刘公就骂道:“痨病鬼!没气力使船时,岸上野柴也砍些来烧烧,省得钱买。”宋金自觉惶愧,取了砟刀,挣扎到岸上砍柴去了。

    刘公乘其未回,把舵用力撑动,拨转船头,挂起满风帆,顺流而下。

    不愁骨肉遭颠沛,且喜冤家离眼睛。

    且说宋金上岸打柴,行到茂林深处,树木虽多,那有气力去砍伐,只得拾些儿残柴,割些败棘,怞取枯藤,束做两大捆,却又没有气力背负得去。心生一计,再取一条枯藤,将两捆野柴穿做一捆,露出长长的藤头,用手挽之而行,如牧童牵牛之势。行了一时,想起忘了砟刀在地,又复身转去,取了砟刀,也插入柴捆之内,缓缓的拖下岸来,到于泊舟之处,已不见了船。但见江烟沙岛,一望无际。宋金沿江而上,且行且看,并无踪影,看看红日西沉,情知为丈人所弃。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不觉痛切于心,放声大哭。哭得气咽喉干,闷绝于地,半晌方苏。忽见岸上一老僧,正不知从何而来,将拄杖卓地,问道:“檀越伴侣何在?此非驻足之地也!”宋金忙起身作礼,口称姓名:“被丈人刘翁脱赚,如今孤苦无归,求老师父提挈,救取微命。”老僧道:“贫僧茅庵不远,且同往暂住一宵,来日再做道理。”宋金感谢不已,随着老僧而行。

    约莫里许,果见茅庵一所。老僧敲石取火,煮些粥汤,把与宋金吃了。方才问道:“令岳与檀越有何仇隙?愿问其详。”宋金将入赘船上,及得病之由,备细告诉了一遍。老僧道:“老檀越怀恨令岳乎?”宋金道:“当初求乞之时,蒙彼收养婚配,今日病危见弃,乃小生命薄所致,岂敢怀恨他人?”老僧道:

    “听子所言,真忠厚之士也。尊恙乃七情所伤,非药饵可治。

    惟清心调摄可以愈之。平日间曾奉佛法诵经否?”宋金道:

    “不曾。”老僧于袖中取出一卷相赠,道:“此乃金刚般若经,我佛心印。贫僧今教授檀越,若日诵一遍,可以息诸妄念,却病延年,有无穷利益。”宋金原是陈州娘娘庙前老和尚转世来的,前生专诵此经,今日口传心受,一遍便能熟诵,此乃是前因不断。宋金和老僧打坐,闭眼诵经,将次天明,不觉睡去。及至醒来,身坐荒草坡间,并不见老僧及茅庵在那里,金刚经却在怀中,开卷能诵。宋金心下好生诧异,遂取池水净口,将经朗诵一遍。觉万虑消释,病体顿然健旺。方知圣僧显化相救,亦是夙因所致也。宋金向空叩头,感谢龙天保佑。然虽如此,此身如大海浮萍,没有着落,信步行去,早觉腹中饥馁。望见前山林木之内,隐隐似有人家,不免再温旧稿,向前乞食。只因这一番,有分教宋小官凶中化吉,难过福来。正是:

    路逢尽处还开径,水到穷时再发源。

    宋金走到前山一看,并无人烟,但见枪刀戈戟,遍插林间。宋金心疑不决,放胆前去,见一所败落土地庙,庙中有大箱八只,封锁甚固,上用松茅遮盖。宋金暗想:“此必大盗所藏,布置枪刀,乃惑人之计。来历虽则不明,取之无碍。”

    心生一计,乃折取松枝插地,记其路径,一步步走出林来,直至江岸。也是宋金时亨运泰。恰好有一只大船,因逆浪冲坏了舵,泊于岸下修舵。宋金假作慌张之状,向船上人说道:

    “我陕西钱金也,随吾叔父走湖广为商,道经于此,为强贼所劫。叔父被杀,我只说是跟随的小郎,久病乞哀,暂容残喘。

    贼乃遣伙内一人,与我同住土地庙中,看守货物,他又往别处行劫去了。天幸同伙之人,昨夜被毒蛇咬死,我得脱身在此。幸方便载我去。”舟人闻言,不甚信。宋金又道:“见有八巨箱在庙内,皆我家财物。庙去此不远,多央几位上岸,抬归舟中,愿以一箱为谢,必须速往。万一贼徒回转,不惟无及于事,且有祸患。”众人都是千里求财的,闻说有八箱货物。

    一个个欣然愿往。当时聚起十六筹后生,准备八副绳索杠棒,随宋金往土地庙来。果见巨箱八只,其箱甚重。每二人抬一箱,恰好八杠。宋金将林子内枪刀收起藏于深草之内,八个箱子都下了船,舵已修好了。舟人问宋金道:“老客今欲何往?”

    宋金道:“我且往南京省亲。”舟人道:“我的船正要往瓜州,却喜又是顺便。”当下开船,约行五十余里方歇。众人奉承陕西客有钱,倒凑出银子,买酒买肉,与他压惊称贺。次日西风大起,挂起帆来,不几日,到了瓜州停泊。那瓜州到南京只隔十来里江面。宋金另唤了一只渡船,将箱笼只拣重的抬下七个,把一个箱子送与舟中众人以践其言。众人自去开箱分用,不在话下。宋金渡到龙江关口,寻了店主人家住下,唤铁匠对了匙钥。打开箱看时,其中充-,都是金玉珍宝之类。

    原来这伙强盗积之有年,不是取之一家,获之一时的。宋金先把一箱所蓄,鬻之于市,已得数千金。恐主人生疑,迁寓于城内,买家奴伏侍,身穿罗绮,食用膏粱。余六箱,只拣精华之物留下,其他都变卖,不下数万金。就于南京仪凤门内买下一所大宅,改造厅堂园亭,制办日用家伙,极其华整。

    门前开张典铺,又置买田庄数处,家僮数十房,出色管事者千人。又畜美童四人,随身答应。满京城都称他为钱员外,出乘舆马,入押金资。自古道:“居移气,养移体。”宋金今日财发身发,肌肤充悦,容采光泽,绝无向来枯瘠之容,寒酸之气。正是:

    人逢运至精神爽,月到秋来光彩新。

    话分两头。且说刘有才那日哄了女婿上岸,拨转船头,顺风而下,瞬息之间,已行百里。老夫妇两口暗暗欢喜。宜春女儿犹然不知,只道丈夫还在船上,煎好了汤药,叫他吃时,连呼不应,还道睡着在船头,自要去唤他,却被母亲劈手夺过药瓯,向江中一泼,骂道:“痨病鬼在那里?你还要想他!”

    宜春道:“真个在那里?”母亲道:“你爹见他病害得不好,恐沾染他人,方才哄他上岸打柴,径自转船来了。”宜春一把扯住母亲,哭天哭地叫道:“还我宋郎来。”刘公听得艄内啼哭,走来劝道:“我儿,听我一言,妇道家嫁人不着,一世之苦。

    那害痨的死在早晚,左右要拆散的,不是你姻缘了,倒不如早些开交干净,免致耽误你青春。待做爹的另拣个好郎君,完你终身,休想他罢!”宜春道:“爹做的是什么事!都是不仁不义,伤天理的勾当。宋郎这头亲事,原是二亲主张;既做了夫妻,同生同死,岂可翻悔?就是他病势必死,亦当待其善终,何忍弃之于无人之地?宋郎今日为奴而死,奴决不独生。爹若可怜见孩儿,快船上水,寻取宋郎回来,免被旁人讥谤。”刘公道:“那害痨的不见了船,定然转往别处村坊乞食去了,寻之何益?况且下水顺风,相去已百里之遥,一动不如一静,劝你息了心罢!”宜春见父亲不允,放声大哭,走出船舷,就要跳水。喜得刘妈手快,一把拖住。宜春以死自誓,哀哭不已。两个老人家不道女儿执性如此,无可奈何,准准的看守了一夜。次早只得依顺他,开船上水。风水俱逆,弄了一日,不够一半之路。这一夜啼啼哭哭又不得安稳。第三日申牌时分,方到得先前搁船之处。宜春亲自上岸寻取丈夫,只见沙滩上乱柴二捆,砟刀一把,认得是船上的刀。眼见得这捆柴,是宋郎驮来的,物在人亡,愈加疼痛,不肯心死,定要往前寻觅,父亲只索跟随同去。走了多时,但见树黑山深,杳无人迹。刘公劝他回船,又啼哭了一夜。第四日黑早,再教父亲一同上岸寻觅,都是旷野之地,更无影响。只得哭下船来,想道:“如此荒郊,教丈夫何处乞食?况久病之人,行走不动,他把柴刀抛弃沙崖,一定是赴水自尽了。”哭了一场,望着江心又跳,早被刘公拦住。宜春道:“爹妈养得奴的身,养不得奴的心。孩儿左右是要死的,不如放奴早死,以见宋郎之面。”两个老人家见女儿十分痛苦,甚不过意。叫道:

    “我儿,是你爹妈不是了,一时失于计较,干出这事。差之在前,懊悔没用了。你可怜我年老之人,只生得你一人,你若死时,我两口儿性命也都难保。愿我儿恕了爹妈之罪,宽心度日,待做爹的写一招子,于沿江市镇各处粘贴。倘若宋郎不死,见我招帖,定可相逢。若过了三个月无言,凭你做好事,追荐丈夫。做爹的替你用钱,并不吝惜。”宜春方才收泪谢道:“若得如此,孩儿死也瞑目。”刘公即时写个寻婿的招帖,粘于沿江市镇墙壁触眼之处。过了三个月,绝无音耗。宜春道:“我丈夫果然死了。”即忙制备头梳麻衣,穿着一身重孝,设了灵位祭奠,请九个和尚,做了三昼夜功德。自将簪珥布施,为亡夫祈福。刘翁刘妪爱女之心无所不至,并不敢一些违拗,闹了数日方休。兀自朝哭五更,夜哭黄昏。邻船闻之,无不感叹。有一班相熟的客人,闻知此事,无不可惜宋小官,可怜刘小娘者。宜春整整的哭了半年六个月方才住声。刘公对阿妈道:“女儿这几日不哭,心下渐渐冷了,好劝他嫁人,终不然我两个老人家守着个孤孀女儿,缓急何靠?”

    刘妪道:“阿老见得是。只怕女儿不肯,须是缓缓的偎他。”又过了月余,其时十二月二十四日,刘翁回船到昆山过年,在亲戚家吃醉了酒,乘其酒兴来劝女儿道:“新春将近,除了孝罢!”宜春道:“丈夫是终身之孝,怎样除得?”刘翁睁着眼道:

    “什么终身之孝!做爹的许你带时便带,不许你带时,就不容你带。”刘妪见老儿口重,便来收科道:“再等女儿带过了残岁,除夜做碗羹饭起了灵,除孝罢!”宜春见爹妈话不投机,便啼哭起来道:“你两口儿合计害了我丈夫,又不容我带孝,无非要我改嫁他人,我岂肯失节以负宋郎,宁可带孝而死,决不除孝而生。”刘翁又待发作,被婆子骂了几句,劈颈的推向船舱睡了。宜春依先又哭了一夜。到月尽三十日,除夜,宜春祭奠了丈夫,哭了一会,婆子劝住了。三口儿同吃夜饭。爹妈见女儿荤酒不闻,心中不乐。便道:“我儿!你孝是不肯除了,略吃点荤腥,何妨得?少年人不要弄弱了元气。”宜春道:

    “未死之人,苟延残喘,连这碗素饭也是多吃的,还吃甚荤菜?”

    刘妪道:“既不用荤,吃杯素酒儿,也好解闷。”宜春道:“一滴何曾到九泉,想着死者,我何忍下咽。”说罢,又哀哀的哭将起来,连素饭也不吃就去睡了。刘翁夫妇料道女儿志不可夺,从此再不强他。后人有诗赞宜春之节。诗曰:

    闺中节烈古今传,船女何曾阅简编?

    誓死不移金石志,柏舟端不愧前贤。

    话分两头,再说宋金住在南京一年零八个月,把家业挣得十全了,却教管家看守门墙,自己带了三千两银子领了四个家人,两个美童,雇了一只航船,径至昆山来访刘翁刘妪。

    邻舍人家说道:“三日前往仪真去了。”宋金将银两贩了布匹,转至仪真,下个有名的主家,上货了毕。次日,去河口寻着了刘家船只,遥见浑家在船艄麻衣素妆,知其守节未嫁,伤感不已。回到下处,向主人王公说道:“河下有一舟妇,带孝而甚美,我已访得是昆山刘顺泉之船,此妇即其女也。吾丧偶已将二年,欲求此女为继室。”遂于袖中取出白金十两,奉与王公道:“此薄意权为酒资,烦老翁执伐。成事之日,更当厚谢。若问财礼,虽千金吾不吝。”王公接银欢喜,径往船上邀刘翁到一酒馆,盛设相款,推刘翁于上坐。刘翁大惊道:

    “老汉躁舟之人,何劳如此厚待?必有缘故。”王公道:“且吃三杯,方敢启齿。”刘翁心中愈疑道:“若不说明,必不敢坐。”

    王公道:“小店有个陕西钱员外,万贯家财,丧偶将二载,慕令爱小娘子美貌,欲求为继室。愿出聘礼千金,物央小子作伐,望勿见拒。”刘翁道:“舟女得配富室,岂非志愿。但吾儿守节甚坚,言及再婚,便欲寻死。此事不敢奉命,盛意亦不敢领。”便欲起身。王公一手扯住道:“此设亦出钱员外之意,托小子做个主人,既已费了,不可虚之,事虽不谐,无害也。”刘翁只得坐了。饮酒中间,王公又说起:“员外相求,出于至诚,望老翁回舟,从容商议。”刘翁被女儿几遍投水唬坏了,只是摇头,略不统口。酒散各别。王公回家,将刘翁之语,述与员外。宋金方知浑家守志之坚,乃对王公说道:

    “姻事不成也罢了,我要雇他的船载货往上江出脱,难道也不允?”王公道:“天下船载天下客,不消说,自然从命。”王公即时与刘翁说了雇船之事,刘翁果然依允。宋金乃吩咐家童,先把铺陈行李发下船来,货且留岸上,明日发也未迟。宋金锦衣貂帽,两个美童,各穿绿绒直身,手执熏炉如意跟随。刘翁夫妇认做陕西钱员外,不复相识。到底夫妇之间,与他人不同。宜春在艄尾窥视,虽不敢便信是丈夫,暗暗的惊怪道:

    “有七八分厮像。”只见那钱员外才上得船,便向船艄说道:

    “我腹中饥了,要饭吃,若是冷的,把些热茶淘来罢。”宜春已自心疑。那钱员外又吆喝童仆道:“个儿郎吃我家饭,穿我家衣,闲时搓些绳,打些索,也有用处,不可空坐!”这几句分明是宋小官初上船时刘翁吩咐的话。宜春听得,愈加疑心。

    少顷,刘翁亲自捧茶奉钱员外,员外道:“你船艄上有一破毡笠,借我用之。”刘翁愚蠢,全不省事,径与女儿讨那破毡笠。

    宜春取毡笠付与父亲,口中微吟四句:

    毡笠虽然破,经奴手自缝;

    因思戴笠者,无复旧时容。

    钱员外听艄后吟诗,嘿嘿会意,接笠在手,亦吟四句:

    仙凡已换骨,故乡人不识,虽则锦衣还,难忘旧毡笠。

    是夜宜春对翁妪道:“舱中钱员外,疑即宋郎也。不然何以知吾船有破毡笠。且面庞相肖,语言可疑,可细叩之。”刘翁大笑道:“痴女子!那宋家痨病鬼,此时骨肉俱消矣。就使当年未死,亦不过乞食他乡,安能致此富盛乎?”刘妪道:

    “你当初怪爹娘劝你除孝改嫁,动不动跳水求死,今见客人富贵,便要认他是丈夫,倘你认他不认,岂不可羞。”宜春满面羞惭,不敢开口。刘翁便招阿妈到背处道:“阿妈你休如此说,姻缘之事,莫非无数。前日王店主请我到酒馆中饮酒,说陕西钱员外,愿出千多聘礼,求我女儿为继室。我因女儿执性,不曾统口。今日难得女儿自家心活,何不将机就机,把他许配钱员外,落得你我下半世受用。”刘妪道:“阿老见得是。那钱员外来雇我家船只,或者其中有意。阿老明日可往探之。”

    刘翁道:“我自有道理。”次早,钱员外起身,梳洗已毕,手持破毡笠于船头上翻覆把玩。刘翁启口而问道:“员外,看这破毡笠则甚?”员外道:“我爱那缝补处,这行针线,必出自妙手。”刘翁道;“此乃小女所缝,有何妙处。前日王店主传员外之命,曾有一言,未知真否?”钱员外故意问道:“所传何言?”刘翁道:“他说员外丧了孺人,已将二载,未曾继娶,欲得小女为婚。”员外道:“老翁愿也不愿?”刘翁道:“老汉求之不得,但恨小女守节甚坚,誓不再嫁,所以不敢轻诺。”

    员外道:“令婿为何而死?”刘翁道:“小婿不幸得了个痨瘵之疾,其年因上岸打柴未还,老汉不知,错开了船,以后曾出招帖寻访了三个月,并无动静,多是投江而死了。”员外道:

    “令婿不死,他遇了个异人,病都好了,反获大财致富,老翁若要会令婿时,可请令爱出来。”此时宜春侧耳而听,一闻此言,便哭将起来,骂道:“薄幸钱郎,我为你带了三年重孝,受了千辛万苦,今日还不说实话,待怎么?”宋金也堕泪道:

    “我妻!快来相见!”夫妻二人抱头大哭。刘翁道:“阿妈,眼见得不是什么钱员外了,我与你须索去谢罪。”刘翁刘妪走进舱来,施礼不迭。宋金道:“丈人丈母!不须恭敬,只是小婿他日有病痛时,莫再脱嫌。”两个老人家羞惭满面。宜春便除了孝服,交灵位抛向水中。宋金便唤跟随的童仆来与主母磕头。翁妪杀鸡置酒,管待女婿,又当接风,又是庆贺筵席。安席已毕,刘翁叙起女儿自来不吃荤酒之意,宋金惨然下泪。亲自与浑家把盏,劝他开荤,随对翁妪道:“据你们设心脱嫌,欲绝吾命,恩断义绝,不该相认了。今日勉强吃你这杯酒,都看你女儿之面。”宜春道:“不因这番脱嫌,你何由发迹?况爹妈日前也有好处,今后但记恩,莫记怨。”宋金道:“谨依贤妻遵命。我已立家于南京,田园富足,你老人家可弃了驾舟之业,随我到彼,同享安乐,岂不美哉!”翁妪再三称谢,是夜无话。次日,王店主闻知此事,登船拜贺,又吃了一日酒。宋金留家童三人于王店主家发布取帐,自己开船先往南京大宅子,住了三日,同浑家到昆山故乡扫墓,追荐亡亲。宗族亲党各有厚赠。此时范知县已罢官在家,闻知宋小官发迹还乡,恐怕街坊撞见没趣,躲向乡里,有月余不敢入城。宋金完了故乡之事,重回南京,阖家欢喜,安享富贵,不在话下。再说宜春见宋金每早必进佛堂中拜佛诵经,问其缘故。宋金将老僧所传金刚经却病延年之事,说了一遍。宜春亦起信心,要丈夫教会了,夫妻同诵,到老不衰,后享寿各九十余,无疾而终。子孙为南京世富之家,亦有发科第者。后人评云:

    刘老儿为善不终,宋小官因祸得福。

    金刚经消除灾难,破毡笠团圆骨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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