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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公谋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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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闯营伤人的不速之客被晋穆“请”入中军行辕的时候,练武场上所有将士的目中都是闪过几分惊讶不解的茫然疑色的。只是疑虽疑,诸人望着晋穆的眼神依旧坚定,面容依旧恭谨,待晋穆的背影消失在垂落而下的帐帘之后,将士们才将站得笔直的身体稍稍松弛下来,互望了望后,纷纷散去。

    夜览抱臂愣在原地,眼睁睁地瞧着晋穆与聂荆入帐,眸色微微一动,而后摇头轻笑,清俊的容颜刹那似菊淡开。

    我跳下马背,走到他身旁,问道:“你不进去?”

    “当然要进去。”夜览挑眉,目中恨意一掠而过,眸子清浅,宛若明水漾瞳。他回头看了那默立一旁的灰衣人一眼,然后满含深意地朝我笑,轻声道:“你看,我之前说的话都不是骗你的。刺客就是刺客,他不是什么好人,也不值得你相信。”言罢不等我回话,他便甩了甩袍袂,快步走入行辕。

    我抿了抿唇,侧眸瞥向灰衣人。那人安静地站在那,手中的长剑还未收,剑锋冰寒锐利,剑身轻滑,银色薄片在阳光下耀着美丽的光芒,均染点点殷红。见我凝目看着长剑,握着剑柄的那只手略一晃动,鲜艳怵目的红色液体顿时凝成一线脱离出去,在半空中划开了一道绚丽而又完美的弧度。

    “铮”一声,剑倏然入鞘。

    我笑了,叹道:“这么熟练!想必你手中的也是常见血的利器。”

    灰衣人笑而不答,眸子灵活,目间锋芒浅露,俊秀的面容带着一如既往的聪明劲,只是神情再不是往日的谄弥好,而是冷静淡定下些许透出的几分友善。

    “洛仙客栈是楚国在齐的暗哨?”我开口,虽是问话的语气,但心中依然认定。

    “您说对一半。”灰衣人笑着低下头,说话的神态微微露出了曾经那个小厮脸上的待客殷勤。

    “一半?”

    “是。一半。”他稍稍侧过头,笑中暗带谲色。

    我想了想,脑子里陡然记起爰姑初听洛仙客栈时的不安和反常,心念一动,有些恍然。我拧眉思了思,忽道:“其实你并不是什么小厮,而是那客栈的老板,对不对?”

    灰衣人抬眸,唇角轻扬,目中笑意似是赞许:“公子果然聪明。”

    我冷笑,眸光一转望了望行辕,问道:“聂荆他是不是早知道了?”

    灰衣人摇头:“公子莫要错怪好人,他若早知道当初就不会白挨那位夜大人的冷箭了。奴也是近日刚知荆公子的身份,否则,那晚奴定会拼命保护荆公子的安全。”

    我垂眸想了想,心道他也没必要说谎。于是冷哼一声,不再理他,转身回行辕-

    行辕内,暖炉融寒,茶香四溢。

    夜览和聂荆面对而坐。一人头戴斗笠,手按思桓刀,身姿安稳如石;一人斜身慵懒,脸上笑若春风,目中却偏偏有锋锐冰凉的厉色来回流动。晋穆坐在帅案之后,正俯首看着一卷锦书,彼时他脸上鬼面已摘,眸光摇动,容色淡漠,仿佛浑然不知帐中其余两人对视时的硝烟弥漫。

    我去里帐拿了治外伤用的药粉和纱布,找来干净的丝绢,捧了一盆清水,走到晋穆身边坐下。

    他回头瞅了我一眼,薄唇微勾,什么话也不说便将受伤的手臂送到我手上。

    我揉眉,心道:你还真自觉!暗自抱怨一下,而后还是马上垂下手指将他的衣袖仔细卷起来,解开了那条已沾满血迹的丝帕。

    臂弯处那道鞭痕极深,血液肆流,皮肉模糊。或许还因为我玩笑的狠狠一扎而使伤更重了三分。我皱眉,心中难免隐起愧疚,忙拿丝绢沾了水,小心地拭上那处伤痕。握在手中的指尖轻轻一颤,他反手捏住我的掌心,刚要用力时又立即松开。

    我笑了,抬头看他:“疼就说。一嚷嚷就好了。”

    他扬眉,眸子明亮含笑,反问:“这也叫疼?”

    不疼?那就好。我低头,继续拿丝绢擦拭伤口,这一次不再管他到底痛还是不痛,迅速洗去所有的血迹后,我勾指去取案上的药瓶。目光一挑,视线有意无意地匆匆扫过他手下按着的锦书。

    修长的手指轻轻一带,案上摊开的帛卷倏地被他合上。

    他斜眸看我,我却垂下眼帘,浅笑着将药粉敷上他臂上的伤痕-

    帐中无人说话,气氛压抑着颇怪异。晋穆咳了声嗓子,扭过头去看聂荆,嘴角笑意优雅,眸色却蓦然似暗夜掺杂,深邃,而且难懂。

    “方才你伤了多少人?”

    聂荆沉吟,片刻后斗笠一抬,声音冷漠,带着淡淡的沙哑:“六十三。”

    我听后愣了一下,而后眉尖一蹙,想笑又不能,只得忍着。也亏了他,伤人的时候居然还记着数数?

    我苦苦忍笑的时候,有人却无顾忌了。夜览闻言大笑两声,眸光亮了亮,脸上神情变得说不出的快活得意。

    晋穆气得直点头,睨眼打量聂荆,冷道:“我欠你的?居然有胆跑到这里来伤人?”

    聂荆叹气,抬手取下斗笠,好看的凤眸轻轻一扬,没奈何地看向一旁笑得正欢的夜览:“我递贴按规矩来找你,他却要动手。我是刺客,在任务没有完成之前,不能被杀。这是本能。”

    晋穆眸寒,不动声色地瞅了瞅夜览。

    夜览目间有细碎的锋芒一闪而过,他眼睛直直盯着聂荆,嘴里却向晋穆辩解:“别看我,是你自己说的。妄闯中军行辕一步者,杀!”晋穆笑,声音凉滑似水:“那你就该早点杀了他,不要等到我回来还看到这种半死不活、乱七八糟的场面!”

    夜览勾唇,想说什么时,目色微微一动,又不作声了。

    这般的对话我闻所未闻,胸中笑意来回闹腾,却偏偏不能笑出声,于是只得低垂了脑袋,用牙咬了唇,故作无事地拿白纱一层层裹上晋穆的手臂。

    一时牙咬得唇隐隐作痛。我挑挑眉,不知怎地心中却想起金城那个说话更绝的无颜,想着想着神色一黯,胸中笑意顿时全无-

    帐中静默一会,聂荆出声问晋穆:“我父王的信函你看完了?”

    “看完了。”

    “你认为如何?”

    晋穆不答,我虽低着头,却也感觉有两道深湛炯然的目光投到了我的身上。我抬眸看了看,只见晋穆正凝神望着我,指尖轻轻敲打着那张卷帛,淡定的面容仿若闲暇无谓,又仿若沉思深深。

    “条件看起来很诱人。”他叹口气,缓缓道出一句。

    我指下动作一顿。

    “不过”他看着我笑了,摇摇头,温暖的手指拉住我缩回去的手,紧紧握住后,他又叹气,对聂荆道“可惜我不能答应。”

    聂荆默,俊美的面庞微微寒下,凤眸里颜色流转,来回看着我和晋穆。

    夜览插嘴,冷笑:“与虎谋皮的事做一次便够了,难道还真的要试第二次?”

    聂荆横眸扫过他,而后扬眉,竟突地笑开,目光一转,依然看向晋穆,慢慢道:“你当真不答应?”

    晋穆抿唇,拢指卷起了案上的锦书扔到他怀中,笑道:“你我相识也不短了,我说出口的话可曾有过反悔?”

    聂荆不置可否,剑眉一挑,随意将落手的帛书甩至一边。“父王果然料事如神。”他站起身,笑得自如,仿佛是真的似提前预知般的轻松。

    “什么意思?”晋穆微微欠身坐直,握住我的手骤然用力。我吃痛看他,却见他定眸看着聂荆,静睿的眸底划过一抹凶狠的寒芒。“你告诉了桓公夷光还活着?”

    “胡扯!”聂荆失笑,飞眸瞟一眼我,神色淡淡“天底下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在乎她的命。”话音一落,他伸手自怀里又取出一卷宝蓝色的锦缎帛书,不慌不忙地将其递到晋穆面前,狭长的眼眸微微眯起,潋滟之色渐渐迷离了那原本的清澈冷漠,他轻笑,道:“父王得知你日前去过金城,他猜晓纵使刚才那份卷书上吊件再吸引人,你也不会答应。所以命我特准备了第二份,呈穆侯亲览。”

    这般精明圆滑的话语听得我失神,这般模样的聂荆更看得我不禁一呆,即便站在我面前的人是深蓝衣袍,俊面冷酷,我却也仿佛能自他的容颜下看到另外两人的影子。眼前此人,早非当日那个伴我北上的神秘刀客,他和他的父亲与兄长一样,不但有着同样风流漂亮的绝色皮囊,更有着天下人难以揣度的、缜密狡猾的心思。

    这个我早该知道,却偏偏一直在忽略。

    我悄悄吸了口气,眼眸垂下,手指自晋穆掌心挣落,拿起纱布,继续包扎他的伤口。

    晋穆认真看着那卷帛书,一言不发,隐忍坚毅的容色间飘过一丝若有若无的和笑意。我瞥眼偷偷看着他,心坠了坠,而后沉下-

    “桓公好计,欲一举两得。”半天,晋穆笑了笑,打破一帐近乎凝滞的空气。

    聂荆笑了,眉宇谧色浅浅:“比不过你。若你答应,对晋将是一箭三雕。”

    晋穆笑,目色倏然清朗开来。他看了看聂荆,突地感叹:“何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我如今才知道。”

    夜览重重一哼,腾地站起,狠狠盯了一眼聂荆和晋穆后,甩袍出了营帐。

    聂荆回眸看着夜览离去的背影,见那帘帐垂落下来后,方长长叹了一声,目间颜色复杂,眼内波澜随着那晃荡不停的帐纹而不断摇曳。“国乱,父亲王位危急,荆也是没办法。若要选择,我宁愿只是一个江湖刀客,我也宁愿只有一个身份,楚地荆侠。”他侧过身,呢喃自语。

    晋穆眸色一闪,笑而不语。

    我心神一动,听着这样的话却突地放下心来。眼看晋穆臂上那处伤已包扎好,我迟疑一下,而后陡地松开丢开,让他的手臂毫无凭借地重重垂落。

    他倒吸一口凉气,瞪了眸看我。

    我挑眉,弯唇笑开,面容嫣然,柔声:“是不是很疼?”

    晋穆哭笑不得地望着我,眸光微动,哼了哼,却不作声。

    果然是心亏之人的表现。我蹙了眉,冷冷瞥过他,起身收拾一下桌案,捧了那盆染过血的脏水就欲离开。

    聂荆叫住我:“夷光,等等。”

    我侧眸朝他笑:“荆公子有事?”

    他愣了一下,似是没想到我会如此唤他。凤眸里清泽隐动,他垂了眼帘思了思,后又抬眸,看着我笑,用冷淡如初见的沙哑嗓音将话一字一字道出口:“七日后,我娶南宫。”

    “什么?”我怔了一下,似没听清。

    晋穆也起身站直,长眉一拧,俊面微露疑。

    聂荆依旧笑,眸色幽深冰凉,眼底隐隐带着一股难言的倔犟和悲苦。这样的悲苦我曾在他父亲眼中见过,当时不觉如何,只是如今融入他眼中时,生生看得我心蓦地一落。然而他面色却暖而平静,言词更加坚定,重复道:“七日后,我娶南宫。”

    晋穆笑了,将我拉回去,拿下木盆,道:“这是好事。值得恭喜。”

    我抿抿唇,眸光一转,看看他,再看看聂荆,也忍不住笑:“对,恭喜你和南宫。”说这话时我是真心诚意的,脑中想过那个贞静美丽的女子,那个心善性柔的好姑娘,心道或许没有自己的莫名出现,或许她早该得到这般的承诺和幸福。

    聂荆抬眸瞅着我和晋穆,眸光摇了摇,嘴角一扬,似笑,又似自嘲。我心念一动,突地记起一件早该做的事来。

    手指垂下,解开腰间系着的那个桃红色的锦囊,捏指自里面掏出两颗滚圆的翡色夜明珠,放入掌心送到聂荆面前:“这个就当作是给你和南宫的贺礼,可好?”

    聂荆低眸看了看,伸手接过,神色有些讶异,问我:“这夜明珠怎会在你手上?”

    我垂眸笑了,想了想,话锋一转,面不改色地撒谎:“无颜帮我赎回来的。就算我和他给你和南宫的一些心意吧。”

    “你和他?”聂荆脸色变了变,斜眸看一旁的晋穆。

    晋穆负手身后,咳了咳嗓子,不动声色地笑:“兄妹同心,正常,很正常。”

    我扬了眉,侧眸瞅着他,目色淡定,笑容却愈发地凉。

    晋穆皱了皱眉,看我一眼,而后又坐回原位,挥袖朝聂荆道:“你可以走了。”

    聂荆不动,低眸看案上的蓝色锦缎,笑:“那这信上吊件?”

    晋穆点头:“我同意。”

    聂荆闻言收好夜明珠,扬手戴上斗笠,墨色绫纱微微一摇,他再看了我一眼,而后猛地转身,身影一动,瞬间闪出了行辕。

    帘帐好好垂落在那,人虽出去了,那里却平稳得仿佛没人碰过。

    我望着帐口,就这么站着,久久不动。面色虽无谓,心中却寒,似乎有声音在那里不断念叨:他居然答应了那人的要求他当着我的面,居然就这么答应了那个要曾经要致我于死地的人的要求而且,还关齐国。

    我扯了唇角笑,顿觉索然-

    身后一只手拉住我,我僵持,任他拉着,身子却静静不动。他冷笑一声似是恼了,也不管手上的伤猛地用力拖住我的胳膊,将我身体拉入他的怀中,胳膊紧紧环在我身上,箍得我动弹不得。

    我闭眼,唇边笑意越来越冷。

    他将下颚抵至我的额角,声音凉滑似冬日的寒玉。“你究竟在别扭什么?”他这样问,他居然不知道?还是故作不知来戏弄我?

    我轻笑,答:“夷光不过是活在日下却见不得阳光的已死之人,岂敢与动辄便可扭转天下形势的穆侯闹别扭?”

    他沉默,手自我臂上滑落,轻轻捏住了我冰凉的指尖。我拢指握成了拳,将手缩回袖中。

    “你恼我答应楚桓吊件?”

    我睁眼,懒懒瞥眸看他,而后不屑地收回眼光:“不过是个言而无信的小人罢了,怎值得我恼?”

    深湛的眸间目色微摇,他垂眸,盯着我,似是火大:“我怎么就言而无信了?”

    “出兵援齐,本是正义,不管你一箭几雕,天下人明目堂堂自能知你穆侯的凛凛风范。如今呢?如今你在得到无颜首肯可以进军入齐的前提下,再答应楚桓吊件。没错,你表面还是出兵援齐,实则却是插手他国国事,想要帮楚桓夺回兵权。夷光想问穆侯一句,兵权之所以重要是因为有重兵可振国,有将士可守邦,如你答应了他要夺兵权,那这楚军你到底是真打呢?还是装个模样假打?若是假打,那请晋师不要入齐境内。夷光以前不是说笑,齐虽危,但有无颜,就一定能渡过险关。”

    他本是神情安静地听着,眸光轻动,唇角微微一扬似有笑意浅现,甚至低眸盯着我看时,眼中流露出的也不是被我说中短处的恼,而是隐约的欢喜和赞赏。只是听到最后一句时,他面色一寒,倏地松手放开我,站直了身,冷笑:“在你心中,就他是英雄,别人都是不堪入目的小人奸佞。”

    我也起身,看着他,摇摇头,叹气,涩声道:“夷光心中,在未曾见你时,就认定了你是英雄,从不曾怀疑。”

    他转眸看我,眉毛一挑,神色恢复过来:“那你就该信我。”

    我垂眸看案上的帛书,笑:“事实摆在眼前,叫我如何信你?”

    晋穆扳过我的身子面对他,定声道:“这场战是真打还是假打,你明晚就会知道。至于我为何要答应楚桓,那是因为他将死。许给一个将死之人的诺言,不过是为了拖延时间而已。”

    我惊了惊,困惑:“你如何知道楚桓将死?”

    晋穆勾了唇,脸上的寒意终于褪尽,缓缓笑道:“你以为聂荆为什么要如此着急娶南宫?”

    “他喜欢她。”我低头,喃喃。

    晋穆笑了,冷声道:“这个理由连你自己都骗不过,还说出来作甚么?聂荆娶南宫,不过是楚桓为聂荆布的一盘能有退路的棋局而已。”

    “嗯?”我抬眸看着他,蹙眉,更加听不明白。

    晋穆伸手按我的额角,提醒道:“你忘了南宫的身份?”

    “夏国逃亡的公主?”

    “表面而已,”晋穆笑意深深,眸色诡谲难辨“若夏宣公未死,而夏惠又故作文章,那她还是不是逃亡公主?”

    夏宣未死?我听得头大,摇摇头:“不明白。”

    晋穆勾唇,对着我笑:“真笨!不过也没关系,以后你会明白的。”

    被人骂笨不是好事,我垂眸,想了想,有些了悟,抬头,盯着晋穆,想笑,却又笑不出。于是咬了唇,装严肃:“你出卖聂荆。”

    晋穆叹气:“聪明一点了。”

    我转了眸子,笑了:“他不是你的朋友么?”

    晋穆面色一暗,轻轻一笑,道:“不仅是朋友,他还是救过我命的兄弟。”

    “这样你还出卖他?”我抿了唇,眸光一动,认真打量他。

    晋穆拧眉笑,很是无奈:“为了晋国,不得已。”

    我点点头,看了他一会儿后,忽道:“你也救过我。”

    晋穆目色一闪,不言。

    我扭头,凝眸看着桌上的卷帛,轻声笑:“而我是齐国人。”

    晋穆默了许久,然后身子一动,伸了胳膊将我揽入怀里,温暖的指尖轻轻抚过我的脸颊,低声道:“我不会让你有出卖我的机会的。”

    除非你永生不与齐为敌。

    我叹气,垂下眼帘-

    ————————————-

    依偎半响,两人各揣心事,一时似都没有意识到这般站立的姿势是多么地暧昧和亲昵。我凝神思量着晋穆刚才所道的每一句话,每看似想通一处时,却不觉又落入了另一个谜团。脑中困惑有增无减,甚至到了想问也不知从何处问起的茫然。他也不说话,只静静地将胳膊绕在我的腰间,轻轻地搭住,一动不动。

    偶尔,耳畔有一声低低稻息缓缓飘来。

    心思一落,我忙伸手推开他。他愣了愣,望着我:“怎么?”

    “不是说回来后要早点休息的吗?”我轻声嘀咕一句,端了染有猩红血迹的木盆便往外走。

    他也不再说话,若有若无的笑声自身后传来,听得我心中仿佛有圈圈涟漪阵阵荡开。我闭目咬牙,逃离般地走出帐外,抱着木盆茫无目的地往前走。

    守在帐外的侍卫又伸手拦下我,卑谦地垂下眸,躬身问道:“公子又要出帐?”

    我睨眼看他,奇怪:“出来走两步也不行?”

    侍卫瞅着我怀里抱着的木盆笑:“公子这般出营,似乎有些奇怪。”

    我低眸看了看,心中一恼,索性将木盆往他手里一塞,冷道:“把它清洗好了再送回来。”

    侍卫好脾气地笑,低头:“知道了。公子请回吧。”

    “你!”我瞪眼,自知和他生气也无用,于是只得咬咬唇,撇过头,看了看天空。而后跺脚,认命回营,准备找那个始作俑者讲讲道理-

    外帐无人。我想也不想,转身绕过屏风,径入里帐。岂知刚踏入里帐一步,抬眸的刹那,我却呆住了。

    里帐站着一个上身光裸的男子,见有人闯入,他回过头来瞧了一眼,平素总是明亮粲然的眸光难得地一乱,面色微微发红,嘴角的笑意倏地僵凝。

    “呀!”意识过来是怎么一回事后,我惊呼了一声,忙捂住眼睛逃出里帐,心中扑通乱跳,脸颊更是烫得像是有火在一旁灼烧。

    良久沉寂,帐内愈发的安静便愈发地让我清晰地听到自己慌乱无措的续声,我放下遮住双眼的手,掌心冷汗湿滑,扶着一旁的椅背时用力到手背青筋隐现。

    好端端的,大白天脱什么衣服?我敛紧了双眸,摇晃着脑袋,拼命想要忘记刚才那尴尬的一瞥。

    倏而,里面有人小心地、试探着唤我:“夷光。”

    我抿了唇不敢答。

    “进来一下。”

    “干干吗?”我定定神,努力控制好自己走了音的语调。

    那人笑了,声音清朗仿佛理所当然:“进来帮我穿衣服。”

    “你自己没手?”我怒回了句,心道这鬼面无常的脸皮还真是厚到了一定的境界,居然提这种要求也提得毫不避忌。

    那人叹,似是懊恼:“我的手臂被你用白纱裹得这么厚,动弹一下有多难,你这个大夫还不知道?”

    我无话可说了,心中一时悔得很。

    “那你刚才怎么脱衣服的?”

    他沉吟一下,郁闷的语气:“脱衣服好像比穿衣服简单许多。”

    脑中一阵晕眩,我闭了眼。

    这家伙果然是我的克星!-

    再次里帐时,我反倒不害羞局促了。低了眸不看他的脸,就把他当作以前军营里任何一个受伤待治的兄弟,靠上前,虽还是红着双颊,但心中默念的话却还是有些魔力的。

    我默默给他穿上里衣,指尖小心地挑过丝滑的绸缎,尽量避免碰触到他身上任何一处地方。他身上的味道很好闻,清清凉凉的仿若寒日下的淡然花香,带着一缕虽陌生却并不让人排斥的浓烈男子气息,能蛊惑人,也能让人沉迷。

    眼前男子的肌肤很白皙,因为白皙,所以衬得他身上那几处浅褐色的疤纹更加怵目。领兵作战的将军统帅大都如此,无颜身上的伤痕也不少于他。只是当我看到那道几乎划过整个后背的长刀疤时,我的心却还是似被什么东西给捏住般,狠狠揪作了一团。

    “这这伤?”我呢喃,目中仓惶,既惊奇他受如此重伤也不死,也雄他受此伤时不知承担了多少苦楚。

    他轻轻一笑,若无其事的模样:“我生平只有那么一次性命垂危的时刻,而那次便是聂荆救了我。”

    我绕到他身前,伸指拢好他的衣襟,眼见他的整个身子都被遮在雪料底下后,我这才敢抬了眸看他。“这天下还有人伤得了你?”

    他勾唇,眸间深邃不可测:“那时我还年少,根本不知防御和反抗。”

    我皱了眉,拿了一件金色裾纹外衫披上他的肩,问道:“不知反抗的年少,居然就有人想要杀了你?谁和你有如此大的仇恨?”

    他笑了笑,挑眉,故作轻松:“我和她无仇无恨。”

    无仇无恨?

    帮他穿着衣裳的手指突地一顿,我脑中念光忽闪,刹那脸色苍白,心中惊恐。试问天下之大,有谁会为难一个没有能力去反抗的年少之人?除非事关利害,分晓之差必是命薄缘悭。

    若当初要杀他的人是她,那他要娶我的原因是不是就不再那么简单?

    我低下头,手指颤微,却还是认真地帮他在腰上系好那条白玉宽带。

    塌侧的白梅在花瓶中幽幽绽放,皎露莹莹,风骨出尘。冰凉的香气丝丝缕缕传来,吸入鼻中,沉入肺腑,一时仿佛能抚平人烦躁的心绪,一时又仿佛化作了彻骨的寒气直钻人心,冻得你不知所以-

    最后一处丝绡皱起的地方被我扯平,我垂下手,后退一步,微微侧过了身。虽然不知道身边这人究竟存的什么心思,但我似乎早已习惯了他的存在,于是没有伪装,将心中所想一丝不落地放在了脸上。

    “你当初让意来齐国求亲是别有所图,对不对?”

    他愣了一下,还没来得及答话时,我转过身看着他,再问:“你娶我是为了消除姑姑对你的戒心,对不对?”

    晋穆沉默,眸光微暗。他定定地瞧着我,俊美的面庞上有微微的错愕,也有我想不明白的挣扎和隐忍下的苦涩。

    我笑了,手指在袖中握成拳:“对吧?我猜得没错,你就是这样想的,对不对?”

    他弯唇笑,目色幽离黯淡,开了口:“是,我不否认,这是原因之一。”

    我点点头,望着他,脸上虽在笑,眼中却已尽是失望和不屑:“原因之二呢?是不是为了和齐联盟,抗楚,甚至是谋楚?”

    他拧了眉,眸底迅速划过一抹令人心慌的落寞。转瞬,他还是笑得优雅自如,目中慢慢发亮,若星辰落入其间。

    “你这么想?”

    “你觉得我该怎么想?”

    “你很在乎?”他的笑容渐渐开始得意,脸上的伤和忍耐的苦仿佛一下子都不存在了。

    笑意僵在唇边,我敛容看着他,怔了一会,方漠然瞥开眼光,冷淡道:“不,我不在乎。反正齐国公主的身份已去,我和你的婚约也不在了。”

    “可你还是欠我的。”

    我咬唇,不说话了。

    “若说齐国公主的身份是你上一世,那你在楚丘上答应过的,这辈子,归我,”他笑着欺身上前,弯臂紧紧抱住我,靠在我耳边一字一字慢慢地说“其实,你的上辈子也该归我,不是么”

    我抬眸盯着他。

    他垂眸看我,面色柔和,声音轻软:“夷光?”

    我依然咬住唇,死死地。

    “不要回去了,就留在我身边。可好?”

    说话时,他的长发自肩上垂落,轻轻着我的眼帘。入目的黑色,宛若温暖柔和的绫缎,不断揉入我的视线,缓缓地,缓缓地,滑沉至心中可我脑中想起的却是金城那个人,雪发如霜,一日白头,魅惑容颜下的清冷,漂亮凤眸下的孤寂,一点点,一点点聚上心头。刹那后,那思念仿若形成了的漩涡,盘旋在我胸中,不断地辗转、翻滚,很容易地便占据了我全部的心神。甜蜜,痛苦,不舍,难断所有的感触一下子铺天盖地地涌了上来,让我措不及防,满目皆伤。

    “无颜,你不要放手。”

    “傻瓜么,我自然不会放手。”

    临行承诺依依在耳,一字一句,不够,却够坚定。于是我摇头笑了,推开身前的人,声低,话却清晰:“不行啊。他还在等我。”

    晋穆笑,半响,他叹气,轻声道:“你以为就他在等?”

    我怔了怔,然后转身,随手擦了擦不知何时已湿润的眼睛,不答他的话,匆匆抱了他换下的衣裳,走出了里帐。

    正待掀开帘帐时,那侍卫却拿着已洗干净的木盆进来了,见我又要出去,脸上未免又是紧张:“公子?”

    “怎么?你还要拦?”我横了眸,声音一寒,二话不说把手里的衣服塞给他,跑了出去。

    身后,有淡漠颓惫的嗓音轻轻传来:“以后她的行踪你们不要再过问。”

    “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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