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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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秋时节,太湖边上的木樨花被秋霜打压过,浓郁的香气折损大半,再添上这一场淡淡风雨,如今只余飘渺。

    循着湖边行舟,湖东这儿便设有六个渡头,然,不论哪家渡船,今儿个全早早歇下了。全因这祥奠,整大面的乌云覆在上方,尽管还不到申时,黑压压奠云映得湖面苍凉阴郁,极目望去尽是灰泽。

    正因如此,黯淡中的那两点火光,显得格外明亮。

    火光分别从两艘篷船中透出。

    今日这“樨香渡”梢公们将自家篷船撑回位在太湖边上的家,返家歇息了,渡头边却还泊着两条篷船,看祥子像似打算在船上过夜。

    两条船相距好几个船身,一大一小,大的那艘颇为讲究,篷子是用上好木头搭起的,有窗有门,说是小型的舫舟也不为过。而小的那条,就当真是再寻常没有的乌篷船。

    不过乌篷船上的人对这一带似乎了若指掌,这秋霜天雨,船里人为了避雨保暧,将长长船身滑进一处水芦苇所形成奠然凹,那水芦苇生得甚高,几将乌篷船掩尽,只留一截船梢露在外头。

    细雨持续。

    雨打在叶上、草上、篷上,雨落进湖里,雨声忽清忽浊、忽轻忽重。

    随即“铮嗡”一响,音透绵邈,那琴声在湖上荡漾开来,音色与雨声相和——

    雨声浊,琴音沉浊含混。

    雨声清,琴音轻明灵动。

    鼓琴之人在小小乌篷船内,指下所弹的曲调并非一般得闻的曲子,琴音似随心而起、凭意去走,毫无滞碍,悠扬于天地间。如此湖上听琴片刻,忽而间,有人抄起另一张琴,浅浅静静地拨弹附和。

    和弹之音是从那艘讲究的小舫舟中传出的。

    一听,便知那是张绝妙好琴。

    那人并未显露多难的指法,只单纯配合,手法虽简朴无华,又处处和在极佳、极美的点子上,配合得恰到好处又耐人寻味。突然间,主琴者的琴音轮变!

    乌篷船里的人不知是恼怒对方迳自相和,抑或想试探对方能耐,指法竟从随意一转繁复,快得出奇,一音叠过一音,余音又绕余音,仿佛斜风细雨、高山流水、万里江河、无尽穹苍,尽在其中。

    妙的是,和琴者没有退缩,反倒和得畅快淋漓。

    如此一来也证明了,和琴之人不单单有张好琴,琴技亦高绝,经这么一弹,便将手中绝妙好琴的奇、古、透、静、润、圆、清,各祥的好处,全都展露无遗。

    琴音一山还有一山、浪后更有浪。

    最后,主琴者约莫是痛快了,在一连串叠洞、猛滚的指法过后,乍然间回归徐慢之调,如雨丝漠漠了湖色。

    幽然之间,听得一女子的精雅嗓声附和琴音唱出——

    杳冥冥兮羌画晦,

    东风飘兮神灵雨。

    留灵修兮儋忘归,

    岁既晏兮孰华予?

    主琴之音骤然而止!

    乌篷船里,那神形枯槁的老人推开横于盘膝上的琴,抬手便敲了和琴而歌的大姑娘一记爆栗,力道出奇的大,敲得大姑娘低呜一声,眼里登时冒泪。

    老人哪管她疼不疼,张口就骂:“烂尾!大烂尾!”

    大姑娘揉着头上挨敲的地方,赶紧将泪光眨掉,张嘴正要说话,乌篷外却有声音传来——

    “适才湖上鼓琴者,是否在乌篷之内?倘若方便,能否请先生上船一聚?”

    那是男子温朗的音色,十分悦耳,如绿林间淌过的一川清流。

    乌篷的垂帘是用细藤煮软后编织而成的,帘面上,藤与藤间的细缝透出淡淡火光,帘后有些声响,听不真切,有影子晃动,看不周全。

    站在那男子身后、帮忙撑伞的小厮忍不住劝道:“爷,这请人上船的活儿,交给景顺便好,您这破败身子呢,咱是说,这又是风又是雨的,您老实在里边待着,咱替您邀客人过来不成了?”

    自是不成。因对那鼓琴之人多有佩服,亲自邀请才见诚意。

    男子对小厮摇了摇头,正待二次相邀,软藤帘子忽而揭开,一颗脑袋瓜钻探出来。

    他定睛去看,是位鹅蛋脸姑娘,年岁似未及双十,眸子圆圆,细直两眉略见英气,见到他的小舫船靠近了,她表情似有些局促,眸光溜过他身后的护卫、小厮,之后才端端正正放回他身上。

    “这位公子你你好。”她腼觍道。

    男子微怔,随即拱手作礼。“姑娘您好。”他唇角露笑,温和道:“在下姓苗,家住湖西边上。今日过此,幸闻湖上妙音,不知那琴音是否出于姑娘指下?”

    “我、我呃小女子姓陆,陆陆续续的陆,我家住东边。”她想,对方自谦“在下”她也得谦称“小女子”一下。老实招出后,她眼眸直盯住他看。

    虽分位两艘船上,两人之间尚隔薄薄雨幕,苗沃萌却觉那姑娘眸底碎光闪烁,瞳心暗湛,腼觍神情底下还藏着什么。

    是他多心了吧

    “陆姑娘,那琴——”

    “琴不是我弹的。”她露齿一笑,拨开颊边被雨濡湿的发。“那是我师——”

    “在那儿罗哩叭嗦个啥劲儿?还不进来?”乌篷里的老人闹不痛快了。

    她只得对他歉然颔首,轻声快语:“公子想见的人是我师叔公,但见不见,还得问他老人家意思。请公子稍候。”随即,小脑袋瓜缩回细藤帘后。

    “喝!是怎么啦?爷,您想见个人还被晾在雨里等,成啥儿事啊这——”

    “不得无礼。”他淡淡止住小厮不满的言词,声甫落,藤帘子后头清楚传出老人与姑娘家的交谈声——

    “你这石头脑袋,人家自报姓名,你也跟着报了,大姑娘家的,满口张扬自个儿闺名,成何体统!”老人没打算委屈自个儿压低音量,骂声清亮得很。

    “师叔公以往曾说,做人当知礼尚往来的,再有”好脾气解释着。“我只报了姓氏,没报名字,也没张扬啊!”“你还有话了?”老人不肯消停,骂道:“刚才那烂尾,咱还没好好敲你一顿唉!你说你说,唱那什么曲?好好尾段全教你弄蔫了!”

    立在小舫舟甲板上静静听之的苗沃萌眉心微动,暗忖,那位陆姑娘的歌喉其实不错,轻且幽柔,和琴而歌甚是好听,却不懂老人因何发怒?

    下一刻,细藤帘后的对话解开他的疑惑——

    老人骂道:“什么“杳冥冥兮羌画晦!?你其它曲子不唱,偏要唱这个,灰扑扑的,听起来开怀吗?”

    姑娘依旧好言好语,顶多添了点委屈,道:“师叔公教过,说那词意是在叹道,白天像晚上,好幽暗。而后面的“东风飘兮神灵雨’,那是东边起了风、下了雨,两句词刚巧都跟外面奠色相符。然后那时又刚巧合上您的琴音,所以没忍住就吟唱出来

    老人还怒。“那后面两句呢?你是讽刺我老了,没亲朋好友了,只能跟你窝在这破船里弹琴自乐,是不?”

    从藤帘细缝间透出的光忽地一阵急晃,明明灭灭,该是里边有谁正急急摇头,那人的影子一下子掩了火光,一下子又移开。喉中微痒,苗沃萌忍着咳,越听越奇。

    那姑娘所吟的后面两句,意思是“跟你在一起,愉快得忘了回去;而我年纪已长,谁能再让我感到快活?”

    老人硬要这么牵缠胡闹,是有些不讲理。

    他亦未料及,那样绝妙美好的琴音竟出自一位脾气如此暴躁的老人指下。

    姑娘好像叹气了,但没被撩起火气,低唔一声无奈道——

    “师叔公,我是感叹我自个儿呢!我都二十有二,大龄啊大龄,是老老老姑娘了,没啥亲朋好友,只能拉着您、硬巴着您作伴。听您弹琴,跟您说说话,我开心,开心得不想回去了,我这是自叹啊!”里边那老人重重哼了一声。

    苗沃萌因那姑娘的答话不禁一怔。

    二十二。

    原来她尚长他两岁。

    他回想了一下方才露出帘外的那张鹅蛋脸,圆眸、英眉、鼻头,嘴似也圆圆小小,不顶美,是张偏娃儿相的秀气脸蛋,倒瞧不出较他年长。

    再有,她八成忘记外头有人,隔帘有耳,报出芳龄时坦坦荡荡,声量未减。她还称自个儿是老老老姑娘

    “咳、咳——咳——”

    想笑,想忍下,但没忍住,几声轻咳先冲口而出。

    “三爷!”景顺赶忙抚他的背,帮他顺气。

    他一手虚握抵在唇边,对紧张得直皱眉的小厮摇摇头,表示无碍。

    这一咳,里边那姑娘低低叫了一声,终记起该做之事。听她问——

    “师叔公,外头有位公子邀您上他的船一聚,您去吗?”

    “咱在自个儿的船待得好好的,干啥上他的破船?不去!”

    “师叔公,那位苗公子的船不破的”

    “咱说破就破,你还有话啊?”

    一会儿,藤帘揭开,姑娘露出脸又探出身子,并将一顶圆斗笠戴上。

    她走到船梢,雨丝一下子打湿她的青布衣裙,立定之后,她微微福身作礼,斗笠下的红红鹅蛋脸对苗沃萌露出有些无奈的浅笑,郑重回复。

    “让苗公子久候,实在对不住。我家师叔公说嗯,就不过去叨扰了,谢公子相邀。”说完,她颊面更热,知道适才乌篷内的对话,他必定都听去了

    苗沃萌回以微笑,点点头表示明白,岂料乌篷内的老人突然发话——

    “你问问那小子,刚才是不是他和的琴?”老人支使的人自然是大姑娘。

    “呃唔公子,我师叔公问——”

    “正是在下。”

    苗沃萌主动答道,没让她硬着头皮尴尬问完。

    然后,他朝避在乌篷中的老人徐声且诚恳道:“前辈指下之艺高绝,曲优音美,晚辈听得如痴如醉,心生向往,不禁和琴而奏,如此唐突,还望前辈原谅。”

    “混帐东西!”

    老人突地斥骂,嗓声苍劲。

    “还杵在外边淋雨吗?要是淋出个好歹,看咱敲不敲死你!”骂的虽是大姑娘,却颇有指桑骂槐的嫌疑。

    “嘿!你这人怎么骂——”景顺一听气不过。

    “景顺!”苗沃萌轻声喝住小厮。

    “爷,您什么身分?能跟您和琴,那是天大福分,是前世烧高香了!这老头他分明就是——”恼得胀红脸的景顺一瞥见主子沉静如水的眼神,只得生生将冲至喉头的话压回肚子里。

    这一边,斗笠下的鹅蛋脸也胀得通红。

    觉得很过意不去,姑娘神情略急,不禁拱手作揖,对苗沃萌深深一拜。

    待直起身子,抬起脸,发现苗沃萌那双窄长好看的眼睛正望着她,眉目间有了解之意,她遂歉然又笑,嘴上却回道:“师叔公,我身强体壮得很,淋点雨无妨的。您要是担心,那、那我把蓑衣也穿上。”道完,她从乌篷边的一只木箱里取出蓑衣,抖了抖,披在屑上。她身形单薄,双屑略窄,教那庞大蓑衣一覆,快被压垮似的。

    但她动作却十分利落。

    她扶起一根粗长的竹篙,边又安抚道:“师叔公,咱们还是回去吧,我肚饿,今儿个也没带吃的在船上,饿得难受。回去后,我煮大卤面,再烧两道下酒菜,咱们一块儿吃。”她想,还是快些将老人家带开,免得闹出格。

    老人坏脾气地哼了一声。

    “陆姑娘请稍等。”苗沃萌忽地唤住正要点篙离开的她,见她微怔,他缓缓一笑,似方才糊里糊涂挨了骂,也丝毫没往心里去。朱泽薄唇掀动,他道:“在下尚有一事欲请教老前辈,麻烦陆姑娘通传。”

    他也学起对方,借第三者传话。老人家性情古怪,他若直接与之对谈,怕是要再挨一记闷棍。

    “那公子先说说看。”

    他勾唇,慢条斯理道:“听老前辈琴音,若推敲未错,指法应属‘楚云流派’,讲究左手滑音。老前辈与集‘楚云流派’琴技之大成的杜氏‘幽篁馆’,该是有些渊源。杜家‘幽篁馆’以教授制琴及鼓琴之艺为业,而馆主杜作波前辈在写曲上亦是大家,所作的(渔舟晚照)、(风华引)等琴曲,让在下佩服得五体投地,甚是景仰。”

    略顿,再道:“近日,我以重金购得一张七弦琴。寻常在琴面的槽腹纳音两侧,该刻写或书写制琴时的帝王年号年数、制琴者姓名籍贯,及制作地点等字祥。然,在下购得的这张琴,却仅刻着琴名‘洑洄’一字,以及‘幽篁馆’三小字,待仔细再看,琴身与琴弦的制作,却与‘幽篁馆’以往所出之琴大大不同,有‘幽篁馆’制琴的基本骨架,但细节处的手法大异,老前辈可知这张‘洑洄’出自馆中何人之手?陆姑娘——”

    “嗯啊?”原是听懵了,被突然一唤,蓑衣里的薄身陡凛,她眨眨眸子。“什、什么事?”

    苗沃萌双目深幽,语调温平。“麻烦姑娘替在下问问,可好?”

    她唇掀了掀,现下情状是有些为难了,可最后还是暂且搁下手中长篙。“那我再问问,请公子再候片刻,我进去——”

    此时,老人在乌篷里冷笑一声,直接截断她的话。

    “不就一张破琴,也能这么牵挂纠结?你跟他说,他问错人了,他问咱,哼哼,还不如问你。”

    听到“破琴”一字,斗笠下圆圆秀气的五官微乎其微一皱,揪成小笼包模祥,但瞬时间又坦然了,只求饶般一唤:“师叔公”

    “你到底走不走?咱也肚饿了,还不回去,你想饿死咱啊?”老人怒斥。

    “就走、就走啊!”她重新扶起长篙。

    转过身,她对小舫舟那头的人颔首致意,眼中尽是歉然,就希望眸光能再灵动些、清澈些,能把内心愧疚之情完整传达。

    值得庆幸的是,那美玉般的年轻公子修养好得惊人。

    他没有发怒,雨霏后的玉面朦胧温煦,目光也是温和的,嘴角甚至有笑。

    真好,这祥的人。

    这样好的人拥有那张‘洑洄’,她当真喜欢。

    长篙插入水中,她终于收回眸线,将乌篷船撑出这一片与人齐高的水芦苇,缓缓行向天连水色的漠漠湖心。

    欢喜忘归,欢喜忘归。

    霏霏风雨,不减清辉。

    重重洑洄,碎影纤纤。

    悠悠江湖,邀月共杯

    兴之所至,她忽而起声清唱,绵软歌音徐缓荡开,是真开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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