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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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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晏江从国中一年级开始就定下了生平的第一志愿--作乔淇的新娘。

    乔淇是上天夺走她的一切之后,补偿给她的大礼物。

    十二岁那年,那条美丽而清澈,婉蜒流过她家山脚下的溪水,在台风过后,一夜之间成了洪水猛兽,吞噬了那座横跨其上、微脆单薄的缆桥。

    她的父亲,是一位师法自然,投身自然的知名油画家;母亲擅长皮雕艺术,在她六岁时,拣选了中部山境的好山好水,放弃大都会的一切繁华,买了山脚下一块百坪的林地,不假他人之手,凭着巧思与各方搜集来的资料,花了一年时间盖好了他们梦想中的林中小木屋。

    他们不与林争地,木屋面积只占了三分之一,其余都巧妙的利用山势,建构了庭园、花圃,过着他们追寻已久、亲炙阳光与水的生活。

    小晏江与其他邻近孩童一块上总数不到三十人的山区小学,优游自在地成了野性难驯的云豹,在山光水色中度过她大半的童年。

    极度的快乐刺了上天的眼,提醒上天要收回这些恩赐,于是发动了那场让人措手不及的灾难。

    千里迢迢从台北一场为期三天的艺术展览演讲会赶回山镇的父母,不理会邻里的劝阻,执意回到被警示为危险地带的小木屋欲带走断了消息的晏江,滚滚而下的土石流冲垮了如积木堆盖的小木屋,淹埋了那对年轻夫妻。住在同学家的晏江早已到村长家避风灾而幸免于难,却从此成了一无所有的小女孩;她连父母的遗照都不可得,那座她父母钟爱的青山绿水彻底带走了她的童年。

    大半辈子在乔家大宅当管家的表姑婆,将举目无亲的她带往台北,住进了乔家后方二十多坪的管家宿舍,

    乔淇自此走进了她的生命。

    十八岁的乔淇是乔家的独生子,拥有四分之一白人血统的乔淇,是晏江作梦也勾勒不出的精雕极品。晏江曾指着一幅西洋油画中临水自赏容颜的美少男对乔淇道:“你长得真像他。”

    乔淇扬扬眉,摸摸她的短发道:“哦?水仙纳西瑟斯?我可一点也不自恋呢。”

    是的,乔淇从不自恋耽美,就像随着四季递嬗,夏花秋叶的生生灭灭一样顺理成章;乔淇从不知要张扬其美,也不在虚有其表中得到自信。

    晏江十三岁那年,对换了新环境后的手帖交林雁容道:“我喜欢乔淇,-知道为什么吗?”

    楞头楞脑的林雁容两眼闪着精光道:“还用说吗?他是极品天山雪莲啊。”

    “错!我喜欢乔淇头发一甩,满不在乎的说:那有什么了不得呢。”

    “那有什么了不得呢”几个字从他薄薄的唇一吐出,就成了晏江的万灵丹,连初次融入城市生活的挫折屈辱都能消融于无形。

    “有什么了不得呢,时间会带走一切好的坏的,-得学会坚强,小晏是个聪明的好孩子,别上了它们的当。”

    一路过关斩将的求学生涯诸多名声奖誉,他总是淡然地说:“有什么了不得呢,只要时间运用得当,谁都可以做到。”

    乔家因建筑发迹而累积三代的庞大家业,他也能对卯足了劲拍马屁的同学轻描淡写道:“又不是我赚的,有什么了不得呢。”

    他不是说说而已。他从国外拿了建筑硕士学位回台湾后,就进了一家颇富盛名的建筑事务所任建筑师到现在,从未过问家族事业。

    在他眼里,有什么是“不得了”的呢?晏江不明白。

    她倚靠了他在这个处处是陷阱的城市中活了过来。乔淇是她的天,为了迎合他的胃口,她蓄了柔柔亮亮的直长发,从不在发上作怪;只穿纯白或粉色系的裙装,花了比别人更多的心力考上明星学校,潜意识地在打造自己成为他标准妻子的唯一人选。

    为什么说是唯一呢?因为从她认识乔淇趣,从未见他带女性朋友来过乔家大宅,那些狂蜂浪蝶只能在社交场合中沾一点他的蜜,就再也没有甜头可尝;她私心的、偷偷的以为,乔淇在等她长大。因此,她在数次被私慕他的学校女同学“痛整”的过程中,还能兴起“舍我其谁”的快感在血液中沸腾而与他人干架。

    乔淇从未吻过她;但他那如春风拂面般的拥抱已足以使她辗转难眠。她喜欢从后面悄悄伸臂箍住他的腰,听他轻笑几声后,说句:“又调皮了。”

    乔淇对女性的尊重深化了她的决心,她一定要嫁给乔淇。

    大学毕业那一天,她兴高采烈地走出校门,奔向在路边等候的他,两手交缠住他的脖子,深深的吻印上他的唇。她不介意主动,柔软的触感霎时迷醺了她,比想象中的还要甜蜜,但是

    慢着,乔淇未动,自始至终都紧闭双唇,连手都末碰触到她,她的热烈在疑惑中渐渐冷熄,退开一厢情愿的热吻,她不解地看着他--他不习惯当街亲热吗?

    乔淇还是漾着晨曦般清新明亮的笑容,递给她一束香水百合。

    “恭喜-毕业了,我最亲爱的妹妹。”

    那一秒,她建造十年的爱情城堡轰然坍塌一半--他拒绝了她。

    关在房里用不吃不喝慢性自杀的她,两天后在表姑婆抬了支利斧宣称要破门而入的前一秒,盛装地开了门,没事人似地看着门外的一帮乔家仆佣——

    “在演八点档吗?我要出门了。”

    坚韧的意志力让她昂首再出发。她能够爱一个人超过十年,就能忍受一时的挫败,争回他捉摸不定的心。

    她直接奔赴他工作的事务所,未经通报,直闯他的专属办公室,在推开门的-那,她的爱情城堡全数崩塌毁灭--她的乔淇,如镜中花水中月的乔淇,不是不爱她,是根本无法爱她--他坐在办公椅上,仰起脸和一个站立着的长发美型男亲吻着,那注入了深情的舌吻,直接宣判了她的爱情死刑。

    那天,她第一次见到方冠生,也是方冠生生平第一次吃女人拳头的纪念日。乔淇不疾不徐地将被击倒的情人扶起,处变不惊地走向她,头一次瞳底掠过罕有的悒郁。“小晏,他叫方冠生,这里的室内设计总监,-见到了,我真正的爱情在这里-会替我守密吗?”

    她抚着发痛的指节,心神俱裂到不知所云。“乔淇,你真能忍,你可以去当忍者了。”

    原来,对他而言,真正“不得了”的,就是寻觅到真爱。和身外物相比,他想要的真爱更难得。身为乔家继承人,不能公诸于世的压力比常人更甚,她凭什么当他的爱人呢?她根本就不了解他,

    然而,晏江之所以是晏江,就是那超乎常人的意志力。

    乔淇是她的天,就算天变了色也还是天,她无法忘情于他,意志力驱动了她的行动力,她没有退缩。

    夹缠在两男之间一年多,她使尽了浑身解数,包含破坏他们的约会、色诱方冠生破戒让乔淇死心,却依旧进入不了那个她难以涉足的世界。

    她永远记得方冠生拥着半luo的她,用那妖媚的深目凝视着她。“小晏,-想,我会和我的姐妹上床吗?”

    她就这样认输了吗?

    不。上天让她遇见乔淇,必有其深意,她永远是乔淇的人,今夜,她就要彻底落实这个想望。

    她通过了警卫室,来到他在市中心的住处,按了门铃。

    几秒后,门开了,袒露着结实优美胸肌的方冠生用毛巾擦拭着湿发,她视若无睹地越过他,扬声喊着:“乔淇!乔淇!”

    “我在这,小晏江又有什么问题了?”温煦如阳的笑迎接着她,他徐缓走至客厅,那样的笑如此令她心碎,那一刻她终于了悟:他一辈子都不会真正爱上她。

    “乔淇”她忍住突来的神伤,靠近他,湿润的眸子泪波荡漾。“你一定要娶我!”

    “怎么啦?-好像有事?”食指碰了一下她的颊,根本没把她的话当一回事。

    “我一定要嫁你,因为我有你的孩子了。”

    在两个男人惊骇的神情中,她嘴角扬起久违的笑痕。

    她困惑的看着门上挂着的医师名牌,踌躇不前,探头出来张望的小护士不耐地瞪着她。“晏江吗?-没看到灯号吗?还不进来!”

    “可是”她犹疑地指着“黎醒波”三个大字的名牌。“我看的是黎院长的门诊啊。”

    “老院长身体不适住了院,他的病人部分由小黎医师接手。怎么?要换别的医师门诊吗?”小护士的脸有下垮的趋势,没见过有人拒绝黎醒波的门诊。如果不是老院长出了意外,他根本不想超诊。

    “不不,我只是觉得奇怪罢了。”小护士的扑克脸让她想起表姑婆,她很快的闪身入内。

    “量个血压和体重。”在另一角等候的林雁容拉着她到体重机旁,示意她踏上去。“还好吧?我也是今天才知道院长住了院,忘了先通知。”她附耳对晏江道。

    “不要紧,最近肚子饿得不得了,又不能吃多,真痛苦。”她悄声抱怨,伸出手臂让好友量血压。

    “-得忍耐,习惯就好,否则大得太快会穿帮,起来我看看。”她拉起晏江,瞄了眼微突的小肮。“还好,裙子还遮得住,幸好-瘦,过去医生那儿吧。”

    两个小女人凑在一旁像小鸟般叽叽喳喳,黎醒波抬起头,端凝着表情注视着走过来正要坐下的晏江道:“这个月还好吧?有没有问题?”

    她今天看起来精神好很多,垂泻的长发掩着透白的两颊,眼睛黑白清澈分明,没有上次哭泣过的红痕,微抹唇膏的唇瓣泛着橘红的亮泽,不说明还真看不出已有四个月的身孕。

    “还好,就这两天下腹有些痛,怪怪的。”她目光落在桌面的病历表上,没有承接他的凝视。这个年轻医师老用那种研究的眼神打量病人吗?

    “怎么个怪法?”他面无表情,却在思量着林雁容透露的资讯--她大学毕业才一年,这么快就怀孕生子,实不多见。

    “就是一阵阵抽痛,间歇的。”她试着描述。

    “嗯,那照个超音波吧,看看胎儿有没有异样。”他指着内诊室。

    她为难地看了跟诊的林雁容一眼。他的注意力已经转移到电脑萤幕上,她很不想再爬上那张诊疗台,让人名正言顺地看她的肚皮,尤其是眼前这个男人,严肃起来两道眼光直比超音波,让人无所遁形。

    林雁容俐落地将她扶上诊疗台躺平,露出一截雪白的小肮静待医师过来。

    黎醒波拿起传送器,隔着传导液在她小肮上滑动,看着萤幕不发一语。莫名的紧张传送到她的四肢,她本能地屈起膝盖,想让**部分的面积缩小。她仍不习惯袒露私密的身体,即使只是腹部。

    “别动,我看不清胎儿的头部。”他将被推至肚脐的盖毯往下移,略显不耐地瞥了眼她的小肮,那原本平静无波的面容竟无端地陡生骇异。

    即使只是稍纵即逝的两秒,当他将视线转至她的脸上,她已然接收到他异样的情绪。

    “孩子,有问题吗?”她小心翼翼地问。

    这原本不是她期待中的小生命,但意外造成了,孩子又肩负了连接她与乔淇的桥梁,她自足不希望他有任何闪失。

    “喔,没事,胎儿比预期小了点,-该多吃点,营养才会够。”重新恢复平静,他动作快速地转身离开。

    “下个月准时再来检查,生活起居要小心点。”他看着电脑做例行的叮咛,不再看她。她点个头,也没再多问,朝门口走去。

    “慢着。”他忽然唤住她,她本能的回过头。“今天,是-先生陪-来的?”

    这是医生该关心的吗?她有些愕然,随后表情不自然的牵动。“没有,他没空,我自己来的。”神色掠过一抹黯淡。

    他盯了她一会儿,凝结的表情才露了缝隙,缓和地笑了笑。“第一次当妈妈,头几个月要小心一点,不正常的状况要尽早告知。”

    原来是纯粹觉得她糊涂懵懂而加以关照吧?

    她弯起嘴角,杏眼微。“谢谢。”

    即使是出自职业上的反应,在此时,竟让她备感温暖。

    她步履轻盈地走了出去。

    百货公司地下美食街。

    晏江已经绕了两圈食摊,不断吞咽口水的动作让她喉咙发痛,肠胃凶猛的滚动已到路人皆可闻的地步。她忍无可忍的跺了下右脚,拽住聚精会神在研究菜色的林雁容,求饶道:“够了吧?我快饿昏了,到底要吃哪一种啊?有这么困难吗?”

    “耐心点。瞧这些菜,不是又油又腻,就是又辣又咸,饥不择食的结果会让-胖上一圈,我再想想,不如到对面巷子那家日本料理吃好了。”林雁容当机立断,挽起晏江的肘弯就往电梯口走。

    晏江乍听,当场腿软!“-不是开玩笑的吧?不,我不去,我要在这里吃!”她急急攀向身后的越南美食摊柜台,求救似抓住服务生的手腕。“牛肉河粉一碗。”

    林雁容狠睇着她。“那好吧,我们两个吃一碗。”一**朝餐椅坐下。

    “不是吧?-就算想饿死我也得先想想肚里的小表,我可不想生个智商不足的孩子。”她欲哭无泪地跟着坐下。

    “小姐,-一个钟头前才干掉三个起士肉松面包,-别以为我没看到。再这样下去,-的乔淇大梦铁定完蛋。”两掌托住像颗满月的圆脸,瞪了她一眼。

    她噘起丰唇,也学老友托腮喟叹。“还说呢,乔淇真的生气了,骂了我一顿不说,还叫我趁早把孩子拿掉。”

    从未见过乔淇生那么大的气的她,当天瑟瑟发抖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同谋有份的方冠生立即出面缓颊,好言相劝道:“她这么做也是出自爱你。再说,有了孩子,乔老也不会再逼婚了,小晏只想一辈子待在你身边,并不是逼你爱她,她知道我们的情况,乔家媳妇她再适合不过了。”

    这席话的回报是一个将方冠生重重黏在墙上的拳头。

    乔淇当场额冒青筋,脖子上的血管偾张。“她无知你也跟她一起疯!凭什么要牺牲她来保全我们的快乐?她还有大好前途呢!她跟任何人都比跟我好!”谈判就此破裂。

    “-放弃了?”林雁容将侍者端上来的河粉分作两碗。

    “当然不。”她仰起下巴。“我决定了,这个月要搬出乔家大宅避人耳目,表姑婆也照原定计画要退休,到加拿大依亲去了,我没理由留下。况且,乔淇这几年也很少回家,我想一个人好好把孩子生下来,到时候不怕他不认帐。”她胸有成竹道,一边捞起河粉大口吞下。

    “嗯。成功是属于坚持到底的人,-那么有心,一定可以感动乔淇的。”林雁容露出赞赏的表情。“不过,-的工作”

    “别担心,我暂时不会动到我父母留下来的保险金,出版社的工作我辞掉了,我接了些翻译稿在家做,生活不成问题。”三两下吃掉了半碗河粉,她开始觊觎好友原封不动那碗。

    “那就好。我到洗手间一下,等我啊。”扭着丰臀走了。

    目送好友背影消失在人群里,她筷子很快插进对面碗里。

    看来好友今天胃口不好,帮忙分摊一点也不为过,省得浪费了。

    “原来-吃得那么少,难怪胎儿长得慢。”有道理!所以偶尔放肆一下情有可原吧?她心喜地将一颗牛肉丸放进嘴里细嚼,幸福地吞下。

    咦?!慢着!这浑厚的声音是--

    她眼珠子上抬,那张淡漠秀逸的面孔在上方俯视她,少了那副无框眼镜,他竟给她一种不可解的熟悉感。

    “黎医师”她缩回筷子,怔住了。

    他在她前方坐下,盘起双臂;他今天穿了件简单的白色衬衫、牛仔裤,长袖挽至手肘,很休闲,很悦目,也很--平易近人。是因为少了那一件专业的白袍吗?

    “胃口不好吗?-该多吃点,-有本钱吃的,别怕生完瘦不下来。”气定神闲的姿态与乔淇相仿。熟悉感是这样来的吧?但乔淇温暖亲和多了。

    “我先前吃过一些了。”她的食欲减退了许多,她哪能当着他的面大快朵颐?他儒雅修长的外型辐射出不可忽视的磁波,让她无法放松心情。

    “和-先生一道吗?”他指着雁容那碗河粉,

    “不是。”否认的答案让他-起了眼。“是雁容,她去上洗手间。”

    “唔,又是她。”他饶富兴味的微笑。“第一次有宝宝,先生很高兴吧?”

    她杏眼闪烁下已。不是为了这个剌心的问题,而是她从他眼底捕捉到的,仿似乔淇的神韵,不经意地让她伤怀起来。

    那-那涌现的泪光,让他收起了笑意;他上半身趋前,下意识用手指拭去她眼角漫出的湿气,柔声道:“每一次见到-,-总是不快乐,这样胎教是不好的。”

    她的心荡了一下,留在眼角的温暖使她漾起甜蜜的微笑,她想起了乔淇。

    “我很好,谢谢。”

    他若有所思的凝视她,正想再说些什么,背后两只细致白腻的双腕交错在他胸口,一张俏生生的鹅蛋脸搁在他宽肩上。

    “差点找不到你,不是说好在出口等我?”问话间睇了晏江一眼。

    “遇到我的病人,聊几句。”他轻轻挣开女人亲密的束缚,站起来,女人很快地握住他的手,对晏江展露斧凿极深的客气笑颜。

    “走了,保重。”他朝她颔首,留下意味不明的一眼后与女人相偕离去。

    她的胃口消失了,为了淡淡袭来的怅惘,似乎她的爱情注定比别人来得坎坷困顿些。

    “咦!那不是黎医师和小儿科的杨医师吗?”消失了半天的林雁容回来了,望着黎醒波极易辨认的身影。“难得看到他们一道出现。”

    她没答腔,林雁容皱着眉坐下,揉揉肚皮道:“今天肠胃在作怪,不吃了,算-运气好,就让-独吞吧。”半碗河粉推到她面前。

    “我也吃不下了。走吧,去找房子好了。”她推开椅子。

    “嗄?真稀奇,晓得节制了。”

    节制?晏江撇嘴笑了。她就是没有节制过自己的爱,才会屡尝这样的苦涩。

    黎醒波如往常一般,不到九点钟就到了医院。

    电梯在走走停停间上升至十楼,他步出电梯,右转至那一长排妇产科医师的办公室长廊。

    这是一个淡淡的秋晨,敞开的玻璃长窗迎进秋凉的气味,愉悦地拂过他的侧脸。在清明的曦辉中,长廊另一端出现一道绿色的女性身影,静静伫立等待。

    他拿出口袋中的眼镜戴上,变得清晰的视力让他轻易地认出那名长发女子。

    他在她跟前止步,露出今日第一个由衷的微笑,

    “晏江,怎么在这里?门诊在二楼。”

    她站在他的办公室门前,是在等他吗?

    她穿了件绿色纱质娃娃装,**的四肢纤细依旧。五个月的身孕了,她没增添多少丰腴,脸色有着不见阳光的白皙,从胸下膨起的皱褶剪裁遮掩了她不显眼的肚皮,她变化不大的身材有足够的资格去选拔“最美丽的孕妈咪”了。

    “黎医师”她异样的神色勾回了他的注意力,仓皇无助与为难齐上眉梢。

    这个很难真正快乐的小女人在忧烦何事?

    “有事?”他挑起眉,她的欲言又止提醒了他。“进去说吧。”他顺手将钥匙插进钥匙孔,打开了门。

    “坐。”他放下公事包,指了办公桌前的椅子。“慢慢说。”

    “我不坐了,我得赶快下去,我是有事”她交迭着十指,思付着适当的字眼。“请你千万千万帮我这个忙,请你--”抬起迷蒙的黑眸,他愣住了。

    “和-的医师说话有这么困难吗?”他试着缓和地紧绷的情绪。“我做得到的一定义不容辞,可以了吧?”他拍拍她的肩。

    她感激的抹去滑出眼角的泪滴。“等会儿我先生会到医院和我会合,陪我产检,到时请黎医师不要透露--我已经怀孕五个月的事实。”

    这个诡异的要求让他难得的露出错愕的神情,他失笑道:“他是-先生不是吗?瞒着他的用意何在?况且,只要他有心,很难瞒得过的。”这个小女人葫芦里卖什么药?

    “不会的,我们不住在一起,他很难发现的,他今天只是心血来潮,想看看我好不好,请告诉他,孩子不到三个月,很健康,他不用操心。”

    “晏江,有些事是不能儿戏的,医师有他的职业道德,信口胡说不单是诚信问题,还有可能的法律问题,不是-想的这么容易。”他在暗示她,万一将来她的丈夫恼羞成怒,他是有可能吃上官司的。

    她泪眼盈盈,紧揪着衣襟,像快喘不过气来。他扶住她单薄的肩,认真地看住她。“-到底有什么困难?也许我可以帮。”

    “我愿意告诉你,请你千万要守密,请你”她抓住他手腕,惶乱急切的眼神软化了他。其实,他并没有涉入她私密的必要,她搞乱了他向来公私分明的原则。沉默地对视几秒后,他点了头。

    她垂下眼,彷佛不看着他才能滋生出勇气说出事实。

    “孩子不是他的。”简短而有力的开场白让他瞠大了眼。

    “所以”他喉咙居然无由地干涩起来。

    “所以,我不能让他知道这个真相。”说出来竟使她有松了一口气之感。直觉上,黎醒波是能让她信靠依赖的。

    “但是,”他清清喉咙,第一次觉得表达是件困难的事。“为什么要缩短月份呢?有时候,亲密行为日期的太过接近很难判定孩子是谁的,也许是他的也说不定,-是不是太多虑了?”“关系混乱”的形容词和她搭上边的机率不大,但不是没有这种可能性。思及此,他呼吸开始不顺畅起来。

    “他根本没有碰过我,也不可能碰我。”她仰起脸,坦然的凝视他。“孩子是个意外,只是,我自觉得太慢了,我经期一向不准确,当我想要私自用人工受孕的方法怀他的孩子时,胎儿已经三个月了。”

    “为什么不找孩子的父亲?也许他会负责。”他不该,却又忍不住问了。

    “那是个意外,我根本想不起来,也不知道他是谁。”她颤着嗓子,泪终于滑落。“但是,那不是重点不是吗?我爱的不是那个陌生人,要嫁的也不是他,或许将错就错是件不道德的事,但是我没有选择的余地,我要嫁的是我深爱多年的人。”她很庆幸没有看到他出现鄙夷的神色。

    他看着那语调斩钉截铁、毫不迟疑的女人,握住她肩的指头不由得收束起来,陷入她的肌理“-根本还没结婚?”更大的惊异撼住了他。

    “是。但我会要他娶我的,只要你肯帮我,到时就说--孩子早产,他不会怀疑的。”她不再有所隐瞒,她有求于他,渴切地像攀住仅有的浮木。

    “-这么爱他,那他呢?”他声音低嘎,匪夷所思地俯视她。

    “我不介意,我只想一辈子都守着他。”她坚定地宣示。

    他哑然了,瞠大的眼眶释出酸意,他-起了眼,抑制那逐渐过快的呼吸,收缩的指力让她向后抽动一下肩头,他捏痛了她。

    “为什么忘了那个陌生人?”他目光乍现初见时的灼灼逼人,她不禁后退,微觉诧然,他们的交谈已逾越了医病间的界线。

    “我喝醉了。”她不觉声量转小,禁不住解释。“我不知道会有这种结果。”她说太多了吗?他会怎么看她?

    他手指松开,直视她的眼神已失焦,显然落在她不明了的他方。

    “黎医师!黎医师”她扯住他衣袖急唤。“你会帮我吧?你答应了吗?”

    他神识回归,视焦重临她的瞳眸,他沙哑着嗓音:“-生命中,有几个陌生人?”

    她僵住了,一时不能理解,接着面色转青,她放开他的手,颤着唇苦笑道:“我知道不该奢求你的谅解的,你没有义务帮忙我,但是也不能羞辱我。我的生命中,一个陌生人,一次的任性,就足够殷了我的一切,你觉得,我还能承受几次呢?对不起,打扰了你早上愉快的心情,我走了。”她有礼的躬身,手背无声地揩去面庞蔓延的泪水。

    直起腰身,一股骤来的拉力让她朝前撞进他的胸怀,她来不及思索,便被环抱在他强健的臂弯里,动不了分毫。

    “对不起对不起”连串的歉语、激烈的拥抱、男性清新的气息,缓缓召唤出她形容不了的异样感受,她忘了要挣脱。

    “黎医师,黎医师”她转动一下头部,她快不能呼吸了,他有必要用这种方式致歉吗?“我没事。”

    他一震!如梦初醒地放开她,鲜少发生的失态让他表情僵凝,他生硬的再度抱歉:“对不起,我失言了,我答应。”

    最后四个字瞬间让她破涕为笑,获得承诺的她脸上光采立生,她咧开嘴,细密的贝齿在晨光中闪耀,忍不住沸腾的喜悦,她欢呼一声,忘情地踮起脚尖,在他脸庞匆匆啄吻一下,忙不迭道:“谢谢!谢谢!”回身轻快地、像娇幼的小女孩,不顾怀孕的禁忌,边跳边跑地走了。

    他木然地走到临近公园的窗前,百叶窗一拉到底,那蓊蓊的绿意没有让他舒缓紧缩的心,盘旋其上隐隐的、不明的预感,正逐渐在昭告他:那不得不应允的承诺,终会成为一个巨大的漩涡,将他与晏江拉扯进同一个生命轨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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