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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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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这是

    特意进城买黄豆的晴空,在返家来到自家山脚下时,愕然地瞪大眼,看着眼前由山脚下的山阶,一路婉蜒排至山顶山门的人群。

    他直瞪著眼前这些手提竹篮或手拿碗盘,大老远跑来山中买豆腐的人们,发觉他的生意在不知不觉间愈做愈好,声名远播之余,也为他吸引了不少忠实顾客天天往山上跑,只是,这种形情似乎愈来愈夸张,这回排队买豆腐的客人,居然一路由山脚排到山上去了。

    但他记得他从不招摇的呀,是谁让他的生意在短短数日之间蒸蒸日上?

    哀著下巴沉思许久后,晴空两眼往山上一瞄,很快就找出那个让他订单接到手软的主因。

    这阵子与晴空联手制出来的豆腐实在太多,多到晴空没法子将剩余的豆腐挑下山去卖,因此晚照提议也在山上摆个小摊,就由留在家中的她来卖豆腐,但没预料到的销售盛况,却令晚照忙得人仰马翻。

    当一抹人影来到她的面前时,已经逐客许久,正收拾著摊子的晚照不禁疲惫地低首叹了口气。

    “今日豆腐卖光了喔,若要买的话明日请”她边说边抬起头,然后板著脸对他皱起眉“你的脸怎么这么臭?”

    晴空一手指向身后那票不肯走的男客“豆腐既都卖完了,他们还杵在这等什么?”

    “这个嘛”晚照的眼珠子转了两圈,对他乾乾地笑。

    晴空转过脸,锐利的双眼瞟向那票见艳心喜的男人,打量了他们充满期待的表情一会后,他再抬首看着远方即将落下的夕日。

    “他们想看晚上的你?”他低首直视著不管是白天或晚上,都将那票男人迷得七荤八素的祸水。

    “应该是”她不好意思地以指刮刮面颊。

    晴空二话不说地转身逐客“诸位请回吧。”

    众人不满地瞪著这个害他们等一会看不到绝世美女的和尚。

    晴空神情冷肃地扬起下颔。

    一众差点被他的眼神给瞪得结了冰。

    晚照一手掩著嘴,颇同情那些被瞪跑的客人。

    “明日起,别再摆摊了。”关好山门走回家门前,晴空谨慎地向她交代。

    “为什么?”大发利市不好吗?

    “不缺钱。”他扔下一个令她皱眉的答案。

    “你在吃味?”神情突然变了一个样的晚照,笑吟吟地追在他的身后问。

    听著她与之前截然不同的口气,已经见怪不怪的晴空,侧首看向已日落的山头,很庆幸自己在她又玩变脸游戏之前赶跑了那票登徒子。

    “我真的不缺钱。”他以手揉揉她顶上的发,顺势将她又搂住他的双臂拉开。

    他知道,来这买豆腐的人,每个人都以为这里住了一对美丽的姊妹花。

    某些大娘大婶或是腼腆害羞的男子,他们都在白日来,为的就想见见白日里人见人爱的晚照,而有些意在猎艳而不在买豆腐的好色男子,则是假藉买豆腐之名想见晚上艳光四射的晚照一眼,就盼能一亲芳泽,若是豆腐卖完了见不著,他们在失望之余,退而求其次地待在山门外等候天亮,就算只能见白天的晚照一眼也甘心。

    为此,他已经开始考虑把山门封了不再做生意。一来,是因他这些年下来卖豆腐攒下的钱,供他俩吃喝无虞;二来,他并不希望这座清幽多年的小山头,因此而沾染了太多人气,他更担心的是,晚照还魂之事,若是被这些人知情,或是遭其他众生看出,因而告诉了欲拿她的鬼后怎么办?

    用过晚膳后,晴空独自来到禅堂里,坐在蒲团上看着摆在地上的那七盏灯。

    近来,他常在焰火的摇曳中似看见了什么,可又总不清晰。

    聆听著晚照每晚都会轻奏的小调,本想静下心思考的晴空,愈听心神愈是不定。那一声声凄婉的弦音,在他听来,很像最近他常在梦中听见的曲子,总是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那棵枝叶茂密、偷偷攀入他的梦中,在日光下叶片闪闪发亮一如碧玉的梧桐树。

    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近来他不断作梦,梦中老是有一棵梧桐树跑来他的面前,苦苦哀求他去见它一面,为它一解多年的心中之谜,并放它自由还它人身。他想,这株能够入到他梦中的梧桐树,应当是修炼成精的树精吧,只是既然已修炼成精,为何还要他还它人身?

    半躺在廊上乘凉的晚照,在弹完曲子后,一手摇著酒杯,一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拨著放在地上的琵琶,当晴空不语地走出禅堂在她身边坐下时,她好奇地瞧着他的脸庞。

    “你的脸色很差,睡不好?”

    “嗯。”他没有隐瞒,自地上拿了杯酒品尝“这几日我老梦见一棵树。”夜夜闯进他的梦里来,这算不算是騒扰?

    “树?”按弦的指尖顿了顿,美丽的黛眉蹙起。

    “是棵梧桐树,它要我去找它。”他边说边拉来她玩弦的指尖,关怀地问:“不疼了吧?”

    “不疼了,我的棍伤也全都好了。”她挪至他的身边,一脸兴味地趴在他的大腿上“你刚才说的那棵树,它找你做什么?”

    “它要我去看看当年我曾在它胸口刻下什么字。”不知道自己干过啥事的晴空一头雾水“它说,这个问题已经困扰了它将近两千年,还说我非得负起责任还它一个答案。”现在他只要想到“答案”这两字,他就觉得头痛。

    “你刻过什么字?”

    “我没印象。”他要知道就好了。

    “这样啊。”靠睡在他腿上的晚照,仰首看着他纠结的眉心。

    可能是已经习惯成自然,也可能是早就懒得再推拒,晴空并没有注意到她又自动自发地与他亲密地腻在一块,一迳想着心事的晴空,出神地看着外头月下的景色。

    自从她来了后,他便开始作一堆古古怪怪,或是从没见过的幻梦。原本他以为这是无酒的咒语或是法术所致,但那七盏灯从来没有灭过,也没对他造成任何影响,反倒是他愈与晚照相处,出现在他身上的谜团也就愈来愈多。

    他忽然开口“明日我要出远门。”

    “去找那棵树?”快睡著的晚照,闭著眼将脸庞偎进他的身侧,睡意浓浓地问。

    “嗯。”他低首看了她一眼,将身上的外衫脱下盖在她身上。

    “我可以跟吗?”她的小手紧握著他的衣衫。

    晴空原本是想拒绝她的,但想了想她对众生及宿鸟所造成的吸引力后,他很快地改变心意。

    他动手将快睡著的她扶起,轻拍著她的小脸“去准备一下。”

    轩辕岳开始怀疑,他似乎是太过看轻自家师兄不屈不挠的毅力,以及神界之神皮厚肉粗的程度。

    他们是任他怎么打都打不怕的吗?

    倚在方落成的自家门边,早已炼丹成功恢复男儿声的轩辕岳,冷淡地看着再次找上门来的一人一神。眼前这两个被他打过数回,仍是壮著胆子跑来他家叩门的来客,其中一人偏过脸颊两眼不敢直视他,另一个无辜的倒楣神,则是一脸无奈的模样。

    “他干嘛在脸上挂了两串腊肠?”轩辕岳目光越过藏冬,直落在燕吹笛那张遮遮掩掩的脸庞上。

    “那叫嘴肿,不是腊肠。”深感可耻的藏冬嘴角微微抽搐。

    “为什么他的嘴会肿成这样?”虽然有点担心,但轩辕岳表面上还是装作仍在气头上,硬是板著一张脸。

    藏冬回首瞪了不怕死的燕吹笛一眼。

    “谁教他吃了不该吃的东西!”活该,炼出来的丹藥没把握,不敢拿给轩辕岳吃就算了,这回他居然不惜以身试藥,这下可好,吃成大嘴燕了吧。

    “他干嘛一脸害怕的模样?”在燕吹笛眼眸闪烁地回避著他时,轩辕岳有些不满地挑高了剑眉。

    藏冬恨恨地再转瞪向这个拖累所有人的大祸水。

    “不知道前阵子才又打他一顿的人是谁喔。”燕吹笛三不五时来此讨顿揍,挨完了拳头后就换赖在天问台的申屠令倒楣,而那个又被亲儿子打了的申屠令,下一步就是找上门来向他哭诉他这个局外神受够这三者诡异的关系了!

    “你呢?”轩辕岳两手环著胸“我已经把你家还给你了,你还来这做什么?”

    “讨打啊。”他习惯成自然地摆摆手。

    大门立即在他们面前关上。

    “慢著,我是来找你帮忙的!”藏冬忙不迭地在门关上前伸出一脚将它卡住。

    轩辕岳爱理不理的“帮什么忙?”都因人为因素之故,害得他出发到西域的行程一拖再拖,偏偏在他忙著打包行囊时,这两个老害他不能成行的不速之客又来报到。

    藏冬难得一脸的严肃“我需要你帮我找出几只你才找得到的东西,”

    “什么东西?”天底下有这神办不到的事?

    “修罗。”他将两手一摊。

    五界里头,有什么众生是他这个神找不到的?可出了五界外,六道那方面他就完全没辙了,要不是冲著轩辕岳是皇甫迟的爱徒,习得了皇甫迟不少的本事,他也不想来这里看人冷脸并拜托帮忙。

    轩辕岳一手抚著下颔“为何要找他们?”

    “为了救晴空一条小命。”不得不插手管闲事的藏冬,刻意将人情的大帽子往他的头上戴。“喂,晴空那小子帮过你也帮过神之器,现下他的麻烦找上他了,你不会见死不救吧?”

    轩辕岳愈想愈觉得不可能。

    “无敌的晴空也会有对手?”当年晴空光是一句住手,就中止了一场人鬼大战,为保神之器,晴空更是一夫当关与三界恶斗,以他来看,就算藏冬与郁垒联手,晴空也未必会看在眼里。

    藏冬疲惫地抓著发“万物相生相克,怎会没有?”要不是那尊活菩萨的弱点恰巧被无酒逮著了,他干啥这么紧张?

    看着藏冬不同于以往的正经模样,轩辕岳思索了一会,邀客地敞开门扉。

    “进来吧。”

    “进来啦,有我在他不会扁你的”藏冬忙对身后一脸恐惧的燕吹笛招手,然后走至轩辕岳的身边低声请求“喂,给个面子吧,这回别又打他成不成?”

    轩辕岳微撇过脸,瞧了那个满面憔悴又楚楚可怜的燕吹笛一会,明知燕吹笛曾让他吃过什么苦头,但他最终还是硬不起心肠,边叹气边朝燕吹笛颔首。

    燕吹笛小心翼翼地求证“师弟,你气消了?”

    他忍笑地一手掩著嘴“消了。”那两串腊肠他要是再多看几眼,他怕他会当场破功笑出声。

    燕吹笛当下庆幸地拍著胸口深吁了口气,而后在藏冬鄙视的目光下,跟随著轩辕岳的背影飘飘然地晃进屋内。

    藏冬已经放弃再去唾弃没人格的燕吹笛了。

    “你要找哪些修罗?”轩辕岳边招呼他们坐下边问藏冬“我只知三名修罗的名字与行踪,若你要找的是其他的三者,我可就帮不上忙了。”

    “我只要找一名修罗。”他将头一转,笑咪咪地看着救星“无相这名,你可听过?”

    “听过。”轩辕岳点点头,语带保留地再问:“只是你为何要找他?”

    “修罗里,无酒擅长施咒,无相擅长解咒,我需要无相来解无酒之咒,你能找到他吗?”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哼,无酒能掐著晴空的弱点使诈,他就不能也挖来无相拆无酒墙角?

    “能。”轩辕岳如藏冬所愿地颔首。

    “瞧,你师弟比你管用多了,哪像你,叫你找个修罗都找不到!”兴高彩烈的藏冬,当下一掌用力拍向身旁不济的燕吹笛。

    “谁说我找不到?我是不能找行不行?我要找上那老妖怪,看我不被他给清理门户”遭神看扁的燕吹笛没好气地解释著,但他很快就发现自己的失言,并飞快地掩上嘴。

    听出端倪的轩辕岳眯细了眼“你方才说什么?”

    “是你自己抖出来的,这麻烦你自己收拾。”藏冬眼见大势不妙,连忙坐远点,与燕吹笛撇清关系。

    “师父跟修罗道有何关系?”轩辕岳两掌按在桌面上直瞪向燕吹笛。

    他撇过脸“没什么,你听错了。”

    “难道师父也是修罗?”轩辕岳从他方才的话里迳自推敲出答案。

    燕吹笛只是紧闭著嘴,不否认也不承认。

    轩辕岳震惊地瞪大两目,难以置信地起身往后退了一步。

    敝不得怪不得皇甫迟法力高人一等,岁月也从不曾在皇甫迟身上眷顾,而他始终不明皇甫迟为何总是善恶不定,不解皇甫迟为何有时会为人间而极善得有如圣人,有时却对其他众生极恶得有如阎罗虽然他早就知道皇甫迟并非人间之人,也曾经怀疑过皇甫迟究竟是哪一方的众生,但,他没想过今日得到的答案竟会是这样。

    终于解开心中之谜的轩辕岳,在这刻,不知自己该用何种表情来面对这个现实,更不知,该用何种心情来面对皇甫迟过去为人问所做的一切,只是他不明白,皇甫迟为何要站在人间这一边?既是修罗,又怎会对人间怀有守护之心,甚至是不择手段?

    “师弟”不忍看他如此,一直瞒著他的燕吹笛试著出声。

    “这事你早就知道?”他茫然地问。

    在燕吹笛收声不语时,藏冬好心地替他开口“这小子之所以没告诉你,是因他怕你伤心。”

    轩辕岳颓坐在椅上,总算知道当年燕吹笛为何不顾他的挽留也要离开师门。

    “你就是因此而离开师门?”他若不走,想必皇甫迟为了封口也定会杀了他。

    藏冬笑咧著嘴,在此时另抖出八卦“才不只这样,他离开师门有一半是因你”脸色铁青的燕吹笛,随即以一巴掌合上他的嘴。

    “你究竟还想不想我帮忙?”他用力扯过这个嘴大的闲神,低声在他耳边撂话“赶紧办完你的正事,再多说废话,我马上就抽腿走人!”

    “是是是”不敢在这时得罪他的藏冬,速速转首向轩辕岳说起来龙去脉“事情是这样的,六位修罗里,其中一个叫无酒的对晴空施了法,若晴空不能在七盏灯全灭之前破解无酒的法术,晴空这回很可能会玩完。”

    “晴空不能解吗?”轩辕岳勉强回神。

    “他没法子。”藏冬深吁了口气“这得要同是修罗者才解得开。”

    他转眼看向燕吹笛“师兄,你怎不去找师父解?”

    燕吹笛没好气地顶回去“你想让他宰了我吗?”那只老妖怪每见他一次就砍他一次,他又不是嫌命太长。

    “假若”轩辕岳还是弄不清事情的严重性。“假若晴空死了,人间会如何?”

    藏冬啧啧有声地摇首“一旦晴空死了,无酒下一步可能就找来其他五位修罗,人间若无晴空,决计抵挡不住六位修罗齐攻,到时修罗道将在人间君临天下。”

    “佛界难道不出手?”轩辕岳皱著眉。

    他懒懒提醒“佛界不杀生,记得吗?”

    “晴空就可以?”

    “为神之器,晴空早破了戒不说,况且他这名圣徒的使命,本就是按佛界的意思助鬼界并吞修罗道。”藏冬再抖出晴空的秘密。“晴空之所以转生来人间,一是因他本身的私心,二则是因佛界指派他来镇住六位修罗。”

    “佛界赋予他杀生的特权,好让佛界可置身事外?”听了半天,燕吹笛已大抵摸清佛界刻意将晴空摆在人间的原因。

    藏冬摸摸鼻子“可以这么说。”反正手段不就是这么玩的?

    燕吹笛一脸不届“又是一票自私自利的家伙”

    “好了,既然你们已经了解这个重责大任了,那么你们这对师兄弟就快出发吧。”把事情全都交代清楚后,藏冬站直身子一左一右地拉来他俩。

    “我们?”他们异口同声的问。

    “你们不会认为只你们其中一人就摆得平无相吧?”藏冬左弹弹这个的鼻尖,右敲敲那个的额头。“再怎么说他也是个修罗,想要有点胜算的话,当然就得两个一块去。”也不知道到时这两个加起来究竟打不打得过无相呢。

    “那你呢?”他俩冷冷看着置身事外的他。

    “我另有要事。”藏冬忙碌地朝他们挥著手“就这样,有消息马上通知我。”

    莫名其妙多了件得插手去管的闲事,使得他的西域修行之行又要往后拖延,站在原地目送藏冬一溜烟跑走的轩辕岳,有些无奈地看向身旁的自家师兄。

    “师兄,许久不见你了。”他的口气很温和也很诚恳,一半是为之前自己的暴行忏悔,一半是想藉此挽回师兄弟间的感情。

    燕吹笛僵硬地转过头“是是啊。”

    “这阵子你都在做什么?”他关心地问。

    “那还用说?当然是炼丹”没设防就冲出口的话,马上就让燕吹笛后悔莫及。

    “是吗?”轩辕岳当下说翻脸就翻脸。

    “没!我什么都没说也没做!”燕吹笛白著脸,捂著嘴不断往后退。

    “炼什么丹?”轩辕岳微笑地扳著十指。

    “我可不可以不说实话?”早被打到浑身无一处不是伤的燕家老兄,心生恐惧地问向这个每次都手下不留情的师弟。

    “又是炼来要给我吃的?”他开始挽起两袖。

    “那个”燕吹笛边扬起一手阻止他,边不断转首四下找路逃生。“慢、慢著,师弟,你先听我说”

    轩辕岳冷冷地扬高下颔“我不会再上你的当。”

    “都说好这回不打人的嘛!”在熟悉的金刚印朝他飞来前,这是燕吹笛唯一来得及说出口的话。

    在阴间过了近两千年的日子后,再次重回人间,并与人间之人做同样的事、走同样的路、晒同样的日光,晚照这才发觉身处在晴空的居处之时,晴空已十分为她这个方还魂的女鬼体贴着想。

    虽未至夏日,但正午的日照对她来说太过毒辣猛烈,她甚至觉得体内那条好不容易才返回这个身躯里的魂魄,都快因此而被晒化于无。

    带著她走过两个城镇之后,晴空也发觉了她的不适,可出了城后,就很难找到供她暂歇的旅店或是民家,在这条官道之上,仅有一座香火鼎盛、用达官贵人的供奉金修建得金碧辉煌的佛寺。

    在他上前与守在寺外的小沙弥交涉过后,他才想带著晚照入寺暂歇,却见晚照似见了什么极度恐怖的东西般,说什么也不肯往前踏进一步。

    他关心地弯下身“怎么了?”

    “我不想进去”极力想忍住颤抖的晚照,两手用力捉紧了肩上的布包,可泛上心头的寒意却让她四肢不住地打颤。

    “你需要休息。”瞧瞧她,面色苍白的跟纸一样,想必还魂没有多久的她,定还不能接受过多的日照。

    “我不进去我讨厌佛门之地”她的声音充满恐惧,不断朝他摇首。

    “晚照。”晴空执起她冰凉的小手,哄劝地道:“你累了,你得歇歇才行。”

    “别碰我!”她忍不住放声大叫,使劲挥开他的手后,头也不回地转身就跑。

    晴空怔站在原地,看着急急逃离此地的她,不顾虚弱的双脚几次差点踏不稳而跌跤,还跌跌撞撞地碰著了许多不明所以的路人,为此,疑问不禁泛上晴空的心头。这些日子与她相处以来,在白日,她一直都是个柔顺开朗的女子,从没大声对他说过一句话,也总是对他百依百顺从没顶撞过他半回,在这日前,他更没见她这么激烈地反抗过什么。

    她在怕什么?

    晴空回首看向身后这座巍峨的佛寺。

    后来,他是在远处的河边找到她的。他悄声走近,不想又吓著了她,他走至她身旁看着似已较平静的她,而她只是不说话地迳看着潺潺的河水。

    在看她许久后,晴空微眯著眼,发现临水而站的她,水中的倒影和她脸上的神情略有不同,就像是白日与夜晚的晚照同时出现了般,但相同的是,在那两双眼睛里,都偷偷藏著他以往没察觉的东西。

    他仔细地瞧着她写满心事的眼瞳,在那其中,他不只找著了之前的恐惧,还有委屈与悲伤。

    “生前的事,你还记得多少?”他挽起她冰凉的手,边带她走向河边的柳树丛边问。

    “都记得”照晚像失了所有力气般,声音显得很单调“我只忘了死前那段日子。”

    让她待在蔽荫处遮凉后,晴空拉来她的手以指按住她的掌心,试著让受了过多日照的她恢复点精神。

    “你这日夜不同的性子,可曾为你带来什么麻烦?”一救急地处理完她,他开始试著去探索她逃离的原因。

    “麻烦?”她忍不住笑出声,仿佛他说了什么笑话般。

    然而晴空却一点也笑不出来,因为,她的笑容太艰辛,也太苦涩了点。

    她回忆般地说著:“对我来说,苦难是人生的全部,麻烦,只是片景。”

    “是我多问了。”知道自己问了不该问的东西,晴空马上想收手。

    “你比我还不敢面对我的过去。”晚照侧首看着退缩的他。

    他解释“我只是不想揭人心伤。”

    她看着他那双渴望的眼,不让他逃避。

    “可是你明明就很想知道。”想知道,不必转弯抹角的来试探,他只要说一声就成了。

    晴空叹了口气“你愿说吗?”

    “这是个听了不会开心的故事。”突然问,她的表情像是有点后悔,也不知自己为何要告诉他那些。

    “我是个好听众。”晴空保证地抬起一掌。

    “你讨厌我有两个性子吗?”她试探性地起了个头。

    晴空无所谓地耸著肩“不会。”

    “我也是。”她点点头,抬首看着远处闪烁的河面。“我从不讨厌我的这两个性子,我也从不认为这世上有两个晚照,我只是我,不过是日夜有点不同而已。”

    “但他人却不这么认为?”对于她这两种不同的性子,他的反应算是还好的了,毕竟他见过更多特殊的众生,只是人间的这些凡人,恐怕就很难似他这般。

    晚照芳容上的神情很快就变了,一抹忧伤,或是难堪闪过她的眼中。

    “有人说我是妖,也有人说我是魔,从小我就听奶娘说我的身体里住了只鬼,而府里的下人,总是躲在暗处里说我自出生起就被精怪附了身,或是打一生出来就撞了邪。”她双目无神地喃喃“我出生于贵胄,因此家族甚重颜面,为了让我的性子一统,为了不让我成为邻里间的笑柄,我爹娘总是命人带著我四处去寻找法师术士或是高僧和尚,期望他们能够将我体内的另一个晚照除去,因此,自小到大,我就一直活在驱魔除妖的日子里。”

    “无人愿听你的解释吗?”

    “就算说了,又有何用?”她微扯动唇角,想笑,却笑不出。“人人都只要一个晚照,也都不肯容下另一个晚照。”

    总算明白来龙去脉的晴空,轻碰著她的手臂。

    “这些遭棍打的伤,是那些人造成的是吧?”

    “我会如此,全是因个和尚之故、”她徐徐抚著自己曾痛到麻痹的双臂,喃喃的语调,很平板,仿佛说的是他人的故事般。“那个和尚说,只要在每月的初一‘五,用戒棍重重责打一整日,不出三年,就可将我体内的妖魔逼打出。”

    她还记得,以往,她在白日里,喜爱与府中的下人们待在一块,习做家事女红,但在夜里,她就开始习起宫律舞蹈,但无论是白日或夜晚的她,都令家族因此而蒙羞。

    因她一下子低下得有如他们眼中的下等奴仆,一下子又宛如青楼里的花魁艳妓,贵胄世袭,书香传家的大家族,怎能容得下她这个家丑?在宗亲的舆论逼迫下,早已拿她没法子的家人,自小就将她送进寺庙里,任和尚们拿戒棍将她打得遍体鳞伤,以为用这法子就可将她体内的妖魔给逼出来。

    可她根本就不是妖魔,她只是一个性子分成了白天与晚上的普通人,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女儿家,她不是他们眼中的妖魔,但最令她失望的是,就连她的父母都不信她。

    当她到了适婚年龄时,她这不同的性子开始为她的家族带来另一种耻辱。看中她温和性子的大户人家们,到了夜晚就遭她那看似放浪的模样给吓坏了,而色欲薰心的有钱公子哥们,则是受不了她白日如女仆般简约而又朴素的德行。

    留在府里无人能够忍受,欲将她嫁出府眼不见为净,却又无人愿娶。她走与不走,留或不留,对他们来说都是一种难堪。

    对她而言,什么流言蜚语,与外人的冷眼相待,都远不及那些至亲投射在她身上的目光令她心痛。

    “你被打了多久?”沉默了一会后,晴空的神情有些异样。

    她也算不清“大概自八岁起,一直到我死了吧。”

    生前死后,都得受同样的际遇?为什么这种事会发生在她的身上?

    晴空本是不想深入她心中的,可是她的言语似有魔力,不断召唤著他一句句聆听下去,一步又一步地走进她孤独的世界。但在这片世界里,他只看见绝望的黑暗,只听见苦无出路的叫喊,让总是冷眼旁观世人苦痛,头一次走入他人内心的他,不知该如何抵挡这份他没经历过的伤痛来袭。

    “别这样”眼看他因此而深感伤怀,她心慌慌地想安慰“真的,我从很久以前就已经习惯了,这没什么的”

    怎么会习惯?

    此时晴空真有些埋怨起自己的天赋,怨怪自己为何总能自他人的眼中、胸口中看出他们的过往,以及他们想掩藏的心事,虽然晚照用长年下来积压的忍耐,在她的心事上覆上了一层他怎么也看不清的薄膜,可他还是看见了,他清清楚楚地看见不能改变命运,只能任由命运飘流的她。

    他想起那些他曾经见过的幻影,那些他曾在灯中见过的棍棒,和花丛中的面容。这时他才发觉那时他所看见的面容,是隐忍著泪光的,而她,又怎么会习惯于这种他人擅自加诸在她身上的苦楚?她明明就是不愿且曾放声求援的,可她的心,却从没得到救赎过。

    怎么能习惯

    在晴空一迳地沉著声时,晚照将目光拉回河面上,看着波波不断涛涌的湍急水面,她想起了那些这么多年来她从没忘记过的脸孔,但在想起他们时,她忽然觉得她有些能够明了那些人当年的所作所为。

    “我不知他人是怎么想的,但我觉得,唯有如此待我,他们才能安心,才能认为他们足以战胜令他们悸怕的鬼怪妖魔,唯有将棍棒握在手里时,他们才能觉得自己远比妖魔无敌,要生要死,皆由他们掌握,实际上,他们怕自己甚于怕我。”

    “这是人性。”

    她不甘地问:“可他们在满足了自己时,我呢?”

    “你说你忘了你是因何而死,我想,你恐怕是遭打死的。”晴空低首说出他的推论。“因在无间地狱里,受苦者将会不断重复生前遭死之刑。”

    “我也这么想。”她早猜想过。“只是我真的不明白我究竟犯了何罪,所以才得待在那。我生前既不伤人也不害人,更没做过什么天理不容之事,我真的不懂”

    远处粼粼波光映在她的面容上,将她苦藏在眼底的心酸映了出来,看着她努力想要将眼泪藏住的模样,晴空难以自禁地锁紧了眉心。

    “难道说我的存在就是一种罪?”她颤著声,紧握著十指问。

    “不是的。”他摇首,叹息地按著她的手臂让她靠在他的肩头上。“我说过,想哭就哭出来,别再忍了。”

    “你这人”她压住鼻音,嗔怨地问:“你怎么总是要我哭?”

    因为他总是在她不经意透露出脆弱的时候,听见她的心在哭泣的声音,可是她却封住所有能够宣泄的出口,让她的眼泪找不著出路。

    但晴空没有把这些说出口,他只是两手捧著她的面颊,用清澈的双眼直望进那双带泪的眼瞳。

    “晚照,你只是很特别而已。”他一字字地告诉她。

    一滴眼泪滑出她的眼眶,那一瞬间,晚照仿佛自黑暗中看见了一丝光亮。

    晚照抬起手,颤抖的指尖抚过他的唇,抚过这个生平头一回这么对她说出这话的男子,她不知这是感激还是什么,某种撞击著她胸口的痛意令她难以出声。她频眨著眼,试著把这句珍贵的话牢罕记在脑海里,把说这话的晴空面容记在心底,无法拘禁的泪水,静静自她面颊坠下。

    一直以来,她就是个站在荒漠中不知该往何方行走的人,人人都将她扔弃在那个地方,无人愿走入漠地里寻找她、为她指引方向,日复一日,由生至死,她就只是站在漠地里茫然地看着四方,从来没有人,也不会有人愿站在她的身旁。

    不会有人知道,孤单是种多么苛刻残酷的刑责,不被了解,则是顶戴在头上令人多痛的血淋棘冠,她从不想当棍下的被害者,也无意戴著长满鲜刺的棘冠,在寂寞的领域里,一人孤独地称王。

    晴空无言地以掌盛住她的泪,低首看着那颗晶莹的泪珠。

    “晴空。”

    “嗯?”

    “为什么痛苦的事,就算过了千年却还是忘不掉?”她汲著泪问。

    他默然了一会,低首以指拭去她的泪,哑著嗓反问。

    “那幸福的事呢?”

    “我一件也不记得”她听了,再也忍不住,光滑的泪珠如雨落下。

    遭她泪水濡湿的指尖,隐隐的作疼,令晴空忍不住将她的脸庞压入怀中,想用自己的胸膛收纳起她所有的伤心。

    “或许”晚照侧脸靠在他胸前,哽咽的低语“或许我生前最后一段的岁月,就是我最幸福的一段岁月,而老天定是认为我不该拥有它们,因此才刻意将它们从我的脑海中洗去”

    颗颗滴落在他臂上的眼泪,很烫,也很痛。

    拥著晚照,晴空细细品味著这种揪紧心房的感觉,他只觉自己就像一块吸了水的布巾,将晚照所有积藏在心底的悲伤全都吸收至他的胸臆里,从不曾有过的伤心与痛苦汇聚成海洋,将他淹没在其中。这份陌生的感觉,在他因神之器而明白心痛时他也曾体悟过,可他不是雷颐与弯月,更不明白他们之间的爱情,因此他只能为他们痛悔惋惜,却不能感同身受。

    但这一回,怀中的晚照似乎把她的伤心全都渡至他的身上来了,他不断想像著当年那个她口中所说的小小女孩,裸著背,被押跪在大殿里遭人一棍棍施打的模样,他甚至可以看见当年的她落泪的情景,或是痛哭失声跪地求饶却无处可逃的景况,在风儿吹动叶片的响声中,他仿佛听见了当年她呐喊哭救的声音,在殿中一遍遍地回响。

    如此遥远,却又如此清晰

    细细的抽泣声,在他的怀中没有间断,听著她想忍却忍不住的哭声,他有点鼻酸,他收紧两臂将她再拥紧了些,感觉她那颗受伤累累的心贴合在他的胸口上,一鼓一动间,在他的心上造成了些微的裂痕,令他同感其痛。

    真实的温暖在他的掌心中扩散,蔓延至他的胸臆间,他有些张皇,也有想逃开的念头,但想为她分担一些的感觉,却似藤蔓般地缠住他,在这份难以言喻的心痛中,他放弃抵抗,闭上眼任由自己沉溺。

    此时位在晴空宅中的禅堂里,地上那七盏仍旧灿灿燃烧的灯火,其中一盏名为哀的灯,灯焰因风闪了闪,不久,嘶声熄灭。

    被晴空拉著一路向东走,晚照从没开口过问他要往何处去,还有他们究竟得走到何时,才能找到那棵騒扰他的梧桐树。

    她想,晴空可能也不知他们的目的地在哪,因他样子像在摸索,更像是照著模糊的记忆在走,每每路经一个地方,他就像是记起了什么般,可在他脸上,她却常见到茫然不解的神情。

    几日下来,经过了数个大城镇后,他们来到一个从没听过的小镇,就在他们一进城里,原本热闹非凡的小镇,顿时像是时间中止了般,无人语无人动,市集安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听得见。

    “晴空,很多人在看我们。”晚照拉拉他的衣袖。

    “嗯。”他闷著声。

    “他们的样子都很怪。”她边走边又提醒他。

    “嗯。”她愈看愈觉得莫名其妙“他们都在忙著打包收摊,好像准备要逃难。”奇怪,这座小镇的市集方才不是还热闹得很吗?怎么在他们一出现后,每个人都似见了恶鬼般忙著想逃躲?

    “嗯。”他还是单调地应著。

    “你为什么都不开口说话?”晚照侧首瞥他一眼,终于受不了这个自进城后,就开始一声不吭只会敷衍似应著她的男人。

    晴空抚著额“因为我一开口就会很麻烦。”

    “怎么麻烦?”她一脸大惑不解。

    “就像那样。”替她解惑的指尖,好心地往旁一指。

    当晚照依著他的指尖再次看向群众之时,随即受惊地挽紧了他的臂膀。

    她愣愣地张大嘴“他们他们干嘛都跪在地上?”不分男女老幼,全都朝著晴空跪著不说,有些甚至还趴在地上发抖。

    “天性,也可说是不由自主。”晴空制式地解释,顺道再向她说清楚她没发现的实情“我忘了说,这城里没一个是人。”早知道他就不进这座城了。

    晚照刷白了脸“那他们是什么?”不是人?可他们每个看起来都像人啊。

    “妖与魔。”晴空备感无奈“他们的道行都很低微,很容易受到我的影响,因此见到我,他们不是赶紧回避就是就地拜佛。”唉,每每遇到这等状况,他便开始怀念他交的那票道行高深,不受他佛法影响的怪朋友了。

    她指著自己的鼻尖“为什么我就不受影响?”

    “因我刻意放过你。”他不想对她解释太多,转身朝那些还跪在地上的众生扬手“都起来吧,也都不必急著逃,我不是来收你们的。”

    “你、确、定?”在场众生异口同声地齐问,就怕他出尔反尔。

    他懒懒扬眉“若要我收你们,我也是可以成全。”

    “不用了!”好不容易自佛掌下逃过一劫的众生,忙不迭地对他挥著手。

    头一回见晴空露一手的晚照,当下合握著两手,以充满崇拜的眼神看着他。

    晴空以指轻敲她的额际“别告诉我你也想拜佛。”晚上老爱寻他开心就算了,她连白天也拿他开玩笑。

    “说不定有拜有保佑啊。”她诚心诚意地对他双手合十。

    “别闹了,趁他们未走前,我去买些存粮,你去买几件衣裳。”晴空自袖中掏出些碎银给她后,一手按著她的肩叮咛“别跑太远,有事就喊我一声。”

    “嗯。”深怕那些妖魔会趁他不注意时吃了晚照,晴空快速地买完他们路上要吃的乾粮后,在市集里找她找不过一会,就见待在一个摊前挑选衣裳的晚照,正低著头在选择花色,而卖衣的小贩,则是趁她不注意时,按捺不住心痒地张大了血盆大口,准备一口将她吃下。

    “你想对她做什么?”晴空突然出现在晚照身后,冷冷地瞪向那只化身为小贩的食人魔。

    “没有!”害怕晴空下一步就是收了他,想保命的小贩赶紧把嘴缩回去。

    “口水。”晴空指著嘴角向他示意“流出来了。”

    “他怎了?”不知发生何事的晚照,抬首边看小贩拚命擦著嘴角古怪又害怕的模样,边侧身问著晴空。

    “没什么。”他也不想多话。“选好了吗?”

    “嗯。”她只拿了一件。

    “介不介意我替你挑几件?就当是你为我打理家务的谢礼。”知道她白日生性俭约,晴空乾脆替她动手。

    “你不必那么”她不好意思地想推拒,但晴空已经伸长手在摊上替她挑起衣裳,见他那么热心,她只好感谢地把拒词都收回嘴里。

    “这些好吗?”不过一会,一套套色彩和形式迥异的衣裳堆至她的面前。

    “为什么买这么多?”晚照将衣裳分成两堆后,边研究他跟她一样对服饰差异极大的品味后,边数算著他究竟替她买了多少。

    晴空徐徐笑着“因你现在不喜欢过艳的衣裳,但入夜后,你会讨厌太素的衣裳,所以我就日夜都买一点。”

    “你帮我们都买了?”为了他的体贴,梗在喉间的感动,令晚照有些难以出声。

    “不是你们,是你。”他微笑地更正,转身将衣裳交给小贩“多少钱?”

    “免费!”脸色还是没恢复正常的小贩,受不起地直朝他挥手不敢收他的钱。

    晴空不同意“那怎么行?还是照实算吧。”

    晚照站在一旁默然地看着小贩在那头一迳地推辞,晴空在这头坚不肯受,接著他们就开始讨价还价了起来,聆听著他们之问的一来一往,晚照的心思并不这上头,她在意的是方才晴空的那句话。

    不是你们,是你。

    他当她是一个完整的晚照。

    他是真心真意接受白日与夜晚的她,两者一视同仁,也只把她当成同一人来看待,他会随著她的改变而配合地改变待她的态度。事实上,自发现她的不同起,他从没有过半句怨言或是嫌弃,而他待她,也都与他人来得与众不同。

    你只是很特别而已

    一抹淡淡的嫣红浮现在她的脸庞上,鼓噪的心音在她耳畔作响,令她怎么也掩饰不了此时那份悸动欣喜的感觉。

    “晚照?”终于成功地让小贩收下他的钱后,晴空弯身瞧着她那张绯红的秀容。

    晚照怯怯地抬起脸,鼓起勇气迎上他的目光,而后踮起脚尖飞快地亲了他的脸颊一下,拿著他替她买好的衣裳转身就跑。

    晴空错愕地抚颊立在原地。

    脸上的感觉,像蝶吻,虽然很浅很浅,但留有烫意,她身上残留的香气,也还萦绕在他的鼻梢。晴空看着小跑步远去的她,发现不知是在何时起,他开始注意她身上那散发出来若有似无的浅淡香气,并进而爱上了那种似芙蓉的清香,而她方才娇俏的模样,也像一朵在水中盛开的芙蓉。

    “那个大师?”在晴空发呆地抚著脸颊时,看完好戏的小贩忍不住举手发问。

    “嗯?”他还没从震惊中回神。

    “那位姑娘与你是什么关系?”这家伙不是佛界来的吗?怎么他和她

    什么关系?

    晴空怔愣了许久,向来清晰的思绪,继那吻之后转瞬间又变得混沌,就在小贩以为他会沉默到天荒地老时,他自口中吐出一个连他也不太信服的答案。

    “朋友。”宿鸟与藏冬皆是他的朋友,女性的朋友他也有几个,可为何一旦把这词套到晚照身上,他就觉得自己言不由衷?他向来是不撒谎的,他怎么会有种自己在骗自己的感觉?

    小贩紧接著追问:“一个很喜欢你的朋友?”

    “喜欢?”他的眉心更是因此深深紧蹙。

    “不然还会是什么?”小贩理所当然的回瞪著让人感到莫名其妙的他。

    晚照喜欢他?这就是喜欢?

    晴空迟疑地问:“喜欢是什么样的感觉?”

    “你不懂?”小贩开始大惊小敝。

    “不太懂。”他很老实。

    小贩感慨地拍拍他的肩头为他开悟。

    “所谓的喜欢呢,就是只和爱差一点点的感觉。”这也难怪,佛界的人嘛,不明白也是应该的。

    “差一点点?”晴空想不通地皱著眉“那么,若再多一些呢?”

    “那就是爱啦!”小贩心情愉快地向他解释完后,猛然收起了笑容,小心地再问:“我想你应该也不懂什么是爱吧?”

    偏偏晴空却在这时向他点头。

    “我懂。”自雷颐与弯月,还有梅妖与镜妖的身上,他大抵知晓了关于爱的某部分,更明白爱能让人做出什么傻事。

    “怪了,简单的不懂,困难的却懂?”小贩频搔著发“真不知该说你是天分高还是天资不足”

    晴空蓦然瞠大了眼,在那瞬间,某个久远的记忆忽地闪过他的脑海,印象中,藏冬似乎曾以受不了的口气对他说过类似的话,而且藏冬还说

    他兀自喃喃“曾有神对我说过,我很蠢。”

    “”小贩微张著嘴,不知道该接什么话。

    “多谢。”像是突然想通了什么般,晴空自顾自地道完谢后,转身跟上跑远的晚照。

    “”谢他什么?小贩还呆在原地。

    捧著新衣走在市集里的晚照,脚步轻盈得像只快乐的鸟儿,晴空跟在她身后近处,愣愣地看着飘扬在她背后的发丝,当晚照回首看他是否仍跟在身后时,他见著了她漾在脸上的笑,那甜甜的笑靥,似盛载了满满的快乐。

    在苦难过后,得来不易的快乐,此时看来格外像种小小的幸福。

    他忆起她曾说过,她不记得半件幸福的事。

    微笑轻轻跃上他的唇角,他首次发觉,能让他人觉得幸福的感觉,令他感到很愉快,打从心底的,为她同感快乐。或许是因为这种感觉太少发生在他的身上过,因此他追随著晚照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她的身上,他定望着她,想再将她雀跃的模样留在他的眼里久一点,想再将她微绯著脸亲吻他的模样记牢一些。

    他想将快乐留给受过太多苦的她,更想留住此时这份深烙在他心头微热的感觉。

    潜进晴空宅子里的无酒,此时正倚坐在禅堂的门畔,笑看着地上那盏名唤为乐的灯,在他期待的目光下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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