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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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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合上小册子,狄君璞燃起了一支烟,躺在床上,他了无睡意,脑子里,有几百种意念在分驰着。从他所躺的床上,可以清晰的看到窗外的天空,这又是个繁星满天的夜!那些星星,璀璨着,闪烁着,组成了一条发亮的光带。那条星河!那条无法飞渡的星河!那条辽阔无边的星河!而今,云飞与心虹间的这条星河,是再也不能飞渡了!“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呵,心虹!他更了解她了,那个有颗最热烈的心,最倔强的感情,最细致的温柔的女孩!云飞,你何其幸运!这样的少女,是值得人为她粉身碎骨呵!何况,她虽然丧失了记忆,狄君璞仍然深信,卢云飞必定依然活在她的潜意识里。

    一支烟吸完,狄君璞才能把自己的思想,从那本小册子中那种炙热的感情里超拔出来。他觉得有份微妙的怅惘和心痛,对那个逝去的卢云飞,竟有些薄薄的醋意。他奇怪,云飞为什么不像梁逸舟所说,去创一番天下来见心虹呢?他何以必须带着她逃走呢?

    他开始归纳这本小册子里的要点和疑问,开始仔细的分析着一些事实,最后,他得到了几点结论。

    一、心虹不是吟芳的亲生女儿,对父母在潜意识中,有份又爱又恨又怀疑的情绪。她认为自己生母的死,与梁逸舟和吟芳有关。

    二、梁逸舟痛恨云飞,曾威胁过要杀死他。

    三、心虹说过,她和云飞若有一方负心,必坠崖而死,接着,她发现云飞和心霞有一段情,她也发誓说要杀死云飞。

    四、云飞的弟弟云扬曾有个女友名叫萧雅棠,而现在,他又追求了心霞,这里面似乎大有文章。

    五、心霞的个性?猓路鸷芴煺妫幢匙判暮绾驮品衫赐衷谟趾驮蒲锪蛋馐且槐试跹穆艺誓兀?br>

    六、云飞到底是个怎样的青年?是好?是坏?是功利主义者?是痴情?是无情?是多情?梁逸舟对他的指责,是真实的?还是偏见?还是故意的冤屈他?

    随着这些归纳,狄君璞觉得头越来越昏了,他发现自己的“结论”根本不能算“结论”因为全是一些疑问,一些找不出答案来的疑问。唯一可信任的事实,是心霞在这幕戏中必然扮演了一个角色。这就是为什么,心霞上次吞吞吐吐的原因,也就是她不愿他继续追究的原因,她急于要掩饰一件事情,她和云飞的那段事!那么,心霞可能相信是心虹杀了云飞,为了云飞背叛心虹!所以,她对他说过:“记住了!真相不一定对心虹有利!”

    是吗?这之中的复杂,真远超过狄君璞的意料。按这些线索追查下来,倒是真的“真相不一定对心虹有利!”他有些犹豫了。如果那记忆之匙,是一把启开痛苦之门的钥匙,那么,他也要帮她把这钥匙找出来吗?

    他辗转反侧,不能成眠,脑子里一直盘旋着心虹、心霞、卢云飞、卢云扬、梁逸舟的名字,这些名字在他脑中跳舞,跳得他头脑昏沉。而他却无法阻止自己去想,去思索,去探求!而在这所有的名字和人物之中,心虹那张祈求的、哀愁的、孤独而无助的面孔始终飘浮在最上层,那对哀哀欲诉的眸子,也始终楚楚可怜的望着他,还有她的声音,她那恳切的、无力的、祈求的声音:“帮助我吧!让我把这个黑房间交给你,你给我点上一盏灯吧!”

    他能置她于不顾吗?他能不点那盏灯吗?他不能!呵,他不能!

    窗外渐白,星河暗淡,黎明快来了。“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他心中掠过了一抹怆恻的情绪,他也同样有“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的慨叹呵!

    早上,他起得特别早,匆匆的吃过了早餐,他就一个人走出了农庄。太阳还没有升高,树叶上宿露未收,彩霞把天空染成了淡淡的紫色。他沿着大路,走下了山,一直走到镇上。天气依然寒冷,晓风料峭,他竖起了大衣的领子,拉起衣襟,埋着头向前走去。

    他很容易就找着了卢家的农舍,那栋简单的砖造房子孤立在镇外的一片稻田中,附近种满了竹子,门前有小小的晒谷场,屋后堆着些潮湿的稻草堆。

    卢云扬正站在晒谷场上,推动着一辆摩托车,大概正准备上班去。看到狄君璞,他站住了,用一对闪亮的、桀骜不驯的眸子,不太友善的盯着他。

    “我认识你,”卢云扬说:“你就是那个作家,你有什么事?”

    “能不能和你谈谈?”狄君璞问。

    “谈吧!”他简短的说,并没有请狄君璞进屋里去坐的意思,从摩托车的工具袋里抽出一条毛巾,他开始擦起车子来,看都不看狄君璞一眼。

    “你母亲──好些了吗?”他不知该如何开始。

    “谢谢你,她本来就没有什么。”他继续在擦车。

    “我来,想和你谈谈你哥哥。”

    “他死了!”他简短的说。

    “当然,我知道。”狄君璞燃起了一支烟,有些碍口的说:“我只想问问你,你认为──你认为你哥哥是怎样死的?”

    “从悬崖上掉下去摔死的!”

    狄君璞有点不知所措了。

    “我的意思是──”他只得说:“你认为那是意外吗?”

    这次,他迅速的抬起头来了,他的眼睛直瞪着他,那对漂亮的黑眼珠!现在,这对眼睛里面冒着火,他的浓眉是紧锁着的。带着满脸的不耐烦,他有些恼怒的说:“你到底想要知道些什么?你是谁?你有什么权利来问我这些?我又为什么要告诉你?”

    “你不必一定要告诉我,”狄君璞说了,出奇的诚恳和冷静,许多的话,竟从他的肺腑中,不期而然的冒了出来。“我来这儿,只因为在霜园里,有两个女孩都为你哥哥的死亡而深深痛苦着。一个是根本遗失了一段生命,另一个却在那死亡的阴影下被压迫得要窒息。我是个旁观者,我很可以不闻不问,这事与我一点关系也没有。但是,或者我们能救她们呢?我说我们,是指你和我。你愿意帮忙吗?”他一面说着,一面深深的看着卢云扬,他想在卢云扬的脸上读出一些东西,他对心霞的感情,是真的?抑或是假的?

    卢云扬怔了怔,或者是狄君璞的话打动了他,他的脸色变了,一抹痛楚之色逐渐的进入了他的眼中,他的脸苍白了起来,嘴唇紧闭着,好半天,他才喑哑的说:“你指什么?心霞对你说过些什么吗?她很不快乐,是吗?”

    “她应该快乐吗?”他把握了机会,紧盯着他。“前两天,她曾经来看过我,”他慢吞吞的说:“她说她近来痛苦极了。”

    卢云扬震动了一下,他咬了咬牙,浓眉紧蹙,那黑眼珠显得又深邃又迷蒙。狄君璞立即在这青年的脸上看到了一个清清楚楚,毫无疑问的事实,而且,这事实使他深深的感动了。卢云扬,他是真真正正在爱着心霞的!一份狂热而炙烈的爱,一份烧灼着他,痛苦着他的爱!狄君璞那样感动,对于自己竟怀疑过他的感情而觉得抱歉与内疚了。

    “心霞不快乐,”终于,卢云扬一个字一个字的说了,眼睛直直的望着远方的云和天。“因为她和我一样清楚那件事。”

    “什么事?”狄君璞追问着。

    “心虹确实杀了云飞!”

    “什么?”狄君璞吃惊了。“你怎能确定?”

    “那不是意外,是心虹把他推下去的,他们常在那悬崖边谈天,她很容易把他推下去!”

    “可是,你怎能证实?动机呢?”

    “动机?”他冷冷的、苦恼的哼了一声。“可能就是为了心霞,也可能是别的,你不知道梁心虹,她爱起来狂热,恨起来也深刻!”

    “为了心霞!”狄君璞喃喃的说:“那么你也知道心霞和云飞的事了!”

    “当然知道!”卢云扬有些激动。“我知道心霞所有的事,所有的一举一动!从她十五岁我第一次看到她起,我就再也没有有过别的女人!我怎可能不知道她的事呢?但是这不能怪她,没有女人能抗拒云飞,从没有!何况她那时只是个十七岁的小姑娘!你以为我不知道,我怎会不知道,我耐心的等着她长大,等着她的眼光能掠过我哥哥的头顶来发现我!我等待了那样久!”

    “但是,等待的同时,你还有个萧雅棠呵!”狄君璞完全没有经过思想,就冲口而出的冒出了这句话来。

    卢云扬一惊,顿时住了口,狠狠的盯着狄君璞,他的眼光变得愤怒而阴暗了,好一会儿,他没有说话。然后,他把那块毛巾摔在摩托车上,掉转身子来,正面对着狄君璞,憋着气,他点了点头说:“你知道得还真不少!是吗?”

    狄君璞沉默着,没有说话。

    “好吧,既然你这样迫切的要知道所有的事,”卢云扬摆出一股一不做二不休的神气来,很快的说:“去镇上吧,成功街十一巷八号,你可以找到你所说的那个萧雅棠,去吧!去吧!让她把一切都告诉你!去吧!”

    “成功街十一巷八号?”

    “是的,离这儿只有十分钟路,去吧!看你发现的事情能不能帮助你了解!”狄君璞抛掉了手里的烟蒂。

    “那么,谢谢你,再见,卢先生。”他转身欲去。可是,一个苍老的、温柔的、女性的声音唤住了他。

    “云扬,这是谁呵?”

    狄君璞回过头来,使他惊奇的,这是那天夜里的疯老太婆!她正站在门口,含笑而温和的望着他们。现在,她和那晚已判若两人。整齐,清爽,头发挽在脑后。依然瘦削,但那面庞上却堆满了慈祥而温和的微笑,那眼睛清亮而有神,带着柔和的光采,和那已升高了的太阳光同样和煦。这就是那晚要杀人的疯人吗?狄君璞简直无法相信,至今,他手背上的齿痕犹存呢!他站在那儿,注视着这老太太,完全呆住了!

    卢云扬一看到他母亲的出现,脸上那僵直的肌肉就马上放柔和了,他很快的给了狄君璞一个紧张而迫切的眼光,似乎是警告他不要再说什么。一面,他的脸上迅速的堆满了笑,振作了一下,对母亲说:“哦,妈,这位是狄君璞,是我们的朋友!他是个作家呢!”

    “哦,狄先生,”老太太含笑对他点头,显然她对那晚咬他的事已毫无记忆了。“你怎么不进来坐,云扬,你瞧你!这么冷天,怎么站在院子里聊天呢!快请狄先生进来喝杯热茶!”

    “噢,伯母,别客气!”狄君璞慌忙说:“我还有事呢,马上要走!”

    “不在乎这一会儿的!”老太太笑着挽留,又看着云扬说:“云扬,你哥哥呢?你别想帮着哥哥瞒我,他昨晚一夜没回来,他棉被还叠得好好的呢!”

    “妈!”云扬笑应着,又紧急的对狄君璞使了一个眼色,再对他母亲说:“我又没说哥哥在家,我根本没开口呀!”他显然在回避这个痛苦的问题。

    “没开口!”老太太笑着埋怨,一种慈祥的埋怨。“你还不是总帮哥哥瞒着,就怕我不高兴。看!现在就整夜整夜的不回家了,将来怎么办呢?你哥哥呀,这样下去会堕落了!我告诉你。”她的笑容收住了,换上了一个慈母的,忧愁的脸。

    看着狄君璞说:“狄先生,你也认识云飞吗?”

    “呵,呵,是的,是的。”狄君璞仓卒的回答。

    “你瞧,兄弟两个完全不一样,是吧?”老太太热烈的说:“我也是一样的管,两个人就不一样发展,云扬虽然脾气坏一点儿,倒是处处走正路!云飞呢,他总跟我说:‘妈,在这世界上,做好人是没用的,你要活着,就要耍手段,什么都不可靠,可靠的只有金钱和势力!’你瞧,这算什么话呀?哎!真让我担心,我怕这孩子总有一天会堕落,你看会吗?”

    狄君璞勉强的笑了笑,简直不知怎样回答好。但是,老太太并不要他答复,她又想到了别的事情了,望着云扬,她说:“怎么好多天都没有看到梁家的女孩子了,云扬?你哥哥没欺侮人家吧?”

    “她会来的,妈。”云扬尽量掩饰着他的苦恼。

    “雅棠在哪儿?”

    “回家了。”

    “哎,这孩子也是”老太太咽住了,又大发现似的,热心的嚷着:“干嘛大家都在风里站着?进来喝杯茶呀!”她对屋里大声叫:“阿英,开水烧好了吗?”

    “真的不行,我必须走了。”狄君璞急忙说:“改天我再来看您,伯母。”

    “妈,我也得赶去上班了。让阿英准备一点好菜等我晚上回来吃。”云扬也急忙说。“我送狄先生一段。再见,妈!”

    拉着狄君璞,他慌忙的、低低地在狄君璞的耳边说:“我用摩托车送你到镇上,走吧,否则她不会放你走了,她是很寂寞的。”

    于是,狄君璞上了云扬的摩托车,一面再对那倚门而立的老太太挥手说了声再见,老太太笑倚在门上,仍然在不住口的叮咛着叫狄君璞下次再来,又叫云扬早些回来,并一再喊要云扬下班后去找哥哥。

    车子发动了,狄君璞和云扬很快地离开了那幢小屋,云扬一直沉默着。狄君璞却觉得心里充满了一股难言的酸涩。和这老太太的几句谈话,使他了解了很多很多的东西。了解了云扬,也了解了一些云飞。云扬那样沉默,简直像一块石头,一直驶到镇里,他都没有开过口,到了镇上,他停下车来,才简短地说了一句:“你很容易就可以找到萧雅棠的家,我不再送了。”

    狄君璞下了车“我想,我”嗫嚅的开口说,却又停住了。他有很多的话想对卢云扬说,可是却不知从何说起,望着云扬,他怔怔的发着呆。云扬也看着他,逐渐的,那漂亮的黑眼睛里蒙上了一层温柔的光采,于是,忽然间,他觉得什么都不必说了,他在云扬的眼睛里看出了了解与友谊。他们间那种敌对的情形已经不知不觉的消失了。现在,他们是朋友,并肩作战的朋友,携手合作的朋友!他笑了。

    “再见!云扬!”这是他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目送云扬的摩托车驶远,消失在市镇的尽头。他才转过身来,开始找寻萧雅棠的家。

    很容易的,狄君璞就找到了萧雅棠的家,那是一栋简陋的、两层楼的木造房屋,楼下,开着一个小小的洋裁店,一个蓬松着头发的中年女人,正在缝衣机前工作着,缝衣机旁边,是个铁制的模特儿,上面杂乱无章的披挂着一些衣料。他跨了进去,那女人立即抬起头来,狐疑的望着他,问:“你找谁?”

    “一位萧小姐,萧雅棠小姐!”

    “二楼!”那女人说,不耐的指了指旁边一个狭隘的楼梯,就又埋头在缝衣机上了,那轧轧的机声,充塞在整个房间里。

    既然她并无意于通报,他只得自己拾级而上,到了上面,他发现是一间长长的屋子,被三夹板隔成了三间,最前面的一间就算是客厅,里面放着几张简单的藤椅,还有一个婴儿用的摇篮。现在,正有一个少女在那客厅中逗弄着一个半岁左右的孩子。听到他的声音,那少女回过头来,吃惊的问:“是谁?”

    “我姓狄,我找一位萧雅棠小姐。”狄君璞说。

    “我就是萧雅棠。”那少女说,慌忙站起身来,把孩子放进摇篮中。“请进来,你有什么事吗?”

    狄君璞走了进去,他惊奇的看着这个萧雅棠,一时间,竟眩惑得几乎说不出话来。自从他搬到农庄来以后,见到了梁氏姐妹,他总觉得这姐妹二人必定是这小镇市中数一数二的美人。可是,现在他看到了萧雅棠,这推翻了他的观念。他再怎么也不会想到,在这简陋的小房子里,竟藏着这样炫目的一颗珍珠!

    她穿着一件黄毛衣,一条咖啡色的裙子,脸上没有任何脂粉。双眉入鬓,明眸似水,那挺秀的鼻梁,那小小的、厚嘟嘟的、性感的嘴唇。以及那美好的身材,细小的腰肢,浑身都带着那种自然的,毫不造作的,慑人的美。狄君璞站在那儿,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我叫狄君璞,几个月以前,我才搬到梁家的农庄里来住,”他解释着。“我听说了那个坠崖的悲剧,刚刚我去看卢云扬,他要我来看你。”他毫无系统的说,自己也觉得措辞得十分笨拙。

    她的反应却是激烈的,瞬息间,她的脸色已经死一样的惨白了,她那又大又黑的眼珠直直的望着他,嘴唇微微的颤抖着,她看起来像个被迫害的幽魂。

    “我不想谈这些事,”她很快的说:“你也没有权利要我说什么。”

    “当然,”狄君璞不安的说。“你可以拒绝我,萧小姐。或者你也无法告诉我什么,我抱歉来打搅你。”他望着摇篮里的婴儿,那是个十分美丽的小东西,现在正大睁着一对乌黑的眼珠,津津有味的啃着自己的小拳头。“好漂亮的孩子!”他由衷的称赞着:“是你的小妹妹吗?”

    “是个小弟弟。”她叽咕着,低声的。

    “哦,对不起,”他转过身子。“我还是不打搅你好,如果你有时间,来农庄里玩,好吗?”

    “我永不会走到那个地方去!”她发狠的说。

    他抬抬眉毛,不知该说什么好。他开始往楼梯的方向走,这是一次完全不得要领的拜访,他有些懊恼。可是,他才走到楼梯口,那少女却忽然叫了一声:“等一下,狄先生!”

    他站住了,回过头来。萧雅棠正望着他,那眼睛是研究性的,然后,寒霜解冻了,她脸上浮起了一丝温柔的悲凉。

    “是云扬要你来的吗?”她问。

    “是的。”

    “那么,你想知道些什么呢?”

    “哦,”他有份意外的惊喜,走回到客厅里来,他说:“我想,你或者知道,那次悲剧是怎么一回事。你知道吗?”

    她呆了呆。出乎他意料之外的,她说:“是的。”

    “是怎么回事呢?”他迫切而惊奇的问。

    她看着他。

    “你是警方的人吗?”她问。

    “当然不是,你可以放心,我只是以梁家朋友的立场,想知道事实的真相。”“你要知道真正的情形吗?”她强调了“真正”两个字。

    “是的。”

    “那么,”她轻声的,却肯定的说:“她杀了他!”

    “你怎么知道?”他惊愕的问,望着面前那张严肃的、美丽的,而又奇异的充满了悲凉的脸。

    她盯着他,沉默了好一会儿,那眼中放射着异采,神情是奇怪的。

    “我知道,”她说,喃喃的。“她一定会杀他,她把他从悬崖上推下去,这是最简单而生效的办法!”

    “但是,为什么,她爱他,不是吗?”

    “她也恨他!”

    “你怎么知道?”他再一次问。

    “因为卢云飞不是人,他是个魔鬼!”她咬了咬牙,眼神更加悲凉,还有层难以掩饰的愤怒。“梁心虹是个有骨气的女人,我佩服她,她做了一件她应该做的事!如果她不杀掉他,我也会杀掉他的!”

    “怎么!”他更愕然了。“你与他有什么关系,你不是云扬的女朋友吗?”

    “云扬!”她冷笑了一声。“云扬从头到尾,心里就只有一个梁心霞!我告诉你!”

    他摇摇头。

    “我糊涂了!”他说。

    “云飞告诉她,我是云扬的女朋友,多荒谬的谎言!而她也会相信!但是,我们谁不相信他呢?云飞,”她虚眯起眼睛,长睫毛静静的掩着一对乌黑的大眼珠,沉重的呼吸使她的胸膛起伏不已,她的声音骤然喑哑了,一种空虚的、苍凉的、梦似的声音,仿佛从什么遥远的深谷里回嫌邙来。“我们谁能不信任云飞呢?他可以制控我们的思想、意识,和一切!他要我们活,我们就活,他要我们死,我们就死!有时,我们明知他说的是谎话,却宁愿欺骗自己去信任他!哦,云飞!”她叹息,忽然用手蒙住了脸,无声的,压抑的啜泣起来。然后,她放下了手,面颊上一片泪光,她的眼睛水盈盈的望着狄君璞。“你满足了吗?狄先生?”她幽幽的问:“你看到了我,一个被云飞玩弄过又抛弃过的女人,一个永远生活在惊恐和患得患失中的女人!云飞曾是我的世界,但是”她的眼光调向了窗外,好迷茫,好哀怨,好空洞的眼光。“现在,他去了!没有人再来抢他了!”

    狄君璞吃惊的看着萧雅棠,吃惊得说不出话来。后者已沉入了一份虚无缥缈的、幻梦似的境界里,她固执的望着窗外,不语也不动。好半天,她就这样像木偶一般站着,眼里一片凄凉的幽光。然后,摇篮里的孩子突然响亮的哭泣了起来,这惊动了她。她迅速的转过头,从摇篮里抱起了那婴儿,紧紧的揽在怀中,她摇撼他,拍抚他,呢呢喃喃的哄着他。她重新看到了狄君璞,一层红潮漾上了她的面颊,她的眼光变得非常温柔了。

    “对不起,狄先生,”她仓卒的说。“我想我有点失态,请原谅我,并不是常有人来和我谈云飞,你知道。”

    “是的。”他点点头,凝视着她。“我想我了解。”

    孩子不哭了,她仍然继续拍着他。

    “是云扬要你来的吗?”她再一次问这问题。

    “是的。”

    她凝视他,这是他进来后的第一次,她在深深的、研究的,打量着他。

    “那么,你决不是警方的人员吧?那案子早已经结了,栏杆朽成那样子,谁都靠不住会失足的!”她忽然又重复的问,而且前后矛盾的掩护起心虹来。

    “我不是警方的人!”他再一次说,迎视着她。这是个有思想、有教养、有风度的女人呵!“我写小说,笔名叫乔风。我住到农庄来,是想有个安静的、写作的环境!”

    “乔风?”她惊动了。“你就是乔风吗?我知道你!两粒细沙的作者,是吗?”

    又是两粒细沙!他头一次知道这本书有这么多读者。没有等他答复,萧雅棠又接了下去:“你写了两粒细沙,事实上,这世界上岂止两粒细沙呢?有无数无数的细沙呵!”她叹口气,又说:“那么,你追查这件事,是在收集小说资料吗?”

    “不尽然是。”他望着她,对她有了更高的估价。“主要是想挽救”

    “梁心虹?”她问。

    “是的,我在尝试恢复她的记忆。”

    “何苦呢?”她说:“如果我能患失忆症,我会跪下来祷谢上苍。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失去记忆的幸运,她何必还要恢复?狄先生,你如果真想帮助她,就帮助她忘记这一切吧,否则,恢复记忆的第一件事,就是无边无尽的痛苦!何苦呢?”

    “但是,生活在黑暗里,也不是快乐的事。假若这是一个脓疮,我们应该给她拔脓开刀,剜去毒疮,让它再长出新肉,虽然痛苦,却是根治的办法。而不应该用一块纱布,遮住毒疮,就当作它根本不存在。要知道这样拖延,毒疮会越长越大,蔓延到更多的地方。将来对她的伤害反而更大。”

    她迟疑片刻。

    “或者,你也有道理。”她说,在藤椅上坐了下来,示意让他也坐,狄君璞这时才坐下了。她把孩子抱在怀中,孩子已睡着了。她低头望着那婴儿白白嫩嫩的脸庞,低低的说:“既然这样,我可以把我所知道的事告诉你。而且,既是云扬让你来,我也应该告诉你,这世界上,如果我还有一个尊敬而信任的人,那就是云扬了。”她抬起眼睛来,看着狄君璞。

    “云扬和他哥哥完全不同,他是热情而耿直的,愿上天保佑他!”

    狄君璞望着她,颇有一些感动的情绪。她又低下头去,整理着孩子的衣襟,不再抬起眼睛来,她很快的说:“我认识卢家兄弟已经有五六年了。我的家在台中,我的父亲是个木匠,我上面有两个哥哥,我是家中唯一的女孩子。父亲很穷,却知道读书的重要性,他让我们兄妹全读了书,六年前,大哥到台北来读大学,把我也带了来读高中,因为台北的学校好,将来考大学容易,那时我只有十六岁?刺u辈帕礁鲈拢腿鲜读嗽品桑谴蟾绲耐А!彼倭硕伲倏戳怂谎邸!罢饩褪俏邑说目迹飧雎品桑鞣宋遥呷肓宋业纳僖埠臀曳植豢础4蟾缭鹞椅锤荆盐宜突丶胰ィ姨幼吡耍秸飧稣蛏侠矗丝拷品桑墒牵品扇慈鲜读肆盒暮纭!彼6铀!澳阒浪囊靶暮驼苎穑克痪兑鞣飧鍪澜纾床幌胙钡耐揪丁嫠呶遥骸啊盘模乙蛉肷狭魃缁幔乙歉鍪称饭荆易龈憧矗 庇谑牵谑芡昃岛螅退忱拇蛉肓肆杭遥玫搅耸称饭镜墓鳎保部级粤盒暮缛チ恕页闪耸裁茨兀磕缓蟮那槿耍谑械那槿耍s底盼遥疑园参阍辏邓嬲嬲前盼业模盒暮缰皇撬碇锥选蛭抑柑焓娜眨狄坏┑玫搅私鹎腿ㄊ疲囟ㄈ10椅蓿档蒙峋阆隆叮蚁嘈潘野俜种俚南嘈潘嘈潘俏宋乙骋桓鎏煜拢艘乙桓霭捕ㄊ媸实纳睿兔览龈吖蟮募遥仪笏灰婊穑灰燮歉雠19樱宜滴腋试父钥啵试概闼址梗阶宜担骸啊鹕担盘模阏庋桓雒廊耍歉么╃甭藿醵校悦拦杞模野悖盘模也蝗倘媚愀盼沂云啵n竽阍市砦椅闩Π桑乙闵畹孟窀龌屎螅惚匦敫一幔蛭夷敲茨敲窗悖≈劣谀阍鸨肝矣闷燮氖侄危愦砹耍盘模馐澜缇褪且桓龃蟮钠郑辉谄燮兀俊焙冒桑仪恕5s堑模纯嗟模宓牡却潘?br>

    每天我等在他家里,捡拾一些他和心虹亲热之后的余暇。你能了解那份痛苦吗?有时心虹来找他,我还必须躲在一边,扮演成云扬的爱人,这样的日子,我一直过了两三年之久。这之中,真正同情我的,只有云扬,他也曾和云飞起过许多次的冲突,责备云飞所有的行为!但是,云飞是我行我素的,没有人管得了他,也没有人驾驭得了他!

    “接着,就发生了一年多以前的那个悲剧。”

    她停住了,眼中又隐约的浮起了一片泪光,她望着孩子,脸上充满了悲壮之色,狄君璞燃上了一支烟,他静静的抽着,不想去打搅她,一任她陷在那痛苦的回忆里。

    “一年多以前,云飞的情况不再良好了,显然梁逸舟已看穿了云飞的真面目,他在公司中待不下去了。那几个月,他的脾气暴躁而易怒,我一再一再的恳求他,放弃吧,放弃这一切吧,我愿跟他吃苦,我愿跟他流浪,我愿做他的使婢,我愿为他讨饭!但他不放手,怎么也不放手。然后,我常常找不到他,我不知道他在忙些什么。接着,那使我震惊得要昏倒的消息就传来了,他带着她跑了,你可知我那时的心情吗?”

    她望着他,他默默的点了点头。

    “他带着她跑了,跑得不知去向,我到处找寻他,却一点儿影子也找不出来,可是,十天后,他回来了。他对我说,他将娶心虹做妻子,因为只有造成既成事实,他才能谋得梁家的财产,我求他,我跪在地下求他,我哭得泪竭声嘶,但他推开我说:‘这样不是也很好吗?等到我谋得梁家的财产之后,我可以再和她离婚呀!而且,我跟她结婚之后,你依然可以做我的情妇,一切和现在不会有什么不同的!我会好好安排你,你又何必在乎妻子这个名义呢!’”我到这时才发现,我的一切都落空了,我为他已经牺牲了学业,背叛了家庭,我的父母和哥哥们都不要我了,而最后,云飞也将遗弃我!我什么都没有了!于是,我打听出来那晚他们要见面,那最后的一晚!云飞计划那晚将带走心虹,和她正式结婚。我决心要阻挠这件事,所以,那天我整天整晚都躲在霜园的门外,到晚上,心虹果然出来了,我把她拉到山谷里,和盘托出了我和云飞的整个故事,我求她不要跟他走,不要再步我的后尘。当时,心虹的样子十分可怕,她对我咬牙切齿的说,那个人是个魔鬼,她说她恨不得杀了他,为人群除害!她谢谢我告诉她这些事,然后,她走了,走向农庄。我也回到家里,清晨,他们就告诉我,云飞坠崖而死了。”

    她停止了叙述,含泪的眸子静静的望着狄君璞。叙述到这一段,她反而显得平静了。虽然依然泪光莹然,她唇边却浮起了一个凄凉的微笑。

    “这就是我的恋爱,和我所知道的一切。刚得到云飞死亡的消息,我痛不欲生,几次都想结束自己的生命,但是,接着,我想明白了,即使云飞活着,他也不会属于我,而且,说不定有一天,我会杀了他呢!他去了倒好,我可以永远死了这条心了。我没有自杀,我挺过去了,因为,我还有个必须活着的原因”她低头看着怀里的孩子:“这个小东西!他出世在云飞死后的六个月。这就是云飞给我留下的最后的纪念品!”她站起身来,把孩子抱到狄君璞的面前来,递进狄君璞的手中。“看看他!狄先生,他不是很漂亮的孩子吗?他长得很像他爸爸。但是,我希望他有一颗善良而正直的心!有个高贵而美丽的灵魂!”

    狄君璞抱着那孩子,不由自主的望着那张熟睡的脸孔,那样安详,那样美丽,那样天真无邪!他再抬头望着萧雅棠,后者脸上的痛苦、悲切、愤怒、仇恨到这时都消失了,整个脸庞上,现在只剩下了一片慈和的、骄傲的、母性的光辉!

    狄君璞把孩子还给她,注视着她轻轻的把孩子放进摇篮,再轻轻的给他盖上棉被,他觉得自己的眼眶竟微微的潮湿了。

    萧雅棠站直了身子,温柔的望着狄君璞。

    “你是不是得到了你想知道的东西?狄先生?”

    狄君璞熄灭了烟。

    “还有一个问题,”他思索的说:“心虹出走十天之后,为什么又回来了,既然回来,为什么又和他约会。”

    “这个──我就也不清楚了。我想,是梁心虹看清了他的一些真面目,她逃了回来,但是云飞很镇定,他一向有自信如何去挽回女孩子的心,他必定又借高妈或老高之手,传信给心虹,约她再见一面。他自信可以在这次见面里扭转劣局,把心虹再带走。可是,他没有料到我先和心虹有了一篇谈话,更没想到心虹会那样狠,这次约会竟成了一次死亡的约会了。”

    她的分析并非没有道理,相反的,却非常有条理。这年轻女人是聪明而有思想的。狄君璞站起身来,他已经知道了许多出人意料的事情,他可以告辞了。

    “再有一句话,”他又说:“你似乎很有把握,是心虹把他推下去的,而不是一个意外。”

    “真正是意外的可能性毕竟太少,你知道。”她说:“那栏杆朽了,那悬崖危险,是所有的人都知道的,何况他们经常去那儿,怎会这样不小心?不过,我们不能怪心虹,如果我处在她的地位,甚至是我自己的地位,我也会这样做,你不知道一个在感情上受伤的、暴怒的、绝望的女人会做些什么!梁心虹,这是个奇异的女人,我恨过她,我怨过她,我也佩服她!我想,云扬对她也有同样的看法,他知道是她杀了他,但他一句话也不透露,对警方,他也说他相信是个意外。他了解他哥哥,人已经死了,死者又不能复生,他也不愿深究下去,何况,梁家在事后,表现得非常好,他们治疗卢老太太,又厚葬了云飞,还送了许多钱给云扬,但云扬把那些钱都退回去了,他对我说,他哥哥是前车之鉴,不管多苦,他愿意自食其力!至于他哥哥的死于非命,也有一半是咎由自取。但他虽然说是这样说,可是,在他心中,他也很痛苦,手足之间,毕竟是骨肉之亲呵!唉!”她摇摇头,叹了口气。

    “可怜的云扬!他也有多少矛盾的苦恼呵,那份爱,和那份恨!他在忍受着怎样的煎煞!”

    狄君璞注视着她,惊奇于她脸上那份真诚的同情与关怀,她似乎已忘怀了自己的苦恼,却一心一意的代别人难过。怎样一个感情丰富而又善良的女性!那个卢云飞,先有了萧雅棠,后有了梁心虹,他几乎占有了天下之精英,而都不知珍惜!那是怎样一个男人呵!

    他走向了楼梯。

    “那么,我不打搅你了,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事。除了我以外,你还曾把这些事告诉别人吗?例如梁逸舟或梁心霞?”

    “不,从来没有。只有云扬知道。我并不希望这些事有别人知道啊!”“我了解。”他点点头,再看了她一眼,那张清新、美丽、年轻,而温柔的脸庞!带着一个私生的、无父的孩子,这小小的肩上背负着怎样的重担呵!他站住了,几句肺腑之言竟冲口而出。“多多保重你自己,萧小姐,还有那孩子。别难过,总有一天,你会碰到新的人,再开始一段真正的人生。相信我,以往会随着时间俱逝,不要埋葬掉你的欢乐。我希望,你很快能找到真正属于你的幸福”

    一片红潮染上了那苍白的面颊,她凄然微笑,眼睛里涌上了一层泪影。

    “谢谢你,”她低声的说,带着点儿哽咽。“你会再来看我吗?”

    “一定会!”他看看那简陋的屋子:“这房子是租的吗?谁在维持你们母子的生活?”

    “是云扬!他的薪水不高,他已经尽了他的全力了,我有时帮楼下房东太太做衣服,也可以赚一点钱。”

    他点点头,走下了楼梯,她送到楼梯口来,站在那儿对他低低的说了声再见。他对她挥手道别,到了楼下,他再回头看看她,她站在楼梯口的阴影里,好孤独,好落寞,又好勇敢,好坚强。他的眼眶再一次的潮湿了。翻起了衣领,他很快的穿过那裁缝店,走到屋外那明亮的阳光里。

    午后,狄君璞坐在书房中,望着窗外那耀眼的阳光,和枝头那苍翠的绿,心中充塞着几千万种难言的情绪。心虹马上要来了,他不知道自己将对她说些什么,经过一上午的奔波,汇合了各种的资料,所有的线索,都指出了一条明确的路线;云飞是个坏蛋,而心虹在盛怒之下,将他推落了悬崖!

    事后,却在这一刺激下生病,丧失了记忆!这是综合了事实,再加上理智的分析后,所得到的答案。但是,以情感和直觉来论,狄君璞却不愿承认这事实,他实在无法相信,以心虹的柔弱和善良,即使是在暴怒的状况之下,她似乎也无法做出这种事情来。而且,这种“泄愤”的行为未免太可怕了,这关系了一条活生生的生命呵!不管云飞怎样罪该万死,心虹却不能假天行道!

    他深思着,不能遏止自己痛苦、懊恼,而若有所失的情绪。自从他第一眼看到心虹,他就觉得她惊怯纯洁雅致得像个小白兔,至今,他对她的印象未变,这小白兔竟杀过一个人,这可能吗?不,他对自己猛烈的摇头。不,那只是一个意外!一个绝对的意外!他深信这个,比所有的人都深信,因为别人或者不像他这样了解心虹!那个充满了诗情画意的小女孩!那个经常要把自己藏在阁楼里的小女孩!那个对着星河做梦的小女孩!不不,她做不出这件事情来!他重重的摔了一下头,对这件事作了最后的一个结论:这是一个意外!

    这结论作过之后,他却忽然间轻松了下来,好像什么无形的重担已经交卸了。同时,他也听到小蕾在广场上踢毽子的声音,一面赐着,她在一面计数似的唱着歌:“一二三,三二一,一二三四五六七,三个娃娃踢毽子,三个毽子与天齐。踢呀踢呀不住踢,三个毽子不见了!两个飞到房顶上,一个进了泥潭里!”

    他不由自主的微笑起来,怎样的儿歌,不知是谁教她的,想必是心霞顺口胡诌的玩意儿。他站起身来,走到广场上,小蕾正赐得有劲,老姑妈搬了一张椅子,坐在阳光下,笑吟吟的看着,手里仍然在编织着她那些永远织不完的毛衣。

    山坡上出现了一个小小的人影,他定睛看着,白毛衣,白长裤,披着那件她常披的黑丝绒披风,长发在脑后飘拂。修长,飘逸,雅致,纯洁,在阳光下,她像颗闪亮的星星,一颗从星河里坠落到凡尘里来的星星。她走近了,小蕾欢呼着:“梁姐姐,我会背你教我的儿歌了!”

    是她教的?他竟不知她何时教的?

    她站定了,气色很好,面颊被阳光染红了,额上有着细小的汗珠。这天气,经过一连两天的阳光普照,气温就骤然上升了,尤其在午后,那温热的阳光像一盆大大的炉火,把一切都烤得暖洋洋的。心虹对老姑妈和狄君璞分别点点头,就揽着小蕾,蹲下来,仔细而关怀的审视她,一面说:“让我看看,小蕾,这几天生病有没有病瘦了。”站起身来,她微笑的拂了拂小蕾的头发。“总算还好,看不出瘦来,就是眼睛更大了。”望着狄君璞,她又说:“我知道一个偏方可以治气喘,用刚开的昙花炖冰糖。然后喝那个汤,清清甜甜的,也不难喝。”

    “是吗?”狄君璞问。“可是,那儿去找刚开的昙花呢?”

    “霜园种了很多昙花,你们准备一点冰糖,等花一开我就摘下来给你们送来,马上炖了喝下去。不过,今年花不会开了,总要等到明年。”

    “昙花是很美的东西,可惜只能一现。”狄君璞颇有所感的说。

    “所有美丽的东西,都只能一现。”心虹说。

    狄君璞不自禁的看了她一眼。还没说什么,小蕾已绕在心虹膝下,要心虹教她再唱一支儿歌,心虹捉住了她的小手,把她带到一块石头上坐下来,真的挽着她唱起歌来。她的歌喉细腻温柔,唱得圆润动听,却不是什么童谣,而是那支有名的世界名曲:“井旁边大门前面,有一棵菩提树,我曾在树荫底下,做过甜梦无数”

    狄君璞倚在门框上,望着她们,心虹的头倚着小蕾那小小的,黑发的头,她的手握着小蕾的手,她的歌声伴着小蕾的歌声,她的白衣服映着小蕾的红衣服。金色的阳光包裹着她们,在她们的头发上和眼睛里闪亮。她们背后,是一棵大大的枫树,枫叶如火般灿烂的燃烧着。这是一幅画,一幅太美的画。但是,不知为什么,这画面却使狄君璞心头涌上一股酸涩而凄楚的感觉──这该是个家庭图呵!如果那不是心虹,而是美茹,他心中像插进了一把刀,骤然的一痛。他看不下去了,掉转身子,他急急的走进了书房里。

    在椅子中坐下来,他喝了一口茶,沉进一份茫然的冥想中。窗外的歌声仍然清晰传来,带着那股说不出的苍凉韵味。

    他有好长的一刻,脑子里是一片空漠,没有任何思想,只依稀觉得“人”是一个奇怪而复杂的动物,只有“人”才能制造奇怪而复杂的故事。

    他不知坐了多久,窗外的歌声停了。半晌,房门一响,心虹推开门走了进来。“怎么?你为什么躲在这儿?”她问,阖上门走了过来。

    他落寞的笑笑。

    “小蕾呢?”他问。

    “姑妈带她去镇上买绣花线。”

    狄君璞没有再说话,心虹却一直走到书桌前来,立即,她把一张发着光的脸庞凑近了他,一对闪亮的、充满希冀的眸子直射着他,她迫切的说:“快!告诉我吧!你找到了我那个遗失的世界了吗?快!告诉我!”

    狄君璞的心脏紧缩了一下,面对着这张兴奋的、焕发的、急切的脸庞,他怎样说呢?那遗失的世界里没有璀璨的宝石,没有艳丽的花朵,所有的只是惊涛骇浪,和鬼影幢幢!他如何将这样一个世界,捧到这张年轻的、渴望的面孔之前来呵?

    他的沉默使她惊悸了,笑容立即从她唇边隐去,她脸上的红霞褪色了,她的眼睛睁得很大,光采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惊惶、恐惧、畏缩,和怀疑。

    “怎样?怎样?”她焦灼的说:“你找到了一些什么?告诉我!请你告诉我,不管是好的或是坏的!”

    他推了一张椅子到她面前。

    “坐下来!”他几乎是命令的说。沉吟的,深思的看着她,多么单纯而信任的一张脸!她到底能承受多少?

    她坐了下来,更加急切和不安了。

    “到底是怎样的?你都知道了,是吗?”

    “不,”他深沉的说:“我只知道一部分。”

    “那么,把这一部分告诉我吧!请你告诉我!不要再犹豫了!不要再折磨我!”

    她的话深深的打动了他。

    “心虹,你真的想知道吗?”他蹙着眉问。

    “你明知道的!你明知道的!”她嚷着。“你答应了帮助我的!你不能后悔!你一定要告诉我,求你!”

    “那并不是美丽的,心虹。”

    她的脸色惨白了。嘴唇微颤着。

    “不管是多么丑恶,我一定要知道!”她坚决的说。

    他再沉吟了几秒钟,然后,他下定了决心,心虹那种迫切哀恳和固执折服了他。他从椅子里站了起来,大声的说:“好吧!那么,你跟我来!”

    她惊愕的看着他,不明所以的跟在他身后,走出了书房。

    狄君璞开始向阁楼上爬去,他仍然抱着一种希望,就是心虹会自己回忆起一切,而不用他来告诉她。那么,这阁楼是个最好的、唤起记忆的所在。他没有变动阁楼上任何的东西,只是曾经把里面清扫过一次,拭净了那一年多来厚积着的灰尘。到了阁楼上面,他把心虹拉了上来,心虹惊愕而不解的站在那儿,并不打量四周,只是呆呆的看着狄君璞,困惑的说:“为什么你要在阁楼里告诉我?书房不是很好吗?”

    “四面看看,心虹,你对这阁楼还有印象吗?”

    心虹向四面张望着,狄君璞仔细的注视着她,研究着她面部的变化。心虹的目光立即被那张书桌和摇椅所吸引了。她发出一声兴奋的轻喊,就对那张摇椅直冲了过去,坐在椅子中,她摇动了起来,高兴的说:“这是我的摇椅,我的宝座。”抬起头来,她注视着屋顶上那透明的天窗。狄君璞这时才发现,这摇椅的位置是正对这天窗的,现在,阳光正从那天窗里斜射进来,成为一条闪亮的光,心虹就沐浴在这条阳光里。她的眼睛被阳光照射得睁不开来,虚眯着眼睛,她像沉浸在一个梦里一般,说:“晚上,坐在这摇椅里,正可以从天窗看到外面天空中的满天星斗,那些星闪亮着,一颗颗亮晶晶的,像是什么小天使的眼睛,悄悄的注视着我。星星多的时候,就会有那条星河,我总是幻想着,我会摇一条小船,在那星河中荡漾,河水是由无数的星星组成的,每颗星星中有一个梦,我一面摇船,一面捞着那些星星,捞了一船的星星,堆在那儿,对着我闪烁。”

    她述说得好美好美,她脸上的表情温柔如梦,狄君璞几乎为之神往。她低下头来,看着狄君璞,眼睛里有着梦似的光辉。

    “我很傻,是不?”

    “不。”狄君璞说:“但是,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什么时候?”她有些困惑。“小时候吧!不不,小时候这摇椅在爸的书房里,我们搬家以后才搬上来的。那么,是前几年吧,我喜欢到这空的农庄里来。”

    “晚上吗?一个人在这空的农庄阁楼上看星星?你不怕吗?”

    “啊,我我不知道,我我想”她嗫嚅着,轻蹙着眉梢,她在费力的思索。“我想,或者,或者是心霞陪我来,我不记得了。啊,这书桌”她跳起来,走到书桌背后,坐进那椅子中,她马上看到了桌上那颗雕刻着的心形。她扑过去,用手摩挲着那颗心,审视着那心中写的字迹,她的嘴唇发白了。抬起眼睛来,她看着狄君璞,惶恐的说:“这是我的字,但是,我不记得,为什么为什么我要写这些?这是谁刻的,我吗?”

    他紧紧的望着她。

    “应该由你来告诉我,”他说:“是你吗?”

    她重新瞪视着那颗心,一种惊恐的、惶惑的表情浮上了她的脸,她的眼睛直瞪瞪的。她的意识正沉浸在一个记忆的深井中,在那黑暗的井水中探索,探索,再探索!然后,她猛的一惊,迅速的拉开了那书桌的抽屉,她发现了那些纸团,那些揉绉的、撕裂的纸张。她开始一张一张的打开来看,一张一张的研究着,她找着了那张写满名字的纸,她喃喃的念着:“卢云飞、卢云扬、江梨、魏如珍、萧雅棠天哪,我只知道一个江梨,她是心霞的同学,在霜园住饼,后来去美国了。但是,其他的是些什么人呢?卢云飞,卢云飞,卢云飞”她费力的、挣扎的思想着,她的嘴唇更白了,脸上毫无血色。她开始颤抖,眼睛恐怖的瞪着那张纸,她的意识在那深邃的井中回荡,旋转。逐渐的,逐渐的,逐渐的

    有什么东西在她的脑中复活。慢慢的,慢慢的,慢慢的蠢动着复活她惊悸着跳起来,喘息的,受惊的瞪视着狄君璞。

    “不许昏倒!”狄君璞命令的说,语气是坚定的,有力的。

    “你没有任何昏倒的理由!你身体上没有病!现在,告诉我,你想起了什么。”

    她的眼睛张得好大好大,里面盛载着一个令人惊惧的、遗忘的世界。她嗫嚅的、结舌的呢喃着:“那是是叫卢云飞吗?”她可怜兮兮的,没有把握的问。“那那男人!是是有一个男人,是吗?他他叫卢云飞,是是吗?”“看下面一个抽屉!”他命令着。

    她惊惧的拉开了,那里面是一叠小说;巴黎圣母院,七重天,战地钟声,嘉丽妹妹她的眼光射向旁边的摇椅。

    “是了!”她骤然说:“我总是拿一本小说,坐在那摇椅上看,一面等着他!等着他!等着他!常常一等好几小时!有时等得天都黑了,我就就”她抬头看那天窗:“是了,我就看着那条星河做梦!”

    “他是谁?”他用力的问。

    “云飞!”这次,答复是迅速而干脆的。

    “说下去!”他再命令。

    她惊惶了。因为吐出那个名字而惊惶了。她的眼睛瞪得更大,脸色更白。她面上的表情几乎是恐怖的,望着他,她的身子不由自主的往椅子的深处退缩,好像他就是使她恐惧的原因。她的头震颤的、急促的摇动着。

    “不不不,”她一叠连声的说:“不不不!我不知道了!我什么都想不起来!我不知道!我怕,我怕”

    “怕什么?”他追问。

    “我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想!用你的思想去想!”他低沉的、有力的说:“你如果真要知道谜底,不要退缩,不要怕!想!努力的想!你想起什么了吗?是的,那人名叫云飞,怎样?还有些什么,你告诉我!”

    “不,”她逃避的把头转开,眼底的恐惧在加深:“不!我想不出来!想不出来!”她猛烈的摇头。

    “那么,这个能帮助你记忆吗?”他从口袋里掏出了那本小册子,放到她面前的桌子上。

    她瞪视着那本册子,畏怯的看着那封面上的玫瑰花,惊惶的低语:“这是我的。你你在那儿拿到的?”

    “就在这书桌的抽屉里。现在,打开来,看下去!”

    她怯怯的伸出手来,好像这是什么会爆炸的机关,一翻开就会把整个阁楼都炸成粉碎似的。迟迟疑疑的,她终于翻开了那小册子。一行一行,一段一段,一页一页,她开始看了下去,而且,即刻就看得出神了。随着那一页页的字迹,她的面色也越来越白,眼神越来越凄惶,那记忆之匙在转动,又转动,再转动那笨重的、生锈的铁门在沉重的打开,一毫,一厘,一分,一寸她终于看完了那本小册子,她的眼睛慢慢的抬了起来,望着那站在对面的狄君璞。她的大眼睛是蒙蒙然的,一层泪浪逐渐的漫延开来,迅速的淹没了那眼珠,像雨夜芭蕉树叶上的雨滴,一滴滴的沿着面颊滚落,纷纷乱乱的跌碎在那书桌上的小册子上面。她微张着嘴,低低的在说着什么,他几乎辨不清楚她的语音,好一会儿,他才听出来她是在背诵着什么东西:“于是,他在岩石上磨着、碾着、揉着,终于弄碎了他自己。但是,一阵?擞可侠矗阉且黄鹁斫嗣5拇蠛#悄ニ榱说纳潮缓#顺迳5剿拿姘朔剑僖簿鄄宦#础?br>

    原来她背诵的竟是两粒细沙里的句子!背到这里,她已泣不成声,她弯下了腰,匍伏在桌上,把面颊埋在臂弯中,哭泣得抬不起头来。她还想没什么,但是没有一个句子能够成声,只是在喉咙中干噎。狄君璞扑了过去,捉住了她的手臂,让她面对自己,他摇撼着她,焦灼的喊着:“心虹!心虹!抬起头来,看着我!心虹!”

    她泣不可仰,头仍然垂着,泪珠迸流。她哭得那样厉害,以至于浑身痉挛了起来,她把自己缩成了一团,和那痉挛徒劳的挣扎着。狄君璞大惊失色,又急又痛,他迅速的把她拥进了怀中,用自己的胳膊紧抱着她,想遏止她的哭泣和痉挛。

    他把她的头埋在自己的怀里,拍抚着她抽动着的背脊,用各种声音呼唤她的名字,一面痛切的自责着:“心虹!心虹!都是我不好,我不该让你看这本小册子,我不该逼你回忆!哦,心虹!心虹!你不要哭吧!求你不要哭,请你不要哭吧!哦,心虹!心虹!我怎么这样傻,这样笨,这样愚蠢!我干嘛要让你再被磨碎一次?呵,心虹!请不要哭吧!请你!”

    他把她的头扳起来,使她的脸正对着他。她闭着眼睛,湿润的睫毛抖动着,面颊上泪痕狼藉,新的泪珠仍然不断的从眼角涌出,迅速的奔流到耳边去。她的嘴微张着,吐出无数的抽噎,无数的呜咽,她的痉挛和哭泣都无法停止。他掏出手帕,徒劳的想拭干她的泪痕,他拥抱她,徒劳的想弄温暖那冰冷的身子。他继续恳求着:“别哭吧!心虹,那些事都早已过去了,它再也伤害不到你了,别哭吧!别哭吧!求你,别哭吧!”

    她仍然在哭,不停不休的哭,他望着她,眼看着那张苍白的脸被泪痕浸透,眼看着那痛苦在撕裂她,碾碎她,而自己却无能为力。眼看那瘦弱的身子抖动得像寒风中枝上的嫩叶他焦灼痛楚得无以自处。然后,忽然的,他自己也不知道在做什么,他竟俯下头来,一下子吻住了那抖动颤栗着的嘴唇,遏止了那啜泣抽动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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