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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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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船篷上吊着一盏小灯,是方方的玻璃罩子,中间燃着一支五寸长的小蜡烛。跟着船的摇晃,烛光也轻轻的闪动。水里,有月光,有烛光,有船影,有人影。梦轩握着姸青的手,不时紧握一下,就代替了千言万语。新店镇上那些星星点点的灯光,彷佛都很遥远很遥远,在那峭壁上暗绿色的丛林里,也偶然闪烁着一点静静的灯光,像一颗颗发光的钻石。

    “姸青!”

    “嗯?”她掉过头来。

    “你好美。”他神往的。

    她笑笑,两颗黑幽幽的眼珠也像两粒闪烁的钻石,每个瞳孔都有一支燃着的蜡烛。

    “我有点不相信这是真的,”梦轩低低的说:“从第一次见你,帮你拾起餐巾的那一刻起,我就觉得有什么不寻常的事发生了,你好像一步跨进了我的心里。以后,我总是想着,我能得到她吗?我能拥有她吗?你一直距离我像月球那样遥远。然后,你就在生死关头挣扎,紧接着又迷惘了那么长的一段时间,现在,我居然会和你悠然的荡舟湖上,甩开了一切藩篱,生活在一起,这可能是真的吗?这一年半的时间,真长久得像几百个世纪,又短暂得几秒钟似的,你有没有这种感觉?”

    “是的。”姸青注视着船舷下的潭水,小船搅碎了一潭月色。“人类的遇合多么奇怪,那天去赴程家的宴会,我真是一百二十万分的不愿意,却偏偏遇到了你。”掠了掠头发,她叹息了一声:“伯南到底做了一件好事,他让我认识了你。”

    “我还记得伯南对你说了一句:‘别理他,不过是个满身铜臭的贸易商。’这句话使我受伤了很久!”

    “事实上,我很早就爱上你了。”姸青沉思的看看天,几片薄薄的云在月亮旁边浮动。“当我最初看到遗失的年代的时候,我就把各种的幻想加在作者的身上,但是,我做梦也没有想到我真会和这个作者相遇又相恋。”

    “我符合你的幻想吗?”

    “不,不完全。”

    “有一部份?”

    “是的。”

    “没你幻想的好?”

    “比我的幻想真实,”她拿起他的手来,贴在自己的面颊上,于是,他惊异的发现她的面颊是湿的,她又流泪了!带着一些哽塞,她说:“我多么爱你呵!而且崇拜你!梦轩,你不会有一天对我厌倦吗?当我的头发白了,老了,丑了,你会不会离弃我?”

    “当‘我们’的头发白了,”他更正的说:“我们一起变老了,脸上都是皱纹,牙齿也掉了,一个老公公和一个老婆婆,坐在种满菊花的短篱旁边晒太阳,回忆我们的往事,从拾餐巾说起,一件又一件,有几十年的往事可以述说呢,等到太阳落了山,我们彼此搀扶着回到房里,坐在窗口看夕阳,看晚霞,看月亮,数天上的星星和地上的流萤,不是也很美吗?”

    “会有那样一天吗?”

    “必定有。”他吻吻她的手背。“当我们死了,我们要葬在一起,你听过?吧窕袄锇┧坑腱忱傻?a 故事吗?因为他们太相爱,死了之后,被变为同根的两棵树,我们也会。”他夸张的问:“你信吗?”

    “我信。”她点头,烛光照亮了她的脸庞。

    从古至今,恋人们的话永远谈不完,他们也是。静幽幽的水,静幽幽的山,静幽幽的小船,静幽幽的烛光,所有的事或物都蒙上一层梦幻的色彩。夜深了,摇船的船夫扶着桨,躺在船头睡着了,岸上的许多灯光也睡着了,熄灭了。星星和月亮躺在水底,也快睡着了。梦轩转过头来,在姸青耳边说:“姸青,我要吻你。”

    “现在吗?”

    “是的。”

    “在这儿?”

    “有什么不可以?”

    “哦,没有什么不可以。”她微笑的,做梦般的说。

    她转过头来,他深深的吻住她。小船优游自在的在水面荡漾,月亮隐到云层后面去了。

    回到家里,吴妈已经给他们铺好了床,桌上放着两杯刚泡好的、清香绕鼻的茶。放下了淡紫色的窗帘,一屋静幽幽的紫色,充满了浪漫气息。微风拂动着,窗纱上映满了花影,紫色的灯罩像一朵含苞欲放的睡莲。姸青坐在梳妆台前面,用刷子刷着那一头长发,梦轩站在她的身后,从镜子里望向她。

    她的刷子停住了,两人在镜子中四目相瞩,良久良久,他把头埋进了她的长发里,吻着她的脖子。扳过她的身子,他的唇在她耳边胸前移动,热热的气息像电流般通过她,她颤抖着,用手揽着他的头,浑身发热而悸动。他的头往上移,嘴唇和她的胶合在一起,身子贴着身子,两人都感觉得出对方的紧张。抬起头来,他望着她那发红的双颊和光亮的眸子,紫色光线下,她的脸柔和如梦。那眼底充满醉意盈盈的水光,嘴边带着抹娇羞怯怯的柔情,他不能抑制自己的心跳,感到从每根骨髓里冒出喜爱和占有的欲望。双手围着她的腰,把她圈在自己的臂弯里,他轻轻的问:“想不想睡?”

    她转开了头,一抹嫣红一直从面颊飞上了眉梢,她像个初做新娘的少女,那样含羞带怯,又柔情万斛。

    “来吧!”他牵着她的手。

    月光映满了窗子,微风在水面林间软语呢喃,几缕花香被春风送进了窗棂,一屋子荡漾的春意。远方有不知名的鸟儿,在啁啁啾啾的轻诉着什么,间或还有一两声深夜的汽车喇叭,打破了寂静的夜。床头柜上竖立着一盏紫色的小灯,灯下有一个长着翅膀,手里握着小杯小箭的爱神邱彼特。姸青的头俯靠在梦轩的肩上,枕着他的手臂,静静的躺着。梦轩低唤了一声:“姸青!”

    “嗯?”

    “还没睡着?”

    “睡不着,”她侧过头来望着他。“幸福好像来得太快了。”

    “不,太慢了,整整一年半。”

    “我沉睡了一年。”她不胜低回:“当我神志不清的时候很可怕吗?”

    “不,你从来没有可怕的时候,只是像个做梦的小女孩。”

    “我现在还在做梦,”她翻转身子,用手臂绕着他。“别对我变心,梦轩,我太弱了,只能依赖你给我生命。”

    “你放心,你不弱,我的生命在你身上。”他想起她曾经几乎死去,就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颤。

    “怎么了?”

    “没什么。”他揽紧她,吻着她,似乎怕她会突然消失掉。

    “姸青,你知道吗?你是个浑身烧着火的小东西,那么热,你会把钢铁都烧熔了。”

    她噗哧的轻笑了一声。

    “笑什么?”他问。

    “以前,伯南说我是一块北极的寒冰,已经冻结了千千万万年了。”

    “那因为他是北极,碰着他只能结冻。”

    “你呢?”她对他微笑“你是熔炉,我生下来就为了等待和你相遇。”

    “仍然迟了一步。”他叹息了一声。

    忧郁不知不觉的从窗外溜了进来,两个人都突然沉默了,一层散不开的阴霾罩在他们的头上。好一会儿,梦轩担忧的喊:“姸青!没有不高兴吧?”

    “没有。”她的语气稍稍有些生硬。

    “为什么不说话?”

    “我在想”她沉吟的望着他,突然说:“你太太知道我们的事吗?”

    “不,大概不知道。”

    她沉默了,他问:“怎么?”

    “不怎么,”她习惯性的咬咬嘴唇,慢慢的说:“以后会不会出问题呢?总有一天她会知道的。”

    “我会找机会告诉她,她会同情这段感情,她是个善良的女人。”他说。“总之,你别烦恼吧,姸青,这是我的事,我自己会解决的。”

    她不语,半天,才幽幽然的长叹了一声。

    “唉!”

    “姸青!”他歉疚而担心的喊。

    她用手支起身子,大眼睛一瞬也不瞬的注视着他,然后,她的头俯了下来,她的唇压在他的唇上,轻轻的说:“不管怎么样,梦轩,我爱你,我好爱好爱你。”他的胳膊温柔的抱住了她,好温柔好温柔。熄灭了灯,满窗月色映着窗帘,淡紫色的光线罩住了一屋子静幽幽的梦。

    梦轩坐在办公厅里,望着桌上那几百件急待处理的事情。

    每天到办公厅里来,都像打仗般的争取时间:那么多的公事、信件和电话,常恨不得能生出三头六臂来,可以一下子们事情都处理完。他的女秘书何小姐正坐在他的旁边,拿着小本子记录他所吩咐的事情,他一面讲,一面拆阅着信件:“要王先生去一趟台湾银行办结汇,李主任从青果业公会回来之后,要他马上到我这儿来,外贸会明天开标,请陈先生去办理。还有,上次我吩咐印的那份手工艺品广告,印出来没有?”

    “印好了。”

    “拿来给我看看,这些信件交给魏主任,这张清单要打字,告诉张经理,美国xx公司寄来的信用状我看过了,没问题,按他们要的货物清单去办好了。要陈小姐把写好的信送来给我签字。你出去的时候,请赵主任进来一趟。再有,何小姐,取消今晚的宴会,我有事。”

    “哦,夏先生,”梦轩向来不喜欢手下的人称呼他董事长、老极什么的,所以,大家一向都称呼他夏先生。“今晚的宴会很重要呢,他们可能要进口一批西葯。”

    “请张经理代表我去一下。”

    “是的,夏先生。”何小姐推了推她厚厚的眼镜,对梦轩好奇的看了一眼,奇怪她的老板对公司的业务不像以前那样全力以赴了。

    “好了,没事了,你去吧!”

    何小姐走了,他燃起一支烟,在拆开的几封重要函件上批示着处理办法,赵主任敲敲门,走了进来。

    “夏先生?”

    “我们的业务需要积极一点,赵主任,那份进口种类表快一点做出来,我要研究一下。再有,今年洋葱外销,我希望由我们标到。”

    “可是,去年xx贸易公司办理洋葱,赔了一大笔。”

    “那是气候关系,洋葱的产品太坏,今年不会,我估计今年如果标到,可以大赚。”

    “好的,夏先生。”

    赵主任刚走,电话铃响了,何小姐在电话中说:“夏先生,陶思贤先生要见您。”

    “哦!”他蹙紧眉头:“告诉他”

    “他已经进去了。”何小姐急急的说。

    果然,门推开了,陶思贤大踏步的走了进来,一股旁若无人的样子,嘴里叼着一支菲律宾雪茄。随着时间的过去,陶思贤越来越流气十足,他发现了最方便的生活方法,是招摇撞骗加上钻营拍马,这对他的个性非常合适,而且他对这方面也确有天才,因此,虽然他从没有一个正经工作,他的名片上却有七八个漂漂亮亮的头衔,出入计程车,每日西装笔挺,抽雪茄烟,逛酒家舞厅和最豪华的夜总会。

    “哦,怎么?梦轩,不欢迎我吗?”陶思贤似笑非笑的说,自顾自的在一张沙发上坐了下来。

    “没有的事,”梦轩勉强的说“你先坐坐,我马上把这几件事处理完了。”他看了陶思贤一眼,直觉的感到他今天有些来意不善,什么因素使他看来那样神气活现?

    “好,我反正没事,你先忙吧!”陶思贤跷起了二郎腿,深吸了一口烟,让烟在口腔里打了个回旋,再喷出来。

    梦轩回到他的工作上,迅速的处理了好几件事。陶思贤的眼光一直不停的东张张,西望望,又研究着墙上的进出口曲线图,露出很有兴味的样子。梦轩打脊椎骨里冒出厌烦的感觉,匆匆的结束了工作,他转过椅子,面对着陶思贤说:“怎样?近来好吗?”

    “没有你好,看样子,你的生意是越做越大了,”他指指墙上的图表:“我算了算,和你有生意来往的国家已经有十四个之多了,套一句俗语,你这才是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呢!”

    梦轩厌烦的感觉更重了,勉强的笑了笑,应酬的说:“干的是进出口嘛,总是和国外有点来往的。其实,主要也就是东南亚和日本。你上次不是说要和朋友合开一家舞厅吗?怎么样?”

    陶思贤耸了耸肩:“没批准。现在夜总会和舞厅已经太多了。”

    “最近准备干什么?”

    “房地产,这是目前最有希望的一档子行业。”

    “哦?”梦轩料到下面该是借钱了。“跟别人合股吗?”

    “是的,我自己当然不行,资本不是个小数字,预备在士林、北投一带造房子,那儿地价便宜,还可以向阳明山管理局租地”沉吟了一下,他深吸了一口气,突然说:“梦轩,你新近在碧潭添置了房产,怎么也不通知我们一声,好向你道贺呀?”

    梦轩一怔,抬起头来,直视着陶思贤,这个不务正业的上等流氓,现在也干起敲诈来了?陶思贤仰头哈哈一笑,站起身来,拍拍梦轩的肩膀,眯起眼睛,故作亲昵的说:“别紧张,梦轩,想我们男人在外面混,总免不了有这种事儿,你放心,我绝不会告诉美婵,在雅婵面前也一个字不说,怎样?她们女人都是醋坛子,吵吵闹闹砸砸东西还是小事,寻死觅活的就麻烦了,要不然到法院里去告一状,什么妨害家庭啦,就更讨厌了,对不对?”

    梦轩燃起一支烟,冷淡的看着陶思贤,后者那走来走去,夸张的耸肩和大笑,使梦轩眼花撩乱。他已经听出陶思贤言外之意,冷笑了一声,他说:“这并不是什么秘密,即使美婵知道了,她也该可以谅解这件事情。”

    “谅解?”陶思贤在桌子上坐下来,一脸阴阴沉沉的笑。

    “你别希望女人谅解这种事情,在法律上,这属于告诉乃论,万一美婵去控告你那位如夫人妨害家庭,你那个小鲍馆就完了,还是聪明点,千万别说出来,至于我,你放心吧,我会完全站在你这一边。男人就是男人,像你这样有钱,弄个把小鲍馆又算什么?我就赞成男人三妻四妾!”

    “哼,”梦轩望着他:“看不出来,你对于法律也很熟呢!”

    “你该研究研究,这对你帮助很大!”陶思贤笑得邪气。

    “我不认为美婵会去法院控告,”梦轩喷了一口烟:“当然,如果有人教唆就靠不住了。”

    “哈哈!你不是在暗示我吧?我才不会破坏你的好事呢!男人应该彼此帮忙,对不对?”

    电话铃蓦的响了起来,是梦轩私用的外线电话,拿了起来,对面立即传来姸青清清脆脆的声音,由于方便起见,梦轩给碧潭的小屋里也装了电话机。姸青的语气娇娇怯怯、温温柔柔的:“梦轩,是你?”

    “是的。”梦轩看了陶思贤一眼。

    “我知道你很忙,我没事,就是想听听你的声音。”姸青说:“我真麻烦,是不是?”

    “不。”梦轩心底通过一道暖流,满怀感情,恨无法传送,由于陶思贤在旁边,他只能截短自己的句子。

    “你今天不回来,是吗?”姸青似乎在叹息。“不过,我并不是埋怨你呵,我知道你还有苦衷,只是,我会很寂寞了。喂,梦轩,你怎么不讲话呢?”

    “我”梦轩无法畅所欲言,再看了陶思贤一眼,他匆匆的说:“我现在有事,等一下我再打电话给你,好不好?”

    “哦!”姸青很轻很轻的“哦”了一声,电话挂断了,梦轩再“喂”了两声,知道她已经挂断,只得收了线,他有些不安,姸青的感情那样纤细和脆弱,她一定会误解他的冷淡,而自己默默的去伤心了。

    抬起头来,他看看陶思贤,决定简单明了的解决这件事情,拿出了支票簿,他说:“我还有点事要办,思贤,你是不是需要一些经济上的支援?”

    没想到梦轩会这样开门见山的问,陶思贤有些窘迫,不过,他早已训练得不会脸红的了。

    “唔,算你入股吧!”他老着脸说。

    “房地产吗?”梦轩说:“老实说,我没有兴趣,我自己的事业已经够忙了,不想再发展别的。这儿有一万块钱,你先拿去用吧!”

    “一万!”陶思贤说:“你上次的煤矿也不肯帮忙,这次又不肯入股,梦轩,你太不够朋友了吧?”

    “你先拿去,怎样?至于入股的事,让我考虑一下,好不好?”

    “好吧,你考虑考虑,”陶思贤话中有话的说,满不在乎的收了支票,深深的看了梦轩一眼:“我过三天来听你的回音,既然你忙,我也不再打搅你,希望你──”他对他眯眯眼睛:“多多帮忙!我们──彼此彼此!心照不宣!”走向门口,他又折了回来,凑在梦轩耳边说:“什么时候请我到碧潭去见见你的那一位?一定──”他用手指在空中画了一个弧线,表示女性的身材“很漂亮吧?”

    一股火气从梦轩心中冒了出来,一时间,他有对着陶思贤那肥胖的下巴挥上一拳的冲动,好不容易,他才克制住自己,脸色就显得十分难看。陶思贤也看出梦轩的神情不佳,走向了门口,他自我解嘲的打了一声哈哈,说:“开开玩笑哦,知道你是金屋藏娇!好,再见吧,我过几天再来!”

    目送他走了出去,梦轩沉重的在椅子里坐了下来,他没有及时打电话给姸青。深深的吸着烟,他看出面前的问题重重。他和姸青,并不像他以前所想的,可以过一份与世无争的生活,他们面前的荆棘还多得很,阴霾也多得很,这段爱情,事实上没有丝毫的保障。他的心情变得非常恶劣了,突然间,他发现自己只是一个弱者,给姸青在沙丘上建立了一个小巢,随时随地,这小巢就可能连根摧毁。

    他没有心再办公,整日在他办公室里踱来踱去,他明白自己必须拿出主见来,如果接受陶思贤的勒索,这会变成一个无底洞,而且,纸包不住火,怎能料定这个秘迷粕以永久保持?但是,如果告诉了美婵,谁又能料定她会怎么样?她是个对任何事都不用心机,不用思想,只凭直觉的女人,假如她那个姐姐和姐夫再给她一些意见,后果会怎么样?

    午后,他提前离开了公司,驾着汽车回到家里。他这样早回家几乎是绝无仅有的事,小枫高兴得吊在父亲的脖子上欢呼,小竹在他的脚底下绕来绕去。他吻了两个孩子,走进客厅坐下。小枫乖巧的送上了父亲的拖鞋,跪在地毯上帮父亲脱皮鞋,一面说:“爸爸,你为什么现在总要到台南呀,台中呀,高雄呀去跑?下次你也带我去,好不好?”

    梦轩苦笑了一下,把小枫揽在胸前,最近,他和孩子们实在疏远得太多了。小枫坐在他的膝上,用手玩弄着父亲的领带,一面絮絮叨叨的述说着什么,梦轩心不在焉的听,顺着口答应,小枫突然把她的小脸紧贴在梦轩的脸上,甜甜的说:“爸爸!我好爱你!”

    梦轩怔了征,一股感动的情绪就直窜进他心灵深处,和感动同时涌上来的,是不安和歉疚,他但愿自己能多一些时间和孩子们在一起,他们是那样可爱的小东西!有一段很长的时期,孩子是他最大的安慰和快乐。但是,这一年多的日子,姸青几乎把他整个心灵的空间都占据了,甚至没有位置再来容纳孩子,对孩子们来说,难道一个父亲,给了他们温饱就算够了吗?他们更需要的是照顾和爱护呀!摸着小枫柔软的头发,他感动的说:“爸爸也爱你,等哪一天爸爸空了,带你和弟弟去动物园看猴子,好吗?”

    “今天!”

    “今天不行,今天爸爸还有事,还要出去呢!”

    美婵从卧室里走了出来,她刚刚睡醒午觉,一股慵慵懒懒的样子,穿着件粉红色的睡衣和睡裤,头发乱糟糟的也没梳,睁着对惺惺忪忪的眸子,望着梦轩,笑了笑说:“今天怎么能这么早回来?”

    “唔,”梦轩从鼻子里模糊的应了一声,有些神思不定。

    “特别提早回来的。”

    “哦,”美婵无意于询问他为什么提早回来,打了一个哈欠,伸伸懒腰,她精神愉快的说:“既然回来了,我们出去玩玩吧,好久没看电影了,报纸呢?找找看有没有可看的电影?我们带孩子一起去。”

    “好!”小枫从梦轩膝上一跃而下,欢呼的说:“我去拿报纸!”

    “不要!”梦轩阻止了小枫,面对着美婵,神色凝重的说:“美婵,我有话要和你谈谈。”

    “和我?”美婵诧异的问,张大了眼睛,看看梦轩,不大信任的重复了一句:“和我吗?”

    “是的。”

    “什么事呢?”

    “我们去书房里谈,好吧?”

    美婵的脸色变白了。

    “很严重吗?梦轩?是不是你的生意垮了?我们又穷了,是不是?”

    “不,不是,不是这种事。”

    美婵松了一口气。

    “那就好了,你和我谈什么呢?我又不懂你公司里那些事情,”她一面说,一面又慵慵懒懒的打了个哈欠,走向书房。

    “你可别让我和姐姐他们谈判啊,如果是他们的事,你还是自己和他们谈吧!”

    梦轩让孩子们在外面玩,关上了书房的门,这间房间他已经好几天没有进来了,阿英一定没有清扫过,桌上已积了一层灰尘,数日前残留的烟蒂,仍然躺在烟灰缸里。打开了窗子,放进一些新鲜的空气,他坐了下来,让美婵坐在他的对面。一时间,他不知道该如何启口,只是呆呆的注视着美婵,一个劲的猛抽着烟。

    美婵有些按捺不住了,把眼睛瞪得圆圆的,她问:“你到底在干嘛呀?是不是生病了?”

    “没有,”梦轩闷闷的说,隔着烟雾,注视着美婵,恍惚的回忆着和美婵初恋的时候。他们没有过什么狂热的恋爱,也没有经过任何波折,相遇,相悦,然后就顺理成章的结婚了。

    十年的婚姻生活,美婵实在没有丝毫过失,她不打牌,不交际,不组织太太集团,也不和丈夫儿女乱发脾气,有时对家务过分马虎,这也是她的本性使然。总之,她是个安分守己的妻子,心无城府而自得其乐。对于这样一个太太,他怎能说得出口,他已经另筑香巢?他怎忍心毁灭她的世界,破坏她面前这份懵懂的幸福?何况,他即使疯狂的爱着姸青,对美婵,他仍然有十年的夫妻之情,一种本分的感情和责任,他是全心全意希望她快乐的。喷着烟,他茫然的看着那些烟圈扩散消失,他说不出口,他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喂,什么事呀?”美婵不耐的问,无聊的转动着自己手指上的一枚钻石戒指,那是结婚八周年纪念日,他送给她的礼物。“要说快一点说吗!”

    他能不说吗?他能继续隐瞒下去吗?陶思贤允许他保有他的秘密吗?万一将来揭穿了,比现在的情况更糟千万倍!或者,他能说服美婵和姸青和平共存,那么,就什么问题都没有了,目前,摆在他面前的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他必须面对现实!

    深吸了一口烟,他坐正了身子,决心不顾一切了。凝视着美婵,他低低的说:“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情,希望你能好好的听我。”

    美婵狐疑的望着他。

    “一年半以前,”他慢慢的说:“我认识了一对夫妇,丈夫生性残酷而又势利,太太很娇柔弱小,我和那位太太谈得很投机”他咬着烟头,有点儿不知道该如何说下去,半天,才又接着说:“那位太太看过我的小说,是个热情、诚恳、思想和感情都很丰富的女人,我们谈过好几次,这使那个丈夫很生气,于是,他虐待她,打她,使她痛苦,直到她病得几乎死掉”

    美婵仍然瞪着她的大眼睛,像在听一件别人的事情,她单纯的头脑还无法把这故事和她本身连在一起。

    “那个太太被送进医院,有好几天,医生和朋友都认为她没有希望了,但是,她终于度过了危险,不过,她精神失常了,不认得任何人,她的丈夫就此和她离了婚,她此后一年多的日子,都在精神病院里度过。”

    美婵露出关怀的神色,这故事撼动她女性的、善良的心地,引起了她的同情和怜悯。

    “直到一个月以前,她的病才好了,出了院,于是”

    他顿了顿,喷出一口浓浓的烟雾,让那烟雾横亘在他和美婵的中间。“有一个喜爱她的人,把她接出医院,和她同居了。”

    美婵歪了歪头,她的思想依然没有转过来,而且,完全没有弄清楚,梦轩为什么要把这个故事讲给她听。

    “怎样呢?”她问。

    “噢,美婵,你还没听明白吗?”梦轩叹了口气,深深的凝视着她。“我是来请求你谅解的,我希望你能同情她,也同情我,那么,别过份的责怪我们”

    “你们?”美婵愣愣的问。

    “是的,我就是那个和她同居的男人。”

    美婵一唬的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脸孔顿时变得雪白,瞪着梦轩,她嗫嗫嚅嚅的说:“你──为什么编出这个故事来骗我?你和她同居?我不相信,我完全不相信!”

    “这是真的,美婵,我向你发誓这是真的!”他拉住她。

    “美婵,我一点也不想做对不起你的事情,天知道,我多么不愿伤你的心,如今事情已经发生了,我告诉你,请求你原谅”他的声音不由自主的颤抖了。“尤其,请求你的同情我决不会亏待你!”

    美婵糊涂了,心慌意乱了,而且,完全被吓呆了!她从没看过梦轩这样激动和低声下气,这根本不是她所习惯的那个梦轩。但是,接着,那可怖的事实就撕裂了她,丈夫要遗弃她了,离开她了,别有所恋了。这种从来没有威胁过她的事情竟在一刹那间从天上掉到她的面前,击碎了她的世界,惊吓得她手足失措。她愣愣的呆立了两分钟,才突然用手蒙住了脸“哇”的一声放声大哭起来。

    梦轩抱住了她,拍着她的背脊,痛苦的说:“美婵,你安静一些,听我说,好吗?”

    “你不要我们了,是吗?”美婵边哭边喊:“你另外有了女人,你!你怎么可以这样做?我不要活了!我还是去死掉算了!”

    “美婵,美婵!别喊,别给孩子们听到,”梦轩蒙住了她的嘴。“我没有说不要你,你仍然是我的太太,姸青不争任何的名分,你懂吗?”

    美婵挣扎着,哭着,喊着,不论梦轩和她说什么,她只是又哭又叫,但是,她终于清楚了一些,拭着眼泪,她说:“你讨了个小老婆,是不是?你要我接受她,是不是?”

    梦轩闭了闭眼睛,这样说对姸青是残忍的,但是,现在顾不了这么多了。

    “她不会妨碍你什么,美婵,你们也可以不必见面,我每星期有几天住在她那里,就是这样。”他勉强的说:“美婵,你一直是那样善良的,如果你能谅解这件事,稳櫎─”他深深的叹息,眼睛里蒙上了泪雾:“我说不出有多么多么感激你!”

    美婵的脑子又糊涂了,她从没看过梦轩流泪,在她心中,丈夫是和岩石一般坚强的,如今竟这样低声下气的哀求她,就使她满怀惊慌了。惊慌之余,她又恐惧着失去面前这一切,但是,梦轩的千保证,万解释,和那说不尽的好话,终于使她相信生活不会变动,只要不变动,她对于别的倒没有什么需求,她一向就不大了解“爱情”这种玩意儿,也没有这种感情上的需要,她认为男人只要供给她吃喝,给她买漂亮衣服,就是爱她了。何况,有钱的男人讨姨太太,并不是从夏梦轩开始的。因此,在两小时之后,梦轩终于说服了美婵,使她接纳了这件事实。为了安慰她,他这天没有去碧潭,而带着她和孩子们去看了一场她所喜爱的黄梅调电影,吃了一顿小陛子,还买了一串养珠的项炼送她。

    但是,当他深夜躺在床上的时候,他全心都是姸青的影子,他为解除的阴霾而快慰,为没去她那儿而歉疚,听着身边美婵平静的呼吸,他同样对她有歉疚的情绪。他失眠了,感到被各种歉疚所压迫的痛苦。望望窗外的满天繁星,他喃喃的自语:“谁能得到你所得到的?这是公平的,你应该支付一些什么。因为你爱人而被爱,所以你必定要试凄。”

    对姸青而言,一段崭新的生命开始了。

    从来没有这样甜蜜而沉迷的日子,蓝蓝的天,绿绿的树,白白的云都沾染着喜悦与温柔。清晨,倚着窗子听听鸟鸣,黄昏,沿着湖岸看看落日,以及深夜,坐在小院里数数星星,什么都美,什么都令人陶醉。当然,晴朗的天空也偶然会飘过几片乌云,喜悦的岁月里也会突然浮起了轻愁。当梦轩不来的日子,她难免不想像着他与妻儿团聚在一块儿的情景,而感到那层薄薄的妒意和愁苦。当他们相依偎的时刻,她又恐惧着好景不常,不知道前面是康庄的大道,还是荆棘遍布的崎岖小径?当程步云的偶然造访,间或提到外界的事情,她又会觉得这种境况下,那可怜的自尊所受到的伤害但是,这些乌云都只是那样一刹那,就会被和煦而温暖的风所吹散了,吹得无影无踪。在梦轩的热情和照顾下,她呼吸,她欢笑,她歌唱,初次觉得自己充满了生命的活力!

    这天晚上,梦轩来了,一走进门,他拥着姸青说:“我们出去吃晚饭,然后,我们去跳舞。”

    “跳舞?”姸青有些意外。

    “是的,会吗?”

    “只会慢的。”

    “够了。”

    “我不知道你爱跳舞。”姸青说。

    “事实上我并不爱,但是我有和你跳舞的欲望,人一高兴就会手舞足蹈,可见跳舞是一种愉快的表现,和你跳舞,一定是一种至高无上的享受。”

    “反正,我随你安排,你说干什么就干什么。”姸青微笑着说。

    “那么,马上准备吧!”

    姸青到卧室里,换了一件白底紫玫瑰花的旗袍,外面是淡紫色滚银边的小外套,长发向来不需整饰,总是自自然然的如水披泻。淡施脂粉,轻描双眉,她在镜子里对着梦轩微笑。梦轩扶着她的肩,把嘴唇埋在她的头发里,两人静静地站立了好一会儿,微笑慢慢的从两人的眼底里消失,代之的是突发的柔情,他的嘴唇滑下来,弄乱了她刚涂好的唇膏。她推开了他,两人又在镜子里相对微笑,痴痴的、傻傻的,像一对小娃娃。

    终于,他们出了门,吴妈站在大门口,目送他们的车子开走,梦轩的手扶在方向盘上,姸青的头倚在他的肩上。吴妈的眼睛湿湿的,关上大门,她满足的叹了口气,暗暗的想,如果姸青能够养个儿子,那就再也没有什么缺陷了。在她单纯的心目中,女人养了儿子,地位也就巩固了,姸青到底不是梦轩的元配夫人呀!

    车子平稳的滑行着,梦轩一只手驾着车子,一只手揽着姸青的腰,说:“你会开车吗?”

    “不会。”

    “我要教会你,开车很容易,也很好玩。”

    “你会发现我很笨。”

    “是吗?但愿你能笨一点。”

    “怎么讲?”

    “那你会快乐得多,思想是人类最大的敌人。”

    姸青沉思了一会儿,坐正了身子。梦轩问:“怎么了?”

    “你知道我常被思想所苦吗?”她深思的说。

    “我知道你每根纤维,每个细胞,”梦轩看了她一眼:“我要去买一把镶着紫色宝石的小刀送你,专为斩断那些苦恼着你的胡思乱想而用。”

    姸青嫣然一笑。

    “何必去买?你不是有那把小刀吗?”

    “是吗?”

    “是的,在这儿。”她把手放在他的心口上。

    他俯下头来,吻了吻她那只白暂的小手。

    “这把刀有用吗?够锋利吗?”

    “非常非常有用。”

    “那么,常常用它吧,记住,它时时刻刻都在你的手边。”

    “是的,不时也会刺痛我。”

    他猛的煞住了车子,转过头来看着她,一面皱拢了他那两道很挺很挺的眉毛。“是吗?”他打鼻子里面问。

    “你很惊奇吗?”她反问:“任何感情都会让人痛苦的,感情越浓,刺痛对方的可能性就越大,快乐越多,痛苦也就越多。快乐和痛苦,是常常同时并存的。”他重新开动车子,眼底有一抹思索的神色,他那只空着的手伸过来,轻轻的握住了她的手。

    “在这一刻,你也痛苦吗?”他温柔的问。

    “有一些。”

    “为什么?”

    “一种恐惧。”

    “恐惧什么呢?”

    “怕好景不常,怕离别,怕外界的力量,还怕”她沉吟了一下:“幻灭!”

    “幻灭?”他皱皱眉。

    “世界上最可悲的事情,莫过于两个相爱的人,有一天忽然发现他们不再相爱了,那就是幻灭。”

    “你认为我们会这样吗?”他瞪着她,带着点鸷猛的神气:“你那脑袋里装着的东西相当可怕哦!这就是用小刀的时候了,斩断你那些胡思乱想吧!”他闪电般吻了她一下,车子差点撞到路边的电线杆。“我告诉你,姸青,别想那些,别苦恼你自己,你只管爱吧!用你的整个心灵来爱!当你烦恼的时候,你只要想一想,有人那么疯,那么深的爱你,那么全心全意的要你快乐,你就不该再苦恼了。”

    “就因为你这样,所以我怕失去呀!”

    “人,”他摇摇头。“多么脆弱,又多么矛盾的动物呀!”

    他们到了中山北路一家意大利餐厅里,餐厅设备得很幽雅,有一种特别的宁静。偌大的餐厅中,没有任何电灯,只在每张餐桌上,燃着一支小小的蜡烛。他们叫了意大利煎饼,两人都是头一次吃,慢嚼品尝,别有滋味。烛光幽幽的、柔柔的照在姸青的脸上,那一圈淡黄色的光晕,轻轻的晃动着,她瞳孔里,两朵蜡烛的火焰,不住闪烁的跳动。梦轩放下刀叉,长长久久的注视她。她用一只手托着腮,另一只手放在桌上,对他神思恍惚的微笑。他握住了她桌面上的手,低低的、严重的说:“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告诉你。”

    “哦?”她有些惊吓,她一直是非常容易受惊的。

    “我不记得我有没有告诉过你。”

    “什么事?”

    “我爱你。”他慢慢的说,从肺腑里掏出来的三个字。

    她的睫毛垂下去了好一会儿,当她再扬起睫毛来,眼睛里已漾着泪水,那两簇蜡烛的火焰就像浮在水里一般。她的唇边有个幸福而满足的笑容,整个脸庞上都绽放着光辉,使她看起来那么美,那么圣洁,又那么宁静。

    就这样,他们坐在蜡烛的光晕下,彼此凝视,相对微笑,几乎忘记把煎饼送进嘴里。时间慢慢的滑过去,蜡烛越烧越短,他们不在乎时间。唱机里在播放水上组曲,接着是一张海菲兹的小提琴独奏,那些悠悠然的音浪回旋在他们的耳边,烛光的颜色就更增加了梦魅般的色彩。终于,将近晚上十点了,他们的一顿晚餐竟吃了三小时!站起身来,他挽着她走出了餐厅。

    然后,他们到了统一的香槟厅。

    这儿是台北市内布置得最雅致的一家夜总会,高踞于十层楼之上。他们选了临窗的位置,掀起那白纱的窗帘,可以看到台北市的万家灯火。桌子上放着黄色的灯罩,里面燃着的也是一支蜡烛?侄勇朴频难葑嘧乓恢Щ涛枨付员隹驮谖璩乩锴崆嵝?br>

    他们坐了一会儿,他说:“我请你跳舞,这还是我第一次请你跳舞呢!”

    她站了起来,微笑着说:“我说过我不大会跳舞的,跳不好可别生气呵!”

    “我生过你的气吗?”他问。

    “还没有,保不住以后会呢!”她笑着。

    “告诉你,永远不会!”

    揽住她的腰,他们跟着拍子跳了起来,事实上,她舞得非常轻盈,转得极为美妙,在他怀抱里像一团柔软而轻飘的云。他注视着她的眼睛,说:“我第一次发现你也会撒谎,你说不会跳舞的呵!”

    “真的,我从来跳不好,”她坦白的说:“而且,我一向把跳舞视为畏途的,以前每次迫不得已到夜总会来,总是如坐针毡,有时,别人请我跳舞,一只出着汗的、冷冷的手握住我,我就觉得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我也怕别人把手放在我的腰上,那使我别扭。”

    “现在呢?”

    “第一次知道跳舞是这样美妙的,”她微笑着:“以前,我总是会踩了对方的脚。”

    “你知道吗?”他在她耳边说:“老天为了我而造了你,也是为你而造了我。”

    华尔滋舞曲抑扬轻柔,像回旋在水面的轻风,掀起了无数的涟漪。他们倚偎着,旋转,再旋转,一直转着,像涟漪的微波,那样一圈圈的转个不停。一舞既终,他站在舞池里,双手环在她的腰上,额头抵着她的,一叠连声的、低低的说:“我爱你,我爱你,我好爱你。”

    夜是属于情人们的,音乐也是。他们一支支舞曲跳着,忘了时间,也不知道疲倦。一个面貌清秀,身材修长的歌女,在台上唱着一支很美丽的歌,他们只听懂了其中的几句:“既已相遇,何忍分离,愿年年岁岁永相依,柔情似水,佳期如梦,愿朝朝暮暮心相携。”

    姸青的头靠在梦轩的肩上,紧拥着他跟着音乐移动,她轻声的说:“那是我们的写照。”

    “什么?”

    “那歌女所唱的歌。”

    梦轩侧耳倾听,那歌词虽细致缠绵,却也怆恻凄迷,一种难言的、几乎是痛苦的情绪掩上了他的心头,他把姸青揽得更紧了,彷佛怕有什么力量把她夺去。尤其听了那歌词的最后两句:“良辰难再,美景如烟,此情此梦何时续,春已阑珊,花已飘零,今生今世何凄其!”

    将近午夜一点钟,客人都陆陆续续的散了,打烊的时间近了。香槟厅里的灯都熄灭,只剩下舞池顶上几点像小星星似的灯光,乐队在奏最后一支舞曲。那几点幽幽柔柔的灯光,迷迷蒙蒙的照在舞池中,只剩下梦轩和姸青这最后一对舞客了。他们相拥着,跟着音乐的节拍,旋转,旋转,再旋转

    他们两个的影子在丝绒的帘幕上移动,忽而相离,忽而相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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