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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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明远在书桌上留下了那封长信,就走下了玄关,穿出了大门,置身于阳光灿烂的大街上了。四面环顾了一下,阳光和煦的普照着,汽车和行人在街上来来往往的穿梭。天蓝得透明,几片白云悠悠的在天空飘浮,是个美好的,秋日的下午!他在巷口站了几秒钟,就随便选择了一个方向,漫无目的的走去。走吧!走到何处?他不知道。唯一知道的,是他在这条人生的长途上,已经走得太长久,太疲倦了。一条条的街道,一条条的巷子,纵的、横的、热闹的、冷清的真正的台北市,似乎辽阔无边。一直这样不断的走着,浑浑噩噩的,一步挨一步,这就是他!杨明远。他对自己苦笑,望着太阳沉落,望着暮色的来临,望着霓虹灯在夜色中骄傲的闪耀。

    到何处去?他不知道。但他那幺疲倦,他觉得自己渴望休息。人,可能失掉很多东西而照样生存,但是,失去了自己怎幺办呢?到什幺地方去找寻?

    "先生,坐吗?"

    一个声音吓了他一跳,然后,他看到路边的一张藤椅子,诱惑的放在他面前。噢!真的,他应该坐一坐,他是那幺累了。不经思索的,他坐了下去。于是,他看到他面前有张桌子,桌子背后坐着个戴眼镜的瘦老头,穿著件破破烂烂的灰布褂子。瘦老头推推鼻梁上的眼镜片,对他上上下下的看了一遍,咳了一声嗽,清清嗓子说:"先生,好运呀!两眼有光,额头饱满,要发财,多福多寿"

    噢!原来是个看相的!他纵声大笑了起来,要发财!多福多寿!从椅子上站起身,他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指了指看相的,他说:"你知道福与寿在哪儿?你知道人生无福也无寿吗?最起码,这两样与我无缘!"他瞪着那个看相的:"看样子,与你也无缘!"

    瘦老头推推眼镜片,目瞪口呆。旁观的一些人笑了起来。

    杨明远摔摔袖子,掉转身自顾自的走开,他听到人群中有人在说:"是个疯子!不知道是从那个疯人院里跑出来的!"

    他摸了摸几天没有刮胡子的下巴,是吗?自己像个疯人院里跑出来的疯子吗?好吧,疯子就疯子,这个世界上又有几个人不疯呢?问题就在于自己不是疯子,真做了疯子,也就没有烦恼了!但他还有着清醒的头脑和思想,知道自己做过了些什幺,把梦竹留给了何慕天,愿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属!

    他做得多漂亮,多干脆!与其拥有梦竹空空的躯壳,何不干脆悄然而退!悄然而退!他脑中陡的一震,是的,他退开了,退到哪儿去?这世界上还有他立足的地方吗?失去了梦竹,也就等于失去了全世界,天下还找得出比他更大方的人,甘愿把自己的世界让给别人吗?

    经过了厦门街,来到了淡水河堤,沿着堤走了一段,水面点点波光,月影抱着金色的尾巴在水里摇摇晃晃,倒有几分嘉陵江的味儿!嘉陵江!多少年前的事了?小粉蝶儿,南北社,"逝水流年,人生促促,痴情空惹闲愁!"──何慕天的词!多少年前了?那时候,他得不到的,现在他仍然得不到!是的,何慕天永远比他强!

    不知不觉的,他发现自己停在王孝城家的门口了。好吧,这唯一旧日的朋友,也该再见一面,按了门铃,他等待着。门开了,王孝城惊异的接待着他。

    "我不久坐,"他神志清醒的说:"我马上就要走!"

    "你还要到哪里去?"王孝城问,暗暗的审视着他:"没有再喝醉吧?"

    "没有一种酒能让人醉,除非人自愿用痛苦醉自己!"明远喃喃的念着以前一位作家的句子:"没有一种酒能让人糊涂,除非人自愿糊涂!一个真正糊涂的人,就是一个真正清楚明白的人!"他苦笑:"但愿有一天,我能做一个真正糊涂的人!那幺也比较容易找到该走的方向!人生,你常常不知道怎幺样做是对?怎幺样做是错?"

    "真的,明远,"王孝城关怀的望着他,递给他一杯茶:"你们的事怎样了?"

    "我们的事?"

    "你和梦竹。"

    "梦竹──"明远似笑非笑的牵动了一下嘴角:"已经解决了。"

    "解决?"王孝城不解的问:"怎幺解决的?"

    明远耸了耸肩。

    "不属于我的,永远不属于我!"他说,抬起眼睛来看看王孝城:"孝城,一个最贫穷的人,应该做些什幺事?我是指各方面的贫穷,包括感情、知识、钱财各方面!"

    "嗯?"王孝城困惑的望着杨明远,一时间不大能了解他的意思。

    "我告诉你,"杨明远不等王孝城答复,已经自己接了下去。"对于一个最贫穷的人,一个真真正正最贫穷的人,只有一条路可以走,找一个没有人的山洞,缩在里面别出来"

    "明远,"王孝城打断了他:"你怎幺了?打哑谜还是说呓语?"

    "呓语?"明远笑了:"孝城,你可曾知道,我们都说了一辈子的呓语吗?好,"他站起身来:"我不耽误你,我也该走了。"

    "你现在到哪里去?回家吗?"

    "回家?"明远怔了怔,又笑了。"对了,回家,回到我来的地方去。"

    王孝城不放心的望着杨明远,这人是怎幺了?看起来好像不大对劲。他跟着他到大门口,犹豫的问:"梦竹──怎样?孩子们──都好吗?"

    "大概──总不错吧!"明远说。

    "明远,"王孝城迟疑了一会儿,忍不住的说:"好好待梦竹,别──太挑剔她,她──是个难得的女性。"

    杨明远看了王孝城一眼,眼色非常之奇怪。脸上那似笑非笑的表情又浮了上来,嘴角尴尬的歪曲着。好半天,才说:"唔,孝城,你放心。我不会再挑剔她了,永远──不挑剔她了。"

    "对了,"王孝城比较释然的说:"许多问题,都会慢慢解决的,别弄拧了。一个结,总得慢慢去解,如果弄拧了,就越来越解不开了。是不是?"

    "不错,不错,"杨明远不住的点着头,"该解决的事总得解决。"

    王孝城又怔了一下,明远今晚说话怎幺有点怪里怪气?不过,他接着就释然了。本来,明远就是这种调调的。站在大门口,他看了看天,说:"给你叫辆车。""不,"明远阻止了。"我想走走,刚刚──我从淡水河堤走过,你觉不觉得淡水河有点嘉陵江的味道?"

    "淡水河?"王孝城皱皱眉。"我一点也不觉得,淡水河和嘉陵江唯一相似的地方,是淡水河有水,嘉陵江也有水。"

    "对了!"杨明远似乎很高兴。"有这一点相似就很好了,很够了。你不能希望世界上有两样完全一样的东西。"他放开了脚步。"再见──孝城。"

    "等一等,"王孝城不安的喊:"你现在是回家?还是到别的地方去?最好──别让梦竹在家里等得发愁,是不是?"

    "唔,"明远又笑了。"不会让她等,以后都不会让她等。"

    他忽然收起了笑,深深的注视王孝城说:"孝城,说一句实话,我常觉得,梦竹会让别人在她面前都变得渺小了,她任劳任怨,合情合理把一切好事都占了,使别人在她面前显得寒伧。"

    "这──总不该是她的缺点吧!"

    "当然。"杨明远说:"我只是说明一句,我实在──配不上她。当初南北社任何一个会员娶了她,都比我强。"

    "你怎幺能这样说?明远?"

    "这是我心里的话,"杨明远低声说:"不过,我爱她,一种绝望的爱──毫无办法的爱,我试过,但我无法不爱她。"

    他吸了口气:"好了,再见,孝城。"

    "再──见。"王孝城说着,仍旧站在门边,望着杨明远有些踉跄的步子,和那瘦长的、孤独的、在街灯照射下移开的身影。心底模模糊糊的有种近乎怜悯和同情的情绪,却又有更多的不安。一直等到杨明远的影子转过了街角,再也看不见了,他才回过身子,关上房门,不知所以的叹了口长气。

    杨明远踏着夜色,一脚高一脚低的回到了淡水河边,沿着河堤,他茫茫然的踱着步子。是的,淡水河与嘉陵江唯一相似的地方,是淡水河有水,嘉陵江也有水。他走下了河堤,在岸边缓缓的走着,草深没胫,虫鸣唧唧,秋风在水面低唱。

    嘉陵江边的一夜,他救了梦竹,梦竹倒在他的怀里,哭着喊:"请你让我死!请你让我死!请你让我死!"

    他还记得那小小的颤栗的身子,如何在他的胳膊中挣扎抽搐。死,死又是什幺?他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用手托着下巴,瞪视着波光荡漾的河面。

    "死,死又是什幺?"他轻轻的自问,又自己答了:"一种解脱,一种长时间的睡眠,一种混沌无知的境界。"

    "美吗?"他再问。

    "应该是美的,最起码比人世美。无知就是美丽──因为无忧无愁无憎无欲无求无烦恼。那时候,可以真正的休息了。"

    "你确定另一个世界是混沌无知的吗?"他再问。

    "不,不能确定。"他自己答了。

    "假若另一个世界比人世更纷杂,更苦恼,更充满了问题,那又怎幺办?"

    他纵声的笑了。

    "那幺,你就永远别想'逃避'了!人生最大的逃避就是从这个世界逃向另一个世界,假若逃到另一个世界却比这世界更纷扰,那不是过份的可悲了吗?"他仰头向天,仍然在笑着,大声的说:"人类,该往何处去?"

    他的笑声和语句被风卷走了,干而涩的消失在水面。于是,他听到不远的地方,草丛中有着嫌诏,大概是蛇吧!他对草丛里望过去,不是。原来是一对青年男女,正在喁喁的诉说着情话。

    显然,他惊动了他们,他听到女的在问:"那个人坐在那儿干什幺?"

    "发神经吧,别理他!"男的说。

    发神经!本来就是发神经!整个世界都在发神经!他迷迷糊糊的想着。岂独我在发神经,你们不是也有神经吗?什幺地方不好去?要在这淡水河边的草丛里喂蚊子?

    "我猜,"女的说了:"他碰到了什幺伤心事!"

    "你别爱管别人的闲事!"男的说。"理他干嘛!看着我!"

    接着,是女的一阵轻笑,和低低的一句:"噢,你没刮胡子!"

    杨明远又纵声的笑了起来,多滑稽!他们在草丛中研究有没有刮胡子,却骂他是发神经,真不知道谁有神经!

    "你听,他在笑。"女的说。

    "你怎幺对他那幺有兴趣?"男的说:"别理他。坐过来一点,唱一支歌给我听。"

    "唱什幺?"

    "随便。"

    女的唱了,轻轻的,低柔的,一字一字的:"我走遍了茫茫的天涯路,我望断了遥远的云和树,多少的往事堪重数,你啊,你在何处?"

    他听呆了。用手托着头,愣愣的望着河水。"我走遍了茫茫的天涯路,我望断了遥远的云和树,多少的往事堪重数,你啊,你在何处?"歌声在水面回旋,往事在水面回旋,曾有过的梦和失落的梦都在水面回旋泪水慢慢的滑下了他的面颊,跌落在草地上。人,怎能失落一切,失落得干干净净,像他这样?用手捧住头,他哭了。

    "哦,"那个女的又说话了:"听!听!那个人在哭。"

    "是吗?"男的说。

    "我们走吧!"女的显然不安了:"有个疯子在那儿,怪可怕的。"

    草地上一阵之声,他们站起来了。手挽着手,他们离他远远的走过去,女的披着长长的头发,走了一段,还回头来看看他。男的把她拉走了,他听到那女的低而柔的一声:"你说,他会不会自杀?"

    他们走了。他仍然坐着,那女的温柔的语气引起他内心一阵激动,一个陌生的女孩子!似乎也寄予了他一份同情。他又笑了,他嫉妒她身边的男孩子!有情的人是幸福了,老天保佑他们!但愿"我走遍了茫茫的天涯路,我望断了遥远的云和树"只是唱来取悦对方的。但是,谁保险二三十年后,他们中的一个不会坐在水边凭吊着今天?

    夜深了,他站起身来,抖落毛衣上沾的露水。现在,做什幺呢?该去了。另一个世界不见得比这一个世界好,但,最起码,另一个世界是他所陌生的。慢慢的,他踱向水边,可是,等一下,有人来了。一道强烈的电筒的光线落在他脸上,闪了他的眼睛,他吃了一惊,愤怒的说:"谁?"

    "你在这儿干什幺?"来人走近了他,是个警员。

    "不干什幺。"他说。

    "那幺,跟我来。"

    "凭什幺?"他反抗的说:"我爱站在这儿。"

    "站在这儿做什幺?"

    "想问题。"

    "好吧,有问题别在这儿想,换个地方如何?到我们那儿去谈谈。"警员的神态倒是和颜悦色的。

    "别管我!"他暴躁的说:"我刚刚想通。"

    "想通什幺?"那警员显然是管定了闲事。

    "想通了──"他冒火了:"你是个混蛋!"

    "好,"那警员的手一下扣上了他的手腕,立即紧紧的不放,说:"果然是个疯子,我还以为他们胡扯呢!来吧!苞我来!"

    "我是疯子?"明远气得浑身发抖:"那幺你也是疯子。"

    "好吧,就算我是疯子,你跟我来!"

    "我不去!"明远挣扎着说:"我告诉你,你捉疯子的话,满街的人都是疯子,这世界上没有一个人不疯,整个地球就是一个大疯人院,我现在已经待在疯人院里了,你还把我往哪儿捉?"

    "瞧,"那警员自言自语:"满口疯话都出来了。"他把杨明远的手腕扣得更紧,温和的,劝解的说:"跟我来吧,我们不会把你关进疯人院去!"

    "见了鬼!"明远叫:"疯了的不是我,是你!你抓住我做什幺?白耽误了我的事情!"

    "耽误了你什幺事?"

    "去认识一个陌生的世界!"

    "好,好,跟我去认识去吧!"

    "放开我!"明远恼怒的大吼了起来:"我不是疯子!我不是疯子!"

    另一道电筒的光落了下来,第二个警员出现了。

    "怎样?老李!"新来的警员说:"是不是疯子?"

    "是的,是的,去多叫几个人来!"第一个警员一叠连声的说。

    "不是,不是!我不是疯子!"明远大叫。拚命的想挣扎出那警员的掌握,那警员却死死的扣住他不放,两人在岸边挣扎看。接着,许许多多人都跑了过来,包括另外两个警员和许多看热闹的人。明远发现自己已陷入了重重包围,跳着脚,他只能不断的大吼大叫:"我不是疯子!我不是疯子!我不是疯子!"

    一个警员取来一副手铐,他被铐住了。于是,他就在大吼大叫声中,被推攘着,拉扯着,簇拥着向堤上走去。

    梦竹握着明远的信,带着一份慌乱而凄迷的心情,在街上胡乱的走了一段时间,接着,她站住了。拭干了泪痕,她深深的呼吸,试着去思想和分析。这样茫无目的的寻找,就是跑遍台北市,也未见得能找到。然后,她想起了王孝城。或者,明远会去看王孝城!包或者,王孝城会留下他,这念头一经来到她的脑中,她就变得迫不及待了。叫了一辆三轮车,她跳了上去,匆匆的报出了王孝城的住址。一面急急的催促着:"快一点!快一点!"

    车子如飞的停在王孝城的门口。王孝城惊愕的接待着她,诧异的说:'怎幺?这幺晚──''明远呢?明远来过没有?'梦竹急切的问。

    '是的,他──还没有回去吗?'

    '他什幺时候来的?'

    '大约一个多小时以前。'

    '现在呢?'

    '我不知道呀,他没有回去吗?'王孝城诧异的望着梦竹。

    '他走了!他不会回去了!'梦竹语无伦次的说:'他再也不会回去了,他走了!不知道走到什幺地方去了。'

    '你别慌,'王孝城安慰的说:'慢慢的说,到底是怎幺回事?'

    '你看!'梦竹把那始终握在手中的一束信纸往王孝城手中一塞:'他留下了这个,就这样走掉了。不知道走到什幺地方去了。'

    王孝城迅速的把那封长信看了一遍,然后抬起头来,深思的望着梦竹。怪不得明远的神情那幺奇怪!敝不得他说话那样隐隐约约的,像在打哑谜一样!自己竟糊涂到听不出来!

    从椅子里跳起来,他拉住梦竹说:'走!快!我们找他去!'

    '你知道他在什幺地方?'梦竹仰起脸来问,心中燃起了一线希望。

    一句话把王孝城问住了,台北市那幺大,天知道他在什幺地方?何况,他还很可能根本就离开了台北市!但是,等一等!他用手拍了拍额头,明远说过些什幺话?他在记忆中搜寻:一个最贫穷的人,应该做些什幺事?无人的山洞

    缩在里面别出来回家,回到来的地方去淡水河和嘉陵江他猛的打了一个寒战,不祥的感觉迅速的抓住了他。

    '糟糕!他一定'

    '他怎幺?'梦竹急急的问。

    王孝城摇了摇头。

    '走吧!快!我们去找找看!'

    走出房门,奔向了大街,王孝城叫了一辆出租车,直驰向淡水河堤。下了车,他拉着梦竹沿着堤边走去。梦竹开始颤栗,她知道王孝城在想些什幺。抖索着嘴唇,她口齿不清的问:'为──为──什幺──到───到──河边来?'

    '他提起淡水河,'王孝城说,一面在河边搜寻的望着:'他提到淡水河和嘉陵江,还说了些奇奇怪怪的话。'

    梦竹的心脏向地底下沉去,她了解这几句话的背后藏着些什幺可怕的东西。她的头发昏,手心中冒着冷汗,眼睛模糊,而步履蹒跚了。明远,明远,别做傻事!明远,明远,你还年轻,你画家的梦想还没有实现!明远,你为什幺想不开?

    你为什幺不和我当面谈清楚?你为什幺不把你所有心里的话告诉我?风在呜咽着。河堤边冷清清的。夜色已深。越向前走就越荒凉。水面黑黝黝的。明远,你在哪儿?你在哪儿?

    一群人向前跑去,一对青年男女引颈向前面望,两个警员煞有介事的也往河边跑。出了什幺事?河堤边闹哄哄的围着一大群人,有人在喊叫,警员在镇压

    '有人投了水!'王孝城说,抓住梦竹的胳膊,下意识的想阻止她继续前进。'不,不!'梦竹呻吟着,虚弱的吊在王孝城的胳膊上。

    '不,不!'

    '不是,'青年男女中的一个开了口:'不是投水,是一个疯子。'

    '疯子?'王孝城透了一口气。

    '是的,'女的说:'一个又哭又笑的疯子,警察正在捉他。'

    那群人走近了,围着的人指指戳戳,警察在吆喝着阻止人群靠近。而那个'疯子',戴着手烤,正在重围中暴跳如雷的大吼大叫:'你们才是疯子!你们是一群疯子!我要告你们妨害人身自由!把你们一个个捉起来,全关到疯人院里去''噢!'梦竹惊喊,用手揉着眼睛,泪珠扑的滚落:'是明远!是明远!'她喊着,笑了起来,笑着又哭。'是明远!是明远!'她奔了过去,分开人群,不顾那拦阻的警察,一直扑到明远的面前,抓住了他的手,悲喜交集,竟语不成声:'明远!你让我找得好苦!'

    杨明远正骂得火冒十八丈,看到一个女人扑向自己,以为又来了一个疯子,等到看清楚了,不禁愣住了,站在路边,他愣愣的发起呆来,王孝城正和警员大办交涉。梦竹仰起了满是泪痕的脸,看到杨明远那满头乱发,胡须遍布的样子,不禁又痛又怜又辛酸。摸了摸他骨瘦如柴的手背,她像安慰一个流浪已久而回了家的孩子,低低的说:'都好了。是不是?明远,一切都过去了,我们回家吧!'

    晓彤呆呆的坐在窗口,瞪视着窗外黑暗的夜色?幔丫骶x恕i诵模采斯涣恕衷冢碌闹皇强湛斩炊础12樾槲尬薜囊环萜嗷痰那樾鳌<遥茄募拍茄幕牧梗蘼勰羌湮葑樱18亩际枪录拧挥腥擞埃挥猩簦“职帧18杪琛11祝疾恢胶未θチ耍堪职郑牡滓徽蟪榇ぃ遣皇撬陌职郑牵灰耄故遣灰耄茬鄱急鹣耄媚撬枷氲男醢桑裁甙桑劳霭桑茬鄱疾灰耄?br>

    时间过去了多久?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夜已经深得不能再深了。门口终于有了动静,她听到出租车停下的声音,听到开车门的声音,听到王孝城的声音在喊:'好了,相信你们不会再出问题了,好好的休息休息吧!再见!'

    出租车又开走了。大门被推开,又被关上。她寂然的坐着不动,望着明远和梦竹跨进房来,明远的脸上充满了疲惫,但眼睛却是焕发而明亮的。梦竹呢?晓彤无法了解她脸上那种奇异的神情,她看起来几乎是平静的,闪烁的眼睛中有着悲壮的、牺牲的光芒,还有坚决和果断的表情。这坚决和果断的神情对晓彤是并不陌生的,每次当母亲有重大的决定的时候,这种神情就会出现。坐在那儿,晓彤木然的瞪视着母亲。梦竹乍一看到晓彤,似乎愣了愣,她几乎已经把晓彤遗忘了。

    '晓彤──'她犹豫的叫了一声,心中迅速的思索着问题。

    晓彤抬了抬眼帘,闷声不响。

    明远走了过去,在一张椅子里坐了下来,望了望梦竹,又望了望晓彤,一层尴尬的气氛很快的在室内弥漫开来。显然梦竹面对着晓彤,就有些不知所措,而明远,在经过了这幺许多事情之后,也就难于说话了。大家都僵持了一阵,然后,还是梦竹最先能面对现实的打破了这份岑寂:'晓彤,就你一个人在家?'

    晓彤沉默的点点头。

    '晓白呢?'

    晓彤摇摇头,轻声而冷漠的说:'还没有回家。'

    梦竹走到晓彤面前。趁晓白不在家,必须把握机会和晓彤谈清楚!把一只手温和的按在晓彤的肩膀上,她竭力使语气慈和恺切:'晓彤,我跟你说──'只开口说了一句,她就顿住了。晓彤睁着那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默默的望着她。那张平日那幺柔和温顺的小脸庞现在显得如此的冷淡和疏远!那微微抹上敌意和忍耐的眼睛使她本能的打了一个寒战。于是,她陡然的失去了冷静,晓彤让她神经痉挛,她能容忍许许多多的东西,容忍明远的折磨,容忍和何慕天的再度断绝,容忍生活的痛苦但是,就是无法容忍晓彤的疏远和冷漠!这是她的小女儿,她心爱而深爱的小女儿!她可以失去全世界一切的东西,却不能失去晓彤!一把握住了晓彤的胳膊,她摇撼着她,激动的喊:'不要这样,晓彤!不要对我敌视,我那幺喜欢你,那幺爱你,那幺渴望给你幸福!'

    '妈妈呀!'晓彤喊了一声,顿时扑进了梦竹的怀里,一时间,酸甜苦辣齐集心头,自己也分不清是何滋味。只觉得渴望保护,渴望温存,渴望有人安慰和了解。梦竹的一句呼喊又消除了母女间那条界线,重新成为世界上唯一能安慰和保护她的人!把头埋在梦竹的怀里,她抽泣着喊:'妈妈,妈妈,我该怎幺办呢?'

    梦竹把晓彤的头扶了起来,用两只手捧着她的脸,望着那孤独无助而泪痕狼藉的脸庞。母性的保护感在她胸头蠕动,拭去了晓彤的泪,她自己也泪眼迷蒙,叹了口气,她说:'晓彤,别哭,都是妈妈不好。'

    晓彤哭得更加厉害,心里在剧烈的痛楚着,不只是为了自己是个私生女的事实,还为了魏如峰的事,在一天之内,经过两度剧变,她已经分不清楚到底那一个打击对她更严重些。

    只觉得一肚子的酸涩,一肚子的苦楚,必须痛痛快快的哭一场,哭尽自己的悲哀和绝望。

    '晓彤,'梦竹咽下了梗在喉咙里的硬块,尽量维持声调的平稳:'不要哭,晓彤。等有机会,我会告诉你一个故事──人生总会有许许多多的故事的。晓彤,别哭。你知道了一个秘密。十八年来,大家都费力瞒着你,因为怕你受到伤害。现在,你知道了,别鄙视你的母亲,也别──疏远你的父亲。'

    她咬咬嘴唇,牵着晓彤的手,把她带到明远的面前,她在做一项冒险的尝试。'晓彤,这儿是你的爸爸,他明知你不是他的亲生女儿,却养育爱护了你十八年,世界上还有比他更好的父亲吗?'

    晓彤站在那儿,止住了泪,望望梦竹,又错愕的看看明远,她的心中乱糟糟的,头里也昏昏沉沉,根本就无法运用思想,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置面前的局面。梦竹的眼睛已经从晓彤的脸上,移向了明远的脸上,带着一抹切盼的神情,她又说:'晓彤,所有的不快的纷扰都已经过去了,别再去想它。我们这个家,在风雨飘摇中建立,十八年来,辛辛苦苦的撑持,决不应该在一个突然的风波中破碎。事实上,我们每个人之间的关系都不那幺单纯,我们是一个整体,不容分割。晓彤,你能不恨你的父母吗?晓彤,告诉我,你恨我吗?'

    '噢,'晓彤困扰的摇着她的头:'妈妈!'

    '告诉我,'梦竹拂开她额前的短发,望着她的眼睛:'你恨我吗?'

    '噢,妈妈!'晓彤喊:'你明知道!你明知道!妈妈!我怎幺能恨你?我怎幺能恨你?妈妈!只要──只要──你永远喜欢我。'

    梦竹把晓彤的头按在自己的胸口上,轻轻的抚摩着她的背脊。从晓彤的肩膀上望过去,她的眼光和明远的接触了──她立即知道有什幺事产生。她在明远的眼睛里看到谅解和深情。她悄悄的腾出一只手来,伸给明远,明远握住了她,一切的风波、不快、误解、吵闹都过去了。留下的是一份平平静静,安安稳稳的柔情。同时,何慕天的影子从梦竹眼前一掠而过,在她心头带过一抹尖锐的痛楚,她的眼睛湿润了。她知道她埋葬了什幺,人的一生,可能会恋爱许多次,也可能只有一次,她,只有一次!而且必须结束了。现在在她面前的,不是一个爱人,而是一个伴侣,一个共过许多患难,还要继续共一大段人生的伴侣!至于另外那个男人呢──她在十八年前得到了他,又失去了他。她在十八年后的今天,再度得到他,又再度失去他!人生,许多事都没有什幺道理可讲,'得'与'失'不过是一念之间。但,谁又能严格的划分'得''失'的界线呢?拍抚着晓彤的背脊,她感觉得到晓彤那轻微的悸动。她这一代,是恩也好,怨也好,幸也好,不幸也好,都已经过去了。对一个母亲而言,只有希望自己得不到的,下一代能得到,自己所没有的,下一代能拥有,她还能有比这个更大的愿望吗?含着泪,她低低的说:'晓彤,大家都喜欢你,大家都爱你。别再胡思乱想,关于你──你的身世,我会和你详谈,我只希望你──不太──不太介意。我那样喜欢你,那样怕伤害你。你的生命还很长,要追寻的东西还很多。但愿你以后的生命中只有欢笑,没有愁苦。魏如峰是个好孩子,他一定能爱护你'

    晓彤像触电一般陡然浑身颤栗。她把头一下子从母亲怀里抬了起来,喉咙沙哑的、神经质的叫:'不要提到他!永远不要提到他!'

    梦竹怔住了,半晌,才诧异的说:'怎幺?晓彤?'

    '别提他!我和他已经完了,妈妈,'晓彤喊着,泪水冲进了眼眶里。到现在,她才衡量出来,魏如峰在她心头留下的创痕竟比自己身世暴露的痛苦更加深重?崴谟康谋剂髁讼吕矗拍莸牧诚褚簧系奶匦淳低钒阍谒矍案郑奁藕埃?我再也不要听他的名字!妈妈!我再也不要听他的名字!'

    '晓彤,'梦竹更加惊愕:'如峰怎幺了?别傻,这些事与如峰一点关系都没有!'

    '不!不!不!'晓彤胡乱的喊着:'他是一个魔鬼!我恨他!我恨透了他!我今生今世再也不要见他!'

    '原因呢?'梦竹问:'为什幺?晓彤,为什幺你突然间那幺恨他?'

    '他是魔鬼!他是魔鬼!他是魔鬼!'晓彤一叠连声的喊着:'没有比这个更可怕的,妈妈!我不能再见他了,妈妈,我恨他!我真的恨他!恨不得他死掉!'她用手蒙住脸,大哭起来。'妈妈,他欺骗了我,'她泣不成声:'他欺骗了我!'

    '欺骗?'梦竹更昏乱了:'你说清楚一点好不好?他怎幺欺骗了你?'

    '我不能说!我不能说!我不知道怎幺说!'晓彤绝望的摇着头:'你去问晓白!晓白都知道!噢!妈妈!为什幺爱情是这样的?为什幺生命如此悲惨?为什幺?妈妈──?'

    为什幺?又是那幺多为什幺?但是,梦竹根本就糊涂得厉害,怎幺魏如峰又欺骗了晓彤?而晓白都知道!这之中到底是一笔什幺帐?她望着痛哭不已的晓彤,又抬头看看明远。

    明远还没有从他激动的思潮中恢复,对于梦竹母女间的对白,他只听进去了一半。他眼睛里只有梦竹,心里想的也只有梦竹。梦竹,他的爱人,妻子,伴侣,及一切!别的他根本无法去关心,但是,晓彤在哭些什幺?

    '晓彤,'梦竹试着去劝慰她:'你是太疲倦了,最近发生的事情把你搅昏了,慢慢就会好的。如峰不是个负心的孩子'

    '不,不,不!'晓彤喊:'妈妈,你不了解,你完全不了解!他欺骗了我,他他他他有一个舞女'她放声大哭,再也无法说下去。

    '舞女!'梦竹骇然:'到底是怎幺回事?'

    一阵汽车声,人声,大门外有人猛烈地打门。梦竹无暇再追问晓彤,这幺晚了,还有谁来?晓白吗?似乎不会如此嘈杂,来的人仿佛不止一个。打门声更急了。明远走去开了大门,一群警察一涌而入,怎幺又是警察!明远先就有了三分气,难道还要把他当疯子抓起来吗?他没好气的说:'你们要干什幺?'

    '这儿是不是杨明远的家?'一个警员严肃的问。

    '是的,又怎样?杨明远犯了法吗?'

    '你就是杨明远?'

    '不错!'杨明远昂了昂头:'怎幺样?'

    '别那幺不客气,'警员生气的说:'看你的样子就教育不出好的子女来!''我的样子和我的子女有什幺关系?'明远更加有气。

    '杨晓白是你什幺人?'

    '儿子!我的事怎幺又拉扯上了他?'

    '你倒没事,'警员说:'你的儿子出了事!'

    梦竹冲到了玄关门口来,心往下沉,鼓着勇气,她问:'晓白──晓白怎样了!他──在哪儿?'

    '他──'警员一字一字的说:'杀了人!'

    梦竹眼前一黑,慌忙伸手抓住纸门的边,心中在下意识的抵制着这个事实,不会!不会!是他们弄错了,不是晓白!

    不是晓白!晓白决不会做这种事!晓白虽然有点火爆脾气,但他那幺善良!不是他,一定不是他!挣扎着,她想出一个问题:'他──杀了谁?'

    '一个青年,一个名叫魏如峰的青年。'

    屋子里一声呻吟,梦竹冲到房门口,晓彤面如死灰,瞪着大而恐怖的眼睛,摇摇欲坠的站着。再发出一声呻吟,她低低的说:'我没有希望他死,我从没有希望他死。'

    闭上眼睛,她昏倒在榻榻米上。

    在急诊室的门外,何慕天已经抽到第十一支香烟了,整个一间候诊室都被烟雾弥漫着。在靠窗的长椅上,晓彤像个小小的石膏像般坐在那儿,不动,也不说话,不哭,也不流泪。梦竹坐在她的身边,脸色比女儿更苍白,却用双手紧紧的握着晓彤的手,似乎想将她所剩余的、有限的勇气,再借着交握的双手灌输进晓彤的体内去。杨明远背负双手,不住的从房间的这一头,踱到那一头,又从那一头踱回来,使满屋子都响着他的脚步声。何慕天深深的吸了一口烟,下意识的看了杨明远一眼,初见面的那份难堪已消失了,留下的是疏远和无话可谈的冷淡。魏如峰的生死问题吸走了他们每一个人的注意力,空气沉重而严肃,反而冲淡了他们之间的尴尬。急诊室的门开了,一位护士小姐急匆匆的走了出来,何慕天的香烟停在唇边,杨明远也忘记了他的踱步,晓彤的脸色更加苍白,黑眼珠灼灼的盯在护士小姐的脸上。梦竹下意识的握紧了晓彤的手,几乎把全身的力气都用到那一双手上。

    何慕天哑着嗓子问:'怎样?小姐?'

    但,那护士小姐头也不回的走了,立即,她们推了一瓶血浆进急诊室,那扇镶着毛玻璃的门又阖上了。何慕天又大口大口的抽着烟,杨明远恢复了他的踱步,晓彤重新垂下了头,梦竹长长的透了一口气,血浆,显然情况不妙,但,最起码,他还活着!

    时间过得那幺缓慢,又那幺迅速。天亮了!窗外,红色的朝霞逐渐退尽,耀目的阳光灿烂的四射,又是一天开始了!

    每一天,都有生命诞生,也有生命结束,这新的一天,是象征着生还是死?急诊室的门终于推开了,疲惫万分的医生从门里走了出来,白色的衣服沾满了血迹,斑斑点点,像一张惊人的新派画!何慕天咬住了烟蒂,紧张的问:'怎样?大夫?'

    '现在还很难讲,不过情况不坏,如果今天晚上病情不恶化,大概就没问题了。'

    何慕天从嘴里取出了烟,一时间,竟忘了向医生道谢。魏如峰被从急诊室推了出来,白色的被单盖着他,只露出了头和双手,血浆的瓶子仍然悬挂着,针头插在手腕的静脉里。大家都不由自主的跟着病床走进了病房。何慕天望着魏如峰被安置好了,回过头来,他看到晓彤,呆呆的站在床边,凝视着面如白纸,人事不知的魏如峰。梦竹站在她身边,正在轻声的说:'别急,晓彤,他不会有事的,一切都会好转,相信我,晓彤。'

    晓彤仍然呆呆的站着,一语不发。

    杨明远走了过来,拍拍梦竹的肩,说:'怎幺样?我们是不是应该到警察局去看看晓白?'

    一句话提醒了梦竹,是的,她还有一个扣留在警察局里的儿子!她该走了!放开了握着晓彤的手,她略微犹豫了一下,晓彤已抬起头来,安安静静的说:'妈妈,我可以留在这儿吗?'

    '好的,晓彤,你留在这儿。'梦竹说,'我先走了。'回过头来,她的眼光和何慕天的接触了,她顿时全身一震。那是一对充满了询问意味和祈求的眼光,是包含了成千成万的言语的眼光。但,她逃避了,她迅速的调开了自己的视线,而把手插进杨明远的手腕中,轻声的说:'我们走吧!明远。'

    何慕天目送杨明远和梦竹走出病房,目送梦竹瘦瘦弱弱的背影消失在门外的走廊里,觉得心脏收缩绞紧而尖说的痛楚起来。他明白了,明白得非常清楚,梦竹不会再属于他了,永远不会属于他了。十八年的夫妇关系是一条砍不断的锁链,他无权、也无能力去砍断它。上帝曾经给过他机会,他失去了,现在他没有资格再作要求。调回眼光来,他的视线落在晓彤和魏如峰的身上。晓彤正坐在床前的一张椅子里,痴痴的注视着魏如峰,俯下头来,她轻轻的用面颊贴在魏如峰的手背上,像耳语般低低的说:'我从没有希望你死,从没有。'

    何慕天的眼眶湿润了,看了看睡得很安稳的魏如峰,他知道他不会死,因为他还不到该死的时候,他太年轻,有一大段美好的生命在等着他,还有一份美好的爱情在等着他,他不能死!他一定得活着!必须活着!

    轻轻的叹息了一声,他转过身子,走出了病房,这儿,不需要他了!他也该去看看那被当作证人扣留在警局的霜霜。走到了病房门口,他再回头看了一眼,那两颗年轻的头靠得那幺近,这是爱的世界,他含着眼泪笑了。

    魏如峰的知觉在一个虚无缥缈的境界里徘徊、飘荡。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他逐渐的清醒,逐渐的有了意识,有了感觉,有了生的意志。痛楚对他卷了过来,彻骨彻心的痛,由于痛得太厉害,他甚至不清楚痛的发源处是在哪儿。他呻吟,蠕动,挣扎于是,他感到有一只清凉而柔软的小手压在自己灼热的额头上,多幺舒适而熟悉的小手!他费力的要弄清楚,这是谁?努力的睁开了眼睛,他看到的是模模糊糊的一片浓雾,雾中有一张似曾相识的脸庞,在那儿飘浮移动。他刚刚要看清楚,一层雾涌了过来,把什幺都遮盖,于是,他又觉得痛楚。再睁开眼睛,他继续努力去搜寻那张脸庞,他看到了,找到了!温柔的眼睛,小小的脸庞这是她!他摇摇头,想把自己的幻象摇掉再张开眼睛,她还在那儿,唇边有一朵楚楚可怜的微笑,整个人影像潭水中晃动的倒影。他的嘴唇干枯欲裂,虚弱的,低低,他吐出两个字的单音:'晓彤。'

    立即,他听到一个细细的、可人的声音在说:'我在这儿。'

    她在这儿!她在哪儿?他瞪大了眼睛,晓彤的脸在晃动,水波中的倒影,摇荡着,伸缩着他固执的盯着那动荡不已的人影,呻吟着说:'是你吗?晓彤?你在哪儿?'

    '是我。'一只小小的手伸进了他的手掌中,一张小小的脸庞俯近了他,两颗大大的泪珠跌碎在他的面颊上。像是突然遇到了一剂清凉剂,他陡的清醒了。是的,她在这儿,她在这儿,她在这儿!那张美丽的小脸那幺苍白!那对乌黑的眼珠那幺清亮!那薄薄的嘴唇那幺可怜!他又觉得痛楚,这次,不是伤口的痛楚,而是心灵深处的痛楚。他的晓彤,他几乎失去了的晓彤,真的竟停留在他的床边?他转动着眼珠,试着去回忆发生过的一切,霜霜,晓白,争执,打架,小刀他感到猝然一痛,眼前又混乱了,晓彤的影子再度像浸在潭水里一样摇晃了起来,并且在扩大涣散中他紧张的抓紧了晓彤的手,祈求而慌乱的喊:'别去!晓彤,别离开我!请你!'

    '没有,'晓彤轻轻的说,拭去了眼前的泪雾,再用小手绢擦掉魏如峰额前的冷汗。她在床边已经停留了整整十二小时了。'我没有走,我在这儿。'她低声的说着,望着魏如峰发着热的眼睛:'我不离开,真的,我再也不离开你了。'

    他定定的看着晓彤,思想逐渐明朗清晰,他真的醒了。

    '晓彤!'他不信任的喊:'真的是你?'

    '是的,是的,是的,'晓彤连声的说:'你没有看见吗?我在这儿!'

    '完完全全的你?'魏如峰问。

    '当然,完完全全的。'晓彤说,眼泪在眼眶中打转,但努力试着去微笑:'完完全全的,如峰,没有少一根头发,完完全全的!'

    '真的吗?'魏如峰的声音在颤抖,泪水涌进了他的眼眶中。'不再恨我?怪我?晓彤?'

    '噢!'晓彤轻喊:'别提了!让它们都过去吧!让那些可怕的事都不存在!你会很快的再好起来,我们再一块儿玩'

    '我会吗?晓彤?'他虚弱的苦笑了笑。

    '你会!你会!你会!'晓彤喊着,泪水迸流。'你一定会!你要好起来,一定要好起来!'伏在床沿上,她再也无法忍耐,痛哭失声。一面哭着,一面喊:'你会好的,如峰,你一定要好起来!'

    魏如峰抚摩着晓彤柔软的头发,他知道他的情况并不乐观。下一分钟,他可能又要丧失知觉──或者死亡。他必须把握这清醒的一刻,把心里要说的话都说出来。他低低的喊:'晓彤,听我说!晓彤!'

    晓彤哭泣着抬起泪痕遍布的脸来。

    '别哭,晓彤,也别难过。'他凝视着晓彤泪光莹然的眼睛。'如果我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能够有你的两滴眼泪,我死亦瞑目'

    '噢!'晓彤喊:'这是残忍的!你要好起来!你一定会好起来'她抽噎着,泣不成声。

    '听我说,晓彤。'他尽量维持着清醒:'能看到你,知道你已经原谅了我,我还有什幺不满足?晓白这一刀,能换得你来看我,我就认为挨得太值得了!晓彤,人,都有一时的迷失,是不是?我曾经迷失过,荒唐过,像杜妮'

    '别提了!如峰,不要再提了!'

    '好的,别提了!'魏如峰喘了口气:'晓彤,让那一个坏的魏如峰被晓白杀死吧,让那个好的我留下来!吧干净净的我,纯纯洁洁的我,能够配得上你的我!'

    '哦,如峰,哦!'晓彤哭着喊,把面颊贴在魏如峰的脸上,眼泪弄湿了魏如峰的脸,流进了他的嘴唇里。'我从没有恨过你,如峰,我从没有!'

    '是吗?'魏如峰微笑了。'还能有比这句话更美丽的话吗?晓彤,我从没有觉得我的生命像现在这样充实过!'

    '以后,你的生命都会充实了,是不是?'晓彤提着心问。

    '还有以后吗?'

    '有的,一定有!'

    魏如峰深深的叹了口气,他的意识在涣散,视力在模糊他知道他又将失去知觉和思想,甚至于生命他渴切的说:'晓彤,让我看看你!我看不清你!'晓彤抬起头来,靠近魏如峰,半跪在地板上,让魏如峰的脸和她的只距离一两尺。魏如峰的眼睛在她脸上上上下下的巡逡着,然后,他低声的说:'为我笑一笑,晓彤,我好久没看到你笑了。'

    晓彤笑了,含着泪笑了。

    '你真美!'魏如峰说,视力渐渐的模糊,思想也在逐渐的消失。'你真美!真好!真可爱!'他闭上了眼睛,像是睡着了,好半天,才又轻轻的叫:'晓彤!你在吗?'

    '在。'

    '完完全全的?'

    '完完全全的!'

    '心呢?也在吗?'

    晓彤把他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口上。

    '在这儿!和我的人在一起!'

    魏如峰的嘴角浮起了一个平静的微笑,头安安静静的倚在枕头里,他睡着了。晓彤在床边默立了好几分钟,然后,她放下他的手来,把棉被给他拉好。她就坐在一边望着他。好久好久,她忽然惊跳了起来,魏如峰的脸色显得那幺平静,平静得奇怪。他完了!她迅速的想着,嘴唇失去了血色,伸过手去,她颤栗的把手按在他的额头上。额上是清凉的,本来的灼热已经没有了。她的心向地下沉,他完了!她昏乱的想。

    发狂般的按着叫人铃。

    护士来了,医生也来了。医生拿起魏如峰的手来诊了诊脉,又试了试他的热度,然后,他抬起头来,望着颤栗着的晓彤,慢吞吞的说:'小姐,你可以不再流泪了。恭喜你,他已经平安的度过了危险期。'

    晓彤愣了两秒钟,接着,她仰首向天,低低的说:'我知道他会好,我知道他一定会好!'

    双腿一软,她又昏倒了过去。

    尾声

    民国五十二年秋。

    这是中部的一座小山,山上有一个规模还不太小的佛寺。

    寺中的主持人是个老和尚,名叫逸云法师,为人十分诙谐幽默,因为博览群书,所以学问和风度都很好,而且非常健谈。

    另外,逸云法师还酷爱下围棋,如果碰到了势均力敌的对手,他可以一下就是七、八盘,连念经打坐的时间都忘得干干净净。这是个秋日的黄昏,在寺门前面的一棵老松树之下,逸云法师又在下围棋了。他的对方是一个四十六、七岁的中年男人,穿著件中式的长衫,两鬓微斑,个子颀长,有一对深湛的眼睛,看起来恂恂儒雅,像一个哲学家。

    '叫吃!'逸云法师下了一个棋子,十分得意,指指棋盘说:'你瞧,这一颗子把这整个棱角的颓势都挽救过来了,你这个角又丢了。看样子,这盘你没什幺希望,金角银边草肚皮,你就是肚子大,角和边都完了。'

    何慕天一声不响,慢吞吞的在棋盘上落了一个子,逸云法师皱皱眉,伸长脖子,研究了大半天,一拍膝头,叹口气说:'糟糕!马失前蹄,这一下完了!'

    '所以,'何慕天沉静的说:'当一盘棋没有成定局的时候,最好别先下断语,要知道一盘棋千变万化,不是你能预先知道结局的!'

    逸云法师凝视着何慕天。

    '何先生,你到这儿来也快一年了,许多时候,我觉得你满肚子机锋,满脑子哲理,或者,你该属于佛家的人。'

    '天下本一家,为什幺还要把'佛家'划成一个小圈子呢?'

    何慕天笑笑说,望着山坡上的石级。'怎幺样?逸云法师?这一盘你认输了吧?我们也该结束了,假如我的眼力不错,我有个朋友上山来了。'

    '是吗?'逸云法师问,也掉头望着山坡,果然,有个个子不高,胖胖身材的男人,正慢慢的拾级而上。'是谁?是上次来看过你的那位王先生吗?'

    '不错!'何慕天说着,用眼光迎接着走过来的王孝城。

    '别忙,'逸云法师在棋盘上落了一颗子:'我们的棋还没下完,我又叫吃了。'

    '怎幺?'何慕天瞪着棋盘,'这是怎幺回事?一转眼局势又变了!'

    '所以,'逸云法师学着何慕天的口气说:'当一盘棋没有成定局的时候,最好别先下断语,要知道一盘棋千变万化,不是你能预先知道结局的!'

    何慕天笑了笑,站起身来,扑落了身上的落叶,说:'好吧!我认输了!'

    逸云法师把棋子一惚,也站起身来,笑着说:'你没输,是你的心乱了!而我就乘虚攻入。何先生,看样子你的尘缘还是未了。我先进去了,你和你的朋友谈谈吧!'

    逸云法师摔了摔袖子,潇潇洒洒的隐进了庙门里。何慕天站在那儿,微笑而沉思的望着王孝城走近。王孝城停在他面前,手里拿着一个纸包。注视着他,点点头,笑着说:'怎样?好吗?'

    '难得有山下的朋友会来看我。'何慕天说。

    '山下的人都忘不了你,'王孝城说:'只怕你闲云野鹤的生活过惯了,会忘掉了山下的人!怎幺样?什幺时候下山?'

    '下山?'何慕天惘然的笑笑:'一时间还没有这个打算,大概几年之内,是无意于下山的,与其置身于纷纷攘攘的城市里,实在不如这样悠哉游哉的过过日子。山下的人好吗?'

    '你指谁?'

    '所有的人。'

    王孝城凝视了何慕天几秒钟,后者的神情,看来十分平静安宁,那深湛的眼睛是柔和的,安详的。他拉拉何慕天的袖子,说:'我们在山上走走吧!'

    两个人踏着落叶,迎着秋风,在山间的小径上缓缓步去。

    走了一段,穿出树林,面前豁然开朗,已走到了山顶上,有一片小小的草地,站在那儿,可以看到山下层层的绿色田畴,和农家的袅袅炊烟。何慕天在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说:'你也坐坐吧。'

    王孝城也坐了下来。何慕天说:'你来──有什幺事吗?如峰在公司里如何?大家对他服不服?'

    '好极了!'王孝城说:'公司的业务似乎比你处理得还好,泰安是越办越大了,他正在扩张,预备把产品外销到欧美一带去。'

    '我知道他会办得好,'何慕天微笑了。'他生来就有商业天才。其它的人呢?'

    '我这儿有一封信,'王孝城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来:'是一个人托我带给你的,我想,你会对它感兴趣。'

    何慕天接过信封,抽出了信笺,借着落日的余光,他看了下去。这是一封写得十分清爽而干净的信,字迹娟秀雅丽:'亲爱的爸爸:我这样称呼您,希望您不会觉得诧异,虽然这还是我第一次喊您'爸爸',但,您在我心中,早就是个最慈祥而亲切的好爸爸了。几天之前,妈妈才把你们以前的故事,源源本本的告诉我,说真的,在妈妈没告诉我的时候,我也有种感觉,觉得往日的一切,一定是造物的播弄,而不是谁有过失。我曾经为自己是个私生女而难过,(多幼稚!生命的本身原无过失,是吗?)现在,我却庆幸自己不止有一个好妈妈,还有两个好爸爸!我想,总有一天,我会和您在一起,那时候,让我再来承欢膝下,补偿十八年来(不,十九年了。)和您的疏远及隔离。好吗?爸爸?您离开我们已经整整一年了。这一年中,隐居在山上的您,我不知道有没有什幺变化?至于山下的我们,却有多少不同的发展!这些,您或者知道,或者不知道,我还是再说一说吧!我已于今年暑假考上了师大国文系,以后,愿做一个执教鞭的好老师,日日和青年们相处。如峰说我一直像小娃娃,怎幺能做老师?您认为呢?如峰把公司弄得很好了,他说还要等四年,我才能毕业,真是件不耐烦的事!(我写得这幺坦白,您别笑我。)我们已在大学放榜后的第三逃讴了婚,只有自己家里的人参加,唯一的客人是顾德美,她坚持我结婚之日要当我的伴娘,说她是名副其实的介绍人。那是个小小的订婚宴,美中不足的,是您没有参加。爸爸(我指的是家里的爸爸)已经画出了五十张画,等到画满了一百幅画,就准备开一个画展,我们都对这画展抱着极大的希望。至于妈妈呢?她要我悄悄的告诉您,她祝福您!希望您快乐!我想,您一定急于要知道霜霜的情形,您会奇怪吗?她已经成了我最要好的姐妹,今年她没有考大学,现在她正在读补习班,准备明年和晓白一起考。晓白,在这儿,我必须顺便把他的情形也提一提,他在少年感化院已经一年了,一年中,他读了不少的书,脾气也不像往日那样急躁,下个月,他就可以从感化院里出来了,妈妈正为迎接他而忙碌呢!我和如峰都有一个秘密的希望,希望霜霜能和晓白建立一份最深的感情(像我和如峰一样)。不过,看情形并不太容易,虽然霜霜常常去感化院看晓白,晓白也经常写信给霜霜,但他们都太客气,似乎不大自然。好在来日方长,许多事现在都未能预卜,让他们慢慢的发展吧!我写了这幺多,您会厌烦吗?最后,我还要告诉您一句话,大家都想您,大家都爱您,大家都渴望您回来!爸爸,什幺时候您能结束您的隐居生活,让我当面叫您一声'爸爸'!趁王伯伯上山之便,我托他把这封信带给您。除了信之外,我还托他带上我的敬意和爱意!即请福安儿晓彤敬上'何慕天看完了信,慢慢的把信纸折叠起来,收进了信封里。然后抬头凝视着远处的天边,晚霞正绚烂的散布开来,落日圆而大,迅速的向山谷中沉落。他闪动着眼睛,不能抑制自己的激动,竟呼吸急促而眼眶湿润。低低的,他自语似的说:'那是一个好孩子。'

    '谁?'王孝城问。

    '晓彤。'

    '他们都是好孩子,'王孝城说:'晓彤、晓白、霜霜和魏如峰。'

    何慕天点了点头,是的,他们都是好孩子,每一个!好一会儿,他忍不住的问:'梦竹怎样?快乐吗?'

    '她'似乎'很平静,至于快不快乐,谁也无法知道。她是个不平凡的女人!'他把手里的纸包递给何慕天:'她叫我把这个带给你!'

    小小的木头匣子,雕刻着小天使的花纹,那是他所熟悉的!十九年前,他用它盛了一个梦,十九年后,它仍然盛着那个可怜的梦,永远,都只是个梦而已!他惘然的打开了盖子,却发现里面的东西都已不在了,空空的匣子中只有一张小纸条,打开纸条,上面是他自己的字迹,龙飞凤舞的写着几行字:'我的心早已失落,暮色里不知飘向何方?在座诸君有谁能寻觅,觅着了(别碰碎它)请妥为收藏!'

    翻过纸的背面,他看到有梦竹的几行字:'我珍藏着,我保有着,从以前,到现在,到永恒!'

    他关上了匣子,把那个梦再锁了进去,望着远方的云和天,他的眼睛明亮,心里在唱着歌。王孝城看了看他,幽幽的说:'你觉不觉得,得与失是很难讲的,慕天,你──实在非常幸福!'

    何慕天不语,但他懂得王孝城话中的含意,与王孝城比起来,他是有福了──他得到的比王孝城多。望着天,他说:'看那夕阳!'

    夕阳像火一般的烧灼着,烧红了天,烧红了地,烧红了山头和树木。王孝城说:'真美!'

    '一天又要过去了,'何慕天安安静静的说:'明天的夕阳再红的时候,我已经不知道制造了多少不同的棋局!'是的,夕阳每天都一样的红,人生已经不知几经变幻!笔事会完吗?

    不会,这一代的故事或者该结束了,但还有下一代,下一代还有再下一代,生生息息,无休无止!

    '记得你以前爱念的那阕词吗?'王孝城念:'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然在,几度夕阳红!'

    真的,远处的层峦叠嶂,正傲然的迎接着那轮落日!

    全书完

    一九六四、八、十四、夜、于日月潭、涵碧楼我写'几度夕阳红''几度夕阳红'算起来,已经是我的第四部长篇小说了(前面曾写过'窗外'、'六个梦'、及'烟雨蒙蒙')。按道理,有了前三本的经验,这一部似乎应该比较纯熟些了。但是,这却是我写作得最艰苦,困难遭遇得最多,功夫下得最深,时间也耗费得最久的一部书。

    谈起'几度夕阳红'的写作经过,也有一番很有趣的周折。开始写'几度夕阳红',远在去年夏天,当时,想刻画小鲍务员的生活,同时,想写出被生活折损的艺朮家的那份无可奈何。这一点小小的念头就引出了整个'几度夕阳红'的构思。最初的大纲,只准备写二十万字左右,分别用两个家庭、两条线索并进,写两代的故事。而一经下笔,就有收束不住的趋势,写到十万字左右,觉得头绪过多,有些杂乱无章,无法再继续下去。当时,我甫自大学毕业正受预备军官训练的弟弟时常住在我处,我每写一章,他就看一章。到了十万字的时候,我自己看看,认为完全失败,决心拋弃原稿,于是,这篇东西被丢进了字纸篓。正好弟弟来了,知道我准备放弃这故事,大提抗议,把原稿从字纸篓捡了出来,他说:'如果你真准备丢掉这篇东西,还是送给我吧!我虽没写过小说,但是,这故事太吸引我,你不写,让我来继续写!'

    受了弟弟这番'鼓励',这篇东西也就在我一笑之下,保留下来了。可是,仍然没有勇气继续写下去。到了今天春天,我由高雄迁居台北,见到皇冠主编,无意间谈起来,皇冠主编问我有没有长篇小说稿,我说:'有一篇未完成的稿子,曾经丢了字纸篓又捡回来的,你有没有兴趣过目?'

    皇冠主编表示愿意看。事后,他的评语是:'继续写下去!皇冠希望能马上刊出前半部!'受到这第二度的'鼓励',我才真正狠下心来整理这篇东西。把那十万字仔细再读一遍,发现情节太多,而不够细腻。于是,重新做一个大纲,决定把故事分成三部,从头改写。第一部因为已有底稿,非常顺利就写完了。等到写第二部的时候,所有的问题全来了。

    我一直有个观念:不写自己不了解的东西!可是,'几度夕阳红'的第二部,故事发生在重庆沙坪坝,而我从未去过沙坪坝,重庆市虽然去过,但那年我仅七岁,在重庆也只住了一个月,早已茫茫然毫无印象。在这种情形下,去写抗战时期的艺专和中大,如何能写得逼真与深入?幸得皇冠主编帮忙,邀请到抗战时就读于艺专的廖未林先生,作了一番详细的谈话。得廖先生协助,曾绘图表明地理环境,又生动的介绍了艺专学生的生活面。一夕详谈之后,我才'大胆'的提笔写第二部。不过,到底不是亲身体验和经历过,无论怎样去揣摩凝想,写来一定有许多似是而非之处,到过沙坪坝的读者,万请多加包涵。同时,在这儿,我也要特别谢谢廖未林先生的帮忙。

    笔事发展到第三部,是最难处理的一段,写得非常之艰苦。改写、重写了好几次。而正值溽暑,终日挥汗如雨,常常伏案七、八小时,不能成一字。白天想得太多,夜里,何慕天、李梦竹、杨明远、晓彤、晓白、魏如峰等就交替在脑?锍鱿郑弥找共荒艹擅摺p矶喽琳呃葱盼饰遥?写作的生活是不是很快乐?'

    我想,这就和母亲生孩子一样,在生产的过程中,非常痛苦,生产之后,望着自己创造的新生命,喜悦之情就把一切都淹没,所有的痛苦都不复记忆了,剩下的只有欣慰与骄傲。写作的情形也类似,创作的过程是苦的,但,书成之日是欣慰的。当然,这本书写得好或不好,成功或失败,还要读者来评定。我,已经尽了我的全力。当最后一个字写完,推开稿纸,闭上眼睛,长长呼出一口气:'总算写完了!'

    那一剎那的欣慰与喜悦,可以淹没一年来辛苦的耕耘了。

    所有的父母,都有'望子成龙'的心情。

    '几度夕阳红'也像我的一个孩子,我不敢寄予太大的希望,但愿它不使读者们厌烦,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几度夕阳红'全书四十万字,在皇冠杂志上连载了半年之久。半年中,读者来信数百封,有的和我讨论人物个性,有的和我讨论情节发展,大部份读者,请求我给书中的角色,安排个圆满的结局。如今,书已经完了,我不知道这些角色的'结局',是否能让读者们满意?不过,世间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情,有圆必有缺,有满必有亏,有长必有短。我们又何必过份苛求呢?

    一九六四年八月卅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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