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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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即使过了很多年,偶然想起

    事后,他抱着我哭,酒也醒了。

    “苏西,原谅我、原谅我,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杰生也许不知道自己着了什么魔,我却记得非常清楚。

    那么多的黑暗、那么多的恐惧。伤害、暴力

    我颤抖着,无法克制地颤抖着。

    有记忆以来,我不曾这么害怕过,觉得好无助,心好乱,不知道该怎么办。

    然而此刻后悔懊恼的他又是我所认识、所爱的那个男人。

    我没有办法责怪他,只好抱着他一起痛哭失声。

    为什么会这样?事情为什么会这样?

    谁来谁来出口诉我呀

    **

    那件事以后,我在家里待了一段时间,没出门。

    大概过了半个月,我们两个都比较稳定了,也都下意识地避免再谈起那一夜,仿佛不去回想、不去谈,伤口会痊愈得比较快。

    那是一件令我们两人都尴尬的事。

    日子似乎回到事情还没发生以前的那段时候。

    杰生要画画,我把画室留给他,自己则出门到淡水摆摊。

    这笔收入对我们非常重要,美术教室那里的收入微薄,似颜绘的收入比固定薪津来得多,我开始考虑是否要把似颜绘拿来当全职。

    “老师,我坐得腰好酸,画好了没呀?”一个年轻女孩坐在我面前,身体坐不住地扭来扭去。

    我回过神来,惊觉我已经让客人坐在椅子上超过三十分钟了!

    我没专心。“对不起,就快好了。”命令自己集中心神,捕捉住女孩睑上的特征,彩笔飞快地绘出几道线条。

    十分钟后,我把成品交出。

    已满头大汗。

    这不是第一次了。我今天状况连连,而且一直无法专心,握笔的手也抖得厉害。

    一股莫名的沮丧笼罩在我身上,我丢开画笔,将冰冷的脸颊埋进同样冰冷的双手掌心中。

    肩膀上突来的一个碰触令我神经质地跳了起来。

    乒乒乓乓

    画架被我撞倒,椅子在被膝盖碰倒后,接连把我绊倒在地。

    我坐在地上瞪大着眼,看着站在我面前的男人。

    啊,是他。那么令人印象深刻的一张睑。

    不太确定我的眼睛里是否写着“惊吓”两字,否则他为何满脸关切地看着我?

    他递出长臂拉我站起。“你还好吧?”

    我点点头,接受他的帮助站稳脚步,然后弯腰拍去沾在身上的灰尘。

    他帮着我把画架和椅子扶起来,然后站在一旁看着我。

    我转过头去:“有什么事吗?”

    他出乎我意料之外地说:“你很久没到这里来,是生病了吗?”

    “啊没有。”我摇摇头,下意识地痹篇他探询的眼睛。

    我和杰生之间的事尽管令我烦恼,却也不适宜让外人知晓。更何况我根本谈不上认识这个人。他对来我说,很陌生。

    我在摊位旁站了一会儿,发现他似乎没有离去的打算。

    我看向他。“嗯还有事吗?”

    他看着我,似乎有话想说,但欲言又止。忽尔,他摇头轻笑、那抹笑,显得有些无奈,而除了无奈以外,好像又还有我不明白的一些什么。

    我可以轻易掌握住一个人睑部的线条和表情变化,却无法窥透一个人的心。

    这个男人有着不为人知的烦恼。

    我背靠着红砖墙,仰起头看着冬天灰蒙蒙的天空,轻声地说:“会过去的,最坏的情况总会过去。”

    我确信他听见了。因为他的眼神这么问:是吗?最坏的情况真的会过去吗?

    我不知道我是在安慰别人还是在安慰自己。

    也许两个人之间,比较需要安慰的那个人是我。我也希望最坏的情况已经过去。我不敢想像如果事情愈来愈糟

    我没有足够的能力抵挡住生命里的狂风暴雨。

    “你幸福吗?”

    喔,是的。是的。是的。

    男人不知道何时离去了。

    当我回过神向四周张望时,没有一个背影有他一半的萧索。

    他真问了我幸不幸福,而我又回答了他吗?

    突然间,我不确定了。

    回家的路上我才忽然想起,我似乎还没听他说明白他来找我是为了什么事?

    只是凑巧路过,纯粹关怀一个时常遇见的陌生人吗?

    应该是吧。不然还会是什么?

    **

    就当我以为杰生再也不会在酒醉后对我动粗之际,他让我知道我错了。

    错得离谱。

    他眼中写着我所陌生的憎恨,我畏惧。

    我们之间掀起一场风暴。

    我无法预期杰生什么时候和颜悦色,又,什么时候会残酷地对待我。

    我总是逃,一边逃一边绝望。

    然后又很不争气地在风暴过后,面对清醒后的杰生涕泪纵横地请求原谅时,带着希望原谅他。

    有一天我发现他的手抖得厉害,我难过地道:“求求你,戒酒吧。”

    他总是说“好。”但带给我希望后又践踏了它。

    他开始把自己关在画室里,叫我离他远一点。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在破碎。

    **

    天气渐渐回春,我的心却愈来愈冷。

    许久没到淡水摆摊,摊子才摆好,那个男人又出现在我面前。

    我打起精神挤出一个睽违的笑:“好几天没见到你,好吗?”

    他说:“我天天都会经过这条路,改变的是你,你是不是已经准备淡出?”

    淡出?我哪有那个资格。从那件事发生以后,近三个月来,我出现在这里的次数少的可以用手指数出。家里需要钱,我又为了某个原因无法到美术教室上课,早已辞了那个工作。

    三个月,竟然人事全非。我想如果再有人跟我发誓石烂海枯,我是不会再相信的。

    以前杰生总是很不情愿地开口问我要钱,所以我总是将钞票放在抽屉里,以免让他觉得尴尬。可现在他不但直接开口跟我要钱,而且还花得很凶,每回我问他钱都花哪儿去了,他就说我市侩爱计较。

    他变得阴阳怪气,我真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

    我觉得再待在屋子里会让我疯掉。

    所以明知道今天不是假日,淡水街头根本没什么游客,我还是带着画具冲出了门。

    我需要喘口气。

    然而一定出屋门,走在路上,一股莫名的不安全感却捕捉住我,教我逃脱不及。

    “你近来很常出神,有烦恼吗?”

    他的声音召回我远飞的心思。我摇摇头:“不,没有。”

    “你看起来比前阵子瘦了些,别说你在减肥,你已经没有什么肉可以减了。”

    我低着头,嘴角微微牵动,既不否认也不承认地说:“女人嘛,少一公斤是一公斤。”

    他的问法很体贴,不像我们那栋公寓的邻居看见我时不是问我:“饿了几天?”就是问:“你是不是生病了?”

    打探的意味比关切浓。令我不禁怀疑当那些令人心碎的夜里,隔着几面墙,他们听见了些什么?又揣测出了什么?

    下意识地,我拉了拉长至腕部的袖子,暗暗希望睑上的粉可以盖住瘀伤。

    他凝神看着我,突然他伸出手,碰触我。“你嘴角这里怎么了?”

    他的碰触让我疼痛地瑟缩了下,手臂下意识地格开他。在此同时却又因为碰到了受伤的手腕,而忍不住地倒抽了口气。

    他的动作快得令我反应不及。我的双腕被他捉在手里,袖子被往后推。

    然后他深吸一口气,我们都受到惊吓地瞪着我两手腕上大片的瘀青。

    我不知道我的伤看起来有这么可怕!

    这回我的反应比他快。我挣开手,将袖子拉回来仔细覆住。

    “怎么受伤的?”

    我很慌张。“我骑车,不小心摔倒。”

    他似乎不相信,想确定什么,又伸手过来。

    我连忙痹篇。“不要随便碰我。”我瞪着他,假装生气地说:“你不晓得我们女人最爱美了吗?那么丑的瘀青怎么可以让你看。”

    他放下手臂,仿佛要把双手贴在自己身上很困难。“对不起,我只是”

    “算了,你别再动手动脚就好。”我心肠就是硬不起来,这是我的致命伤。

    久久,他问:“很痛吗?”

    “什么?”

    “手很痛吗?”

    “”我的心可能比较痛。

    “算了。”他突然转头离去。

    简直莫名其妙。我急急叫住他:“喂,啊喂,你什么算了?”

    他转过头。“我本来想请你帮我画张画,现在改天吧,等你伤好了再看看。你那片瘀血看起来很严重,你有去看医生吗?推拿一下可能会比较好,今天别画了,回家去吧。”

    我说不出话来。他走了。

    我也没有回家去。

    我就坐在角落处,明知这种非假日客人总是零零散散,没事做,时间会过得很慢,然而总是比待在家里好。

    家里的时间仿佛是不会流动的。

    我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在家里失去了时间性。我的钟,停滞下来。

    那令我害怕。

    我不敢去想回家的事。

    当我无法确定回到家以后所要面对的那个男人是爱人,还是会伤害我的人时,我不敢。

    这段期间,我时常在黑夜里从恶梦中醒来。

    我一直在考虑该不该离开杰生的事。

    我不是没有感觉到我的存在令他有多么痛苦。

    每当他对我拳打脚踢时,眼神时而哀伤,时而狂乱。

    我们似乎在毁灭对方。

    以不同的方式。

    为什么,曾经相爱的两个人会走到这种地步?

    难道他不再爱我了吗?

    不不不

    还是我不再爱他了?

    不。

    不是这样子的。

    也许有一种爱是爱得愈深,伤害也会随之愈深。

    那么我应该走,走得远远的。不去刺伤他,也保护我自己。

    如果我说,我还抱着一丝希望,希望杰生会变成以前那个开朗的他的话,会不会有点傻气?

    **

    那是我第一次一个人在街上游荡。深夜里。没有回家还没有。

    我还在酝酿回家的勇气。

    我从来没有这么晚还在街上游荡过。夜里的城,街道上灯光闪烁。诱惑、炫目、危险,我却找不到心情来欣赏或者产生其它感觉。

    离开淡水小街后,我搭上了捷运,却在中途下车,并从那个时候沿着街道走,直到现在。

    几点了我不知道,我的表坏了。不过大概是很晚了,街上的行人从一开始的很多,渐渐地愈来愈少。

    敖近已经没有多少同伴。

    脚很酸。

    迷路了。觉得这个居住了数年的城市突然变得很陌生。

    夜色如水。

    再也再也走不动了。我只能坚持到这里吗?我最远最远就只能走到这个地步,到此为止了,是不是?

    我把画具往地上一掼,颓然地坐了下来。没多久,整个躺平。人行道的红砖板冰冰凉凉。

    累得就快睡着。肚子饿得咕噜乱叫。听觉却比平常灵敏十倍不止。

    我听见附近老旧的注宅,窗口传出婴儿的哭声,有人在吼叫。

    不知谁家的闹钟扰人眠地响。

    大马路上,摩托车呼啸而过,有警笛声,还有救护车令人心神俱乱的声音。我很怕那种声音,每回听到,心律就会跟着不整,觉得死亡的距离一瞬间被拉得好近。

    时常担心有一天我会躺着被人搬上救护车去。那会有多无助啊。

    天气仍然很冷。

    衣服挡不住空气中的冷意。

    我坐了起来双臂环住自己,直到再也无法忽视一直跟在我身后的家伙,我回头问:“你还要跟着我跟多久?”

    他穿着长大衣站在我身后三尺处,整个人几乎融入夜色中。从我离开淡水,他就一直跟在我身后。但一直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彷佛在守护着什么东西。

    他的声音在静夜里显得格外清楚。“你看起来很不对劲,我送你回家。”

    啊,他是关心我。多么好心。“我还不想回去。”

    他走了过来,伸手拉我起来。“那么我请你喝一杯酒。”

    “我不跟陌生人打交道。”

    “苏西,”他轻声唤我。“叫我穆特兰。”

    **

    穆特兰背起我的画具,像一头为主人耕田的牛。

    我就跟在他身后,任他带着走。

    他带我去一家酒馆。座落在一处不显眼的街角,招牌是一弯蓝色的下弦月,在夜色里发着萤蓝色的光。没有中文店名,我叫这里蓝色月亮。

    走到不起眼的店门口时,一个把头发往后梳、把过长的部份绑成一束的男人刚刚把店门关上。他看起来大约有四十岁。

    看见穆特兰,男人一脸讶异地道:“老板?很晚了,大伙儿刚刚回去了,今天轮到我锁门”

    “我知道。”穆特兰说:“我有钥匙,你回去休息吧。”

    那男人瞥见我,好奇地投来打量的视线。接着说了一句不着边际的话:“是她”

    穆特兰重新打开那扇雾面强化玻璃门,一脸讶异地看了那男人一眼,说:“别瞎猜。”然后把我带进酒馆里,重新打开空调。

    男人跟在后头进来,在穆特兰开空调的时候偷偷搭住我的肩。我跳了起来,差点撞到他下巴。

    敝了,以前我不会这么神经质的。这男人没有恶意,我知道,然而当他友善地搭我的肩时,我还是吃了惊。

    “嗨,我是杰克,这里的酒保,你叫什么名字?”

    点点头,我站开一步。“苏西。”

    “你”语气倏地一变“你结婚了?”瞪着我手上的戒指。

    他是第二个这么问的陌生人了。“是的,我结婚了。”

    他眼中的神采陡然褪色,视线找到正走向吧台后边打开小灯的穆特兰,似有无限欷吁:“原来如此”

    我蹙起眉。这句话是他们这一伙人的口头禅吗?“如此什么?”

    他喃喃道:“造化如此弄”

    头顶上的灯突然亮了。驱走每一分黑暗,我看清了整个酒吧的格局和布置。这只是一间小酒吧,座位不多,但有一个小舞台。紧邻着舞台的是一个l形的吧台,所有的布置都是原木和石头。

    “随便找个地方坐。”穆特兰说。

    我左右看看,选了一张看起来很舒服的沙发椅。

    沙发很软,一坐就几乎整个人陷下去。柔软度跟麻薯有得拼。

    见杰克亦步亦趋跟在我身边,穆特兰叫住他:“你该回家了。”语气很淡,却很坚持。

    被点名的人摸摸鼻子“好吧,你保重。”跨步往外走,临去时又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嗯,苏西交个明友,有空多来店里坐坐。”

    啊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杰克已经离开了。

    一盘热过的三明治散发着香气送到面前,我困惑地道:“这我以为你要请我喝酒?”

    他递了一个酱碟过来。“先吃点东西垫垫胃,你没吃晚餐。”

    墙上老式吊钟滴答滴答地走着,突然,我意识到这件事有多么地脱轨跟不恰当。

    这么深的夜,我没有回家,陌生的酒馆里只有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我慌张起来,挣扎着从软软的沙发里站起。“我、我该回去了”

    他握住我的手。轻轻一推,我便重新陷进软沙发里。

    我双手乱挥,害怕的情绪攫住我,当他再度试着捉住我时

    “啊啊啊”我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

    “苏西!”

    “啊啊啊”“苏西!”

    我感觉我被一个庞大的身体压住,恐惧从四面八方涌来,要吞噬掉我。终于我溺毙了,挫败又畏惧,抖声哀求:“放开我求求你,放开我”

    “苏西”

    不知怎地我又恢复过来,这才发现他并没有压着我,他只是捉住我乱挥的双手,力道很轻很轻。

    刚刚那错觉是怎么回事?我疯了吗?

    我瞪大眼,惊惶地看着他。“我要回家了。”

    使尽力气推开他,我狼狈地从沙发上滚下来,抹着脸,头也不回地奔出“蓝色月亮”酒馆。

    我不知道他后来有没有追在我身后,因为我一直跑、一直跑,没有回头。

    直到跑回家里,找不到钥匙开门,才想到我的东西都还搁在“蓝月”

    我不敢按铃,只好靠着门滑坐而下,为眼前解不开的结无声地啜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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