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推荐阅读: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夜的命名术最强战神全职艺术家龙王殿重生之都市仙尊财运天降花娇好想住你隔壁

宝石小说网 www.bsskz.com,最快更新一个女人的史诗最新章节!

    这天小菲看见最热闹的四牌楼十字路口搭了个舞台,一群人押解着一个穿狐皮大衣的女子走来。不用近看也知道那狐皮大衣老旧不堪,毛都秃了。这女子不知怎么引起了小菲的注意。她的头发全剃掉了,肯定是她认为尼姑头比阴阳头体面些。再说削发为尼也是一种宣言。削到根了,便是极至,不留任何余地让人继续给她改头换面。她虽然是秃着脑袋,但她骄骄不群的风度极其夺目。小菲不自禁跟随上去。因为这个女反面人物不同寻常,马路上的闲人都骚动起来,人群越滚越大,小菲无法走近她。断断续续地,她读出飘在人群上方的红色横幅:“宗教史学会革命造反大队”

    这个女子剃尼姑头倒是合逻辑。

    走到一个临时的露天舞台,小菲已挤到台下。她突然肯定自己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女子。她的侧影、背影都是似曾相识。小菲焦灼地等她给个正面亮相。

    终于等来了:孙百合。她光秃秃的脑袋被按下去,两手从背后给掀到空中,一个俯冲,猛扎到台前,五雷轰顶的口号声中,她和小菲脸对脸了。

    小菲想到她十几年前的模样,风华正茂的那个女大学生,世上真有红颜薄命的无情道理。她的脸在低垂中走形,五官却依旧卓然。原来她是宗教史学者。当时来话剧团应试时,她在大学修的是宗教史吗?或许她半道出家?是什么让她彻悟,改变志向研究宗教史学的?

    假如她当时被录取为演员,她会很出色的,会是全省的明星。或许在某次会演中,被中央或上海的艺术剧院挖掘走了。一个可怕的原因使她一步步错过机运。她和她只有四米距离,讲句悄悄话她都听得见。讲什么呢?别怕,忍住,群众运动,忍一忍就过去了。方大姐雍容大度的宽慰和孙百合放在一块儿,小菲只觉得像是嘲讽。她只希望孙百合能抬起头,看见她,看见她眼中的惋惜和同情。

    她的罪名是“破鞋”各个戏剧院里的单身美丽女子十有八九都给安上了这罪名。孙百合至今是单身?

    小菲没注意到台上已渐渐站满人。这是她头一次正面做批斗大会的观众。原来各种各样的罪人也能形成一个大场面。她突然看见欧阳萸出现在第一排的主角地位。他今天不是陪衬,是台柱子,这是他同伴的等级决定的。他今天的同伴都是些爪牙人物:坏分子,破鞋,三青团员,匪连长之类。仅“破鞋”便有三个。

    先是揭发,然后是认罪,最后是批判。孙百合在一个个揭发人发言之后,抬起头,她的脸色是阴白的,像雪前的天空。目光还是流水行云,那样孤助无援地看着远方。她和欧阳萸该是多合适的一对。就看看他们现在吧,如此狼狈,气韵都是和美的。在孙百合轻声说了一句“我有罪,罪该万死”的时候,欧阳萸扭头看她一眼。小菲心一紧。

    他和她是认识的。也许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认识。也许他们彼此从未面晤,但只需要一个神色的交流,就认识了。应该说,就认出了对方。因为他们彼此心里都有个空缺,那个空缺是留给对方的,只有对方能恰好填满它。曾经那位恋人也是恰好契合这空缺的形状,为了欧阳雪也为了小菲,他把它拔了出去。现在连小菲都为他和孙百合做起梦来:他们俩只需一个对视,什么都圆满了。圆满的一对,管它是共同受辱还是分别遭难。

    然而孙百合没有去注意欧阳萸。

    揭发欧阳萸的人准备得比较充分,发言也显得很专业。因为今天是山中无老虎,所以愤怒的火力点全集中到欧阳萸这只猴子身上。牛皮带也来了,在他头上晃荡。冤家,你可别冒傻气,别嘴硬,忍下了咱们吃咱们的“扬州千丝”小菲在台下不做声地给欧阳萸导戏。就说几声“我有罪,罪该万死”吧!她沉默地提着台词。

    他却一点儿不听她的导演,头挣开了按他的手,大声说:“全是断章取义!”

    “啪!”牛皮带下来了。

    小菲尖叫一声:“怎么可以打人?!”

    谁理她?牛皮带理她,一下比一下抽得来劲。小菲往台上跳,手刚搭上台沿,就被一双穿草绿胶鞋的脚踩住了,还使劲一拧。小菲气贯长虹叫道:“触及灵魂!不要触及皮肉!”

    她拔出手来,指甲肯定断了。

    下面群众拖住她,把她往会场外面拖。小菲早已不同几个月之前,买煤买米买肉学了最精粹的骂人语言、撒泼方式,怎么溜怎么躲怎么顽抗,她都身手过人,想把她拖走,还得费些事。她也跟菜场煤店的泼妇们一样,动不动会指控:“你动手动脚啊,臭二流子,爪子往哪儿伸?”这是男人们最怕的一手,并且小菲既苗条且丰满,乍看只有三十岁,说人揩她油,指控绝对站得住,马上有群众基础。

    台下的乱超过了台上。不怕羞的毛病再次援助了小菲。她一脱身便演说起来,叫群众同志们不要上少数坏人的当,改变“文化大革命”的性质。文化、文化,提出“文化大革命”难道不是让我们用文化来革命吗?解放军还发给国民党俘虏袁大头呢,放他们回家种田!打人的人,就是和解放军对着干,是反对反对解放军!她中气足音量大,台词功夫、表演激情这时使她英姿飒爽,充满鼓动性说服力。有人说:“哎哟,真像秋收起义里的女政委!”

    “同志,你看得一点没错,我就是女政委!”

    人们忘了刚才她几乎满地打滚,都偶像崇拜起来。小城市就这点好,名气是很方便得来的东西,小小名气可以让你做大名人。名气也给你不少方便,像小菲这样造造反派的反,一般人就毁了。她却形成了台下的一股势力,都对台上说:“对嘛!‘文化大革命’,就不应该动武嘛!”

    孙百合看一眼小菲,什么表情也没有。她此刻被忽略了,梦游似的站在那里。这时小菲看见她转过脸,眼睛搜寻着刚才挨了揍的那个人。她看到了欧阳萸。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交叉点?欧阳萸鬼使神差地也转过脸,看见了她。俩人的目光都没有在彼此眼睛里逗留,但这就够了,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小菲都为他们感动。

    俩人形态狼狈,用群众的话叫做“丑态百出”但俩人都认出了对方形态之外的那个人。他们俩是不是还有缘分同上一个“批斗台”呢?假如连这点缘分都没有,茫茫人海,他们怎么再相遇呢?小菲想象着这样一对男女,像是各自坐在对开的火车里,从打开的车窗看见她或他就在对面,火车却开远了。这就够了,够他们从此魂系梦牵。

    搬进来的两家人一前一后添了小毛头。原来外面大闹革命里面该发生什么还发生什么。电影院关门,剧院开门的也不多,夜晚没什么消逍,所以连快近中年的夫妇们都生起孩子来。小菲和另外两个主妇在厨房里生了三个煤炉,她看看很悲哀:自家锅里的内容越来越惨淡。不管小菲怎么抠得紧,钱花到每月中旬就所剩无几。她到菜场的时间从一大早改成下午。下午菜虽糟价钱却很好,一百斤雪里红只要四块钱。她把雪里红泡在浴缸里搓洗,在阳台上牵起一根根绳子,晾干水分后,再把它们放回浴缸里揉盐。天气冷到了近零度,她脱下鞋袜,高高挽起裤腿,跳到浴缸里用脚去把盐踩匀。浴盆给染绿了,邻居主妇们抱怨以后怎么用它泡白床单呀?小菲脸皮厚一厚,向她们低声下气地笑笑。抱怨就抱怨去吧。小伍上门来看她,她送了小伍一包腌熟的雪里红,一包晒制的梅干菜,小伍立刻要做她徒弟。小伍和白头翁老刘断绝了夫妻关系,仍像曾经和她父亲、母亲断绝关系一样,拿得起放得下,做小菲的主是照做不误。

    “看你们团,打倒那么多演员,连马丹都完蛋了,你还不识时务,不站出来和欧阳萸划清界限!他那个人永远不会翻身了,这话我今天说了摆在这儿!”

    小菲一块一块地串萝卜条。她要把过冬的吃食都储足。看起来哪里都可能造反。万一菜场管理委员会把反造大了,关了菜场,不准农民进去卖菜,真要喝一冬天白粥了。白粥也不错,眼下是一斤白米只给八两,另外二两是高粱面或玉米面。她用缝衣针引上线,扎进萝卜条,如同串珠子。让小伍领导她吧,她的劲头都攒在过日子上。

    “你们新上任的导演很器重你,你这样思想糊涂,要不了多久,你也得跟马丹一样,扫厕所去。”

    “我怎么糊涂了?”

    “欧阳萸有什么好?待你好过吗?你为什么不跟他划清界限?!”

    “怎么个划清法?”

    小伍以为小菲是不懂具体技术问题,便说:“很简单:贴张申明,申明你和他从思想上划清了界限,假如你能揭发一两桩事实,为然更有说服力。”

    “什么事实呢?”

    “他在家的言论,反党的,反社会主义的,资产阶级情调的。”

    小菲的手冻得鲜红,快得跟机器似的。她母亲说她手笨,现在让老太太看看!穷日子是最好的培训班。“我记不住。”

    “记不住什么呀?”小伍问。

    “记不住他的言论。”

    “说你糊涂你还不高兴。你自己不要前途,小雪的前途怎么办?你去她学校打听过吗?她已经不上学了,天天混在街上!”

    小菲的针线和萝卜条全定住了。“你怎么知道?”

    “我儿子说的。小雪去学校让人泼垃圾,上厕所别人就把门从外面锁上,进教室门上架一桶脏水,她一推门淋一身。你心全在欧阳萸身上,孩子给人当落水狗打你也不管!她不混在街上去哪里呀?你跟欧阳萸一划清界限,给小雪转一个学校,把姓改成田,全清白了。”

    小菲想,十六岁的女儿会在街上干什么?终于搞清了,女儿在外面居然和人打起群架来。一个文弱雅致的女孩,参加到斗殴的乌合之众里去,小菲简直要崩溃了。她当着母亲面就给了女儿一个耳光。简直不用任何反应时间,母亲一个耳光已打到小菲脸上。“有本事到外头去揍那些野种去!问都不问,上来就打!我一把屎一把尿捧大的,含嘴里怕化搁头上怕摔,你想打就打?!”

    “妈,小雪就是你惯坏的!”

    “我就一个孙女,我惯坏了她,你们巴眼看着!你做哈巴狗上来请我惯坏你,我都懒得!”

    母亲告诉小菲,欧阳雪只要出门就挨打,因此和一帮同类孩子纠结在一块儿,其中一个孩子挨骂,大家都帮他骂回去,谁挨打大家也一块儿还手。

    “这个世道就是看哪个狠,哪个做主子;哪个肉蛋,哪个让人踹。都是狗,狗眼看人低,老子走背运,伢子们就给这些狗们咬。人心坏掉喽,剜出来撂到马路上蛆都不拱。欺负伢子们?我是老了,舞不动大关刀了,不然我跟伢子们一块儿打去!巷子里的人也想欺我伢子吔,我堵到他们门上去骂!我一辈子不会骂街,恨毒了骂街泼妇,现在泼妇吃香啊,我七十岁学做泼妇也不晚啊!骂得他狗头都不敢伸!”

    小菲发现母亲大冷天地打开窗子、门,人在和她说话,声音、神情是在和外面人说话。欧阳雪不断给外婆逗得偷乐,女孩的性情变化很大,外向许多,不那么爱面子了,否则小菲今天的一耳掴子一定会导致几个月的母女关系断绝。

    小伍教育了小菲一下午,其他都可以做耳边风,有一句话是有用的:把欧阳雪的学校转一下。反正都不上课,无所谓教学质量,只图四面墙把她圈在里头。十六岁的女孩子,什么都干得出来,小菲深知这一点!当年她就是在十六岁的一天夜里变成了革命者。而动机很不上台面,就为丢失一件毛衣。

    欧阳雪的新学校在军区附近,是靠都副司令的关系进去的。学校里都是军人子弟和农民子弟,不很清楚城里人的事情,所以欧阳雪从此不到大街上放羊去了。问题是学校远,她得在学校食堂搭伙,只好把她每月的十二元生活费拿出一半,叫她自己去统筹荤素营养。一个星期后。她问小菲要钱,说六块钱饭票已经吃光了。

    “你吃什么了?一星期吃掉那么多钱?每天才吃一顿中饭!”

    “妈妈现在跟个卖瓜子的小老太似的,就知道点票子!”小雪笑嘻嘻地说。

    她是欧阳家的血脉,一点不错。她买米粉肉、蒸丸子、油炸花生米宴请同学。谁跟她借饭票她都答应,事后就忘。有时一份糖醋排骨从打饭窗口还没端到餐桌上,一路都让同学们抢光了。

    小菲只好每天给女儿带饭盒,跟她说,对不起你同学了,再请客就欢迎大家一块吃冷饭。

    第二个月老师找到家里,说学校要去农村军训,每个学生交的十块钱伙食费早收齐了,只差欧阳雪的。小菲说她一个礼拜前已经把钱给了女儿了。两头一对证,什么都明白了。老师走了后,小菲把女儿叫来。女儿已亭亭玉立,比她高半个头,总不能动辄就揍,再说她揍女儿等于揍自己。母亲总是以一巴掌还一巴掌,并且手比她打女儿要辣得多。

    “你们学校下星期要下乡拉练,对吧?”

    “妈妈你什么意思?你不是早就知道吗?”

    “我什么意思?我脸没处搁!”

    母亲在外屋怪声怪气地呼一声:“噢哟!”

    女儿不说话了。她以为她不说话也厉害得很,她妈妈也怕。小菲冷冷一笑:“我问你,你下乡吃什么?”

    她不说话。

    “十六岁的人了,还撒这种小儿科的谎!”

    母亲不愿意听了,在外屋说:“我听着呢,她撒什么谎了?小雪你嘴呢?不会回吗?人家赖你撒谎你就那么肉蛋?这年头,给你个罪名你就顶回去,不然,它真成你的了!”

    小菲不理睬母亲。她示意女儿站好,规矩些。她放轻声音。

    “没大脑啊你?你把钱弄没了,总得跟我交账吧?你现在怎么交账?”

    女儿又不说话了,这张漂亮脸,活脱脱的少年欧阳萸。一阵歇斯底里上来,她不知想使劲抽她还是使劲搂她,她捂住脸呜呜地哭起来。

    母亲在外屋说:“看这个没用场的,自己哭了,也配做个妈!”

    欧阳雪毕竟心软,小菲哭那么痛,她投降了,说以后改正,再不乱花钱。她见小菲委屈冲天,忍不回去呜咽,便走到她面前,蹲下来,从下面看小菲的脸。女儿让小菲哭得溃不成军,摇她、哄她,赌咒发誓,再也不惹妈妈伤心。她说自己罪该万死,明知道爸爸工资停发,还拿钱请她的“狗崽子”朋友们下馆子。小菲本来已让女儿劝得差不多了,想见好收场,一听她把钱花到这桩没名堂的事情上,呜咽着说:“谁让你动的?站好!”女儿赶紧乖乖靠墙根站直。

    “现世哟!”母亲在外屋说“邻居听见真牙假牙都笑掉了。”

    小菲只管自己呜咽。她想那十块钱能买两百五十斤雪里红,够吃两个半冬天;八分钱一斤的猪腿骨,可以买一百多斤,炖多少锅汤啊,汤里可以煮多少萝卜、豆腐,够爷爷和欧阳萸滋补多少天?就算花到猪油上,也能买十好几斤。猪花油四角一斤,猪板油八角一斤,炼一大缸,可以烧多少梅干菜?吃不起梅干菜烧肉,用猪油、酱油、糖蒸出的梅干菜,爷爷和欧阳萸都爱吃,这下子十好几斤猪油顺水漂了。

    “你这个败家子”小菲呜咽地骂。

    母亲在外屋接话:“对啊,把一件新棉祅脱给拍花子的,把一件毛衣也脱给人家,还跟我撒谎,说人家借去穿了。没法子赖了,就偷着从家里跑出去,闹革命去!”

    小菲叫一声:“妈!”

    “今天我老太太是‘揭老底战斗队’!你伢子也看看,她败家子的根从哪里生出来的。”

    小雪又忍不住了,咬紧牙关,抿紧嘴唇地笑。

    “还有脸笑!”小菲气得长嚎一声。

    “邻居们听见说:哎哟,伢子真会教育她妈,把她妈教育得直嚎!”母亲大声说着风凉话。

    从那以后小菲把欧阳雪学校里需要交的钱直接交给她班主任。女儿常常来看爷爷,把爷爷布置给她的英文、中文功课交过来。她功课做得很好,但一看就知道她根本不用功,爷爷给她批分数她便说:“没用的,以后学校里取消分数制了。”

    爷爷还是笃定而安详,说:“不会的。”

    有时她突然冒出一个问题:“爷爷你翻译过尼采的书信吗?”她知道爷爷的德文比英文还好。

    “没有啊。”爷爷说。

    “有的地方肯定翻译错了,不通的。”

    “你在读尼采书信集吗?”

    “对啊。”

    “哪里来的?”

    “朋友跟我换书看。”

    “我们没书了,你拿什么跟人家换?”

    小菲在一边给欧阳萸织毛裤,听祖孙俩对话觉得很有趣。欧阳雪在爷爷和外婆面前是两个人。

    “想办法呀。”孙女儿说。

    “以后换到书,拿到爷爷这里来,让爷爷看看是什么书。”

    欧阳雪立刻把书包的底一拎,从里面倒出一堆黄旧的书来,霉臭刺鼻。爷爷用手翻了翻,说:“喏,这本不要看了,浪费时间。这本不全呀,前面缺一百多页。”

    “用刀剁开了,一个朋友先读前面,我先读后面。”

    “噢,蛮聪明的。”

    过了几天,小菲回到母亲家。她想找一点母亲存的旧毛线,添加到正织的毛裤上。母亲在床下放了个旧木箱,里面全是几十年存下来的旧货,但全看管得很好,摆放得有条有理。小菲把欧阳萸从他父亲那儿得到的古线装书也收在床下,隔一阵往里面投几个樟脑丸。她一碰那装书的木箱便发现分量不对,赶紧把它拖出来,打开盖子,里面竟是空的。

    她不动声色。有了上次的教训,她不能再在母亲这里讨伐女儿。欧阳雪没闲着,蔫蔫地正造着反,居然把那么贵重的书拿出去和人换书看。她把女儿叫到自己家,说爷爷要问她功课。

    等母女俩进了卧室,小菲就插上门。女儿一看,插翅难飞了。眼下他们一共两个房间,原先的客厅做爷爷的卧室,也做餐厅、起居室、书房,一张书桌又吃饭,又供爷爷读报写字,也供欧阳萸写“认罪书”、“检查”还供小菲记伙食账,偶然也是欧阳萸和父亲下围棋的地方。另外就只有一间小屋了,摆得下一张双人床和一个衣架子。这屋原先归欧阳雪,有个窄长窗子,但现在封起来,拦上一排木板,算做壁橱。光线是伸手不见五指,小菲把一个八瓦的日光灯打开,因为接触不好,已经乌青的灯光还阴阳怪气。

    “跟太平间似的。”欧阳雪说。

    “你去过太平间?”小菲在乌青诡谲的灯光里白她一眼。

    “去玩过。”

    “什么都好玩。哪里都可以去。你爸爸挨批斗、挨打,你们很自在嘛。想玩什么玩什么。你把爷爷送给爸爸的书玩到哪里去了?”她不说话了。

    “和谁交换了?换成哪几本书了?马上给我换回来。”

    “换不回来了。”

    “什么?!”

    “妈妈你这个样子好可怕。太平间里再做出这样的表情,吓得死人。”

    “你不要跟我转移斗争大方向 !那些书价值连城!”

    “骗人。”

    “怎么会骗你?!那是爷爷送我们的结婚礼物!”

    “那就是爷爷骗你们了。”

    这是个怀疑一切的时代。

    “小浑蛋!爷爷的书是太爷爷传下来的!”

    “那就是太爷爷骗爷爷。”

    “我告诉你,你外婆今天可不在啊。太爷爷花了多少钱买的书,你知道吗?”

    “那就是卖书的骗了太爷爷。”

    不仅怀疑一切,并且打倒一切。

    “谁说的。”

    “鉴定的人说,那不是原版。”

    不得了,她不是拿去交换的。小菲都不敢再往下问了。她瞪着女儿。女儿看看她,看看地面,谁都会把她看成个静雅贤淑的闺秀。她跟父亲一样,做什么都蜻蜓点水,但都点得极妙,从不练字,一手字写得像帖子。从不听她读英文,一张口便是漂亮的发音。

    “你让谁鉴定了?”

    “一个古董鉴定专家。我想拿一套书换一百块钱。”

    “那不叫换,那叫当。”

    “一百块钱可以给你用很久,对吧?上次用了你十块钱你就哭了。”

    “你完蛋了,欧阳雪。你外婆来了也没用,好好在这太平间里思过吧。”她不知怎么去跟老爷子交代。她怎么会养出这种女儿?

    “钱呢?”

    “他不肯付一百块,付了五十块。”

    “那五十块呢?”

    她从一个口袋里掏出一把零票,又从另一个口袋里掏出一把零票。小菲狠狠地缴获过去,手指蘸着口水,飞快点数。只有三十二块多一点儿。不用问,她又请了客。小菲四处找。得抄个什么打起来不太疼,但能虚张声势的东西。扫床刷子不行,木头的一边敲在脑壳上,不裂也起包。枕头呢?那成母女俩玩绣球了。最后她脱下自己的拖鞋。

    “你不知道爸爸过了春节就要走吗?说不定送到什么地方见都见不到了”小菲满腔悲愤,手里的破旧皮拖鞋跃跃欲试。

    “所以我给爸爸买了一双棉鞋!”女儿趁那拖鞋还没落下,说出实情。

    小菲把拖鞋往地上一扔。想想不对,又拾起来。一双灯芯绒面子轮胎底子的棉鞋不过五块钱,她还是可以清一大桌客的。“就买了一双棉鞋?”

    “还给你买了一双。”

    “我要新棉鞋干吗?”

    “你穿那双锯了高跟的皮靴好奇怪。”

    “钱还不对!”

    “给外婆买了一条头巾,给爷爷买了个毛线帽。”

    “东西呢?”

    “藏着呢。这叫‘surprise’。”

    “什么?!”

    “这都不懂?还教会女中的呢!”

    小菲打量着这个女孩!她整天不声不响,其实有土匪的胆子,忙出忙进,把家里的盗出去,在外面欺行霸市都难说,这一点上她不比她爸爸逊色,在外面和整个世界逆反,回家来还是逆反。人的根性真顽强,世道变成什么,就它不变,至少在欧阳雪身上不变。

    她们的吵闹爷爷不可能听不见。但以这种方式听到的事情,在爷爷那儿全不算数。话不是讲给他听的,他听到了是没办法,他必须正式地听欧阳雪再叙述一遍。她说到古董鉴定者对古书的鉴定之后,他竟然笑起来。小菲完全摸不着头脑。

    “有可能的。我们欧阳家的人有钱的时候都要被人骗。传下来的古董,后来去鉴定,假的占百分之八十五。一盒一盒的玉器、玛瑙,最后都是假的。经不住人家花言巧语,也受不了烦,就买下来了。想都没想过去鉴定,摆在那里,蛮好看,就好啦。算了,一套假古书,换了一家人暖和,蛮好嘛。”

    在欧阳萸被押送下乡的前一天,小菲给市里的红卫兵请去主持他们的宣传演出。他们叫小菲“革命老前辈”觉得她动作、台词在全国也数一流。小菲是部队文工团员,什么都会,急了还能翻个“大车轮子”手举一面旗,两腿一腾空,就是个劈叉大跳。她这么多年练身段,又是压腿又是扎山膀,肚子还紧绷绷,上台一看也就二十七八岁。化妆技术精益求精了这么多年,因此十几岁的红卫兵们觉得她漂亮死了。

    演出完了,她骑上自行车,把一个大旅行包送到欧阳萸的学院。看守欧副院长的戏剧系学生不断叫欧副院长“老实点”但见了小菲还是一口一个“田老师”小菲在他们面前也不客气,叫他们走开一点,让他们夫妻俩说一会儿话。其实话也都是说吃说穿:都副司令的老战友从东北带来几块狐皮,他送了两块给小菲。她给他们父子俩一人做了一顶帽子。皮帽子可是好东西,荒郊野外也不怕了。她还通过关系买了些肉松,每天必须有一定的肉,否则他会扛不住。剩下的是毛衣毛裤毛袜子,全都是五颜六色,一条裤腿是红蓝黑,一条裤腿是绿黄棕,找到一段毛线就织一段,什锦是什锦,但保暖不成问题。中药、西药、偏方,全都在包里,五脏六腑的病都管了。过了演出的忙季,她会去看他。

    他突然哭了。

    “你在批斗台上都那么又臭又硬,这时候哭什么?”她装着揶揄他。她得控制住这场离别的基调,若她也跟着心乱,哭开了可收拾不住。她说到春暖花开,带着女儿去踏青,在乡下见面,新环境肯定带来新心境,未必不是好事情。他看着她,比小时的欧阳雪还依人似的。她摸摸他的头。

    也许他怕这就是永别。他也会怕。他也会对她恋恋不舍。要遭受这么多不公道和屈辱,灵魂与皮肉的痛苦,才能让他和她看到这一点。看到这一点,她觉得可以为之一死了。革命是残酷的。她又想起这句不伦不类的话来。不是又一场革命,不是它的残酷性,他们怎么会到达这个爱情至高点、感情凝聚点?残酷就残酷在这里:绝对的无望=绝对的浪漫。

    回家的路上,小菲迎着冰冷的西风蹬车。假如她只能在他无望时得到他的依恋,她祈求这无望延至永远。

    新的团领导找小菲谈话时,她面含微笑,如同正一步步实现神圣诺言的女烈士。领导是团里的造反派头目,叫陈益群。

    “小菲姐,你的舞台成就这么大,为什么政治上不能成熟一点?你不跟欧阳萸划清界限,可以,但不能连表面文章都不做,又是信,又是寄包裹,又是去看望。群众很有反映。”

    “你要我怎么办?他身体那么差,精神状态也那么差,万一有个三长两短”

    “那活该。”

    小菲险些把菜场上的母夜叉姿态拿出来,话都在舌尖上蹦跶:不要脸,你公报私仇啊?!但她压下去了。这些日子她心里满足得很。临别欧阳萸那些依恋的泪水令她满足,男儿有泪不轻弹,可见他是为离开她伤透心。小菲心里从来没这么满足过,新婚之夜都不如现在踏实。心满意足的人一般不和别人计较太多,让这个可怜虫用一颗嫉妒得发绿的心去咒骂“活该”吧。

    “我真为你可惜,小菲姐。其实你在大会上表个态就行,不用书面宣言就行。”

    “表什么态呀?”她好脾气好心绪地看着他。

    “说你和欧阳萸是两个阶级,两种人。这么多年来,你们一直不和,他的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反动言论、反党作品你早就看不惯。你看,这不很简单吗?”

    小菲又朝他看一眼:“当时他推荐我读的书,你不是也读过几本吗?”

    陈益群脸板下来。他现在是新的领导,是一个幸福家庭的男主人,对过去的情人能做到这一步,已经仁至义尽。他说:“那好吧,就这样。”

    接下去是新导演找她谈话。内容差不多,更是从事业角度唤起她觉悟。团里已多次开会,田苏菲再不和她丈夫划清界限,所有的主角都抹下来。锅炉房的老师傅干不动了,让田苏菲学学烧开水吧。从此话剧团的人听见锅炉房常常传出嘹亮的朗诵:“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回肠荡气。新来的年轻演员说:“锅炉房的女师傅台词功夫太棒了!”

    小菲给自己每月一次探亲假:夜里赶慢车,第二天上午到达欧阳萸所在的劳教农场。原先这里是收管不良少年的,现在少年们出去造反了,盐碱田里一大片头发花白、脊背弯曲的身影。欧阳萸是最年轻的一个。每次他老远就叫她“小菲”

    她看见他,迎着跑上去。烧锅炉烧得发胖了,她圆咚咚红扑扑地扑到他面前。总是这次夜班车,他到了这一天这个时辰就变得眼巴巴的。她会在这里待大半天,一般都是把被褥拆洗晾晒,该补的补上。从棉被到蚊帐,艰难日子跟长牙齿似的,东西很快都给它咬出洞来。什么“踏青”?也就是俩人在树荫下坐一会儿,她逼他把几个茶卤蛋吃下去。她知道他拿到食堂就靠不住了,自己连一个整蛋黄都落不下。他边吃边问家里的事,她细声细气讲爷爷和小雪如何要好,母亲如何掌管起家里的伙食开支。她当然报喜不报忧:欧阳雪如何一场大祸接一场大祸地闯,爷爷如何怀疑到欧阳蔚如的自杀,几次提出要回上海,被她拦下来。她连自己成了半个工人阶级也不向他提。

    每次她离开少年劳教农场,他都送她到农场门口。他是出不去的,但一直看她走上坡,再走下坡。坡下是个小火车站,她乘同样的夜班慢车回去,到省城正好是给锅炉添煤的时间。回去的夜班车上,她已经在计划,下次给他带什么吃的,拆洗什么。她一直想把欧阳雪带去一次,但四块多钱的火车票把这打算往后推延。一见到爷爷,她神采飞扬地形容欧阳萸的好气色好心情,编着说着,把劳教农场几乎形容成了一个度假胜地,风景好啦,空气好啦,周围全是老朋友,省长和夫人也和大家同吃同住。爷爷的反应一如往常,淡淡地说:“蛮好,蛮好。”她只和母亲说实话,说欧阳萸如何黑瘦、判若两人。即便是一群黑帮,也有人奸有人忠厚,奸的就把重活推给欧阳萸这样的厚道人,每次去都看他一人拉小车,别人是俩人拉。得了便宜的人还卖乖,叫四十来岁的欧阳萸“小伙子”

    每回母亲听她说完,都叹口气。有时老太太会使劲看她一眼。老太太这时是惊异,没想到她的女儿快成孟姜女了。自从小菲改做锅炉师傅,演出补助、排练加班费全停发。赤膊工资拿到小菲手里,房租水电一除去,剩下的在她抽屉里搁不到半个月。她把明细账算给母亲听,老太太决定从此开一个伙,由她统一掌厨。首先,她叫小菲每天背一包炭核回来。锅炉房没别的油水,从炉灰里扒些炭核还是实惠的。炭核好烧,也省下每月五六块钱的煤钱。母亲虽然不如前些年硬朗,但带上欧阳雪去菜场,她还撑得住。文斗完了夺权,夺权之后武斗,接下来肉食就更紧缺。老太太去郊区农民家里买鸡蛋、鸭蛋、泥鳅、蛤蟆,挖空心思,让每一餐饭都少不过三个菜。泥鳅拱豆腐,蛤蟆炖千张,都成了老爷子最爱吃的菜。鸡蛋和鸭蛋全腌起来,小菲探亲时带给欧阳萸。有次小菲见母亲煮了四个咸鸭蛋,叫欧阳雪带到学校,她立刻反对:咸蛋必须省给欧阳萸一人吃,因为其他食品不好带上火车。

    母亲动怒了:“你女儿就不配吃两个咸蛋?”

    “不是,妈!泥鳅、蛤蟆尽她吃嘛!咸蛋能省下”

    母亲打断她:“真会过!不该省瞎省!说你搅不匀你还不肯信,你看看,不是太稠就是太稀,一两百个咸蛋让你省呀省的省给蛆吃去了!”

    腌蛋的黄泥细密浮动,繁忙无比,另一个生命世界昌盛兴起,小菲立刻要把两只坛子拖出去扔了。

    “说你搅不匀吧?扔坛子扔蛋做什么呢?洗洗煮煮,剥了蛋壳都是上好的咸蛋!”

    母亲把一百多个咸蛋从蛆的千军万马中争夺过来,洗掉顽抗的一些散兵游勇,分三大锅煮熟。煮熟后的咸蛋即使在夏天也能存放一个月。她一边忙碌,一边数落:“我说呢,一夜工夫她成了会过日子的人了!看她会抠不会抠?从女儿嘴里抠,抠给哪个了?养得一窝子蛆白白胖胖。”她看也不看在一边帮忙的小菲:“说她女儿败家子呢!生几条蛆她连蛆带坛子带咸蛋都要给我扔出去。你说她扔我坛子扔我咸蛋做什么?坛子也惹她了?她都会过日子?她要会过,裁缝都不偷布了,厨子都不偷油了,徐树海都不偷懒了!”

    徐树海是伍老板几十年前雇来做店小二的外甥,是全巷子的著名懒人,一解放就不知去向了。母亲数落人有时会结合现实和过去的熟人。

    还像从前一样,外孙女怎么都让她顺眼顺心,从不许小菲说重一句。问一声:“小雪你不在学校上课整天在外面干什么?”老太太帮外孙女回答:“那能干什么?大家干什么她干什么,干革命!”小雪十八岁了,即便有爷爷给她上课,小菲也怎么看她怎么危险。她总是叫她不要随便结交人,世面乱,大家无法无天,不是人人都可以做朋友的。她全静静地听,听完笑笑。小菲明知她自己有自己的一套,该在外面飞檐走壁照样飞去。终于有一天,她在团里值班,夜里十一点下班,她灵机一动便去了母亲家。

    欧阳雪居然还没回家。她走出来,在巷子口等着,十二点左右,一大群男孩女孩骑着五六辆自行车过来。一辆自行车上前头带个人后头带个人,又谈又笑,一个业余马戏团似的。其中一个男孩子带着欧阳雪。到了巷口欧阳雪跳鞍马那样双手撑后座,两条长腿横空一跃,落地时双脚并拢。看来在这个马戏班混得时间不短。大家招呼她“明儿见”!小菲纳闷,怎么京腔也来了?

    “你给我站住!”小菲在女儿向巷子里飞跑时叫道。

    欧阳雪站住了,没什么惊恐万状,也不尴尬,还挺不耐烦,意思是:亏你也是文化人,怎么打起自家人埋伏来了?

    “你们干什么去了?”

    “没干什么。”

    “没干什么好事!这些人是谁?”

    “我朋友。”

    “怎么是北京人?”

    “北京人怎么了?”

    “今天你不说实话,我陪你站在这里。军管会来巡逻,我可以把你交给他们。”

    “吓谁呀?”

    “吓不住你?那好,我说到做到。”小菲看一下表,清了清喉咙,表示惩罚正式开始。

    小菲和欧阳雪拼耐力绝不是对手。女孩找了根电线杆,背抵上去,靠得踏踏实实。小菲走过来走过去,叹气清嗓子吐痰,半小时就投降了。她打破僵局,从女孩的不懂事不体谅,讲到家里的经济困难,讲到她的父亲。小菲忘了自己这两年的充实和满足,讲着讲着又泣不成声。小菲的哭是她目前治女儿的杀手锏。女儿和丈夫一样,都是糍粑心肠。女儿不忍了,把实情告诉了她。刚才那帮男孩女孩中确实有三四个是从北京来的。他们父亲、母亲的境遇和她父亲相仿,到这座省城来是投靠亲戚。她和他们是难兄难妹,在一块儿读书、打球。小菲估摸一下,觉得其中有百分之五十的实话。光读读书、打打球?他们才不会这么乖,肯定少不了危险的恶作剧。

    证实她直觉是半个月之后。欧阳雪被学校拘留了。她和一个北京的在逃分子藏在教室里“搞见不得人的事”被军宣队抓了起来。军宣队告诉小菲,那个在逃分子是一位著名画家的儿子,在北京斗殴欠了人命。欧阳雪跟他陷入了情网。

    军宣队说欧阳雪态度差劲,装聋作哑,必须拘她一阵。母女见面也不行。最后小菲被放进去,限时五分钟。五分钟来不及教育她什么,既然过去那么多个小时的教育都白搭了。欧阳雪脸白得像石膏。几十年前欧阳萸一定和她一样抱定牺牲的信念,白着一张脸面对刑罚。一个是“若为自由故”一个是“若为爱情故”这父女俩缺了理想主义,比缺了空气粮食还活不了。小菲只是默默垂泪,要十八岁的女孩看看,她还要把她妈逼成什么样?

    撒谎一夜、两夜好办,欧阳雪一直被关下去,她怎么把她的谎言向两个老人续下去?她只好去找都副司令。有两年没见老头子了,小菲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她现在体重增加了二十斤,过去的衣服穿不下去是一回事,就是穿得下她也不能穿,一穿就是牛鬼蛇神。满街都是黄军装,也不知都从哪里来的。她问邻居十六岁的红卫兵女儿,她的黄军装是从哪里买的。邻居女儿说:“我身上这件你要吗?五十斤粮票。”

    都副司令一见小菲,眼睛一鼓。她知道自己打扮得糟透了。不过几句话一谈,她还是老头子的梦中情人。老头子哈哈笑道:“胖了好,胖了宽厚!”再胖小菲的小身段还在,在一个六十岁老头子面前扭扭还有看头。说着说着,小菲哭起来。怎么养出这么个女儿?为了她三夜睡不着。

    听她把原委说完,都副司令说:“你管不了,我来吧!”他手已经伸到大办公桌的电话上,大声叫总机班接子弟中学军宣队。电话一通,他说:“把那个叫欧阳雪的女孩子放出来。放到我这里来人不要关嘛,审你照审嘛!”

    半小时之后欧阳雪已坐在都副司令办公室的天蓝沙发上。她两腮凹陷,眼皮浮肿,想必她这两天一直在闹绝食。她刚要说话,都副司令瞪她一眼。

    “你做的事我统统不知道,啊?”都副司令说“我就知道没人管得了你。高三了吧?学校也上到头了。你以为我要管你?我更管不了你!你那小脑瓜里装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我下辈子都懂不了。我不管你。有人能管你!谁呀?部队!”

    小菲看看老头子,又看看女儿。欧阳雪沉静地看着这个矮矮胖胖、表情丰富的老军人。

    “送你去部队。今年十月下旬就开始征兵。你去部队捣蛋吧,你们新兵班长能管你。”都副司令说得好好的,突然一变脸“啪”地拍了一下桌子“听见没有?!”

    欧阳雪一下子成了秀才碰到兵了,灵魂出窍似的瞪着他。

    小菲把女儿带回家,对谁也不提她被拘留两天的事。欧阳雪从早到晚失神,一面和爷爷谈话一面失神,一面跟外婆顶嘴也一面失神。小菲一步不离她左右,上班就把她带到锅炉房。秋天的蓝天极高远,女孩坐在锅炉房门口,斜靠门框,神色快要去葬花了。十八年前她父亲也这样,抽丝一样一点一点把恋情从心里拔走。

    爷爷听说孙女要当兵,说:“蛮好嘛。”但小菲发现老爷子每天看孙女的眼神不同了,是告别或永诀式的。老人八十岁了。他和孙女的告别从此就在他心里开始了。也许他跟他的晚辈一样,浓烈其内,淡泊其外。他知道上海的家难回,嘴上却什么也不说。每次他收到女婿的信,便自语:“蔚如身体不好,信也少写了。”大家把蔚如自杀的事瞒住他,他不戳穿大家。

    他拄上拐杖还能出门散步。他上午晃晃悠悠步行到附近的公园,中午步行回家。一次摔得两手两膝是血,仍然泰然自若,步伐如常地走了回来。又一次被人劫了道,抢走了他的手表和金笔,他照样原途返回,神态一丝变化也没有。还有一次,他在路上碰到一位多年不见的上海老亲戚,把自己的皮帽子送给了他。连那回他的慢性腹泻突发,他没有憋住,在裤子里如厕,还依旧悠哉游哉地走了回来。只是在他听说孙女要当兵去西北,关山重重几千里地,他的怡然神情才有了些改变。

    他心里最爱这个逆子小儿子,也最爱他第三代里最年少的孙女。也许老爷子的本性和欧阳萸、欧阳雪一样,他的不问世事是他的独特叛逆形式。谁也不会比出家人叛逆得更彻底,老爷子身处红尘而出世,差不多就是出家。他对外部环境无所谓,上海的繁华和省城的偏僻对于他毫无区别,他从来没有流露过对上海的留恋。还是在欧阳萸刚刚被遣送农场时,他提出想回上海的家看看。小菲劝他,房也被人占了,东西被抄走的抄走,充公的充公,回去连个住处都没有。他不坚持,事情就被搁下来。过了一阵,他说可以和他女儿女婿住一块儿。小菲马上说那更不行,谁来照顾他?他说蔚如家务不大会做,不过他大部分时间可以自理。小菲急了,说绝对不行,不能住他们家。老爷子从未见过小菲如此抢白他,马上静下来。他明白了当时大家何故把他送到这里,送得那么突然。他也明白了,大家何故一再阻拦他回上海。小菲意识到失态,弥补地笑笑说这个家怎么离得开爷爷?欧阳雪全指望爷爷的私塾呢!原先的电话早已拆除,老爷子有一天说他要去邮局打个长途电话给女儿女婿,也跟外孙说两句话。小菲明白,这是老人在确证欧阳蔚如在世还是不在世。她说不必去打电话,上海那边的电话也给拆除了。从此老爷子不再提问上海的事。他和大女儿蔚如的永诀原来早早就进行过。那样永诀不也蛮好?他不戳穿晚辈们的骗局,因为他体谅他们的煞费苦心。他也是从那个时候起,每天盼着欧阳雪来上课,来和他东拉西扯。他的几个孩子里,欧阳萸天资最高,什么事都不刻意去学,但点到就通。欧阳雪更是如此,教她两着围棋,她不久就是爷爷的对手了。她做什么都是玩着做,做着玩,缺乏功利心和目的,她连裁缝都是无师自通,什么旧布拼一拼,就是一件别出心裁的衣服。她的衣服不久形成了时尚,少女们都穿起起源于欧阳雪的中不中、西不西的上衣,有点像越南女子那样露颈裹腰宽宽的裤腿。爷爷看着简朴中出众的孙女,天成的芝兰气质,那便是他风烛残年的养心丸。

    老爷子从此也要抽丝一般缓缓地渐渐地告别他的孙女。他不愿干涉第三辈人的去向志向。他知道必定有个重要原因使孙女远走从军。小菲心想,和欧阳家的三代人生活在一起,对欧阳萸的了解才完整一些。

本站推荐:重生之都市仙尊修仙高手混花都神级龙卫官场局中局我在万界送外卖惊世医妃,腹黑九皇叔总裁大人,放肆爱!权路迷局都市极品医神总裁爹地惹不起

一个女人的史诗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宝石小说网只为原作者严歌苓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严歌苓并收藏一个女人的史诗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