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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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翻脸的猴子变脸的狗

    忘恩负义古来有

    小王泰你刚扔掉镰刀锄头

    就学那螃蟹霸道横走

    ——蒜薹滞销后张扣在街上演唱歌谣,痛骂新任县供销社主任王泰

    一

    囚车远去,黄尘也消散,柏油路上光明夺目,一只不知何年被车碾死的癞蛤蟆,干结成一张蛤蟆皮,贴在路面上,好像一幅画。金菊从路上爬起来,行走至路边,腿颤,汗流,脑子里空空荡荡,坐在路边半死不活的草墩上。

    路外是广阔的原野,近处是半人高的玉米高粱,远处是金黄的麦浪。收获后的蒜地裸露着黑色的肚腹,等待着大豆的种子或玉米的种子,天旱,日头毒,地已经干透了。西斜的阳光金黄,照耀万物,万物也金黄。乡政府里更金黄,那里葵花开放。

    她痴坐了一会儿,日头下沉,雾气从地上升起,田野里歌声苍凉。每当夏日傍晚时,凉风习习,劳作了一天的农民们便歌唱,歌唱是他们解除疲劳的秘方。他们赤裸的身上蒙着厚厚的尘土,日光削弱,人身体都显大,牛身体更显大。一头黄牛拉着犁杖,正在翻耕蒜地。老远里看着,黑土从雪亮的犁铧上滚下来,滚下来,源源不断,犁杖后一片光明的黑波浪。

    金菊很麻木地看着田野里的景,扶犁老人开口一唱,金菊潸然泪下。

    日落西山黑了天——扶犁老汉扬起鞭来一甩,鞭梢在牛头上弯曲着飞舞——二姑娘骑驴奔阳关——

    唱了两句,扶犁老人就闭了嘴。隔了一会儿,又唱:日落西山黑了天——二姑娘骑驴奔阳关——

    唱了两句又不唱了。

    金菊站起来,用包袱抽抽腚上的土,懒洋洋地往家走。

    爹死了。娘被捉走了。

    爹一个月前被乡党委书记的车撞死了。

    娘也不知犯了什么罪被公安局的囚车拉走了。

    金菊拐上河堤,下河堤时,大肚子直往前坠,她后仰着身体,踩着滑溜的绿草,小心翼翼地往下挪。

    走下河堤,进入生满垂柳的沙地。沙地很软,有的地方也硬,硬的地方生长着一些黄绿色的茅草。她手扶住一棵茶碗口粗的垂柳,看着光滑的、褐色与绿色间杂的柳树皮。一群大个的红蚂蚁在络绎上树。她不知道自己该想什么,她脑子里还是空空荡荡。后来,她感到腿发胀,又感到腹中的胎儿在拳打脚踢她的五脏六腑。她吸了一口凉气,弯着腰,屏住呼吸,紧紧地抓住柳树的干。

    她额上流汗眼窝里流泪,肚里的孩子继续拳打脚踢着,好像对她有着深仇大恨,她很委屈。她仿佛听到了胎儿的哭声和骂声,仿佛看到了胎儿的模样,他,他是个男孩子,在肚子里圆睁着眼睛

    孩子,你要出来吗她试探地坐在沙地上,抬起一只手摸着胀得像皮鼓一样坚韧的肚皮孩子,你还不到日子,别急着出来啊她哀求着腹中的胎儿。胎儿被彻底激怒了,拳打脚踢,双眼圆睁,大声号哭从来没见过睁着眼哭的孩子啊孩子,你不能急着出来啊她的手指甲掐破了柳树的皮一线温热的液体从双腿之间流出来孩子,你不能出来啊金菊号哭着,柳林里的黄鹂被她的哭泣声惊吓,沙沙地叫着飞到不知哪里去了。

    高马哥高马哥快来救救我她哭叫着,柳林寂静,只有她的哭叫。

    胎儿毫不客气。胎儿残酷无情。他圆睁着两只血红的眼,嘶叫着: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她手把着树干,困难地站起来,牙齿咬进下唇。胎儿的每一拳脚都使她失去自制地哀鸣一声,弯一下腰。她的眼前浮动着这个可怕的小东西的模样。他瘦瘦的,黑黑的,鼻梁很高,眼睛很大,嘴里生着两排坚硬的牙齿。

    孩子别咬我你松开嘴别咬我

    她弓着腰,脚掌擦着地面,一点点往前蹭着。柳枝沉甸甸地下垂,柳叶上沾着一层蚜虫。柳枝和柳叶被她的头颈和肩膀碰动着,蚜虫沾在她的脸上、脖子上、头发上和肩膀上,那线温热的液体已经流进了她的鞋里,与沙土混合在一起,形成黏泥,脚像泥鳅一样在鞋旮旯子里钻动。她从这棵柳树挪到那棵柳树,柳树们无可奈何地忍受着她的折磨。无数的蚜虫在暮色里熠熠生辉,柳枝柳叶上仿佛涂着青油。

    第八章桃太郎孩子你别这样瞪着我别这样我知道,你在我肚子里憋屈得够呛你吃不好,喝不好你想出来

    金菊摔倒了,胎儿大声啼哭着,用牙齿狠狠地咬着她的子宫壁,一阵撕裂器官的尖利疼痛使她不得不屈起双腿弓起腰,在地上爬。她的十指像铁钩子一样抓进沙地里去。

    孩子你把我咬破了咬破了我像狗一样在地上爬啊她手脚并用地爬着,肚皮磨擦着沙土,汗珠和泪水点点滴滴打在沙土上,沙地上青烟袅袅。她禁不住恸哭失声,这个调皮捣蛋的黑孩子把她撕碎了。她特别惧怕这个满脸凶残表情的小子。她看到他像蚕一样蠢动着,用力扩展空间,但包裹着他的是一层胶皮样东西,弹性极好,他扩展开的地方总是随着他的一松劲又缩了回去,他恼羞成怒,盲目地拳打脚踢还加口咬,他骂着:

    王八蛋!你这个王八蛋!

    孩子哎哟我的孩子你饶了我吧饶了我吧娘给你下跪啦

    孩子被她的哀求感动,松开了咬住子宫壁的嘴,拳脚也暂时不做大幅度运动。疼痛骤然减缓。她把湿漉漉的脸猛伏在沙土上,心里弥漫着被儿子的宽容唤起的感激之情。

    夕阳将下,柳梢上熔着一层金。金菊抬起脸,脸上沾满浮土和沙粒,她看到,村子里已有乳白色的炊烟升起。她小心翼翼地爬起来,生怕惊动了腹中那个愤怒的婴儿。他蜷缩着,小心儿像雀儿一样跳跃着。

    金菊移动到高马家门口时,红日已沉下柳梢,村内的大道上,牛鞭脆响,一阵阵被盐水浸透了的歌声把天都唱红了。

    想起了你的娘早去了那黄泉路上,

    撇下了你众姐妹凄凄惶惶。

    没娘的孩子就像那马儿无缰,

    你十四岁离家门青楼卖唱。

    自古笑贫不笑娼,

    你不该当了婊子硬立牌坊,

    闹出了这血案一场!

    二

    拥拥挤挤走出黄麻地,已是日上三竿时分,薄雾消尽,天地澄澈,隔着一条苍白的土路,早望见苍马县农民们种植的数千亩辣椒,遍地流火,红彤彤一片。

    一钻出黄麻地,金菊就感到像在众人面前赤身露体一样,羞得死去活来。她又退到黄麻地里。高马跟进来,催她:

    快走啊,缩回来干什么?

    她说:高马哥,青天大白日的,我不敢走了。

    这是苍马县境,没人认识咱们!高马有些着急地说。

    俺伯,要是被熟人碰到怎么办?

    不会的,高马说,就是碰到又怎么了,咱们是光明正大的。

    咱不是光明正大高马,你让我成了什么人了金菊一腚坐下,哭起来。

    好啦,祖宗奶奶!高马无可奈何地说:真是女人,前怕狼,后怕虎,一分钟就变一个主意。

    我腿痛,走不动啦

    又放赖了。

    我困啦

    高马搔搔头,摇摇头,说:

    咱也不能住在这黄麻地里一辈子!

    反正白天我不走。

    那就今天夜里走。高马把金菊拉起来,说,往深处去,这里太危险。

    我

    我知道你走不动了,高马蹲在金菊面前,说,我背着你。

    他把小包袱递给金菊,伸手至背后,揽住了她的腿弯子,她顺从地伏到了他的宽宽的背上。

    他呼哧呼哧地喘着,黑脖子往前探着,她有些怜爱起来,便用双膝碰碰他的髋骨,轻轻地说:

    哥,放下我吧,我自己走。

    高马不语,却把手往上移了移,一只巴掌捂住了她一只屁股瓣儿,轻轻地捏着。那种全身所有内部器官鲜花般开放的感觉又悄悄袭来。她呻吟着,用拳头捶打着高马的脖子。高马脚下被绊,两个人便随着黄麻倒下去。

    黄麻不安地摇晃着。起初是十几棵黄麻晃动,后来起了风,千万棵黄麻一起摇晃起来,所有的声音都被黄麻们的叶片和茎秆磨擦发出的巨大、但十分温柔的声音淹没了。

    三

    第二天凌晨,金菊和高马沾着满身的露水和尘土,走进苍马县长途汽车站。

    这是一幢外观很漂亮的高大建筑物,大门上的彩灯尚未熄灭,辉映着红漆的标牌大字与淡绿色的水泥拉毛墙面。夜里营业的小摊贩们沿着进入大门的通道两侧摆开货摊,形成一条走廊。小贩们有男有女,都睡眼惺忪,满脸的疲倦。她还看到一个二十多岁的女摊贩用手掌遮住嘴巴打哈欠,打完了哈欠两眼里盈着泪水,被矿石瓦斯灯吱吱叫着的长长的蓝色火舌映照着,那姑娘浸泡在泪水里的双眼像两只半死不活的大蝌蚪一样,腻腻的、懒懒的。

    甜梨——甜梨——买甜梨吗?女摊贩招呼着。

    葡萄——新疆无核葡萄——买葡萄吗?男摊贩招呼着。

    摊贩们兴致勃勃地招徕着顾客,各色水果都散着腐臭气,遍地废纸、烂果皮和人的粪便。

    金菊感到那些摊贩们眼睛背后都隐藏着一些什么,他们嘴里在叫卖,心里却在骂着或是笑话着我。他们都知道我是谁,都知道我这两天里干了些什么。那个女摊贩分明看到了我背上的泥土和揉烂的黄麻叶子。还有那个老头,像个老畜生一样盯着我,他把我看成那种女人啦金菊被巨大的羞愧压迫得全身紧缩,连腿也不会迈了,连嘴唇都不会动了,她死死地垂着头,紧紧地抓着高马的衣角。

    她又一次后悔,感到眼前无路,对未来感到恐惧。

    她跟着高马走上台阶,站在肮脏的水磨石地面上,松了一口气,小贩们不出声了,都在低头打盹。她想,也许是我多心,他们并没有看出什么破绽。这时,从大门内走出一个蓬头垢面的老女人,她竟然也抬起乌青的眼,恨恨地盯了金菊一眼,金菊被这老女人犀利目光一刺,心头又一阵发颤,发颤未止,却见那老女人走下台阶北侧,寻一个墙犄角,褪下裤子撒起尿来。

    大门把手上沾满油腻,不知被几千几万人摸过,她看到高马的大手抓住了门把手,心里又莫名其妙地发颤。大门吱扭吱扭地响着被拉开了一条缝,一股恶浊的热气涌出来,扑到金菊的脸上,她几乎要跌倒。

    她还是跟随着高马进了汽车站的大厅。有一个服务员模样的人打着哈欠在行走。高马拉着金菊迎上去,挡住了那人的去路。那人是个女的,腆着大肚子,脸上有七八个黄豆大的黑痦子。

    同志去兰集的汽车几点开?高马问。

    那人抓了抓肚皮,斜着眼打量着高马和金菊,说:

    我也不知道,你到售票口问问去。

    这女人长得漂亮,嗓音也特别温柔动听,她还顺手一指,说:

    售票厅往那边走。

    高马连连点着头,嘴里说出三个谢谢。

    买票的人不多,一会儿就排到了窗口。一会儿就买好票。

    高马买票的时候,金菊死死地抓紧着他的衣角。她还打了一个喷嚏。

    候车室有二亩地那么大,站在候车室大门口,金菊十分惶恐,好像所有的人都在注视着自己。她低头看着脏乎乎的衣服和沾满泥土的鞋子,后悔走得仓促,没带上几件换洗衣裳。

    高马牵着她走进候车室,水磨石地板上铺了一层瓜子皮、糖纸、水果皮,还有黏痰和水。大厅里热乎乎的,屁味汗味和说不清楚的臭味混合着,乍闻很难受,几分钟也就习惯了。金菊从这股味道里辨别出了一种属于女人的味,于是,对这间大厅,她马上消除了感情障碍。

    高马牵着她的手寻找坐位。大厅里有三排看不清颜色的板条长椅,长椅上躺满了人,也有坐着的,但必在两个躺着的人之间。他们转了一圈,终于在读报栏旁边的一条长椅上找到了位置。长椅上湿漉漉的,好像孩子刚刚撒上了尿。金菊不愿坐下,高马用大手把板条抹了抹,说:

    坐下吧,在家千般好,出门事事难,坐下吧,坐下就好啦。

    高马自己先坐下来,金菊皱着眉头坐下,双腿麻麻胀胀的。过了一会儿,果然觉得坐下就好了。

    坐在椅上,背后有了依靠,人也矮下去,她的心情轻松。高马说你可以闭闭眼打个盹,离开车还有一个半小时。她听话地闭上眼,却没有丝毫睡意。坐在椅子上,恍惚还在黄麻地里,四周是层层叠叠的麻秆,头上是疏朗的叶片和寒冷的天光。睡不着,她只好睁开眼。

    漆成灰绿色的读报栏,四片玻璃被打碎了三片,两张发黄的旧报纸在碎玻璃里吊着,一个中年人过来,伸进手去,撕了一角报纸,四周看看,好像胆怯。一会儿就有苦辣的旱烟味飘来,金菊才知道,报纸被撕去做卷烟纸用了。她有些遗憾地想:刚才应该撕块报纸揩揩凳子。

    她低头看鞋,鞋上的湿泥巴已裂开纹路,她用手指把泥巴剥下来。高马把身体往近里靠靠,悄悄地问:

    金菊,饿不饿?

    金菊摇摇头。

    高马说:我去买点东西来吃。

    金菊说:不要买了,往后用钱的地方多着哩。

    高马说:人是铁,饭是钢,只要身体好,能干活,就不愁挣不到钱,你占着坐位。

    金菊把高马的小包袱放在身旁,心里又空虚起来,隐隐地感觉到高马一走就再也不会回来似的。她知道这是瞎想,高马不会扔下自己不管,高马不是那号人。高马戴着耳机子站在麦田里的形影——这最早的印象此时又涌上她的心头。这些事宛若在眼前,又好像发生了几百年。

    她动手解开小包袱,把录音机拿出来,想听,又怕被人看到笑话,便又放进包袱里包好。

    对面的躺椅上,坐着一个蜡一样的美人。她头发乌黑,披散到肩头上,脸色雪白,两条眉毛像线一样细,像月牙儿一样弯。睫毛长得出奇,嘴唇像熟透了的樱桃,又红又亮。身穿一件红旗色的裙子。两只奶子高高地挺着,金菊有点替她害羞,她听人说城里的女人装着假奶子,她感到了自己胸前那两只沉甸甸地下垂的大奶子,心里想怕它长大了难看它偏长大,城里的女人盼它长大它偏不长大。事情都这样颠三倒四。她想起女伙伴们的话:这东西千万不能让男人摸!这东西遭了男人的手,就好比面团加了苏打,几天就发起来了。她相信伙伴们的话是真的。因为,她想我已经尝到那滋味了,它们胀得很厉害,正在发着呢。

    一个男人,自然也是洋气的男人,把一颗生着鬈毛的头枕在红裙子女人的大腿上。红裙子女人用十根葱根般的白手指玩弄着那颗头,梳理那些卷曲的头发。

    金菊望着他们,红裙子女人一抬眼,吓得她赶忙低头,好像小偷被人家发现一样。

    大厅里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明亮起来,喇叭里响起召唤去台镇的旅客到十号站台排队剪票的声音。女广播员说着一口不土不洋的话,听着让人牙碜。条椅上躺着的人活起来,一群提包挎篓,牵老婆抱孩子的旅客一窝蜂般拥向十号站台。旅客五颜六色,身体似乎都很矮小。

    对面一男一女继续着他们的动作,旁若无人。

    两个手持笤帚的女服务员走到条椅中间来,用笤帚把子敲打着一些屁股和大腿,一边敲一边喊:起来!都起来。挨了敲打的人有的快速爬起来,揉揉眼睛,掏出烟来抽;有的慢慢折起身来,等服务员走过去,又懒洋洋地躺下去睡。

    不知什么缘故,女服务员没有敢敲鬈毛青年。红裙子女人玩着男人的头,看着那个蓬头垢面的女服务员,响亮地问:

    小姐,去平岛的车几点开?

    红裙子女人一口京腔,不同凡响,金菊如聆仙乐,赞叹那女人长得好,话也说得好。

    两个女服务员十分客气地说:8点半!

    她的话与红裙子女人的话一比,差老了成色,金菊瞧不起她们啦。

    女服务员从大厅的一头开始扫起地来,大厅里几乎所有的男人都在抽烟。有一半的女人在抽烟。有抽烟袋的,有抽烟卷的,有抽喇叭筒子的。大厅里烟雾腾腾,一片咳嗽声和吐痰声。

    高马提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塑料纸袋走过来。他看看金菊的脸问:没事吧?金菊回答没事。高马坐下,从纸袋里拿出一个长把梨,递给金菊,说:饭店都没开门,买了点水果,你吃吧。

    金菊埋怨道:你花这么多钱干什么!

    高马把梨子放在褂子上擦擦,喀嚓咬了一口,说:

    快吃吧,你吃,我也吃。

    一个身穿破烂衣衫的青年沿着板条椅,挨人乞讨过来。他在一个斜眼的青年军官面前停住,嘴一咧,显出满脸可怜相:

    军官,大军官,给俺点钱吧

    青年军官有一张胖胖的圆脸,斜眼骨碌骨碌转着,说:

    没钱!

    有人民币也行小伙子说,可怜可怜吧,可怜可怜吧!

    你这么个大小伙子,好好劳动嘛!青年军官说。

    我一干活就头晕小伙子说。

    青年军官掏出一盒烟,揭开包装,弹出一支,叼在嘴里。

    大军官,不给钱,给支烟抽也行

    知道这是什么烟吗?军官的斜眼变成了对眼,摸出一个亮晶晶的打火机,啪嗒打着火,却不去点烟。火苗子嗤嗤地响着。

    是洋烟,军官,是洋烟

    知道这洋烟是哪儿来的吗?青年军官说。

    不知道。

    这是我岳父从香港带回来的!青年军官说,还有这个打火机。

    军官,你碰上个好岳父。你一脸福相。您岳父一定是个大干部,大干部女婿一定也会当大干部。大干部有钱,送礼的也多,军官给俺一支烟抽吧!

    青年军官沉思了片刻,说:

    不,不,我还是给你钱吧!

    金菊看到青年军官用两个手指捏住一个亮晶晶的二分硬币,递给乞讨的年轻小伙子。小伙子咧咧嘴,满脸苦相,但还是双手接过硬币,并深深地为青年军官鞠了一躬。

    那小伙乞讨到这边来了,他左右一看,撇了金菊和高马,走到红裙子女人和鬈毛青年面前——鬈毛青年刚刚坐起来。小伙子一弓腰,金菊看到他裤子后边露出了皮肉。

    太太、先生,可怜可怜落魄的人,给点人民币吧!

    你不感到可耻吗?这么强壮的身体,应该去劳动!红裙子严肃地说,人总要有点自尊心!

    太太,你的话俺不明白,你给俺两个钱吧!

    鬈毛青年说:你愿意学狗叫吗?学一声给你一块钱!

    小伙子说:愿意,你愿意听大狗叫还是愿意听小狗叫?

    鬈毛青年对着红裙子女人一笑,说:

    随便你怎么叫。

    小伙子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嗓子,狗叫起来,他学得惟妙惟肖:

    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这是小狗叫,一共二十六声。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这是大狗叫,一共二十四声,大狗叫小狗叫加在一起一共五十声,每声一元,总共五十元,先生,太太!

    鬈毛青年与红裙子女人互相注视着,脸上的颜色黄惨惨的。青年掏出钱包,拿出钱来数数。转脸向红裙子:

    瑛子,你还有钱吗?

    我哪里有钱?只有几个钢镚!红裙子女人恼怒地说。

    鬈毛青年满怀歉意地说:

    狗大哥,我们旅行时间已很长,这是最后一站,只剩下四十三元钱,欠你七元,你留个地址吧,到家后我们给您寄来!

    小伙子接了钱,用手指沾着唾沫,认真数了两遍。他挑出一张缺了一角的红色一元票,说:

    先生,这张钱我不要!您拿着。我拿了四十二元,您还欠我八元。

    又挑出一张肮脏的十元纸币,说:

    这张太脏,我不要。你欠我十八元。

    您好面熟我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您红裙子女人眯着眼睛说。

    小伙子哈哈一笑,说:

    您一定是看花眼了,我在这里要钱要饭,已经十年啦!

    您给我们留个地址吧!鬈毛青年说。

    小伙子说:俺不会写字,你把钱寄给美国总统吧,让他转给我,他是俺舅舅!

    小伙子对着漂亮男女深深地鞠了一躬,他们惊恐地蹦了起来。

    先生,太太,还想听狗叫吗?我能学各式各样的狗叫。小伙子热情地问,现在是免费。

    鬈毛青年眼泪汪汪地说:

    不听啦。大哥,您是个好样的。

    小伙子笑得前仰后合,转身到金菊和高马面前,低头一鞠躬说:

    大哥大姐,施舍个甜梨吃吧,俺学狗叫学得口渴了。

    金菊抓起一个大梨,赶快递给他。

    他接了梨,为金菊和高马鞠了躬,学了一声狗叫。然后,大口吃着梨,鼻子里哼着小调,昂着头,旁若无人,扬长而去。

    广播喇叭里又传出催促旅客去站台排队剪票的消息,红裙子女人和鬈毛青年拖着带轮子的皮包,急匆匆地走了。

    金菊问高马:我们还不走?

    高马看看手表,说:

    还有四十分钟,我也很着急。

    这时,长椅上再也没有人躺着睡觉了。大厅里人来人往。一个浑身颤抖的老头在乞讨。一个牵着孩子的女人在乞讨。一个头戴鸭舌帽,身穿中山服,手持半瓶啤酒的中年人站在读报栏前挥舞着酒瓶子演讲。他的衣襟上污迹斑斑,鼻子上去了一块皮,露着白白的肉。他的胸前别着两支钢笔。金菊猜想他是个干部。

    他呷了一口酒,把酒瓶子晃晃,看一眼满瓶子的泡沫,他的舌头僵硬,下嘴唇似乎不会动:九评——苏共中央公开信——赫鲁晓夫说——史大林——你是我再生的父亲——中国话就是——史大林——你是俺的亲爹——用咱们天堂话就是——史大林——你是俺的亲大大——他又喝了一口啤酒,屈着膝,摹仿着赫鲁晓夫向斯大林求情的姿势。他说:可是——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赫鲁晓夫一上台,就把史大林烧了——同志们,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他又喝了一口酒,各级领导同志——务必充分注意——万万不可粗心大意——哇——一股泡沫从他嘴里奔涌出来。他抬起袖子擦擦嘴,说:九评——苏共中央公开信——

    金菊如醉如痴地看着这个演讲的干部,听着他嘴里冒出来的从来没听说过的话语。她尤其喜欢他哆嗦着嗓子、弯曲着舌头说出来的史大~~林——她不由地笑出来声音,突然,她的胳膊被高马捏紧了,高马低声说:

    金菊,毁了,杨助理员来了。

    她全身一阵冰凉,歪头看到,杨助理员、瘸腿的大哥、虎背狼腰的二哥,站在候车室宽大的门口,往这里张望着。

    她抓着高马的手,慌慌张张地站起来。

    中年干部呷了一口啤酒,挥舞着胳膊喊:史大~~林啊,史大~~林——

    四

    大屁股吉普车在黄麻地边缘上颠颠簸簸地行进着,杨助理员伸手拍拍司机的肩膀说:

    伙计,停车!

    司机一拉车闸,吉普车怪叫一声,煞住了。

    杨助理跳下车,说:

    老大,你们不下来轻松轻松?

    大哥推开车门,跳下车,往前一踉跄,站定,身体上下伸缩着。二哥推了一把金菊,说:

    下去!

    金菊的身外坐着高马,她的肩膀紧靠在高马的肩膀上。

    大哥在车下喊:

    下来!

    高马弓着腰跳下车。金菊也被二哥推下车。

    又是日上三竿时分,苍马县农民种植的大片辣椒遍地流火,一片血红。黄麻地坦荡如坻,一望无际,鸟儿无声无息地在黄麻梢头上滑翔。望着这些黄麻,金菊心里竟出奇地平静了。她好像早就朦朦胧胧地看到了今天的情景,现在,一切都清楚了,该发生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她的双臂被麻绳捆在背后。他们还客气,只绑住了她的手脖子。高马被五花大绑着,细麻绳深深地煞进了他的肩膀,使他的脖子长长地探出去。看到高马的样子,她心里很难过。

    杨助理往黄麻地里走了两步,毫无顾忌地掏出jī巴,撒着尿,回头说:

    老大,老二,你们姓方的都是些十足的窝囊废!

    大哥张口结舌地看着杨助理员。

    连妹妹都让人拐骗跑了,你们这些笨蛋!要是我,哼!杨助理员狠狠地瞪了高马一眼。

    没用杨助理员再说什么,二哥就冲到了高马面前,攥紧拳头,对准高马的鼻子捣了一拳。

    高马惨叫了一声,连连倒退三五步,才勉强站稳了脚跟。他的胳膊抽了抽,好像要抬手去抹脸。他一定被打晕了,忘记了胳膊已被捆住。

    二哥你不要打他打我吧金菊哀求着,往高马身上扑。

    二哥飞起一脚,把她踢进了黄麻地。她和着黄麻倒下,打了一个滚,捆住手腕的绳吐噜噜滑开,她团起身,抱住了小腿。腿骨钝痛,她想这条腿大概断了。

    饶不了你!二哥骂道,你这个臭不要脸的骚货!

    高马脸色煞白,两道黑血从鼻孔里流出来。那血淅淅沥沥地流着,血色由黑渐变为鲜红。

    你们打人犯法高马断断续续地说,他的脸上肌肉抽搐着,连嘴巴都歪了。

    你拐骗人口,才是犯法!杨助理员说,你拐骗活人妻,拆散三对夫妻,该判你二十年徒刑!

    我没犯法!高马晃着头,把鼻血甩出去,坚定地说,金菊并没和刘胜利登记结婚,因此她不是活人妻,你们强迫金菊嫁给刘胜利,是破坏婚姻法!要判刑也只能判你们!

    杨助理员撇着嘴,对方家兄弟说:

    好一张硬嘴!

    二哥挥着拳,对准高马的肚子捣了一拳。高马叫了一声亲娘,腰弓成虾米形状,前踉踉,后跄跄,一头扎在地上。

    大哥和二哥跳到高马身边。二哥用结实的大腿踢着高马的肋,踢着高马的背。二哥练过武功,每天晚上都在打麦场上练。他的每一脚都使高马翻几个滚。高马团着身,哀号不止。大哥也想踢高马,但残腿难以支持身体,等他举起腿来时,高马已被二哥踢到别处。大哥总算踢了高马一脚,但用力过猛,自己也被闪倒,趴在路上,半天才爬起来。

    你们别打他是我要他领我跑的金菊扯着一株黄麻滑溜溜的秆子,爬起来,脚一触地,腿骨上的剧痛电流般上冲脑际,她又跌倒了。她干嚎着,手把着黄麻,往路上爬。

    高马在土路上翻滚着,脸上沾满了血与泥。二哥毫不留情地踢着他,好像踢着一个沙袋。二哥每踢一脚,大哥就像弹簧般在路上跳起,嘴里呐喊助威:

    踢!狠踢!踢死这个驴杂种!

    大哥的脸歪扭着,浑浊的眼里泪汪汪的。

    金菊爬到路沿上,手拄着地站起来,歪歪扭扭往前走两步,又想往高马身上扑。二哥跳起转身,凌空一脚,正中金菊小肚子。金菊嘴里发出呱一声怪叫,疾速地滚进黄麻地里。

    高马已经不能出声,但尚能翻滚。二哥依然一脚接一脚地踢着他。二哥脸上挂满汗珠。

    你们把他踢死了啊金菊又爬到路沿上来。

    杨助理员拦住二哥,说:

    行了老二!够了老二!

    高马滚到路边的辣椒地里,脸扎在泥土里,背朝着天,两只手扎煞着,手指根根紫红,像色彩鲜艳的毒蘑菇。

    杨助理员有些慌张。他走进辣椒地里,把高马翻转过去,伸手至高马嘴边,好像是试高马的鼻息。

    他们把高马打死了!金菊眼前万点金星飞舞,金星又变成绿色的光点,那么多绿色的光点画着优美的弧线在她头上飞舞。她伸出手,去捕捉些么绿光点。总也捕捉不住总也捕捉不住有时,好像把一个绿光点握在手心里,但一张手,它又飞走了。一股腥甜的味道从喉咙深处慢慢涌上来,她一张嘴,看到鲜红的一团东西缓缓地落在胸前一株枯草上。我吐血啦!她胆战心惊:我吐血啦她感到十分幸福,所有的恐惧、所有的忧虑、所有的烦恼,顷刻如烟消散,惟余一丝甜蜜的忧伤萦绕在心头

    杨助理员怒斥着二哥:

    老二,你他妈的真是个狠孙!教训他两下子就行了,你踢得他快死了啊!

    你不是骂我们兄弟窝囊废吗?二哥不满地嘟哝着。

    我骂你们窝囊废是骂你们兄弟两个连个女人都看不住,我也没让你踢死他!杨助理员说。

    死了吗?死了吗?大哥惶惶不安地问,杨助理员我可没踢着他

    大哥,你说什么?二哥双眼沁血,盯着大哥,还不是为了给你换老婆!

    老二,哥不是那个意思

    什么意思!二哥说。

    杨助理员说:别他妈的磨牙斗嘴了,快把他抬到路上来。

    大哥和二哥下路进了辣椒地,一个抬头一个抬脚把高马抬到路上来。一放下高马,大哥就一屁股坐在路上,张着大嘴喘气。

    快把绳子给他解了!杨助理员命令着。

    大哥二哥对望一下,不说什么话,嘴脸上却都是想说话的样子。二哥把高马翻过去,让他脸朝下,手朝上。大哥就地往前蹭蹭,低头去解捆绑在高马手臂的绳子。金菊在成千上万的绿色光点中看到大哥那两只骨节弯曲的、像两柄芭蕉扇那么大的手,那两只手抖索得厉害,却解不开绳结。

    下嘴咬!杨助理员高喊。

    大哥可怜巴巴地望望杨助理员,跪在高马身侧,低下头去,咬那死绳结,大哥那样子很像一只啃骨头的小狗。

    绳结终于被大哥咬开。杨助理员把大哥拨拉到一边,用力抽绳子,好像从高马的肉里往外抽筋。金菊感到心脏越缩越小,一股股凉气从背后生出。

    杨助理员抽出绳子,把高马翻转过来,又把食指和中指触到高马两个鼻孔上去,一定是试他还喘气不喘气。他们把他打死了!为了我他们打死了他。高马哥我的高马哥金菊紧缩着的心脏松弛了,她沉浸在甜蜜忧伤的幸福中,腥甜的液体又从咽喉深处缓缓爬升。无数碧绿的光点在眼前舒缓地飞舞着,碰撞得黄麻茎叶窸窣作响。阳光灿烂,苍马县的辣椒地里,千点万点的温暖的红火苗活泼地跳动着,一匹枣红色的小马驹子从辣椒地深处蹦起来,甩着尾巴撒了一个欢,然后,踏着火苗飞跑起来,马蹄被火苗照耀,恰如耀眼的珠贝。马脖子下的铜铃铛发出一串串清脆悦耳的响声。

    高马的脸肿胀起来,发亮的黑皮肤上满是凝结的血污和黑土,他直挺挺地躺着,腿和胳膊都顺顺溜溜。杨助理员把手缩回来,又把耳朵贴到高马的胸膛上听着。金菊听到高马沉重有力的心跳声,合着枣红马驹急促响亮的马蹄声,马蹄声像小鼓,心跳声如大鼓。

    高马哥你不能死啊你不能撇下我一个人金菊呻吟着。她看到那匹十分熟悉的枣红马驹奔跑到路边来。它在路边的辣椒地里慢慢地跑着,马蹄蹚着流动的火苗,宛若蹚着流动的血水。马脖子上的铜铃响得清脆而悠长。马驹沿着路边逡巡着,两颗蓝眼睛盯着高马挂着两丝平静微笑的脸。

    算你们好运气!杨助理员站起来,说,他还活着,要是他死了,你们哥俩一块蹲监狱去,一个也甭想跑!

    八舅,您说怎么办?大哥六神无主地问。

    为了你们的事,我也跟着倒霉!杨助理员从口袋里摸出一只白色的小瓶子,对着方家兄弟晃一下,说,这是我好不容易才跟张医生要到的云南白药,里边有一粒救命丹,给这小子吃了吧!

    杨助理员蹲在高马的脸旁,拧开小瓶的塞子,倒出了一粒鲜红的药丸,炫耀了一下,说:

    扒开他的嘴。

    大哥和二哥对望一眼,二哥一歪脖子,鼻子里哼了一声。大哥蹲下,用粗大的黑手指,扒开高马的嘴唇。杨助理员捏着那粒药丸,又炫耀了一下,然后,恋恋不舍地把它填进高马的嘴里。

    小郭,把水壶拿来!杨助理员呼唤司机。

    司机懒洋洋地从车里钻出来,提着一个黄漆大半剥落的军用水壶。司机的腮上有一道半圆的凹槽,一定是趴在方向盘上睡觉硌的。

    杨助理员往高马的嘴里倒着水,水里散着扑鼻的酒气。

    四个男人围着高马站着,像四根黑木桩。八只眼都不转动地死瞅着高马的脸。枣红马驹飞跑着。蹄声响亮,马蹄溅起来的火苗疾速滑行着,噗噗噗地响着。马驹环绕着人群旋转,把金菊也圈在圈里。它从黄麻地里跑过时,黄麻的茎秆就如柔软的柳条一样,自动地向两边分开,那些绿色的光点碰撞到马驹光滑的皮肤上,又轻软地反弹回来。小马驹小马驹金菊伸着两只胳膊,想去搂抱它像绸缎一样的脖子。

    高马的手动了一下。

    好啦!杨助理员兴奋地说,好了!云南白药名不虚传!真他妈的管用!

    高马的眼睛睁开了一条缝,杨助理员俯下身子,亲切地说:

    小子,你捡了一条命!要不是我的云南白药救命丹,这会儿你早见到了阎王爷啦!

    高马唇边漾着安详甜蜜的微笑,对着杨助理员点了一下下巴。

    八舅,现在怎么办?大哥问。

    高马胸膛里呼噜呼噜地响了一阵,胳膊收回,支起,把头和脖子从地上拖起来。他的嘴角上哩哩啦啦地流出一些带血的丝线。高马哥我的亲哥枣红马驹把毛茸茸的嘴触到你的脸上了,它哭啦高马的头掉在地上,又慢慢地举起来;马驹用金黄的舌头舔着高马哥的脸。

    这小子,真顶打!杨助理员看着踞伏在地的高马,由衷地赞叹着,高马,知道为什么揍你吗?

    高马笑着,点点头。他在看我。高马哥的脸上都是笑。枣红马驹用舌头舔着他脸上的血迹。

    你还敢拐着我妹妹跑吗?大哥上下起伏着身体问。

    高马笑着,点点头。

    二哥抬起脚,又要去踢高马。

    杨助理员高叫一声:

    老二,混蛋!

    大哥把高马的小包袱捡起来,用牙咬开包袱的结,包袱里的东西掉在地上。大哥扑地跪倒,双手按住了那个牛皮纸信封。

    老大,这可不好!杨助理员说。

    大哥的手指伸进嘴里,蘸着唾沫,数点那沓纸币。

    老大,这不好!杨助理员重重地说。

    八舅,他毁了我妹妹,又费了您的贵重药,要他赔!

    大哥又用那只湿漉漉的大手,把高马身上的口袋掏了一遍,掏出了几张皱巴巴的毛票和四个亮晶晶的硬币。枣红马驹一扬嘴巴,把硬币碰掉,大哥急忙把翻滚的硬币捉住。大哥眼泪汪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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