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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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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海洋和魏虹的婚礼定在泰岳餐厅举行,张海洋把来宾的人数严格限制在十来个人,都是些关系比较近的人。魏虹本来还想把自己在警官大学的同学和刑警队的同事都请来,谁知钟跃民阴沉着脸一口回绝:“小魏,不就是结个婚吗,干吗这么兴师动众,咱们能不能不学那些俗人?我可事先声明啊,要是你们非坚持请这么多穿警服的,那就另找地方,我这里不接待。”

    魏虹很不高兴:“钟大哥,你怎么这样,穿警服的怎么了,我和海洋不都是穿警服的吗?”

    钟跃民冷冷地说:“小魏,你的话太多了,你让张海洋说话。”

    张海洋已经沉默半天了,他心里很矛盾,作为老战友,他太了解钟跃民了,知道钟跃民还没有从宁伟死亡的阴影中解脱出来。近来他看谁都不顺眼,甚至毫无道理地迁怒于那个开枪击毙宁伟的狙击手,他认为这个狙击手的心理素质太差,还没弄清楚宁伟的意图就开了枪,不然的话、那天的结局不会这么糟糕,至少那个女孩子可以活下来。张海洋知道他在钻牛角尖,一时还无法从那种抑郁的情绪中走出来,因此迁怒于所有穿警服的。

    张海洋息事宁人地对魏虹说:“小魏,这又不是什么大事,跃民既然不喜欢刑警队的人,咱们就改日单请他们,何必招他不高兴。”

    私下里,魏虹不无醋意地对张海洋发牢骚:“海洋,你那个战友说句话就是圣旨吗?除了他,我还没见过你对谁这么俯首贴耳。”

    张海洋只是沉默着,不做任何解释,他觉得自己和钟跃民的关系是很难向魏虹解释清楚的。他珍惜和钟跃民的友谊,不愿意为这点小事和钟跃民闹得不愉快。

    钟跃民到底没有主持成张海洋的婚礼,他在婚礼的那天早上突然接到一个电话,高发现他接电话时脸色忽然阴沉起来,便预感到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但她不会主动询问,她知道,如果钟跃民认为有必要告诉她,会主动对她讲的,反之,你问也没有用。

    钟跃民挂上电话,怔怔地点燃一支烟,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问:“小高,咱们手头还有现金吗?”

    “有两万多元,是昨天收入的营业款。”

    “都给我拿来。”

    高问也不问便拿出现金交给钟跃民。他感激地看了高一眼解释道:“是李奎勇的弟弟来的电话,李奎勇刚被诊断出肺癌,已经是晚期了。”

    高一惊:“住进医院了吗?”

    “没有,他死活不进医院,我想,他可能是出于经济原因,我得去看看他,今天张海洋的婚礼你帮助张罗一下,替我向他们夫妇道一下歉。”

    高把现金装进钟跃民的提包,她搂住钟跃民吻了一下说:“快去吧,别担心这里,我会向张海洋夫妇解释的,跃民,我只想告诉你,如果你的朋友治病需要用钱,你可以把饭馆卖了,毕竟是人命关天呀,这件事由你做主,不必考虑我的意见。”

    钟跃民紧紧地抱住高低声说:“谢谢,谢谢,小高,我真的非常感谢你”钟跃民已经有三十多年没去过李奎勇的家了,他家仍然住在宣武区南横街的大杂院里,还是当年那两间房子。他感到很惊讶,李奎勇的家和三十年前相比,竟看不出有什么明显的改变。这个大杂院恐怕有百十年的历史了,占地面积不小,估计以前是个大户人家的宅院,而现在却看不出半点昔日的风光,因为真正意义上的院子早已经消失了,到处盖满了杂乱无章的房子,昔日的院子里只剩下一条仅够一人行走的小道,从院门到李家的房子直线距离估计有三十多米,但钟跃民在这条小道上竟遇到了五个九十度直角弯儿,他的脑袋蹭掉了一户人家晾出的女人裤衩,还差点儿撞进了一家正在炒菜的厨房里,钟跃民纳闷,如今的北京到处都在拆迁,一处处的高级住宅小区拔地而起,怎么这里一点儿动静也没有,还保持着几十年前的样子。

    李奎勇的弟弟妹妹们都已成家搬了出去,只有八十年代中期才从陕西回京的李奎勇没有房子,他的工作单位在接收他的时候还提出了一个令人沮丧的条件,必须签字保证永远不向单位提出住房要求,否则不予接收。李奎勇一家三口和母亲挤在父亲留下的两间房子里,他十二岁的儿子和奶奶住在外间,李奎勇和妻子住在里间。李奎勇的母亲两年前患了老年痴呆症,记忆力全部丧失,每天除了昏睡就是一声不吭地呆坐在床沿上,此时,老人正躺在床上昏睡。

    钟跃民已经有一年多时间没有见到李奎勇了,这一见却吃了一惊,李奎勇已经完全变了样子,他身上瘦得脱了形,衣服象是挂在身上,显得空荡荡的。他的脸庞已经浮肿变形,皮肤是暗黑色的,透出一种死亡的气息。钟跃民进门时,李奎勇正在剧烈地咳嗽,他的妻子王淑芬和大弟弟李奎元在帮他捶背,李奎勇连连吐出几口带血的浓痰才慢慢平复下来。

    钟跃民感到很难过,此时他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只是低声说了一句:“奎勇,我才知道你病了,你该早告诉我。”

    李奎勇笑道:“跃民,你来啦?我来介绍一下,这是我媳妇王淑芬,我弟弟奎元你见过,就不用我介绍了。”

    王淑芬是个农村妇女,长得比较丑,她怯生生地向钟跃民点点头,便和李奎元走到外屋。

    李奎勇说:“跃民,我媳妇是个农村娘们儿,没见过世面,见了生人就不敢说话,让你见笑了。”

    钟跃民笑笑:“肯定挺能干的。”

    “长得很丑是不是?”

    “一般吧,你看着顺眼就行。”

    “问题是我看着也不大顺眼,不过她心眼儿挺好的,我这个条件也只能找这样的媳妇,这种娘们儿虽说模样不济,可一旦跟了你就死心踏地,让人很放心。”

    “你妈也需要有个人照顾,要是找个城里姑娘,人家才懒得待候老人,所以说好事不能都让你一个人占全了。”

    “跃民,我还记得你上一次来我家是三十年前,你约我一起去天桥剧场买红色娘子军的舞剧票,从此以后你再也没来过,时间过得真快,一晃三十年过去了,想起来就象昨天发生事一样。跃民,今天我请你来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和你告个别,我要走了。”

    “你别这么说,得了病就得治病,咱们都要有信心,我可不是来和你告别的,我已经给你联系好了医院,一会儿我陪你去,反正你不能这么消极的在家里呆着。”

    “跃民,你没必要安慰我,你说的话恐怕自己都不信,已经是晚期了,干吗要花这个冤枉钱?现在的医院黑着呢,就象个无底洞,多少钱扔进去都填不满,咱别犯傻,治与不治结果都是一样的。”

    “这叫什么话?你不用考虑钱的问题,这由我来解决,咱们朋友一场,今天你能不能听我一句,咱们先去医院好不好?”

    “哥们儿,你应该了解我,凡是我想做的事,谁劝也没有用,咱们不谈这些好不好?你我认识几十年了,见面不吵架的时候少,如今我要走了,你就别招我烦了行不行?”

    钟跃民无言以对,他不知该说些什么好,面对着这样贫困的家庭,他觉得无论自己说什么都是废话,他除了能拿出一点儿钱来,别的什么忙也帮不上。李奎勇所在的出租汽车公司是个集体所有制单位,医疗费实行包干政策,每年只按人头发放二百元医疗费,如果看病费用超过二百元就得自掏腰包。钟跃民知道,如今二百元的医疗费连一次感冒都得不起,有钱人还无所谓,只苦了李奎勇这类无权无势的老百姓。李奎勇说得没错,这个世界上不可能有什么平等,一般来说,每个人的命运从一出生就注定了。钟跃民记得李奎勇曾经很为自己的工人出身而自豪,曾几何时,工人阶级的牌子多么响亮,还被称为是”领导阶级”尽管没有什么实际利益,但至少是受人尊重的,可是如今象李奎勇这样的工人,已经无可奈何地沦落到最底层,成了弱势群体,想到这里,钟跃民感到很辛酸。

    “跃民,你信佛吗?”

    “不信,我没有任何宗教信仰,但我绝对尊重宗教信仰。”

    “我以前也不信,后来我接触了几个信佛的人,常和他们聊天,我渐渐地对佛教也有了些兴趣,只是那会儿我工作太忙,你想啊,我那时每天早上一醒,眼睛还没睁开就他妈的欠了公司二百多块钱的‘车份儿‘,哪有功夫琢磨别的,我生病以后才算是有了闲,于是就先把自己这一辈子仔细想了想,最后又想到了佛教,能静静地想想心事,这也是一件很享受的事,我心里也好受点儿,跃民,你愿意听听吗?”

    “当然,我今天就是来陪你聊天的,咱们俩有多少年没好好聊聊了?难得凑在一起呀,今天咱们聊个够,你说吧,我听着呢。”

    “那次在医院,医生把我弟弟叫到办公室谈话,还把门关上,我心里就有点儿明白了,看来我这病有点儿悬啦。奎元出来时我一眼就看出他哭过,咱们中国的医院就这点不好,谁得了绝症就千方百计地瞒着,怕病人想不开,有些病人也愿意配合医生装傻充愣,自己蒙自己。可我早就想明白了,既然是寿限到了,该走咱就得走。当时我一把揪过奎元说,你小子长能耐了是不是?有事敢瞒着我,我知道,我的病治不好了,是不是?今天你要是不说我就揍你。奎元当时哭了,说大哥,医生已经确诊了,是肺癌晚期了,医生说要马上住院。我说,既然已经是晚期了还住什么院,这不是把钱往水里扔吗?最后无非是人死了,活着的人也倾家荡产了,走吧,咱们回家。当天晚上我就失眠了,先是咳嗽咳得睡不着,后来不咳了我还是睡不着,我想了很多,先是觉得这辈子活得太窝囊。你想,我这辈子就没过过一天的舒心日子,小时候家里孩子多,全靠我爸一个人挣钱养家,本来日子过得就紧巴巴,偏偏又赶上三年困难时期,只记得那几年我经常饿得肚皮贴后脊梁,眼睛里总是小星星乱飞,那滋味一辈子也忘不了。我十四岁时,我爸一撒手走了,我这个长子就代替了父亲管起了这个家,托社会主义的福,那时我爸的单位还按规定每月向我家发放抚恤金,不然我们家可惨了,你知道吗?这是我们家历史上最富裕的几年,因为国家规定抚恤金是按家庭人口发放,虽然每人只有十几块钱,可是我家人口多,这样就占了便宜,加起来比我爸在世时的工资还高,仔细想想挺让人辛酸,这样的便宜居然是拿我爸的命换来的。后来我去陕西插队,这段日子你也经历了,咱们那儿是穷村,连续很多年工值都是每天合五分钱,辛苦了一年还倒欠钱。我为了能挣点儿钱给家里寄去,每天拼命干活儿,还自愿到水库工地上背石头,有一次工程塌方还把我活埋了,被救出来后我整整昏迷两天两夜,左边的肋骨折了三根,还吐了血,我歇了一个月,伤还没好又上了工地,其实没人逼我去,是我自己舍不得工地上那几顿饱饭和每天一块钱的工钱。这样的日子我过了整整四年,七四年我才被分配到县电力局野外架线队工作,总算有了份工资,我真的很知足,每月把工资的一半儿都寄回家,自己连身衣服都舍不得买,常年都穿着工作服,无论多苦多累,我都牢牢地记着,我他妈的不是光为自己活着,家里还有老妈和一大群弟弟妹妹,我是长子,得负起这份责任。在这期间我有了个相好的,是个西安知青,长相虽然一般,可人品还不错,我们相好了三年最后还是分了手,这不能怨她,我家的情况是明摆着的,哪个女人嫁给我也不可能有好日子过,她犹豫了很长时间,再加上她父母的压力,最后还是下决心和我断了。不怕你笑话,我们相好了三年,我硬是没动过她一根指头,不是没机会,而是我怕将来万一结不了婚坑了人家,临分手的那天她哭着对我说要把身子给了我,也不枉我们相好一场。我不是圣人,要是有个你喜欢的女人哭着喊着非要和你睡,你能撑得住?当时我心一横,心说爱怎么着怎么着,我先把事儿干了再说。可是说来不好意思,那天晚上我什么也没干成,你想啊,一个和自己相好了几年的女人要永远的离你而去,这种感觉太让人绝望了,我和她在那天晚上都处于这种绝望的状态下,连寻死的心都有,哪还有心思干那个?不阳痿才怪呢。我们就这么搂着过了一夜,笫二天她走时我们都很平静,既然都知道今生今世不可能在一起,那还不如平静地分手,长痛不如短痛啊,从此我再也没见过她,说真的,我忘不了她,她是我一生中唯一爱过的女人,这种爱的感觉我想以后不会再有了。后来我经人介绍认识了我现在的媳妇,刚才你看见了,长得又丑脑子还不大明白,基本上是个文盲,她家即使在陕北农村也算是贫困户,和我的家境是半斤对八两,谁也别嫌谁,这是我的命,我必须得认命,什么叫万念俱灰?大概也就是这样吧?我这辈子就是个穷命,无论我怎么努力都摆脱不了这个穷命,现在我真是认头了,人怎么能挣过命呢?我挣扎了一辈子,到头来自己的现状没有改变,亲人的现状也没有改变,就算在朋友中间我也是个没用的人,混到这个份儿上,也早该被淘汰出局了。”

    钟跃民制止住他的话:“奎勇,你这样评价自己是很不公正的,你做得已经够多的了,别说你的亲人,就连我这个朋友,也在最困难的时候接受过你的帮助,我钟跃民永远也忘不了,记得那时你对我说过,谁都有走背运的时候,你要是条汉子就得咬牙扛过去。奎勇,你知道吗?就这么一句话,当时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流出来了,人在失意的时候感情是最脆弱的。奎勇啊,我们是朋友,朋友之间是要互相帮助的,我曾经接受过你的帮助,现在我的情况好些了,也有能力帮助朋友了,希望你也不要拒绝我。”

    钟跃民拿出那两万元现金说:“奎勇,既然你不愿住进医院,我想我还是应该尊重你的选择,请你把这些钱收下,钱不多,只能救救急,过几天我会再送些钱来。”

    李奎勇望着钟跃民说:“跃民,如果我不接受呢?”

    “那我扭头就走,从此没你这个朋友,记得吗?这句话你曾经对我说过,今天该轮到我说了。”

    李奎勇叹了口气抱怨道:“你呀,总是不吃亏,我那句话你现在还记着?又原样给我扔了回来,报复心够强的,好吧,我收下就是,咱们聊点儿别的。”

    钟跃民问:“你刚才提到对佛教感兴趣,这是怎么回事?我记得你也是个没有宗教信仰的人。”

    李奎勇又剧烈地咳嗽起来,钟跃民连忙帮他捶背,好一会儿才平复下来,李奎勇吐出了很多血痰,他用毛巾擦擦嘴角上的血迹说:“我有个信佛的朋友,他告诉我,佛教相信轮回转世,认为每个人都有前世和来生,如果你这辈子修得好,做了很多善事,那么下辈子还会投胎为人,还会生活得很幸福。反过来说,要是你这辈子经常做恶,那么下辈子投胎就未必是人了,也许成了某种动物。当然,变成了动物也不是完全没有了希望,经过若干次轮回,也许还能重新投胎为人,但这个人一生的命运不会太好,恐怕要受苦一辈子。佛教讲究因果报应,做恶就必须受到惩罚,就象欠了债必须要还一样,你这辈子没还,下辈子也得还。我那朋友说,他的师傅修行层次很高,而且已经开了‘天眼‘,一眼能看出人的前世。有一次他师傅买东西进了一家大商场,一进门见商场里乱哄哄的到处是人,这时他的‘天眼‘就睁开了,这一睁开不要紧,发现这商场立马变成了动物园,到处是动物,从耗子到大象应有尽有。他师傅当时挺纳闷,心说这个商场的动物也忒多了,往日逛商场虽说也能见到些动物,但毕竟人是多数,比例不会相差得太大。后来这位老先生转念一想就明白了,原来这个商场座落在这个城市的贫民区,这里的居民都是从事最下等工作的人,这就对了,很多人的前世是从动物转世来的,难怪要受穷,这就是因果。当时我一听就怒了,操!有这么糟蹋人的么?本来当穷人就够倒霉的了,还得挨骂,连他妈的上辈子都是动物,这也太让人没盼头了”

    钟跃民忍不住笑了起来:“按达尔文的进化论说,人本来就是动物变的,富人穷人都是一样,最早都是三叶虫,或是单细胞生物,这没什么可丢份儿的。”

    李奎勇也笑了:“我本来也想请那位高人看看我的前世,就算是动物也该有点儿区别吧?老虎和耗子都是动物,可是这两类动物能比么?一个是国家一类保护动物,一个是除‘四害‘的对象。后来我还是没敢让人家看,为什么?主要是心里没底,万一我被认出上一世是只耗子,而且还是被耗子药药死的,我可真没有勇气再活下去了,这太让人绝望了。”

    钟跃民没有说话,他是个现实主义者,既不关心前世也不在乎来生,管他什么轮回。

    李奎勇又咳嗽了一阵继续说:“当然,这都是玩笑话,我问过那个信佛的朋友,人能不能停止轮回?我觉得不管下辈子是人还是动物,我都他妈的烦了,我什么都不想当,最好让我永不投生。他说除非你修行达到极高的境界,那时你可以进入极乐世界,只有到了这个层次才能停止轮回,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我听了他的回答顿时感到灰溜溜的,心里很不痛快。你想啊,就这么没完没了地轮回下去,哪辈子是头啊?人这一辈子真是很没意思,要说人为什么活着,每个人都能说出一大堆理由。要我说,人活着就是为了生存,没有别的目的,既然来到这个世界上,你就得想法活下去,就得拼命挣钱养活自己,要是有了孩子你还得把孩子养大,孩子大了你也老了,离死也就不远了,这辈子就这么过去了,要说有什么意义?我看狗屁意义也没有。”

    钟跃民笑了:“你这个结论倒是很直截了当,其实很多事情原本就是这么简单,不过是人为地被复杂化了,作为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他既没有选择的可能也没有目的。”

    李奎勇向钟跃民伸出手:“给我一支烟。”

    “哥们儿,这不太好吧?抽烟会使你的病加重,你还是忍着点儿吧。”

    “已经是这样了,多抽一支烟和少抽一支烟没有什么区别,破罐破摔吧。”

    “这倒也是,身子都掉井里了,耳朵还挂得住?这会儿你就是想抽白面儿,我也不能拒绝你。”钟跃民替他把香烟点燃。

    李奎勇深深吸了一口烟:“好几天没抽烟了,我媳妇把烟都藏起来了,好象我戒烟病就能好似的,还是你够意思,能理解一个要死的人的心思,和你聊天我很轻松。跃民,当我知道自己得了不治之症的时候,你猜我是什么心情?”

    “大概是挺高兴,因为你活得太累了,活得不耐烦了,想一劳永逸地休息了,是不是?”

    李奎勇兴奋地给了钟跃民一拳:“太对了,还是你理解我,你小子是挺聪明的。说真的,当时我是挺高兴,就象小时候盼到过年似的,我是觉得活得太累,不光是累,还没有盼头,我记得插队时干累活儿,最累的时候就盼着收工,因为收工后你可以在井台上洗个澡,整整一个晚上的时间都供你支配,这是每一天中最轻松的时刻,这就是最具体的盼头,要是没有这个盼头你可能支撑不到收工就趴下了。可是就整个人生来说,我却找不到盼头,无论我怎样挣扎也改变不了现状,这就是命啊。我有时就盯着我儿子,一盯能盯一个小时,我就琢磨,我把这小子带到这个世界上来也许是个错误,这小子随我,从小就不爱学习,一看书就犯困,可打架却有些天份,你看我现在什么德行,他将来就是什么德行,差不了太多。你别指望他将来能考上大学,找份体面的工作,没戏,他也就是个干糙活儿的料,能混口饭吃就不错了。将来的社会竞争会更激烈,象这种头脑简单的愣头青还不是得受一辈子穷?等到年纪大了,该找个媳妇了,到那时这小子就该步他爹的后尘了,又没文化又穷,好人家的女孩儿谁会跟他?只能找个又丑又傻的媳妇凑合着,要是生了孩子,他还得拼命挣钱养活孩子,到头来和我这辈子一样,一辈子穷困潦倒,让人看不起。我越想越灰啊,没盼头的日子真的很没意思,现在好了,我这辈子终于熬出头了,世界上再操蛋的事也总得有个完,跃民,我真累了,该走啦。”

    钟跃民久久地沉默着,他觉得李奎勇今天显得话格外多,这似乎是一种回光返照,在意识到生命即将终结的时候,他对人生有了某种感悟。

    李奎勇又点燃一支烟,继续说道:“前些日子我看过一本书,是个遭遇车祸的人被抢救过来后写的,当他被送进医院抢救室时,心脏已经停止了跳动,他回忆当时的情景时说,他感到浑身暖洋洋的,全身都处于一种松弛状态,舒服极了,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变得很轻,渐渐地漂浮起来,一直漂到天花板上,他从天花板向下望去,只见医务人员仍在拼命地给他做人工呼吸,他的遗体静静地躺在床上,家属们在一边哭喊着这时他才明白,此时在天花板上的他是一个已经脱离了肉体,能四处飘荡的灵魂这个人最后又被抢救过来,他大概是属于阳寿未尽的那种人,不然咱们这些活着的人永远也不会知道死亡的感受,跃民,你看书比我多,这种事你听说吗?”

    钟跃民点点头说:“我也看过这方面的书,据说美国有个科学家想验证一下人是否有灵魂,如果有,灵魂是不是物质的。他搞了一个实验,把一个濒临死亡的人放在一架特制的、极精密的电子秤上,当那个人咽气的一刹那,他发现这个人的体重突然减少了零点几克,这个科学家得出结论,他认为人的灵魂是物质的,因为它有重量。当然,至于人是否真有灵魂,目前人类所掌握的科学手段还不足以验证,因此也不能得出结论。”

    李奎勇突然脸色惨白,大汗淋漓,他痛苦地捂住胸口,呼吸显得很急促。钟跃民急忙扶住他问道:“奎勇,你是不是很疼?”

    “是啊,浑身都在疼,疼得有些受不了,得了癌症真是件很痛苦的事,我真不希望再拖下去了,还是早点儿了结好。跃民,我想求你一件事,你得答应我。”

    钟跃民摇摇头:“在你没说出具体要求之前,我恐怕什么也不能答应你。”

    “事情不大,你也做得到,给我找点儿安眠药,行吗?”

    “奎勇,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我帮不了你,你的要求使我为难,你总不能为了自己要飞到天花板上,就让我去坐牢,顶个杀人犯的恶名,这太不公平了。”

    李奎勇长叹一声:“我就知道你不会帮我,你这小子,真他妈的不够意思。”

    “除了这个要求,别的我都能答应你,我可以为你母亲养老送终,也可以尽我的能力帮助你的老婆孩子。”

    李奎勇摇摇头:“朋友只可救急,但救不了穷,我走以后,奎元就是长子了,他应该承担起责任。跃民,今天我找你来,就是想和你告个别,既然朋友一场,总要有始有终,现在我有点儿累了,你走吧,不要再来了,我走后奎元会通知你,再见吧,哥们儿,要是有缘,咱们下辈子还做朋友。”

    钟跃民神色黯然地拥抱了李奎勇:“奎勇,再见!”他站起来向门口走去,他知道如果再不走,就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悲伤。

    “跃民”

    钟跃民停住脚步,但他没有回头。

    “我走的时候,会在天花板上等你,你看不见我,可我能看见你,你朝我招招手,我才会放心地走,那是咱们最后的告别”

    钟跃民没有回头,他低声回答:“我知道了”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周晓白给钟跃民打来电话,说有人送了她两张音乐会的票,是柏林爱乐交响乐团来访华演出的贝多芬的第九交响乐,指挥大师祖宾-梅塔担任客座指挥。

    周晓白问钟跃民有没有兴趣听听。

    钟跃民当然有兴趣,柏林爱乐可是世界一流的交响乐团,更何况还是大名鼎鼎的祖宾-梅塔担任指挥。

    周晓白的父亲周镇南于八十年代中期以大军区正职的职务离休,他的家搬进了干休所的一座二层的小楼。周家的子女大都在外地工作,只有最小的女儿周晓白在北京工作。在周家众多的子女中,周镇南最宠爱的还是小女儿周晓白。他在位的时候动用职权把周晓白从野战军调入北京的总部医院,对此,周镇南毫不隐讳∶老子年纪大了,调回个子女照顾一下又怎么啦?谁爱说闲话就说去,老子听不见。看来周晓白被提升为大校副院长,这里面也有周镇南操作的结果。别看他已经离休,没有了权力,但他在军队的余威尚在,他的老部下遍布全军,老头子说句话还是有一定份量的。

    周晓白的两个哥哥都是六十年代中期从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毕业的,一直在军队服役,如今都已官拜少将,成了某军事部门的负责人。这似乎是个惯例,象周镇南这类五五年授衔的中将,子女中出现几个将军也是正常的,周晓白出身于这样典型的军人世家,父亲是中将,哥哥们是少将,她这个最小的女儿军衔也最低,肩章上是两杠四星的大校军衔。

    这些日子,周晓白的二哥周淮海在北京开会,他便带着秘书和警卫员住回父母家。钟跃民如约来找周晓白时,正遇见要出门开会的周淮海,他是个英俊的中年人,长得和周晓白很相象,眼睛很大,双眼皮,肤色白皙,显得有些文弱。他穿着一身毛料将官军服,肩章上佩着金灿灿的将星,正要往”沃尔沃”轿车里钻,看见钟跃民走进院子便直起身子问道:“你找谁?”

    钟跃民客气地向他点点头说:“我找周晓白。”

    周淮海上下审视着钟跃民问道:“你是哪个单位的,找她有什么事吗?”

    钟跃民有点儿烦了,这个人什么毛病,上来就查户口,有什么事,难道没事就不能来吗?他故意回答:“我没有单位,是个体户,今天我有点儿时间,来找周晓白聊聊。”

    周淮海其实没有无礼的意思,他不过是当领导干部时间长了,养成了首长的习惯,话一出口就不自觉地带有居高临下的口吻。但钟跃民的回答也很牛气,看他的意思,是他今天好不容易抽出点儿时间,来找周副院长聊聊,他以为自己是谁,组织部长?这是什么话,晓白从哪里认识这么个个体户,周淮海真有些生气了,他不屑和这种人一般见识,便沉下脸道:“周晓白不在家。”言外之意是希望钟跃民马上走。

    钟跃民却不识相:“不对吧?她说好了等我,怎么能言而无信呢,看来只有两种可能,或是周晓白缺乏诚信,或是你没说实话。”

    周淮海的秘书正把手挡在汽车门框上,防止首长碰了头,他一听钟跃民的话便恼了,连忙喝道:“嗨,你怎么和首长说话呢?”

    钟跃民不卑不亢地回答:“我是个老百姓,又不归你们首长管,再说了,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首长,您别笑话,我们老百姓不认识你们肩牌儿上是什么,我有个表弟刚从军校毕业,他肩牌儿上也是一颗星,我记得他说过,凡是挂一颗星的都是少尉,也就是排长,排长能算首长吗?”

    周晓白这时站在二楼的露台上正饶有兴味地听钟跃民胡诌,她早看见钟跃民走进院子,还没来得及招呼他,就见钟跃民已经和二哥冲突起来,她索性不说话看起了热闹,钟跃民可是很久没耍贫嘴了,这家伙一旦来了情绪往往是妙语连珠,气死活人不偿命。周晓白就喜欢听他胡诌,别管心里有多烦,一听钟跃民胡侃,心里的烦恼马上就烟消云散,当她听到钟跃民故意把少将当成少尉时,周晓白忍不住在露台上放声大笑起来。

    正待发作的周淮海和秘书见露台上的周晓白乐得前仰后合,心中便疑惑起来,周淮海问道∶”晓白,你傻笑什么,这是谁呀?”

    周晓白捂着肚子笑道:“二哥,你赶快走吧,再不走,你连少尉都当不上了,也许就是列兵了,哎哟,钟跃民呀,你可乐死我了,我的肚子”

    周淮海和秘书苦笑着钻进汽车开走了。

    钟跃民走进客厅抱怨道:“侯门深似海呀,一个个体户要见周副院长怎么这样难呢,那个少将是你二哥,他打过仗没有?”

    “好象没打过,他是搞技术的出身。”周晓白忙着给他沏茶。

    钟跃民说起了风凉话:“在我眼里,只有五五年那批将军才是货真价实的,那是打出来的,哼,现在什么少将?跟黄酱差不多。”

    “行啦,你嘴上积德吧,再说下去,你的损话就全来了,我替你说吧,我爸是‘钟匠‘,我哥是‘黄酱‘,我是‘两毛四‘,行了吧?”

    钟跃民气儿正不顺,张嘴便教训起人来:“晓白,你这个大校差不多就算了,别再让你爸走门路晋将了,要是象你这种连枪都没怎么摸过的女将军再多几个,咱们军队的脸往哪儿放呀?再说了,就算是将军世家,也不能一窝一窝的出将军,我看你们家快成‘酱缸‘了,‘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当将军可不能靠遗传基因,你是医生,就老老实实当好你的医生,非去当什么副院长,还真事儿似的挂个大校的牌子,起什么哄呀?”

    周晓白被气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她憋了好一会儿才还嘴道:“钟跃民,你这混帐东西,嘴还这么损?我二哥得罪了你,我又没得罪你,你怎么就会欺负我?这辈子碰上你算我倒霉,年轻时你就欺负我,这半辈子都过去了,你还欺负我?哼,除了你,还没人敢跟我这么说话。我忘了是谁说过,宁可被挂在悬崖上,也别挂在钟跃民的舌头上,那可了不得,绝对是场灾难。”

    钟跃民又想起了周淮海,嘴上便越发恶毒起来:“你二哥倒是挺气宇轩昂,尤其是让那身将官服一打扮,就象个金丝雀,漂漂亮亮的,他该去指挥仪仗队,那才体现中国军人的风貌呢,外国元首一看,以为中国几百万军人都是这种飘逸俊秀的小白脸儿,能不能打仗单说,至少是一支英俊漂亮的军队,漂亮得让敌人都舍不得打你。”

    周晓白讨饶道:“行了,行了,你饶了我们一家吧,我替我哥向你道歉,你嘴下积德吧。”

    钟跃民觉得自己已经说痛快了,便住了嘴。

    周晓白叹了口气道:“其实,你要是不转业,现在也该是大校了,咱们这些老朋友里,只有你最适合当职业军人,如果再有几场战争,你还真能成为将军,你有这个潜质。你呀,真是太可惜了,无论如何,一个本来有希望成为将军建功立业的人,现在却成了小老板,这真是浪费人才。”

    钟跃民最不爱听这种话,他反驳道:“这是俗人的想法,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可不是为了建功立业。首先他是不得不来,因为他没有选择的权利。既然来了,那就要选择一种自己喜欢的生活方式,快乐地度过一生。如果你二哥认为当官快乐,那是他自己的事,但谁也没有权利要求别人认同自己的价值观。”

    周晓白自知不是对手,便息事宁人地说:“我是俗人,行了吧?你这个小老板已经训了我这个副院长半天了,总该歇歇嘴了。”

    “晓白,你不要净往脸上贴金,谁说你是俗人了?你有这么好吗,我看你象个专制者,万幸的是现在权力还小点儿,只是个副院长,要是你当了总后卫生部部长,那还有别人的活路吗?”钟跃民刻薄地挖苦道。

    周晓白气得端起水杯要泼钟跃民:“你还有完没完了”

    “跃民,你来了。”袁军从书房里走出来向钟跃民打招呼。钟跃民随袁军走进书房,见书房里摆着一个很大的沙盘,上面摆放着一些坦克和火炮模型,钟跃民笑道:“倒底是当副师长的人了,在家里还玩沙盘作业。”

    袁军显得有些疲惫,他用手指轻轻揉着太阳穴说:“要下部队了,得熟悉一下业务,当年在装甲兵指挥学院我的成绩还算不错,后来调到总部工作,我觉得专业用不上了,也就慢慢荒疏了,这两天我在临阵磨枪,不然到了部队非招人笑话不可。”

    周晓白说:“你早干吗去了?这么多年在总部就是混日子,别的本事没学会,就是吃饭喝酒的水平见长,都是让下面部队给惯的。”

    钟跃民仔细看着沙盘问:“这是装甲集群师进攻的队型?看着满象那么回事嘛。”

    袁军笑道:“玩坦克战术你可是外行,最好不要发表评论。”

    钟跃民象玩玩具一样摆弄着沙盘上的坦克模型道:“咱们来一场不对称的红蓝军对抗演习怎么样?”

    “好啊,你说怎么玩?”

    “你为红军,是一个齐装满员的甲种坦克师。我为蓝军,是一个特种侦察大队,我率先攻击,你认为我首选的攻击点应该在红军什么位置上?”

    袁军不屑地笑笑:“小儿科嘛,这还用问?特种部队擅长偷袭,他的攻击点应该选在我的指挥系统,通讯和信息处理系统等要命的地方。”

    钟跃民说:“我费那个劲干什么?找个管道工把你们驻地附近的自来水管道弄开,把巴豆水灌进去,顶多是费几百公斤巴豆,剩下的事就是看热闹了,一个师的人在同一天一起拉肚子肯定是非常壮观的景象,要是我高兴,再把你们驻地的污水管道堵死,让粪便从厕所里漾出来,不出一天,这个坦克师就成了臭哄哄的大粪场”

    袁军想了想承认道:“这倒是个歪招儿,你这个人总能想出点儿歪门邪道来。”

    周晓白已经换上了一套蓝色的毛料裙装,一副白领职业妇女的装束,她走进客厅说:“恶心死了,这是钟跃民式的特种战,只有他才想得出这种歪招儿。”

    袁军认真地说:“你可别小看了这个主意,这是真正的智慧,关键在于思路的灵活多变,不以固定的思维去考虑问题。”

    周晓白笑道:“这里有个规律,凡是从小安份守己的好孩子,打死他也想不出这么多歪招儿来,反之,能想出这种歪招儿来的人,小时候肯定是个狗都嫌的孩子。”

    袁军表示同意:“没错,钟跃民小时候的确不是个好孩子,我可以证明。”

    周晓白催促道:“跃民,别侃了,咱们该走了,音乐厅有规定,迟到者必须等到幕间休息才能进去,咱们可别晚了。”

    钟跃民不好意思地对袁军说:“你也和我们一起去吧,不然多不礼貌。”

    袁军摆摆手笑道:“音乐厅是你们这些情趣高雅的人去的地方,我可不敢到那儿去充数,晓白说过,对于高雅音乐,不怕你不懂,就怕你明明不懂还要装模做样,自命风雅,你们去吧,我这个人品味太低,不喜欢交响乐。”

    周晓白亲昵地挖苦道:“我们袁军就这点好,绝对是有自知之明。”

    钟跃民和周晓白走进剧场的时候,灯光正好暗了下来,紫红色的丝绒大幕徐徐拉开,指挥大师祖宾-梅塔身穿传统的黑色燕尾服,背对着观众举起了指挥棒,钟跃民和周晓白在黑暗中不停向人道歉,摸索着找到自己的座位。他们刚刚坐稳,舞台上的灯光骤然发出一片光明,祖宾-梅塔银色的指挥棒在灯光下划出一道闪电,笫一乐章开始了,引子在震音背景的衬托下展开

    周晓白在钟跃民耳边轻声道:“来得真是时候,仿佛有神示,祖宾-梅塔就象是在等咱们。”

    钟跃民把手指放在嘴唇上轻声嘘了一下,他全神贯注地投入到展开的笫一乐章之中,这时笫一主题已经出现,他感到贝多芬那逝去一百多年的灵魂在今夜又回到了人间,那傲岸不屈的气概表现出不畏强暴的性格,这真是个极有个性的男人。随着笫一主题的展开,一股雄性的气息扑面而来,钟跃民瞬时感到血液在周身激荡,激情在黑暗中迸发

    钟跃民合上眼睛,仿佛已经睡去,在这个世界上,何谓光明,何谓黑暗?人人都认为自己在寻找光明,以为自己找到的就是光明,这才使这个世界复杂起来,这是人性使然,人性将这个世界对立起来,这个世界才有了光明与黑暗,善良与邪恶,对于这种种对立的事物,究竟谁才具有评判权呢?罗曼-罗兰曾做出这样的判断:“要是一个人,听了器乐美妙的和弦,或是听了温柔的歌声,而不知道欣赏,不知道感动,不会从头到脚地震颤,不会心旷神怡,不会超脱自我,那么这个人的心是不正的,丑恶的,堕落的。”

    钟跃民冷冷地笑了,罗曼-罗兰先生,此言差矣。一个邪恶的人也可能被音乐所感动。历史曾留下这样一个瞬间,当纳粹军队占领华沙时,一个温文尔雅的德国军官下令处决了一批波兰市民,当行刑队的枪声响过之后,这位军官在尸体堆旁弹奏起钢琴,弹奏的竟是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据目击者说,这位军官的演奏水平极为专业,对乐曲的理解非常深刻,以一种柔情蜜意的处理手法细腻地表现了贝多芬的情感,如梦如幻的钢琴曲在华沙的街道上回荡,而受害者的鲜血已经汇成了一条红色的小溪

    在这个世界上,何谓善?何谓恶?不同的种族和意识形态由于立场和角度的不同,导致了结论的大相径庭,在这个多元的世界上,存在着多元的真理,当真理与真理发生冲突时,人类便不可避免地陷入惶惑,不同的理念和立场在冲撞,在对抗,导致了仇恨,流血和战争

    感慨中,乐队已经展开了笫三乐章,双主题变奏曲,如歌的缓板,音乐中充满了沉思、梦幻与期望。严峻的号角声突然响起,惊醒了人们的美梦,音乐中出现了分外哀伤的叹息,旋律变得如泣如诉,忧郁伤感

    贝多芬的思想是深邃的,又是简约的。他用音乐的语言告诉人类∶只有当所有的人都成为兄弟的时候,人类才可能获得幸福。笫四乐章那巨浪冲击式的急板一下子抓住了钟跃民的心,引起他无穷的遐想

    这个世界上尽管有太多的,不尽人意的事情,但人类理性的思维和科学的批判精神,象黑暗中的闪电划破夜空,以其巨大的穿透力,穿越历史的尘埃,最终将人类载往理想的彼岸,那将是个何等辉煌的彼岸,到处是生气勃勃的灵性,充满创造力的无涯空间,奔腾驰骋的激情,轰轰烈烈的生命意志和令人倾慕的人格力量,所有的人类象兄弟一样生活在一起,消除了种族的偏见,消除了仇恨,没有了思想的桎梏,只有心灵的自由勃发和个性的恣肆张扬,那该是一个值得我们千秋万代仰视的理想境界人不能过一种没有希望的生活,而整个人类又何尝不是这样?

    全曲的高潮即将来临,男中音领唱,男女声四重唱与交响合唱的形式多次变奏,交替出现,最后阵容强大的合唱队骤然爆发出巨大的声浪,气势磅礴,热情昂扬地合唱出欢乐颂的主题∶

    拥抱起来,亿万人民,

    大家相亲又相爱

    整个终曲辉煌壮丽,交响乐队与欢腾激越的大合唱汇成了汹涌澎湃的洪流,喻示着欢乐的人群在理想的天国里,尽情高歌着人生的欢乐与美好,一切黑暗和丑恶都将在这里被淹没

    钟跃民被强烈地震撼着,他觉得自己的心脏猛然迸裂开来,一股滚烫的液体喷涌而出,在这一瞬间,他看见周晓白也在用纸巾擦拭着眼泪

    深夜,钟跃民被急促的电话铃声惊醒,他惊坐起来呆呆地盯着电话机,霎时出了一身冷汗,深夜的电话铃声似乎预示着某种不祥之兆,是谁这么晚打来的电话?钟跃民抓起电话:“我是钟跃民,请讲话。”

    “钟大哥,我是李奎勇的弟弟李奎元,对不起,这么晚了还来打扰你”钟跃民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是不是你哥的事情,他怎么样了?你简单点儿说。”

    李奎元抽泣起来:“我哥他刚刚去世,现在我们全家都在医院里,我哥嘱咐过,他走以后马上通知你。”

    “知道了,我马上去。”钟跃民挂上电话,开始穿衣服。

    高也被惊醒了,她惊慌地连声问道:“跃民,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李奎勇病故了,现在在医院里,我得去看看。”

    “我跟你一起去。”

    “不用了,你睡吧。”

    钟跃民赶到医院抢救室的时候,医务人员正在撤除吊瓶和监护设备,李奎勇的遗体还躺在抢救台上,他的几个弟弟妹妹正在哭着给他擦洗身子、换衣服,他们显得格外悲痛。

    李奎元告诉钟跃民,他哥哥是一个小时之前在家里进入弥留状态的,由于李奎勇生病以后坚持不肯进医院治疗,弟弟妹妹们谁也不敢违背他的决定,因为谁要是提出去医院就得挨骂,只好轮流请假护理这个大哥,只有等他进入弥留状态时才敢叫救护车把他送进医院抢救。

    钟跃民走到李奎勇身边,望着他已无生气的脸,久久注视着,他想起不久和李奎勇有关灵魂的那段对话,感到心中一片茫然,他想对死者家属说点儿什么安慰的话,却觉得嗓子被哽住了,他张了张嘴,结果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他缓缓地抬起头来,两眼注视着天花板,李奎勇生前的那句话在他耳边响起:“我走的时候,会在天花板上等你,你看不见我,可我能看见你,你朝我招招手,我才会放心地走”

    钟跃民知道,此时李奎勇的灵魂正在默默地注视着他,等待着和他告别,他艰难地扬起左手,只说了句:“奎勇,你走好,钟跃民和你告别了”

    话没说完,他已经泪流满面了,冥冥中他似乎听到一声深深的叹息,他知道,李奎勇的灵魂永远地逝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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