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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突现转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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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妥郑玉蓉的工作,接下来就是筹划费局长保健钓鱼的事了。

    卓小梅特意打了小许电话,告诉他离城十五公里的红木村是个保健钓鱼的好地方。小许忙跑去请示费局长。怕费局长多心,避而不提卓小梅,只说是一位远房亲戚住在乡下,那里山清水秀,不去钓一回鱼,实在遗憾。费局长立即来了精神,说星期天正好没事。小许于是回了卓小梅的话,商定到时分开行动,卓小梅先走,他和费局长后到。卓小梅知道费局长自己有车,却还是问了要不要给费局长找车。小许说费局长从不坐人家的车外出钓鱼,每次都用自己的车,既方便又不会造成不必要的影响。

    确定好了行动计划,卓小梅召集园务会成员,通报了准备陪费局长去乡下保健钓鱼的事。机关幼儿园平时只顾埋头抓内部管理,很少去外面活动,如今正处在特殊时期,大家也没有异议,觉得应该密切联系领导一回。

    统一认识之后,卓小梅觉得除了自己,还得带上一个人,有什么要开支,多一个经手人也好。有人提名会计董春燕,她就是管钱的。董春燕说还是苏雪仪去为好,她一直跟卓小梅在跑改制的事。苏雪仪给卓小梅出了个主意:“我看让于清萍去吧,她人漂亮,逗人喜欢。”卓小梅说:“你不是要于清萍去搞美人计吧?”苏雪仪说:“漂亮也是资源嘛,园里有这样的资源,怎么不利用起来呢?”卓小梅说:“那就听你的,你这就去把于清萍给我叫来。”又吩咐董春燕到银行取些钱回来,到时好开支。

    园务会刚散,于清萍就进了园长办公室,说:“领导有何指示?”卓小梅说:“你少一口一个领导,幼儿园里没有领导,都是卖苦力的。”然后说了说园务会的决定。于清萍说:“真对不起领导,我星期天有事。”卓小梅说:“在目前这种情况下,还有什么比园里的生死存亡更大的事?”于清萍说:“园里的生死存亡主要是你们领导的事,我小职员一个,爱莫能助。”卓小梅说:“你别给我来这一套。你说到底是什么事?”于清萍说:“有几个朋友约了几次了,说好这个星期天一起打麻将。”

    卓小梅忍俊不禁了,说:“你开什么国际玩笑?”于清萍说:“我可不是开国际玩笑,园里一个月才给七八百元的薪水,不搞点第二职业,怎么养家糊口?”卓小梅说:“我不反对你搞第二职业,可现在第一职业都要保不住了,你还是先考虑考虑第一职业的事吧。”于萍清叹道:“有什么办法呢,为了领导的尊严和第一职业,我也只得暂时放放第二职业。”

    于清萍走后,卓小梅拿起电话联系上郑玉蓉,把去红木村的具体时间通报给了她。

    一切安排妥当,卓小梅这才松了一口气。下班时间快到了,也就从椅子上站起来,准备走人。到了门口,伸手要去关灯,身后的电话铃声响了。谁会这个时候来电话呢?幼儿园跟外界联系不多,平时难得有几个电话。卓小梅只得踱回去,将话筒拿到手上。

    是宁蓓蓓的声音。卓小梅是个明白人,清楚她要说什么,却故意说道:“不是催我给人吧?”宁蓓蓓说:“我园里又不缺老师,我催你干啥?”卓小梅说:“那是向我汇报思想喽?”宁蓓蓓说:“你是老班长嘛,不向老班长汇报思想,向谁汇报去?”

    闲扯了两句,宁蓓蓓果然将话题绕到了罗家豪身上,说:“那天罗老板在什么地方追上你的?”卓小梅装聋卖傻,说:“那天是哪天?罗老板是谁?”宁蓓蓓说:“你别回避嘛,我又不跟你抢姓罗的。”卓小梅说:“你是说我上你园里去的那天吧?当时我一出门就上了的士,也没见谁从后面追上来呀。”宁蓓蓓说:“你骗得了天,骗得了地,可你骗得了我么?”卓小梅说:“你顾了私人探子在后面跟踪我了?”宁蓓蓓说:“要什么探子?我不用猜,也知道你出门后会等着罗家豪的,要不他也不会那么心不在焉,话没说上两句就急着走人,平时他可不是这个样子。”

    女人的第六感觉真灵。卓小梅说:“你别只敲我,那天我就看出来了,你对罗家豪情有独钟。”宁蓓蓓说:“我和你都十多年的老同学了,他是你的,我怎么会横刀夺爱呢?”卓小梅说:“你别瞎说,我跟他只是一般同学。你爽快点吧,有什么当着罗家豪不好开口的,只管直说,我如实转告给他。”宁蓓蓓说:“老班长啊,你真逗。罗家豪是哪根葱?他不就有两个钱吗?如今有钱的男人不多的是,谁稀罕了?”

    这话让卓小梅有些不舒服,说:“我看他不仅仅有钱吧,好像跟别的男人不尽相同,还是有些品位的。”宁蓓蓓在那边哈哈大笑了,说:“看你急的,你也太维护罗家豪了。刚才还说跟他只是一般同学,这下不打自招了吧?”

    卓小梅这才知道上了宁蓓蓓的当,说:“你真不要脸。”宁蓓蓓又笑,笑够了,才说:“别说姓罗的了,把电话费花到他们臭男人身上,不值得。”随即又说:“星期天我请你客,喝两杯。”卓小梅说:“你过去好像不喝酒吧?现在长进了?”宁蓓蓓说:“又没哪个文件上写着只男人可以喝酒,我们女人不能喝。”

    卓小梅知道宁蓓蓓过去最恨的就是男人喝酒。她丈夫是机关干部,手中有些小权,天天有人请喝,每喝必醉。卓小梅不止一次两次听宁蓓蓓骂她丈夫是醉鬼,总有一天要栽倒在酒杯里的。现在宁蓓蓓也端起了酒杯,莫非是要报复她的丈夫?卓小梅开玩笑道:“是不是先生收了你这个徒弟?”宁蓓蓓说:“我跟他分手了。”卓小梅说:“如今时兴的是分手不分居,分居不分床,你在赶时髦吧。”宁蓓蓓说:“我才没那么浪漫哩。记住了,星期天咱们好好聚一聚,我拿最好的咖啡和红葡萄酒招待你。”卓小梅说:“改期吧,星期天我已有安排了。”宁蓓蓓说:“是不是跟罗家豪约好了?”卓小梅说:“去你的!老念念不忘罗家豪。”宁蓓蓓说:“那下周再约吧。”

    放下电话,卓小梅在桌前痴一阵子,无声笑笑,这才出了办公室。

    第二天卓小梅抽空将兵兵送到他奶奶家,请老人家照看两天。兵兵见了奶奶,却是一脸的茫然,仍然对着卓小梅奶奶奶奶地喊,弄得两位大人都不舒服。这大概也是半年多来卓小梅不太送兵兵去他奶奶家的原因。

    第三天便是星期天。一大早卓小梅和于清萍就拿着头天准备的鱼竿,出了幼儿园。在街边随便吃点东西,便钻进出租车,直奔城外。半个小时的样子就到了红木村,老远就看见郑玉蓉站在路边,仰了头眺望着。

    下车见过面,又将于清萍介绍给郑玉蓉,卓小梅的手机来了短信,一看是小许发来的,说他们快到了。关掉手机,卓小梅对郑玉蓉说:“还有两位领导。”话没落音,费局长的三菱车飙了过来。钻出车子,费局长一见从天而降的卓小梅,以为是自己花了眼,张开一嘴的黑牙问小许:“你说的远房亲戚就是她?”

    听这口气,肯定是小许没给费局长兜底。不过卓小梅早已跟小许交代过,还说过今天接待他们的是姓郑的养鱼专业户。现在小许见卓小梅身旁站着一位陌生姑娘,估计是郑家女儿了,便对费局长说:“我的远房亲戚就是卓园长旁边的小故娘,您叫小郑好了。”

    郑玉蓉有些茫然,不知什么时候突然冒出这么一个远房亲戚来。卓小梅反过手去,扯了扯她衣襟,郑玉蓉立即反应过来,对费局长笑笑,说:“是呀是呀,我是他的表妹。”

    费局长瞧一眼郑玉蓉,又看看卓小梅和于清萍,问小许:“那她们两位怎么也到这里来了?”小许说:“这是她俩的事,我可就不得而知了。”卓小梅说:“费局长您也真是的,您来得红木村,我和于老师就来不得?玉蓉是许科长的表妹,同时也是我的亲戚嘛。天下穷人是一家,说不定五百年前,我和您的祖宗还是一个锅子里吃饭的呢。”

    于清萍也不失时机地瞟一眼费局长,说:“今天是星期天,乡下山清水秀,卓园长叫我陪她到这里来钓钓鱼,呼吸些新鲜空气,放松放松,可以解除疲劳,回去好有充沛的精力投入幼教工作嘛。”回头又说卓小梅:“卓园长你放心好了,费局长可是我们机关幼儿园的垂直领导,肯定会支持我们工作的。”

    费局长还看不出这是小许和卓小梅她们打的联手?可两位女人在耳边莺歌燕语一番,耳根早都软了,也不便说什么,在她们簇拥下,去了郑家。

    这是乡下常见的板装屋子。板壁漆了桐油,方格窗户上嵌的是玻璃,里里外外打扫得整洁干净,显出主人的能干和勤奋。几个人落座后,郑玉蓉和母亲就端上热茶和自产的柑桔枣子葵瓜子,招待客人,一边说些家常话。

    稍事休息,四个人就在郑父带领下,扛着鱼竿,沿着河岸上了水库。水库不大,两岸山势陡峭,树木茂盛,山风自峡谷深处拂至,树影悠悠。如镜水面碧绿而幽深,静静地泊着数朵白云,原来是深邃的天空投下的倒影。偶有白鹭自水上倏然划过,惊起阵阵涟漪,给这个平静的世界平添几许生趣。

    沿着水库边上的小路走数百米,路旁有一块不方不圆的大青石,临水而栖,足有机关里的办公室那般大小。郑父停下步子,指着青石,说这石头叫乌龟石,是个垂钓的好地方。几个人都说还真有点像乌龟。便上了大青石,各自坐下来,忙着发线上饵,做下钓准备。

    郑父说他还要到水库里面去看看网箱,等会儿再来作陪,离石而去。

    卓小梅和于清萍是第一次钓鱼,有些不得要领,还是小许帮忙,给他们上好鱼饵,将钓线投入水中。费局长见状,说:“你们这个水平,今天还想钓得到鱼?”

    于清萍就坐在费局长身旁,将话头接过去,说:“我们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嘛。”费局长说:“姜太公跟你们不同,他的鱼钩是直的。”于清萍笑起来,说:“这我就不懂了,直钩子怎么钓鱼?”

    于清萍一张嘴,卓小梅就知道她要说什么,也插话道:“说不定有些鱼,还只有直钩子才钓得着呢。”于清萍说:“我知道了,费局长的钩子肯定也是直的。”

    小许究竟年轻,一时没明白两位女人话中的意思,说:“是吗?费局长您的钩子真是直的?”费局长忍住笑,说:“你以为她们两个是什么好东西?她们在说黄话。下次我让扫打办专门上幼儿园去扫她们的黄,打她们的非。”

    小许终于明白过来,脸上红了红,说:“卓园长你们好痞的。”于清萍说:“您这才知道卓园长痞?您没怎么去幼儿园,卓园长在我们女人窝里说的那些话,那才形象生动呢。”卓小梅说:“许科长您别听于老师瞎说。刚才您也听见了,她说什么来着?说费局长是机关幼儿园的垂直领导。你知道垂直领导是什么领导吗?就是垂着直钩钓鱼的领导。”于清萍说:“许科长您听我说过这样的话吗?我可没敢在领导前面如此放肆。”

    费局长直乐,一手握牢钓竿,一手抚抚半秃的小背头,笑道:“还不放肆?我看今天你们哪是来钓鱼的,是来唱双簧的。”

    嘴上快活着,半个上午不觉得就过去了。醉翁之意不在酒,卓小梅和于清萍的注意力本来就没放在钓竿上,水里的鱼好像也看穿了她们的心事,不上她俩的钩。而费局长毕竟是钓坛老手,说话钓鱼两不误,一口气钓上六七条活蹦乱跳的条子鱼。小许看来也不是新手,表现不俗,小有收获。

    不久郑父回来了,手上提着几只大王八,说是中午招待各位的。费局长说:“钓鱼的人只要有鱼可钓,吃饭无所谓得很。”郑父说:“到了红木村,让领导们挨饿,我们怎么过意得去?”费局长说:“咱们的钓兴正浓,为节约时间,我看就将午饭和晚饭放在一起吃,吃了就回城。”卓小梅于是对郑父说:“那过一阵子再做饭吧。”

    郑父点点头,准备走开。费局长喊住他,要他把自己身边桶里的鱼拿走,好煮了给大家吃。郑父说:“我一个养鱼人,你们到了我家里,还怕没鱼吃?你们辛辛苦苦钓上来的,拿回去让家里人吃吧。”费局长说:“你是养鱼人,我是钓鱼人,家里也没少鱼吃。现钓现煮现吃,才有意思呢。”

    卓小梅知道费局长说的实话,提过他身边的鱼桶,递到郑父手上,又把自己和于清萍之间的空桶挪到费局长旁边。

    郑父走后没几分钟,卓小梅对小许说:“刚才有一事忘跟郑父说了,煮鱼的时候不要放味精,味精虽然是好东西,可吃多了脱发。为确保领导头上青春永驻,是不是麻烦许科长追上郑父,把这个意思说给他?”

    小许望一眼卓小梅,又看看费局长的小背头,说:“还有这样的道理?”费局长说:“卓园长你今天怎么老拿我说事?我头上稀疏一点,你也要借题发挥一番。”卓小梅说:“我这不是为领导好么?”给小许使个眼色,小许似有所悟,下了乌龟石。于清萍掉头瞥一眼小许远去的背影,说:“费局长真是有福之人,您的部下这么心疼您。”费局长说:“这哪里是心疼,分明是捅我的痛处。”

    过了一阵,卓小梅又节外生枝,捂着肚子,对于清萍说:“早上在街边吃的粉条肯定不干净,感觉挺难受的。”于清萍说:“我怎么没什么感觉呢?是昨天夜里秦工程师的工作力度太大了点吧?”费局长终于找到还击卓小梅的武器,说:“这还用说,肯定是姓秦的太威猛了,不顾卓园长的承受能力。”卓小梅说:“你们缺不缺德?拿人家的痛苦取笑。”

    费局长不好再开玩笑了,半信半疑道:“不要紧吧?”于清萍说:“应该不会有生命危险的。”卓小梅夸张地揉着肚子,说:“我去去就来。”几步下了乌龟石。

    卓小梅这是要让美人于清萍单独陪费局长,不然就白叫她来红木村了。

    回到村里,只见郑家人都在忙碌,破鱼的破鱼,洗菜的洗菜,烧腊肉的烧腊肉。小许这里看看,那里瞧瞧,无从下手。见卓小梅进了屋,来到她前面,说:“卓园长你不陪费局长,他不会有意见?”卓小梅放低声音说:“给他留个美人在身边,他还有什么意见?”

    小许也就明白了卓小梅将他支开的意图,说:“卓园长你真会办事。”卓小梅说:“还不是许科长领导有方?”小许说:“我哪有这么高的领导水平?”

    郑玉蓉事也不做了,过来陪卓小梅说话。今天的行动一定会有些效果,卓小梅高兴,真心感谢郑玉蓉一家提供了这么好的机会。郑玉蓉说:“不是卓园长你们看得起,谁会不辞辛苦地跑到这个偏僻的乡下来?”

    卓小梅趁机告诉郑玉蓉,蓓蓓幼儿园已经正式答应聘请她,下周就可以去那里报到。郑玉蓉说:“让卓园长您多操心了。”卓小梅说:“这操什么心?蓓蓓幼儿园的园长是我的同学,你到了那里,只要好好干,她不会亏待你的。我跟你说过的,别看那是私立幼儿园,来势相当不错,用不了多长时间,就会超过机关幼儿园。你不知道,事业单位都在改制,机关幼儿园迟早也会改制卖掉的。”郑玉蓉说:“不会吧?机关幼儿园都是老牌幼儿园了。”卓小梅说:“怎么不会?这是个大趋势。今天我们请费局长来钓鱼,就是为了改制的事。不说这些了,说也说不清,我们上厨房帮你妈做事去。”

    太阳偏西的时候,厨房里快出饭菜了,费局长和于清萍也有说有笑地进了屋。卓小梅说:“两位还记得回来?我担心你们想钓鱼,鱼也想钓你们,把你们钓到水里去了。”费局长说:“我巴不得鱼把于老师钓到水里去,我好英雄救美。”卓小梅说:“费局长您别高看自己,跟您说吧,读幼专时,于老师可是学校的游泳冠军,到了水里,到底是英雄救美,还是美救英雄,那就很难说了。”费局长盯着于清萍俊俏的脸蛋,说:“还有这样的事?下次再上红木村,就来个美救英雄吧。”

    说笑着上了桌。不用说,桌上不是水里的鲜味,就是山上的珍馐,而且不用担心含有激素和农药。大家吃得非常开心,说如今难得吃上这样的放心食品了。郑父还上了米酒,大家都小饮了两杯。费局长因为要亲自开车,不敢贪杯,见好就收。

    饭后准备上路,郑玉蓉提了四包腊鱼赶来,一人递上一包。费局长说:“都饱饱地吃了一顿了,怎么还要你打发呢?还是你们自己留着吃吧。”郑玉蓉说:“出产鱼的地方,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还请不要嫌弃。”费局长说:“这不好嘛,我们又不是来刮地皮的。”郑玉蓉说:“这是老爸在河里打捞上来烘干的,比网箱里养的鱼肉质还好,平时都是留着自己吃。今天四位贵客好不容易下来一趟,没什么表示,给包腊鱼,不成敬意。”

    话说到这个份上,费局长也就不好再坚持。谁知随后赶到的郑父又一人打发了一只大王八,几个人不免又是一番推让。

    这边郑父和费局长正在纠缠,那边卓小梅把郑玉蓉拉到偏僻处,从身上拿出一个红包往她手上塞,说:“这是那次你和你母亲留在我家里的。”郑玉蓉不肯接,一双手忙往身后缩。卓小梅一把抓过她的手,说:“玉蓉你给我拿着,不然我要生气了。”郑玉蓉说:“卓园长您这不是让我为难吗?我爸妈会骂死我的。”卓小梅说:“再怎么的,这个红包我也不能收,不然以后我们还怎么见面?”

    郑玉蓉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稍稍犹豫,卓小梅就将红包塞进她的口袋,迅速掉头回到车旁,低头钻了进去。

    回城的路上,几个人自然很开心,有说有笑。费局长开着车,还说了好几个段子。这些段子也不怎么新鲜了,社会上已盛传多时,但费局长是领导,大家也就装作从没听过的样子,很卖力地笑着。

    笑过,于清萍说:“我没有费局长这么好的口才,不会说段子。但我是搞幼儿教育的,经常教孩子们算数,我出个算术题,看谁先算得出来。”小许说:“于老师你别出得太难,我们的智商可没你高。”于清萍说:“当然不会太难。听好了,六一儿童节快到了,老师给四个表现最优秀的孩子一人奖励了一个汽球,问老师一共奖励了几个汽球?”

    这是什么算术题?三个人不知于清萍何意,都闭着嘴巴不吱声。于清萍说:“这样简单的题目都算不出来?老师一共奖励了四个汽球嘛。”小许说:“有你这样出题的吗?”于清萍说:“这可是我们教科书上的题目。我另外出一个吧。我们今天是四个人,上车前郑父给了我们一人一只王八,问现在车上一共几只王八?”小许说“这还用说,车上一共四只王八嘛。”费局长说:“小许你的算术学得蛮好,车上四个王八,不是四个人,你这是骂谁?”

    几个人都笑起来。

    很快进了城,费局长将卓小梅和于清萍一直送到机关幼儿园门外。提着腊鱼和王八下车后,两人挥挥手,望着费局长的车开走了,才转身进了门。卓小梅说:“清萍,今天若不是你,费局长也不会玩得这么高兴。”于清萍说:“我还没找你算账呢,中午你和小许都走了,将我一个人留在火线上。”卓小梅说:“我不会亏待你的。说说你是怎么将姓费的搞掂的?”于清萍说:“对付这样的男人,小菜一碟嘛。”卓小梅说:“他还算讲精神文明吧?”于清萍说:“他不讲精神文明,还想物质文明一起讲?你放心,我不会丢你的丑的。”

    卓小梅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却还是很高兴。费局长总会有个什么交代的。卓小梅在于清萍背上拍拍,说:“清萍,你是我的好姐妹。”

    几天后,小许给卓小梅打了一个电话,说费局长亲自跑了趟改制办,将原来报送的机关幼儿园的名字撤了下来,换上了市委机关医务中心。也就是说机关幼儿园已被排除在改制范围之外,可以放下心来了,如果没有什么特殊情况的话。

    卓小梅吁了一口气,心想总算没白跑那趟红木村。忙感谢小许,说有空一定请他的客。小许说:“怎么老让卓园长请客呢,下次该我买单了。”卓小梅说:“要上级领导买单,这不显得我卓小梅太不懂味了?”小许说:“我也要懂味嘛,卓园长说过要给我找女朋友的哩。”卓小梅笑道:“这么说来,您买单我就不好阻拦了。”

    要放电话时,卓小梅猛然想起小许刚才话里“特殊情况”几个字,又急忙对着话筒说道:“许科长,这事难道还会有什么特殊情况的吗?”小许沉吟片刻,说:“应该不会有特殊情况的。我也是进局里后有了机关腔,说话习惯带个尾巴,用领导的话说叫做留有余地嘛。”

    卓小梅暗想,但愿小许那是机关腔。

    打完电话,卓小梅回头,发现苏雪仪和曾副园长站在身后,两人脸上都写满笑意。原来卓小梅跟小许说的话,她俩都听到了。苏雪仪说:“卓园长还是你有办法,终于让机关幼儿园免去了这一劫。”曾副园长也说:“这下可好了,只要机关幼儿园不被卖掉,我们手上的饭碗就是铁的,不然我们几十位姐妹到哪里谋生去?”

    卓小梅的情绪自然也挺不错的,却没有她俩高昂,刚才小许顺口说出来的“特殊情况”四个字还梗在心里。不过她没说出自己的担忧,只是说:“这次机关幼儿园当然是逃掉了一劫,可改制是个大趋势,下次能不能逃掉就难说了。”苏雪仪说:“下次是下次,市里三四百家事业单位,改制不是一天两天就改得完的,下次也不知是三年还是五年之后的事了,我们管不了那么长远。”曾副园长附和道:“三五年之后我们还负不负责园里的工作,谁也说不定。只要机关幼儿园不是在我们手上卖掉的,我们就心安理得,管不了那么多了。”苏雪仪说:“可不是么,谁想做这没出息的末代园长?”

    “园长是个什么角色,还末代?”卓小梅笑起来,又提醒两位说:“这次于清萍也是有功劳的,我们可不能忘了她。”苏雪仪说:“是不是发年终奖时多给她几百?”卓小梅说:“钱倒是小事。我有一个想法,先跟你俩通个气,园务会最后来定。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工会杨主席今年已经五十六岁,也该退二线休息了。我的意思是让于清萍来接这个班吧,以后园里有什么事要她出面,也就名正言顺了。”

    两人对让于清萍做工会主席倒没有什么异议,只是担心园里保育员和后勤人员过剩,而能进班上课的老师本来就短缺,再把于清萍也抽出来,不是又少了一个老师?这一点卓小梅早就想到了,说:“这是过去的习惯做法,工会主席也搞什么专职。其实工会主席除了不定期的工会活动,也就是职工加工资或评优评先时到人事部门跑跑手续,再没有别的硬性工作,可以不脱产嘛。我的意思是让于清萍做个兼职主席,同时留在班上继续当老师。”苏雪仪说:“给个虚名,她会同意吗?”卓小梅说:“也不是虚名,课余搞工会工作或到上面跑什么手续,可适当造点补助。”

    两方面都能兼顾,当然是再理想不过的了。可两位又提出来,如果杨主席不肯退二线,那又怎么办呢?卓小梅说:“维都市党政机关里,这个年龄的男性公务员都已离岗休息,他凭什么不肯退二线?何况幼儿园的工会主席又不像机关里的领导,实权跟实惠挂钩,失去位置就意味着失去种种好处。”曾副园长笑道:“与机关当然比不得,但园里的工会主席多少还是有些事可做,有事可做就有办法可想,比如工会搞活动需要开个餐,采购点小纪念品,跑人事局时得给有关科室打点什么的,都可以从中搞点小动作,占点小便宜。”

    曾副园长并没冤枉杨主席,他确实是个这样的角色,园里职工对此也早有微辞,卓小梅身为一园之长更是再清楚不过。这其实也是卓小梅要让杨主席退二线的重要原因之一。她说:“姓杨的工会主席也不是我们这一届园领导任命的,起码做了十来年了吧?有些事情我们也没法追究。但要他退二线休息,市里是有相关的政策依据的,他没什么话可说。今天先说到这里吧,园务会形成决议后,由曾副园长跟他谈,万一谈不通,我再出面。”

    让工会杨主席退下去,于清萍做工会兼职主席的事,三位园长有了初步意见,也就是基本定了下来,开园务会只是走走过场而已,不必赘叙。

    且说职工们听说幼儿园不会改制出卖了,一个个都激动不已,奔走相告。大家那阴沉了几个星期的脸色一下子云开雾散,乾坤朗朗了。有些职工还不太放心,又纷纷跑到园长室来问卓小梅,证实是否确是这么回事。那些正当班的教师和保育员一时离不开教室,就拿着手机给卓小梅打电话,卓小梅亲口作了答复,她们才算放了心。好几天园里都是一派喜气,过节一般。毕竟是牵涉到手中饭碗的大事情,谁能不在乎?

    也是趁着高兴,卓小梅给宁蓓蓓打了电话,想跟她商量郑玉蓉什么时候到她那里去。宁蓓蓓倒很干脆,卓小梅还没来得及说出郑玉蓉的名字,她就主动提出这几天有空,正好跟郑玉蓉见面。

    “不过还有一个条件。”宁蓓蓓补充道。

    卓小梅也不知她要耍什么花招,说:“给你推荐人才,我都没说什么,你倒先提起条件来了。”宁蓓蓓说:“这条件不高,你亲自送郑玉蓉来见我。”卓小梅知道宁蓓蓓有什么话要说,笑道:“我不送她去你那里,让你们见面时学地下工作者,说口令,对暗号?”

    卓小梅当即通知了郑玉蓉。

    第二天郑玉蓉早早就到了机关幼儿园,卓小梅放下别的事情,陪她赶到蓓蓓幼儿园。宁蓓蓓对郑玉蓉的外在条件很满意,又让她弹了几支钢琴曲,跳了两个曲子,还画了幅水彩画,见各方面功底都挺不错,觉得是块做幼师的好料子,转而对卓小梅说:“如果机关幼儿园是你卓大园长自己办的,小郑这样的人才,你大概不会往我这里送了。”

    卓小梅叹口气,说:“有什么办法呢,体制问题嘛。”宁蓓蓓说:“那你干脆辞掉公家的幼儿园,到我这里来,我让贤,你来做这个园长。”卓小梅说:“我可没这个野心。”宁蓓蓓说:“你没这个野心,可有人有这个野心,说早想辞掉我这个园长,把你挖过来。”卓小梅说:“你占着股份,而且蓓蓓幼儿园的名字都是你的大名,谁辞得了你?”

    说着话,三个人进了园长办公室。宁蓓蓓给郑玉蓉定了工资标准,头三个月属于试用期,每月底薪四百五十元,其他补助和各项奖励,根据考核能达到三百多元,共计可拿到七百多元,三个月后视工作能力和专业特长,底薪将增到五百五甚至六百,这样加上附加工资,可拿到八九百的样子。

    在维都市这个经济落后地区,这个待遇已经相当不错了。卓小梅对郑玉蓉说:“宁园长给你开的这个价确实算高的了,就是机关幼儿园里的正式职工,也不见得人人都能达到这个水平。”郑玉蓉自然也很满意,说:“感谢卓园长的举荐!”卓小梅说:“你感谢我干什么?感谢宁园长啊。”郑玉蓉说:“感谢宁园长看得起我。”

    宁蓓蓓看着郑玉蓉,脸色变得有些认真,说:“我看不看得起你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自己今后的工作。工作上去了,待遇只会越来越好,上不去却不是这么回事了。”

    郑玉蓉点着头,连声诺诺。

    宁蓓蓓当即给园长助理打了个电话,说有事吩咐。园长助理很快赶了来,竟然是个五大三粗的青年男子。宁蓓蓓把郑玉蓉交给他,要他安排好她的生活和住宿。园长助理将郑玉蓉的行李提到手上,说声“跟我走吧”出了园长办。郑玉蓉谢过宁蓓蓓,又跟卓小梅扬扬手,张了张嘴,却没说什么,转身向门口走去。

    卓小梅看出郑玉蓉似有话说,忙跟出去,说:“玉蓉,你在这里好好干吧,宁园长会器重你的。”郑玉蓉眼里闪动着泪光,说了句“卓园长我不会让你失望的”便哽咽着说不下去了。卓小梅在郑玉蓉背上拍了拍,说:“那就好。我有空会来看你的,你有事没事常跟我联系,啊?”郑玉蓉只是点头,抹一把眼泪,向园长助理追过去。

    宁蓓蓓这时也出门来到卓小梅身后,说:“郑玉蓉看来蛮感激你的。”卓小梅说:“如今找个工作不容易啊,你替我做了件大好事。”宁蓓蓓说:“也不能这么说,恰巧园里需要人嘛。”卓小梅说:“我常听人说,中国什么都缺,就是不缺人才。现在就业形势这么严峻,找不到工作的大中专毕业生多如蚂蚁,想招个理想的幼师,不是易如反掌么?”

    感叹着,两人重新回到园长办。宁蓓蓓说:“你对郑玉蓉这么在乎,她是你什么人?”卓小梅说:“也不是我什么人。她一个乡下姑娘,家里砸锅卖铁供她读完幼专,却没哪个单位愿意接收,想进机关幼儿园,我作不了主,只因同情她,才推荐到你这里来。”宁蓓蓓说:“就这么简单?”卓小梅说:“不这么简单,还跟她有什么交易?”

    这话一出口,卓小梅自己都觉得缺少底气。本来介绍郑玉蓉给宁蓓蓓就是一种交易,虽然不是什么肮脏交易,也不是为了卓小梅自己。

    不过宁蓓蓓也是随口说说而已,并不是要弄个你是我非。忙将话圆回来,说:“谁说你们有交易了?我是说如今学雷锋做好事的人越来越少了,你和她或许沾点亲带点故什么的。好了,郑玉蓉我已经给你安排妥了,到我家里说话去。”

    宁蓓蓓的家就在蓓蓓幼儿园对面的惠风花园小区里,用不了两分钟就到了。是套三室两厅两卫的屋子,装修并不豪华,却也典雅大方。宁蓓蓓说这是她综合了好几套方案,才设计监工装修而成的,所以还比较满意。

    说着开了南面的房子,让卓小梅参观她的大卧室。跟时下宾馆里的房间有些类似,进门左边便是卫生间,里面的白瓷浴缸和壁镜梳妆台什么的,既现代又实用。卧室里铺着橙红榉木地板,挂的淡绿落地窗帘,特别是宽大的席梦思大床,气派却不浮华。床头上方十分显眼地嵌着宁蓓蓓和他先生的婚照,男俊女靓,很是般配。他们结婚时正是暑期,卓小梅在外省参加一个幼教研讨班,没赶上他们的婚礼。后来见过宁蓓蓓先生几回,确是一表人才,而且在市直机关里做科长,手中有些小权。卓小梅还赞叹过宁蓓蓓的眼光,嫁了个如意郎君。

    卓小梅欣赏墙上的婚照时,宁蓓蓓开了阳台上的门。阳台也很大,做了封闭式装修,里面放着跑步机、拉力仪、举重器等健身器材。卓小梅说:“这可是个货真价实的健身房。”宁蓓蓓说:“健身房说不上,活动场所吧。生命在于运动,早晚到这里来运动运动,也不失为一种享受。”卓小梅说:“你够会享受了,哪像我只知道卖苦力。”

    接下来宁蓓蓓将卓小梅请进书房。这里比主卧室显得窄些,迎面的窗前摆放着台式电脑,左侧墙上挂着字画,靠墙放着一个小茶几,右侧两面墙壁则立着两排落地大柜子,里面既有书籍,也有古董。卓小梅觉得现代人的居家,如果没有书卷气,再时髦再豪华也没有档次,于是说:“这才像一个知识分子家庭。”

    “我什么知识分子?打工仔一个。”宁蓓蓓说“你随便瞧瞧,我去准备咖啡,咱们好慢慢聊。”出了书房。

    卓小梅在书柜前徘徊起来。她不懂古董,只对书有兴趣。只见书柜里不仅有幼儿教育读本,还有不少文学艺术方面的书籍。在如今这个喧嚣浮躁的年代,真正意义上的文化日渐丧微,人们热衷的是时髦高档的家用电器,谁还有兴趣给沉寂的书籍留一方容身之处?这么思忖着,伸手抽出一本不厚的外国小说,是梅里美的小说集,便随意翻阅起来。

    没翻上几页,宁蓓蓓端着两杯正冒热气的黑色咖啡进来了,说:“老班长你也喜欢梅里美的小说?”卓小梅说:“也谈不上喜欢,尤其是翻译过来的东西,容易走样。不过梅里美的小说偶尔读过一些,觉得他作品里面的自然主义描写挺有意思的。”

    宁蓓蓓随口说道:“自然主义好,人性化嘛,我喜欢的就是梅里美的这种风格。”一边将手中的杯子搁到茶几上,招呼卓小梅过来喝咖啡。卓小梅坐到对面的矮椅上,看宁蓓蓓捏住小勺子,在咖啡杯里优雅地搅拌着。搅好后,宁蓓蓓把咖啡杯推到卓小梅前面,同时做了个请的姿势。卓小梅放下梅里美小说,伸长鼻子,闻起咖啡的香味来。她很少喝咖啡,更谈不上爱好,却觉得咖啡香好闻,还有那别样的苦涩味,也让她喜欢。

    宁蓓蓓看看卓小梅那陶醉的样子,笑道:“咖啡跟好茶和美酒一样,是用来品味的,讲究观色闻香品尝。”卓小梅说:“这就是典型的小资情调了。”宁蓓蓓说:“小资难道有什么不好么,非得大仁大德才高尚?”卓小梅说:“我没说小资不好呀,现在都是小资时代了。教我怎么品味咖啡吧,也让我小资一把。”

    宁蓓蓓眯眼望望卓小梅,说:“我岂敢教老班长,不过是自己的点滴感觉而已。刚才所说观色闻香品尝三个步骤是少不了的。先说第一步观色,泡出来的咖啡,最好呈深棕色,如果是一片漆黑,看上去就不那么优美了。第二步闻香,就像你刚才那样,从容体会一下咖啡那扑鼻而来的浓香,这叫闻香识咖啡,有经验的咖啡族,不用动嘴,用鼻子闻闻就知道咖啡是什么品牌,质量和味道好不好。第三步才是品尝,咖啡入口要慢,不能牛饮,那甘中有苦微酸不涩的风味是需要用心去感受的,然后小口小口地细细品尝,将咖啡汁含在口中,让咖啡和唾液与空气稍作混合,再怡然咽下。”

    照宁蓓蓓说的这几个步骤,卓小梅慢慢品来,确也略得咖啡真味。感受着那细腻的滋润,卓小梅不禁赞叹道:“这咖啡的口感真好。只可惜平时忙忙碌碌,难得这么从从容容地喝一回咖啡。估计咖啡的品牌和冲泡也是挺讲究的吧?”

    宁蓓蓓举杯浅饮一口,说:“咖啡的品牌很多,现在市场上土耳其咖啡、爱尔兰咖啡、法国咖啡,还有日本绿茶咖啡等等,名目繁多。萝卜白菜,各有所爱,你可凭自己爱好选购。”卓小梅说:“今天咱们喝的是什么咖啡?”宁蓓蓓说:“意大利咖啡。而且是我在厨房里用意大利发明的摩卡壶冲泡而成的。这种壶子可以使受压的蒸汽在穿过咖啡粉细胞壁的瞬间,将咖啡的内在精华淬取出来,故而冲泡出来的咖啡具有浓郁的香味和苦味。一杯咖啡要有上等的咖啡粉末和咖啡伴侣,还得有温度适度的水将二者融合到一起。最好用83到85度的开水来冲泡,再倒入事先用热开水泡热的咖啡杯中,这个时候温度为80度左右,等到完成观色闻香过程,入口时的温度约为60多度,最为理想。”

    这么娓娓叙谈着的时候,宁蓓蓓眼睛里闪动着莹莹的光波。卓小梅听得很认真,觉得这咖啡里的学问并不浅,虽然她不可能像宁蓓蓓那样有心情和时间钟情于咖啡。宁蓓蓓感激卓小梅能静心听她唠叨,说:“咖啡里我偏爱苦味重一点的。人生苦恼多多,有了咖啡,我也就可以对着它尽情倾诉了。不过今天我家里除了咖啡,又多了老班长这个倾诉对象,真是我莫大的幸运啊。怎么说呢?虽然城市这么大,认识的人也不少,可一个个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即使见了面,都是一个字:忙。要找个说话的人难哪。”

    卓小梅随手翻翻茶几上梅里美小说,目光依然停在宁蓓蓓脸上,说:“也不尽然吧,事在人为嘛,何况忙与不忙,还不仅仅针对事务而言,重要的是一种心境。静中观物动,闲处看人忙,才得超尘脱俗的趣味;忙处会偷闲,闲中能取静,便是安身立命的功夫。”

    宁蓓蓓笑起来,说:“当年老班长就是全校有名的才女,这么多年过去了,依然还是风范不减。”卓小梅说:“谢谢你的表扬!自从做了这个园长,只有我大会小会表扬园里的职工,再没听到别人表扬我半句。”宁蓓蓓说:“我敢表扬你吗?我是发自内心地敬重你,你是我心目中永远的老班长。”卓小梅说:“你这话听上去,怎么像是给我做悼词?”宁蓓蓓乐了,说:“人生短短几十年,人前人后的好话丑话不知听过多少,唯独人家当你的面说的最优美最动听的悼词,一句都听不到,这实在太可惜了。”

    卓小梅明白宁蓓蓓叫她上她家里来,大概不仅仅请她品尝咖啡,发些空头议论,肯定还有什么不好跟别人说的话要说,要不也不会一再感叹喜欢苦咖啡了。卓小梅知道自己和宁蓓蓓这种三十出头的女人,家庭事业已渐渐稳定下来,青春则稍纵即逝,除了感情上的困惑,别的烦恼都变得很次要。卓小梅就有意无意将话题往这上面引。宁蓓蓓却回避着,顾左右而言他。卓小梅也就只好随着她,继续说些无痛痒的闲话。

    说话间已近中午,宁蓓蓓撤了咖啡杯,打电话到小区门口的馆子里,点了几道菜,外加一瓶红葡萄酒。十几分钟的样子,菜和酒就送了上来,两人开始浅斟小酌。宁蓓蓓说:“红葡萄酒可是保健品,经常喝点,可防衰老。”卓小梅说:“看你正是瓜熟蒂落,风韵无限之时,却把衰老两字挂在嘴上。”宁蓓蓓说:“别安慰我了,我知道什么叫做明日黄花。”

    不觉得宁蓓蓓脸上慢慢洇上了红晕。喝酒的速度也加快了,有时半杯酒仰仰脖子就全倒了下去。卓小梅比她有节制,每次举杯都只小抿一口,不管宁蓓蓓再怎么劝。瓶中酒下去多半的时候,卓小梅忽觉内急,起身要去卫生间。宁蓓蓓说:“外面的卫生间用得少,也不怎么打扫,到大卧室里的卫生间去吧。”

    大卧室里的卫生间自然是主人专用的,宁蓓蓓没有将卓小梅视为外人,才让她享受此等待遇。走进卫生间,正要松裤子,卓小梅才意识到是坐式马桶,也就犹豫着,不知要不要蹲过去。如今这种坐式马桶几乎成了一个小小的时髦,不仅大宾馆,连一些家庭卫生间也开始用上了。据说坐式马桶是现代文明的象征,人类如果没解决好上面进口的事业,是没余力考虑下面出口的问题的。比如一些还处于贫穷状态的农村,至今还是落后的茅厕,人要如厕,臭哄哄的气味令人窒息不说,夏日要忍耐蚊虫轰炸,冬天得遭受冷风扫荡。乡下人世代如此,习惯了,不觉得怎样,养尊处优的城里人到了乡下,可就造孽了。

    可卓小梅却一直不习惯这种坐式马桶。也许是觉得坐垫不干不净,心里发毛。有时出差住宾馆,坐在这种马桶上,怎么用功也无所作为。所以至今卓小梅家里还是蹲式的,装修时师傅说了坐式马桶的种种好处,她也固执地不肯改变主意。今天是在别人家里,不好过于挑剔,只得将就将就。低头要去扣橡皮坐垫,却见坐垫原本就覆在马桶上。卓小梅意识到这个房子里,可能有一两天没来过男人了。

    回到书房,卓小梅说:“你先生最近不在家里?”宁蓓蓓望着卓小梅,说:“你是怎么知道的?”卓小梅弯着拇指,掐了掐,说:“我会掌功。”宁蓓蓓说:“谁相信掌功?是他给你打过电话?”卓小梅说:“他怎么会给我打电话呢?我跟他又没有什么交往。”宁蓓蓓说:“那是你发现了什么蛛丝蚂迹?”

    卓小梅笑了笑,说:“我听人说,卫生间马桶上的橡皮坐垫如果老是扣着的,那么家里肯定只住着女人,暂时没男人光顾。”宁蓓蓓想想也有些道理,说:“是呀,家里没住着男人,坐垫实在没必要掀上去。老班长你是不是经常读福尔摩斯?”

    既然说到男人,卓小梅也就随便问道:“你真有福气,嫁了那么理想的有才有貌又有好工作的机关干部。”宁蓓蓓说:“他这么好,你没起意吧?”卓小梅说:“我起意又有什么用?我哪是你的对手?”宁蓓蓓说:“我拱手相让。”卓小梅说:“你有这样的肚量?”宁蓓蓓说:“这要什么肚量?好看的桃子不好吃,你想吃,拿去就是。”

    卓小梅意识到宁蓓蓓感情上出了麻烦,怪不得刚才触及这个话题时,她老是回避。卓小梅也就不便多开口了,举了杯子,跟宁蓓蓓碰碰,抿了一小口。

    宁蓓蓓却一仰脖子,把半杯酒全部倒进了嘴里。那张已经洇上红晕的好看的脸更红了,仿佛戏台上醉酒的贵妃。她用发红的眼睛睃着卓小梅,说:“老班长你老实跟我说,在你心目中,罗家豪到底有多重的分量?”

    卓小梅最不愿意听到的话,终于从宁蓓蓓嘴里吐了出来。

    其实今天宁蓓蓓一提出到她家里来聊聊,卓小梅就意识到她要说的就是这句话。至于这句话意味着什么,那是不言自明的,毕竟罗家豪是她们共同关注的男人。卓小梅避开宁蓓蓓直逼过来的目光,望望窗外那晃动的阳光,说:“你觉得我有必要回答这个问题吗?”宁蓓蓓说:“当然有必要,对于我。”卓小梅说:“如果我不回答呢?”宁蓓蓓紧追不舍,说:“你会的。”卓小梅说:“那你需要一种什么样的回答?”宁蓓蓓说:“不是我需要什么样的回答,而是你得实话实说,不许掺假。”

    也是被逼无奈,卓小梅只得咬咬牙,说:“我跟他仅仅是同学关系。”

    话音才落,卓小梅就深深后悔了。她痛恨自己的虚伪,这话骗得了宁蓓蓓,可怎么骗得了自己呢?而且她也知道这个回答会造成什么后果。不过卓小梅同时又在心里为自己辩驳,这么说也不完全是假话。直至目前为止,除了明明白白的同学关系,你和罗家豪确实再没有过任何别的关系。

    这句话却像是给宁蓓蓓打了一针兴奋剂,她激动得双眼发亮,说:“老班长有你这句话,我心里就有底了。”卓小梅倒吸一口凉气,说:“你有什么底了?”

    宁蓓蓓给自己满上一杯,一口干掉,说:“我可以跟他摊牌了。”

    也不知她嘴里的他,是罗家豪还是她的丈夫。

    机关幼儿园的名单既然从改制办抽了出来,按说卓小梅可以高枕无忧了。可小许电话里留下的如果没有特殊情况那半句话,不时会在卓小梅耳边响起来,让她深感不安,觉得那绝非小许自己强调的是什么机关腔。

    卓小梅的情绪也就显得有些低落。

    园里的职工不知卓小梅的心病,以为改制名单上没了机关幼儿园,应该高兴才是,见卓小梅心事重重的样子,跟她开玩笑道:“卓园长,不是幼儿园又要改制了吧?”卓小梅骂道:“你们那么想改制,那打报告到改制办去申请呀。”

    果然没过几天,市委那边传来消息,说机关事务局碰上了麻烦,市委机关医务中心的职工天天去找他们闹事。原来医务中心被定为改制试点后,职工们不知从哪里打听到是费局长掉了包,让医务中心顶替机关幼儿园补报到改制办去的,一个个情绪激昂,将机关事务局团团围住,一定要费局长给个说法。

    这个消息是于清萍最先告诉卓小梅的。恰好这天市教育局幼教科马科长给卓小梅打来电话,说市机关幼儿园的材料报到省教育厅后,厅里领导很给面子,及时组织专家做了评估,已正式确定市机关幼儿园为省示范幼儿园。连牌子都做好发了下来,要卓小梅抽空到教育局去取一下。

    在改制风声日紧的非常时期,能挂上省示范幼儿园的牌子,既可提高机关幼儿园的声誉,以后在市领导前面说起话来也多些底气,卓小梅忙感谢马科长对机关幼儿园的扶持。马科长说:“也不是我的扶持,是你们的工作做得好嘛。”

    卓小梅觉得挺有意思,机关幼儿园工作做得好,省教育厅怎么知道的?省城离维都市一百多公里,他们又没到你园里来过。还不如说是报上去的材料写得好。不过卓小梅不会这么说,而是问道:“马科长在单位吧?我这就到您那里去。”马科长迟疑片刻,说:“下班时间也快到了,还是明天吧,明天上午再过来,我在科里恭候。”

    卓小梅回头看看墙上的挂钟,才到四点,离下班还有一个半小时,而教育局也不远,跑过去要不了好长时间。不过卓小梅脑瓜子还算转,意识到不能空着双手去取那块牌子,多少得准备些钞票。而银行惯例,下午四点多关账,看来马科长也是替卓小梅考虑,这个时候银行里的钱不好取,还不如明天先准备好钱再过去,免得为一块牌子跑上两次。卓小梅于是对着话筒说道:“那就按领导的指示办,明天上午去拜望您。”

    刚放下电话,于清萍闯将进来,说机关事务局惹了麻烦。卓小梅心上一沉,盯住于清萍,说:“什么麻烦,你具体点说。”

    于清萍就简单说了说市委医务中心围攻事务局的事。卓小梅说:“你听谁说的?不是以讹传讹吧?”于清萍说:“是市委一位科长告诉我的,估计他不是逗我开心的。他还告诉我,医务中心的人扬言说,机关幼儿园让他们做了替罪羊,他们也不会放过机关幼儿园,大不了同归于尽,两个单位同时改,一起砸掉手里的饭碗。”

    卓小梅沉默了一会儿,说:“费局长会是个什么态度呢?”于清萍说:“据说费局长的态度还是坚决的,说现在医疗事业越来越发达,而市委医务中心设备和技术老化,早已适应不了新形式的需要,连市委机关里的干部职工得了病,也没几个上中心去的,医务中心的历史使命基本完成,也该推向市场了。至于机关幼儿园却是公益性事业单位,暂时不改是有道理的。”卓小梅说:“你的意思是费局长会给我们顶住?”于清萍说:“我想也是的,他堂堂事务局一把手,总不能因医务中心有人上访纠缠便变卦吧。”

    话没说完,曾副园长进了园长室,往卓小梅前面一站,青着脸色道:“卓园长,很对不起,你交给的光荣任务,我没这个能力完成。”

    卓小梅一时没想起曾副园长说的光荣任务是什么,在她肩上拍几下,说:“你先冷静冷静,消消气。”回头交代于清萍,要她继续注意机关事务局那边的动态,必要的时候,恐怕还得一起去找找费局长。

    于清萍走后,卓小梅这才掉头问曾副园长:“什么光荣任务,将你气成这个样子?”曾副园长说:“你不是要我去做杨主席的工作,让他退居二线吗?上午我找了他,可他根本没将我放在眼里,说我是副科级,他也是副科级,我没资格找他谈话。”

    卓小梅感到既好气又好笑。企业单位并非行政部门,按说跟行政级别根本搭不上界,可过去企事业单位的班子成员是由市委组织部或主管单位下文任命的,都煞有介事地明确了行政级别,比如市管的大中型企事业单位的正副职领导属于处级副处级,主管部门直管的企事业单位正副职领导属于科级副科级。这有点像玉皇大帝任命孙猴子为弼马温,纯粹是一种安慰,发文的人只是依惯例行事,并不太当真。可企事业单位的头儿却很在乎,动不动就端处级科级架子,非让全世界人民都知道自己是处级科级不可。其实企事业单位如果工作没做好,生产的产品和提供的服务质量上不去,换不来应有的经济效益,你就是厅级部级,也只有喝西北风的份儿,想让那写在文件里的级别变出票子来,那是不现实的。

    机关幼儿园是机关事务局下属的科级事业单位,局里给园长、副园长以及支部书记工会主席等班子成员下文时,也明确了科级副科级。现在卓小梅她们想叫杨主席退二线,他也拿这个所谓的副科级来说事,真让人啼笑皆非。卓小梅哼一声,说:“他还知道自己是副科级,如果他把自己看成是副处级副厅级,机关幼儿园还有谁能领导他?”曾副园长说:“你去搬市委书记来呀,市委书记属于正厅级,总能领导他了吧。”

    “有本事搬得动市委书记,我也就不在机关幼儿园做这个小萝卜头了。”卓小梅笑笑道“你辛苦了,还是我找他谈吧,如果他觉得我这个所谓的正科级也没有资格,那真的只有去搬市委书记了。”

    曾副局长走后,卓小梅处理了几件杂务,瞅空上了四楼。不想工会办的门却是关着的。杨主席是老员工了,已在机关幼儿园待了快三十年时间,是从门卫到采购员到保管员,一步步干到工会主席的。卓小梅对他非常了解,知道他有些什么秉性,比如他办公室的门关了,却并不见得他不在里面。便伸手在门上敲起来。敲了好一阵,里面也没动静,卓小梅就喊道:“杨主席开一下门,我是卓小梅。”

    杨主席果然在里面。他正撅着个屁股,在给废旧水表上漆。机关幼儿园除了厨房里两位厨师,还有传达室里的门卫和工会杨主席几个是男性,其余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员工都是女人,典型的阴盛阳衰。所以园里的房屋和水电维修,一般都交给没什么实质性工作的杨主席负责。幼儿园做的都是一些只有女人才做得了的琐碎事,一个大男人能在这样的场合一待三十年,可想而知他会是什么样的角色。事实是这个杨主席比幼儿园里的女人们为人处事还要委琐。比如经手水电维修时,从采购器材到监督施工,他会以分甚至厘为计算单位,跟人讨价还价,将吹下的差价装入自己腰包。最绝的是给单位或职工家里换装水表。新表装上后,杨主席会拎走坏表,说是顺便扔到垃圾堆里去。既然已是坏表,留在单位或家里要占地方,他要拎走,不会有谁在意。可杨主席并没将坏表扔掉,而是拿到自己办公室,偷偷拆开摆弄起来。水表不是什么高科技产品,只要细心,三两下就能修好,再刷上漆,看上去又成了一块新表。下次单位或职工家里水表坏了,杨主席就拿着修理过并刷上漆的表去换装,然后开张与商店里的新表等价的发票,让单位或职工拿钱。一个水表虽然只有四五十元的价格,可一年下来,单位和职工家里总要换装十几个水表,杨主席不出一分钱的成本,却用这种变旧为新和以新换旧的方式循环滚动,轻轻松松揩到上千元的油水。

    杨主席不肯退二线,其实就是恋着这么一些好处。

    这天卓小梅敲门时,杨主席手中那只旧水表的漆还只刷到一半,兴致浓得很,所以不想让人打扰。直到卓小梅自报了家门,一边喊着他的名字,一边在门上拍得咚咚作响,他才将水表塞到装工会资料的木柜子里面,极不情愿地起身去开了门。

    还没进门,卓小梅就闻到了强烈的油漆味。可她先不点破杨主席,故意说道:“杨主席你屋里不是藏着女人吧,半天不来开门?”杨主席有些尴尬,说:“卓园长真会开玩笑,我这样不中用的老男人,哪个女人会喜欢?”卓小梅笑道:“别谦虚嘛,我就听园里的老师们说起过,主席夫人都有些怕你,说你黄忠人老刀不老,厉害着哩。”杨主席嘿嘿一笑,说:“领导过奖了。我若是黄忠,那做梦都要笑出声来了。”

    卓小梅知道,杨主席不会不明白她来找他的目的,开两句玩笑,是想让他放松警惕,消解一些对抗情绪。不过卓小梅觉得这还不够,还得压压他的心性,于是说:“既然不藏女人,你半天才开门,那又是在干什么?”

    杨主席搓搓双手,说:“我还能干什么?无非是整理工会档案,做做市工会催了几次的工会报表。年纪大了,精力差多了,在那些墨黑的汉字和数字上盯上一阵,眼皮就开始打架,不小心睡死过去,你在外面敲门,我也没听见。”

    这个借口编得还算圆满,靠窗的办公桌上就真的摊着一份工会报表,虽然上面已经蒙着一层薄薄灰尘,也不知几个世纪没碰过了。卓小梅的目光只在报表上稍作停留,便吸了两下鼻翼,明知故问道:“屋里好像有股什么气味,好刺鼻的。”杨主席掩饰道:“卓园长您的鼻子真长,我在屋里待半天了,怎么却没闻到什么气味呢?”卓小梅说:“你是待久了,适应了。这叫做入鲍鱼之市,久而不闻其臭。”杨主席讨好道:“卓园长的话太文雅,我这没文化的粗人哪听得懂?”

    卓小梅不再理会他,东张西望起来,还在屋子里绕起了圈子。杨主席紧张地盯住卓小梅,见她的脚尖朝墙边的木柜子方向迈去,不由自主跟过去站到木柜子前,想用身子挡住她,不让她靠近。卓小梅站住了,望着窗外,说:“杨主席,你这个主席是个正科级吧?”杨主席说:“卓园长也拿我开心。您这个一园之长才是正科,我一个工会主席怎么敢是正科呢?”卓小梅说:“是吗?我记不清了,你还收着事务局的任命文件么?给我看看。”

    那份文件可是杨主席的命根子,他能不收着么?只见他满脸是笑地说道:“卓园长怎么想起要看那个文件了?是不是要给我加工资?”嘴里说着,两只脚已经抬高了,几下迈向办公桌,打开抽屉,在里面翻找起来。

    卓小梅趁机走到墙边,打开木柜子,将那只漆了一半的旧水表拎到手上,说:“杨主席原来在漆水表,你真是多才多艺。只是这种油漆太刺鼻了,下次得换种质量好些的。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给班上和园里职工换的水表,都是这么漆出来的吧?”

    杨主席已找到那份文件。回头瞥见卓小梅手上的旧水表,多少有些不自在,说:“卓园长又开玩笑了,班上和职工家里的水表都是全新的,我哪里漆得出来?”

    卓小梅走近杨主席的办公桌,说:“我家里的水表也快坏了,你赶快漆好,给我换上吧。”杨主席说:“园长家里怎么能用这种破表?这是我一位亲戚家的,用水的时候倒着转,不用水的时候顺着转,特意请我修修,顺便刷层漆。”卓小梅说:“那好啊,给我家里装上这种水表,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开着龙头,好转出负数来,让自来水公司倒贴钱给我。”杨主席说:“卓园长真风趣。”

    卓小梅当然不是到工会办来讨论水表的,将手里的水表搁到办公桌上,拿过杨主席那纸任命文件,瞧了两眼,说:“原来杨主席确实是副科级,我是怕你是正科级,我也是正科级,没资格找你谈话。”

    杨主席自然听得出卓小梅话里的话,说:“我说曾副园长没资格找我谈话,其实是气她的。她的话也来得太陡了点,一张嘴就要我退二线,也不说说原因。”卓小梅说:“原因很简单,维都市委组织部有明文规定,年满五十二的副科级干部一刀切,都要离岗休息。”杨主席说:“可机关幼儿园的职工并不是公务员呀。”

    卓小梅有些不耐烦了,脸色一跌,说:“杨主席跟你明说了吧,让你退二线完全是对你本人好。早有人将你举报到上面,有关部门已跟我打过两次招呼,准备下来查你,是我说尽了好话,才把他们挡住,暂时没下来。”

    杨主席将信将疑,说:“卓园长您别吓我,我一个工会主席能有什么问题,值得有关部门这么关心?”卓小梅说:“我也知道你没有了不得的大问题,要有也是些芝麻大点的小事情,与那些实权在握的大小贪官相比,什么也不是。不过你是明白人,如今有些事是当不得真的,一旦当起真来,芝麻可成西瓜,相反不当真的话,西瓜也可成芝麻。维都有句俗话,莫打入孔的蛇,你趁退二线的年龄已到,赶快退下去,有关部门想来查你,我再给他们说说好话,他们也许觉得查一个退二线的副科级干部没有多大意思,自然就会放弃的。好吧,我不跟你多说,你要想清楚哟,如果你觉得自己干净得洗过洗洁精一样,不怕有关部门下来查你,你就不要退二线。”

    说完,卓小梅出了工会办,任杨主席傻在桌前,半天回不过神来。

    卓小梅暗觉好笑。其实事先她并没想到要吓唬杨主席,是闻到他办公室里的油漆味,突然想出这个手段的。卓小梅知道用这样的小手段对付其他人没用,对付杨主席还能见些效。杨主席是那种心细若丝又首鼠两端的男人,何况确实占过园里不少小便宜,而且财务室还收着历年的报账凭证,他开具的假发票什么的,翻开凭证就能轻松找到。那当然经不起细究,假发票不是票贩子非法印制出来的,就是供货人虚开的,只要拿到税务局去,跟税票存根联一对照,就会弄个水落石出,真相大白。只是平时大家都忙,又不想得罪人,没谁这么较真过。

    卓小梅不用猜,也知道杨主席自己会主动找上门来的。

    第二天一上班,卓小梅叫来会计董春燕,要她到银行去取些钱来,好到教育局去拿省示范幼儿园的牌子。董春燕问取多少,卓小梅想了想,说:“就三千块吧。”董春燕说:“这种牌子,是要挂在大门口的,不可能镶金贴银吧,我看要不了这么多。”卓小梅说:“这我知道。可人家给你弄了个多少有些价值的牌子回来,我们总不能交点成本费,扛着牌子就走人吧?”董春燕觉得也是,到财务室拿上支票,去了银行。

    半个小时左右董春燕就回来了,两人兴冲冲地赶到教育局,走进幼教科。

    马科长正在桌旁打电话,见了卓小梅和董春燕,摆摆手,示意她们沙发上坐。很快打完电话,过来跟两位握手,说:“动作蛮快的嘛。本来想给你们把牌子送过去的,只是近段不知哪来的这么多杂事,走不开,只好劳驾你们了。”卓小梅说:“马科这么说,叫我们惭愧了。省示范幼儿园的牌子也不是想挂就挂得上的,园里仅仅送了几份材料,你们就不声不响地给办了下来,我们跑过来取一下牌子,不是天经地义的么?”

    闲话几句,马科长走进里间办公室,抱出一块闪闪发光的牌子。不过再发光,也看得出那是铜制的。有一种说法,叫做是金子,放在哪里都会发光。其实发光的并非一定是金子,相反有时不是金子,发出来的光比金子还强烈,还要吸引眼球。不过金子终归是金子,铜终归是铜,金光高贵富丽,有品位,铜光低俗浅薄,表面尽管浮华,却难掩本质上的粗鄙,明眼人一看便知。仿佛女人,如果天生丽质,淡妆浓抹总相宜,否则资质太差,脂粉施得再厚,打扮得再珠光宝气,也毫无用处,因为至今还没人生产出某种特殊饰物和脂粉,能将骨子里的俗气都盖得住。

    这块表面发着金光却难掩低俗的铜牌茶几般大小,用隶书虚张声势地镶着“省示范幼儿园”几个字,很是醒目。下面还有一行教育厅颁发的小号字。马科长得意地说:“别看这是铜制的牌子,它的分量却不轻哟。”

    卓小梅自然听得出,马科长说的分量并不是重量。因此接过铜牌时,卓小梅由衷地感激马科长,连说了几声谢谢。马科长说:“不用谢,这也是我们幼教科的工作职责嘛。”

    董春燕还算机灵,赶紧从卓小梅怀里抱过牌子,搁到墙边。卓小梅的目光还在牌子上逗留了一小会儿,这才掉头问马科长:“这样高级的铜牌,要不少钱吧?”马科长说:“不少也不多。我们科里已给你们代交了,省厅开了发票的。”掏出钥匙,打开抽屉,很快从里面拿出一纸发票。卓小梅上前从马科长手上将发票接过来。

    一瞧,顿时傻了眼。

    只见发票下方金额大写栏里,端端正正写着壹万伍仟元的字样。卓小梅以为自己看走了眼,将发票凑近点,重新审视过,上面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确确实实地写着这个数字。

    一万五无非就是一万五,如果放在别的有权有势的单位,也就是三四顿饭的开支,根本算不了什么。可幼儿园既无权也无势,没地方去赚一分钱外水,发一分钱横财。幼儿园是一个纯服务性质的公益事业单位,除财政拨点职工人头费之外,一个孩子每学期交上千余元学费,除去孩子自身消费掉的伙食和日用开支,园里还得适当添置些设备,进行起码的维护,最后也就所剩无几,换句话说,一万五相当于招收七八十个孩子的收入余额。想想看,一把屎一把尿将七八十个孩子服侍一个学期,老师和保育员要付出多少心血和劳动?何况这只是一块薄薄的铜做的牌子,成本费顶多也就三五十元的样子。当然也得承认“省示范幼儿园”几个字值些钱,可幼儿园毕竟不是一般性质的商品,有了响亮的牌子,产品就身价倍增。要知道孩子是家长们身上掉下来的骨血,他们并不在乎你是不是示范幼儿园,最看重的是老师和保育员对孩子的实实在在的优质服务。否则一切免谈,什么经济效益也好,社会效益也好,都是空话。

    马科长虽然说不上火眼金睛,却也精通世故,卓小梅那点摆不上桌面的小心眼,怎逃得过她锐利的目光?她笑望着卓小梅,理解地说:“我也知道这么一块牌子,一万五确实贵了点。不过这是教育厅定的收费标准,我们可没赚你们一分钱,实实在在给厅里打过去一万五,财务室可是有账摆在那里的,我还可以陪你们去查账。”

    这当然是马科长说着玩儿的,并非真让卓小梅去查她的账。教育局虽然不是机关幼儿园的行政主管部门,却也是业务指导部门,说是机关幼儿园的上级一点没错。身处下级单位,卓小梅如果也去查上级部门的账,那她不是哪根神经生得不是地方,就是今天早上吃错了什么药。她不是外国人,也没出过国,外国的事情她不甚了了,但咱们这个具有五千文明史的泱泱大国,她究竟生于斯,长于斯,有些事情多少还是知道一些的。不吃猪肉,难道还没见过猪走路?就说这查账吧,上级查下级的账是应该的正常的天经地义的,比如省里查市里的账,市里查县里的账,比如市委市政府查单位的账,单位查科室的账,比如领导查干部的账,干部查群众的账,确实是稀松平常之事。却从没听说过下级也去查上级的账的理,比如群众查干部的账,干部查领导的账,比如科室查单位的账,单位查政府市委的账,比如县里查市里的账,市里查省里的账。别说真让下级去查上级,就是胆敢起这样的意念,动这样的心思的人,恐怕都很难找得出来,除非他是天外来客,没食过人间烟火,或是弱智,大脑发育不健全。

    卓小梅因为脑袋里突然冒出这些荒诞不经的念头,将自己实实地吓了一跳,真怀疑自己哪里出了故障。她当然不好自认是天外来客或弱智,只能在马科长前面自我批评道:“如果我连上级领导都信不过,还要查账,我这不是太没政治觉悟了?”马科长笑道:“言重了,言重了,我看还不至于达到政治觉悟这样的高度吧?”

    因为多年从事幼教工作,马科长跟卓小梅他们没少打交道,彼此还算谈得来,没有过什么过节。马科长也就不想隐瞒真相,实话告诉卓小梅,这确实是省教育厅的一种创收手段。最近教育厅办了个经济实体,诸如广告制作呀,教材教辅资料印刷呀,凡是要经他们手的,什么都搞,说是多种经营。这些牌子就是他们那个实体制作出来的。全省那么多学校,今天这里揭牌,明天那里达标,这么可观的收入不抓到手里,谁过意得去?

    马科长还补充道,省厅也真是生财有道,其实下面的人对他们这种做法也是有些想法的,没少提宝贵意见。可光有想法,没有办法,最后还得服从他们的做法。人家毕竟是上级嘛,下级都是在上级的正确领导之下开展工作的,不服从他们的做法,行得通吗?

    马科长兜了底,卓小梅倒无话可说了。这叫理解万岁,谁都不容易嘛。只怪自己见识短浅,没带足该带的钱。忙吩咐董春燕再跑一趟银行,另取一万二千元回来。

    董春燕虽然不大情愿,却还是听话地出了门。科里便只剩下马科长和卓小梅两个。女人在一起不说些什么,显得不亲不热,是一件挺难受的事。马科长于是又给卓小梅说出一层道理:“我和卓园长也是多年的老朋友了,若是在别人面前,就是拿铁棍把我的嘴巴撬开,有些话我也不会往外吐的,因为都是机关内部的事。比如说这块牌子,如果你换一个角度想想,出一万五就能拿走,实在算不上太贵。”

    这话让卓小梅听着有些不太舒服。一块三五十元就做得出来的铜牌,出到了一万五还说算不上太贵,这是哪个国家研究出来的高等数学?刚才卓小梅还在心里不出声地说过理解万岁,现在看来最多只能说理解千岁了。

    不想马科长一番话,还确实让卓小梅改变了这种肤浅的想法。马科长说:“卓园长你再琢磨琢磨,如果按照常规做法,把这块牌子弄回来,有几步棋是非走不可的。第一步得由本单位自己到省里去送申请报告,而要想把事情办成,光送报告还不行吧?第二步得请人家下来检查检查,验收验收,人家下来了,又检查又验收的,吃喝玩乐总得管管,临走每人打发个红包也属于人之常情。第三步就是到上面去领牌子,这是上面关心你,赏赐给你的,你有没有必要也关心关心上面?这几笔费用加在一起,保守点说也得五万六万的。这还要经手人不太贪婪,廉洁自律的文件学得好,否则这里请示请示,那里研究研究,东卡你一下,西掐你一把,还得继续往上加码。卓园长我的好姐妹,你天天在幼儿园里从事光荣而伟大的幼教事业,对外面的行情可能了解得不是太多,我在机关里待了二十年,多少知道些世风,如今办件事,可不是你想象的那么容易啊!我就见过一些当校长的,为了搞块什么重点什么示范的牌子撑门面,非得脱几层皮。有位很能干的重点中学校长,平时天天有家长求情,有熟人托关系,自我感觉好得不得了,牛皮吹得上了天。可为了一个达标项目,到上面跑得几回,人一下子就蔫了。有一天跑到局里来诉苦,一个大男人说着说着泪水都掉了下来,好不让人同情。你们机关幼儿园还算走运,这个牌子虽然没有中小学这重点那达标的牌子含金量高,却怎么说也是块牌子,不声不响就顺利地拿了回来。这还是碰上省厅办了经济实体,他们赚了些制作费,别的也就免了,算是饶了你们一回,如果让你们按这程序那规矩,一步不漏地走下去,那也就够你们受的了。”

    马科长一番点拨,卓小梅也算是想通了,觉得花一万五换个铜牌不仅不算冤枉,简直赚了个大便宜。所以董春燕从银行里回来后,把钱交给马科长,从她手上拿过那张发票时,卓小梅一点也不感到心疼了,刚才还在她脑袋里作祟的那种小家子气已经消失殆尽。既然没有马科长的不懈努力,机关幼儿园也不会这么顺利拿到一块还值点钱的牌子,那么马科长便是机关幼儿园的大恩人,卓小梅也就代表机关幼儿园全体职工,对她表示了最诚挚的感激之情。光感激当然是不够的,还得拿出点行动,卓小梅可不想做语言的巨人,行动的矮子,忠不忠,看行动嘛。她于是提出到附近找家馆子,请马科长去小坐一会儿。

    马科长却执意不从,说还有事情急着处理,也不知她是真有事,还是假有事。卓小梅叹口气,说:“我们的面子太小了,请不动上级领导的。”马科长说:“卓园长这是批评我了,我是什么上级领导,有什么面子?咱们都是姐妹嘛,你这么说就显得生分了。下次吧,下次老姐一定奉陪。”

    卓小梅只好站起身来,准备告辞,董春燕也弯腰端过墙边的牌子。马科长热情地跟卓小梅握握手,说:“不管怎么说,机关幼儿园被确定为省示范幼儿园,也是本市幼教史上一件大事,我和分管幼教的邓副局长商量一下,再跟你们的行政主管部门机关事务局通个气,到时一起上你们那里去搞个揭牌仪式。”

    这当然也是一次扩大机关幼儿园知名度的好机会,只是卓小梅担心搞个仪式不知又要花多少钱,心里打鼓。马科长好像看穿了卓小梅的心思,说:“当然不必搞得太隆重,喊几个记者去写两篇报导,摄几个镜头,适当宣传宣传,也就行了。估计也花不了几个钱,无非是吃顿饭,给记者们打个小红包什么的。我们科里有些业务经费,我这个不中用的小科长还是作得了主的,可以多少补助点给你们。”

    说得卓小梅既愧又喜。愧的是自己处处小心眼,死脑筋,一碰上与钱有关的事情就显得那么没出息;喜的是马科长要替你办事,还给你拨钱,如此美事,当今世上还到哪里去寻去觅?卓小梅也顾不得是愧是喜,赶紧答应下来,表示回去一定好好准备准备,要把这事操办得像样点,尽量不辜负上级领导的殷切期望。

    马科长见卓小梅有这个态度,也很是高兴,说:“那就先说到这里,有什么咱们随时联系。”将两位送出幼教科。

    回幼儿园的路上,卓小梅可谓满面春风,心里一直乐着。董春燕说:“卓园长看你洋洋得意的样子,好像不是出了一万五,而是拣到一万五似的。”卓小梅说:“没拣到一万五,花出去一万五也花得痛快呀。”董春燕说:“这我就不好懂了,如果是以往,让你一下子拿出一笔这么大的钱,还不等于放你身上的血,够你心疼几个星期了。你是几时变得这么大方的?”卓小梅说:“此一时彼一时嘛。你去银行取钱时,马科长又跟我说了些教育部门的情况,算来我们这一万五出得还是很值得的。何况马科长还答应给我们钱搞揭牌仪式。你想我们还不应该满足吗?”

    董春燕却不是这么看。她说:“一万五换块三五十元就能制出来的铜牌,我是无论如何满足不起来的。一万五可是三十五十的三到四百倍呀,这么美的生意,谁不会做?至于马科长答应给我们钱搞揭牌仪式,这钱肯定不是他们白给的,估计也是羊毛出在羊身上,从那一万五的铜牌费里提的成,只不过拿点出来安慰安慰我们而已。”

    卓小梅瞧一眼董春燕,说:“真看不出来,你跟我一样天天待在幼儿园里,怎么变得这么世事洞明的?不是教育厅有朋友熟人,将内幕透露给你的吧?”董春燕说:“卓园长你别挖苦我了。我做了那么多年的会计,这点小账还算得出来。你想想,一万五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百元钞票整整一百五十张,数起来也得花上几分钟的。”卓小梅笑道:“这道数学题并不难,我不当会计也算得出来。”

    董春燕也笑了,将腋下的铜牌从左边换到右边,说:“这个铜牌虽然是教育厅发下来的,但那一万五还得由马科长他们负责收缴,然后再送上去。中国人向来就有见者有份儿的传统,何况马科长他们从中做了一定工作,能不参与分成吗?不分成谁有积极性?现在各行各业的报刊书籍发行也好,办公设备比如电脑什么的购置也好,都是上级对口部门发货,下级收钱,然后按比例分成。我估计今天交给马科长的那一万五,他们肯定能提成六千七千的,到时再给我们拿个一千两千的,算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这样的善举谁都愿为。”

    这个说法也不是没有一点道理,卓小梅本人就经手过。比如机关幼儿园的教材和五花八门的资料,本来是可以跟书店直接征订的,但马科长他们却一直把发行权牢牢抓在手上,正式下红头文件作出规定,说是为规范全市幼儿教育,促进教育事业的健康全面发展,全市范围内的幼儿园只能使用教育行政部门征订发行的正规教材和资料,否则一经发现,坚决查办,处以重罚。理由既充分又冠冕堂皇,其实背后的真实原因是不言而喻的。卓小梅也就不好否定董春燕,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现在是市场经济,强调双赢甚至多赢嘛。”

    董春燕只得摇头,说:“双赢多赢,你赢我赢,那么谁输呢?”卓小梅说:“这就是说只有赢,没有输。”董春燕说:“没有人输给你,你去赢谁的?世上有人赢,就有人输,反过来,有人输,就有人赢。这跟风行一时的传销是一个道理,上线的钱都是从下线那里赚来的,换句话说,你是上线就能赢,就有钱赚,因为下线会给你送钱来。下线又是相对的,你是上线的下线,你找到下线后,你又成了下线的上线。只有再也找不到下线的底线,没处可赢,只能自己兜着。说白了,上面千条线,万条线,都是赢的最底层的底线的钱。”

    卓小梅不得不点头称是,说:“你是说省教育厅是市教育局的上线,市教育局又是我们的上线,他们都有赢,只有我们机关幼儿园属于底线,再没地方可赢,只认输的份儿?”董春燕说:“要说我们就是底线,那还不见得。一万五其实是从孩子家长那里收上来的,家长们才是底层的底线,因为他们不可能再去收人家的钱。”

    说得卓小梅吱声不得,心想董春燕把什么都给揭穿了。这个社会层层叠叠的结构,形形色色的人员,其实都是上线和下线的关系,不是处在上线,就是身居下线。至于谁上谁下,那就得凭本事和机遇了,本事大机遇好的有可能做上上线,没本事机遇又差的只能甘做下线。做下线并不可怕,只要还能找到自己的下线,就有赢的希望。可怕的是做了底线,什么都得自己兜着。那么这个社会谁是底线呢?卓小梅想起长盛不衰的圈地运动和基础设施建设热潮,一项工程都是层层发包,层层有赚,叫做你赢我赢大家赢,你好我好大家好。最后输的和倒霉的只有老百姓。因为老百姓出让旧房后无处容身,只得把可怜的补偿款和几代人的积蓄都拿出来买房子,买下的是豆腐干还好,若是豆腐渣,说不定小命都难保。还有出资方和建设方赚大钱后,卖苦力的民工却拿不到工钱,吃饭和买车票回家的钱都没着落。谁是能赚钱的上线,谁是只输不赢的底线,不是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么?

    一走神,不觉得就到了幼儿园。职工们见董春燕怀里抱着一块铜牌,过来看稀奇。这个说还是卓园长有办法,不声不响我们就示范了。那个说我们本来早就是全市的示范了,只不过一直没挂牌而已。还有人说,示范其实是示众,快把牌子挂到门口,让家长和孩子们见了也得意一番。另有人说,现在就示什么众?得搞个揭牌仪式什么的,热闹热闹。最不识趣的是一位年纪大点的老师,说什么这样高级的牌子,一定花了不少钱吧?惹得旁边一位年轻老师接过话题,说这要得了多少钱呢?她一个朋友是搞装潢制作的,在他的店里,这种牌子最多不会超过三十元。

    说得卓小梅心里很不是滋味,忙交代董春燕,将铜牌拿到保管室收好,等教育局和事务局的领导下来搞揭牌仪式时,再钉到大门口。

    进园长室后,卓小梅痴了片刻,想起马科长的吩咐,赶紧找来苏雪仪和曾副园长,商量揭牌仪式的筹备方案。商量的结果,三人一致认为必须重点做好以下几顶工作:一是选择两三个得力的主班老师准备一堂拿得出手的示范课,随时接受领导检查;二是精心制订几份科学适用的食谱,改善改善幼儿生活;三是进行一次彻底的大扫除,不留任何卫生死角;四是添置部分玩乐设施,绿化灯化美化园里环境;五是充分做好接待领导的各项准备工作,一定要让领导们乘兴而来,尽兴而归。

    当然这还是三个人的初步意见,还要召开园务扩大会议具体研究一下,这么大一个活动,没有全园职工共同参与是搞不起来的。考虑到白天主班老师和部分园务会成员都要上课,卓小梅觉得会议还是放晚上召开。得到苏雪仪和曾副园长的赞同后,卓小梅说:“那就先说到这里,雪仪负责通知园务会成员,曾副园长负责通知主班老师。”

    两人走后,卓小梅打电话给马科长,将这个初步方案报告给了她,请她指教。马科长说:“卓园长真是利索人,一回去就开始筹备了。你把什么都考虑到了,还用得着我多嘴多舌么?就按你们的既定方针办吧。”

    不觉下班时间便快到了,卓小梅出了园长办。走到楼梯头,碰上苏雪仪要到四楼去给杨主席发通知。卓小梅想了想,说:“这个会就不要通知他了。”苏雪仪不解,说:“杨主席还没正式退二线吧,他也是园务会成员呀。”卓小梅说:“曾副园长和我都找他谈过了,他硬得卵一样,不肯退。我倒要看是组织上硬,还是他个人硬。”

    苏雪仪掩嘴而笑,说:“怎么说,人家杨主席也是个男人,有硬的本钱。幼儿园的组织都是你我这样的女流之辈,想硬也没有设备呀。”卓小梅的幽默细胞不知哪里去了,脸拉得老长,说:“我一提到那姓杨的,气就不打一处出。”苏雪仪只好也正色道:“可杨主席也不是好惹的,怕只怕他惹事生非。”卓小梅说:“我已经敲过他,量他也不敢胡来。”

    苏雪仪也就没再去通知杨主席,下了楼。

    晚上的会议按时召开。幼儿园不像机关,会场相当于舞台,是用来施展表演天才的,不仅正职要发表意见,副职和其他成员也要发言,而发言不是为了研究工作,仅仅是表示自己的姿态,仿佛只要姿态正确,工作干与不干,干好与干坏都无关紧要。幼儿园的事情又具体又细致,可谓一个钉子一个眼,处处得落到实处,没人去做具体事,务虚绝对务不出名堂。比如说少一副碗筷,吃饭时就有一个孩子只能站在旁边咽唾沫的份儿。比如少几张卫生纸,孩子上完厕所你就没办法将他弄干净。所以卓小梅开会时没有习惯绕圈子,只将会议意图简单交代两句,就单刀直入,针对上午定的方案,一条条逐个落实到各责任人头上,谁有要求提要求,没要求就按布置的具体任务去操作。前后不到一个小时,会议结束,大家出了会议室。

    来到楼下,卓小梅转身正要回宿舍,有人轻轻喊了声卓园长。卓小梅只得立住,环顾左右,却不见人影。卓小梅说:“到底是谁?跟你说,我心脏不太好。”

    这才从树影下走出一个人来,原来是杨主席。卓小梅说:“杨主席你要干什么?鬼鬼祟祟的。”杨主席说:“我想向领导单独汇报几句。”卓小梅说:“也不看看什么时候,明天大家还要忙工作,有什么以后再说吧。”一边说着,一边打着哈欠走开了。杨主席站在地上,张着嘴巴,却吱不得声。

    卓小梅知道是今晚的园务扩大会议没通知杨主席,他有些想法。卓小梅就是要让他有想法,有了想法,他才会掂量掂量自己的轻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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