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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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篇选自清尊录,宋人廉布作。作者称在京都为太学生时,亲阅此事。本篇中学生运动呼吁收复失地一节,为余所增入。此为历史上所熟知者,见宋周密癸辛杂识。

    南宋的京都杭州,在每年正月十五灯节那一天,无论从那一方面看,都可以算得上一年里最热闹的节日。在繁华壮观上,足可以和北方沦丧给胡人以前的汴梁比美。灯节这一夜,杭州俨如白昼。由求清门到海垣街,全都是过节游逛的人们。这时,贼匪窃盗都乘机活动,情侣们则在湖边幽会,城门澈夜大开。那天夜里,往往有事故发生。

    拥挤的人群都集中在六部街,因为六部街的花灯最为出色,处处照耀得灿烂辉煌。皇上也大放花灯,与民同乐。特建一座大楼,五十尺高,叫做龟山,用各色丝绸扎成彩饰,悬拄灯笼,组成文字。官宦人家,各有看棚,棚里用帐幔隔开,棚上悬拄着自家新奇的灯笼,人在自己的棚里同时也观看别家的灯笼。男人、女人、孩子,都挤满了街,每逢大官显宦之家的小姐,夫人在街上看灯,仆人们在她们四周抬着活动的围屏,女人们都穿扎得珠光宝气,花团锦簇,在围屏里面。这样,有时候站住和熟人说说话,称赞一下人家灯笼的美观,或是微微笑着和熟人打个招呼。这时,一家的看棚还空着,只有两个男仆在那里看守。这个正是一个御史家的看棚。御史的夫人是京都里无人不知的‘最美的夫人’。这是全城那些漂亮的女人暗中对她的称呼。社交场中的名女人彼此嫉拓的时候,总是爱说,‘她自己以为是狄夫人么?岂有此理!’或许说,‘这种新奇的梳发式样,若是狄夫人梳来就好看了,可是配上她这个胭脂粉擦得又浓又厚的胖脸可真难看死了。’狄夫人是个世代书香之家的小姐,在公众场所,不常出头露面的。

    一会儿,狄夫人来了,一路向这个那个打招呼,她来到自家的看棚里,有丫嬛和亲爱的孩子们陪伴着。一个八岁的儿子,两个五岁双生的女儿。她自己今年才二十八岁。

    狄夫人只穿着一件朴素的上等料子的黑长衣,除去头上戴的一个月牙儿样式的珠饰之外,什么别的珠宝也没有戴。这也许是她的好尚高雅,也许是她自己知道本身就像一件艺术品,用不着金框儿来装饰的。她并没有浓装重抹。别的女人说她是高傲。这话并没有怎么说错。一个女人若是美得真像狄夫人一样,就是高傲,也是应当的。她的面容光润洁白,自然美丽,就像是玉石雕就的,闪着温和柔软的光彩。嘴唇甜蜜蜜的,每逢微微一笑,就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若说她也有一丁点儿毛病的话,那就是她的耳朵垂儿微微小了一点儿,微微薄了一点儿。她的肩膊儿圆圆的,身材窈窕,一条没绣花的缎子衣裳穿在身上,形体越发好看。

    别的女人都羡慕她,都觉得她真是个极其有福气的女人──年轻轻的做了母亲,有几个漂亮的孩子,丈夫才三十三岁,官运亨通,已经升到了御史。

    儿子问她:‘妈,爸爸怎么还没来呢?’

    ‘别嚷嚷,爸爸忙得很,一会儿就来的。’

    狄夫人脸上微微有一丝不高兴的样子,可是除去了丫嬛香连,别的人都看不出来。丈夫原说是要来的,可是他若不来,也并非出乎意料的事。这种情形,香莲很清楚。香莲是狄夫人陪嫁的丫嬛,也是狄夫人出嫁前的女伴,女主人一出嫁,她就陪伴过来的。她比夫人小几岁,是夫人的心腹。这时,狄府看棚的对面和左右的看棚里,父亲,丈夫。都和夫人孩子们坐着。狄夫人在礼教之家长大,在朋友面前,对丈夫的感情是丝毫不露的。

    过往的人都往狄夫人这边看,都不看那些戴满珠宝的女人们。年轻的男人陆陆续续走过,一边笑,一边戏谑,偷偷儿的向这位漂亮迷人而平日一向深居寡出的狄夫人急瞟几眼。狄府的看棚一带总是密密扎扎的一层一层的人,此别处特别多。京都的警卫军也在附近巡察,好让群众继续移动,不致于阻塞住街道。其实,警卫军也许是来看狄夫人的。狄夫人那美丽光泽乌黑的头发,配上黑衣裳和雪白的面庞,越发显得漂亮。在灯笼,灯光,一轮明月,还有来自远处的皇家乐队的丝竹之声,这些声光彩色相衬之下,狄夫人越发显得美,真是红尘之外的仙子。

    狄夫人和孩子,丫嬛,一块儿说说笑笑的。

    丈夫还是没有来。狄夫人看见尼姑慧澄来了。狄夫人和慧澄是很熟识。京都的当贵之家的夫人小姐只要是尼姑庵的施主,尼姑是常常登门拜望的,尼姑们既然有特权接近富贵之家的夫人小姐,她们给施主跑跑腿,传递一下信息,倒是很有用的。因此尼姑们也知道许多大家府第的秘密。

    狄夫人说,‘进来吧,慧师傅。’

    ‘好,我进去待一会儿。’仆人放下了拦棚的丝带,慧澄走进去。

    狄夫人指着留给丈夫的坐位对慧澄说,‘坐一会儿吧。’慧澄只是在狄夫人后面立看。

    ‘不坐了。这个月牙儿珠子夫人戴着真好看!’

    狄夫人执意让尼姑坐下,慧澄才坐下,观看花灯和来来往往的人们。

    慧澄问夫人说,‘老爷不来吗?’

    ‘他说要来。他跟朋友吃饭去了,真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儿呢?’

    什么事也瞒不了慧澄尖锐的眼睛。她轻轻叹息说:‘真糟!’

    ‘我告诉你,他会来的。’

    过了一会儿,听见附近一阵混乱,谁都想知道到底闹了什么乱子。后来才知道原来是几个太学生被捕了。有人刚才散放传单。传单上写着,‘卖国贼h主和派h赶快辞职!’一个传单是要求宰相辞识。因为南宋这时,整个中国北部全为金人侵占,国都南迁到杭州。人民要求朝廷收复失地,但是百战百胜的大将岳飞却被召回朝廷,下狱处死,这样藉以缓和金人,因此弄得民情激愤。而大权在握的人们,却安居高位,骄奢淫逸,姑息政策既然不变;势必采取铁腕手段,钳制舆论。那天晚上,过了一会儿,事情闹过了,游逛的人们熙来攘往,观赏龟山上的花灯。转眼就要放烟火了。

    慧澄站起来说,‘我得走了。我不愿教老爷看见我在这儿坐看。我这次给您买到这个月牙儿珠子,真是美极了。’

    ‘我特意留着今天戴的。你若再看见上等的项炼,也给我送来。’狄夫人特别喜爱珠子,今天晚上也戴着两个天珠子耳环,把那稍微小点儿的耳朵垂儿不但遮住,而且也陪衬过来。

    烟火快要放完的时候儿,丈夫才来。

    他长得身材高,有点儿削瘦,眼眉常皱在一块儿。他和当时的士大夫一样,也留着髭须。打扮得十分齐整,小胡子,高帽子。虽然不配叫美男子,确也长的不难看。人都知道他精明能干,野心勃勃的。他娶得这一位天仙似的夫人,毫不足怪,因为他们两家都是名门望族。他当年迷恋小姐的美貌,央求母亲给他办理停当这件亲事。小姐的母亲那时已经去世,双方的父亲同朝为官,是一党,又是老朋友。小姐原本不愿意,不过也没有过于说什么。丈夫,像富贵之家的子弟一样,生来就命好,生来就有现成的功名。那时他对夫人是一心相爱,所以刚结婚那几年,日子过得倒很美满。后来。爱情渐渐冷淡下去,他开始亲匿一些女伶姣童,居然不理会家里那么美貌的夫人,真是令人百思莫解。每逢丈夫升了官,人们向狄夫人道喜,或是表示羡慕她的福气,羡慕她的命好,她真不知道说什么才是。不过,她总是装出自己很幸福的样子。今天晚上,她知道丈夫又是去看那些下贱的朋友去了。香莲知道,慧澄也知道。丈夫来了,狄夫人也没有说什么。他们接着看完了烟火。旁观的人们对这一对夫妇真艳羡之极。

    回家的时候,她也没问丈夫去的什么地方,不过今儿晚上却是把她招恼了,她真有点儿发烦。他们是夫妇分房睡觉的。就寝以前,丈夫向她说了几句话。她一边摘下珠子一边淡淡的说:‘今儿晚上你到以前,有几个太学生被捕了,街上散放传单,要求宰相辞职。’

    丈夫说:‘活该,都是些下流无廉耻的暴民,捣乱生非的。’这是他们夫妇动怒的一个问题。

    狄夫人恼了,她说:‘暴民捣乱生非,真是捣乱生非!你们倒应该这么倒乱生非才是。这些暴民要求收复失地,要求半死不活的官僚辞职,老百姓厌恨你们这些人。’

    丈夫大声斥责说:‘妇道人家,谈论什么政治!’说完,邦的一声关上门,往自己屋里去了。

    狄夫人记得当初对丈夫的爱情是怎么冷下来的。自从看出他的性格贪婪无厌,狠毒自私,对他的观感就改爱了,狄夫人的父亲在世的时候,是个激进的爱国的人,主和派哪个不怕他。而自已的丈夫正在年轻有为,却跟那些主和的官僚狼狈为奸。其实,狄夫人也知道,丈夫所以在主和派里混,就为的是好容易升官,官才做得稳,才能得到当权者的庇护。对他内心的了解,再没有别人像狄夫人了解的那么清楚的。

    有一天,狄夫人读朝廷公报,看到一个忠臣上表弹劾宰相,被判了流刑;另一个忠臣也上表弹劾宰相,知道大祸不免,上表以前就自缢身死。她看了非常感动,不禁流泪。

    丈夫问她,‘你哭什么,那种人简直是愚不可及,你不知道这件事情的原委。宰相原来已经答意给他枢密院里的好差事,只要他不上表弹劾,只要肯加入宰相那一帮就行,那真是人生求之不得的好差事。’

    狄夫人张大了小嘴说:‘我想你不知道一个人为国牺牲的意义吧?’

    ‘我的确不知道。’

    ‘香莲都知道。’狄夫人说着转过头去问香莲,‘你都知道,是不是?’香莲不敢说什么。

    丈夫虽然升了御史,狄夫人对他却完全不存什么指望,爱情和敬意一扫无余了。御史本是专司指摘朝政缺失的,这样一来,宰相把他的走狗都填满了御史台,他愿弹劾谁,他就可以指使他的走狗弹劾谁。狄大官人为人极其活跃,吃苦耐劳,单有一种特别的才干。以前,有一天,丈夫回到家里,得意洋洋,说自己升了御史。狄夫人听了,简直作呕欲吐。

    ‘我官运亨通,你怎么不给我道喜呢?我不知道你一辈子到底喜爱什么。’

    狄夫人冷泠的说:‘你也别想知道了。’

    御史究竟是个高官显爵,狄夫人这付态度的确伤了丈夫的体面。近来,他常常夸耀他的新相知,夸耀那些人们的官爵,津津乐道那些人们的种种事情。狄夫人对他总是一付冷漠的样子。狄夫人本来生在富贵之家,这些官场的事情并不往心里去。并且已经看出来,丈夫的心里只有肆无忌惮自私自利的想头,除去自己的飞黄腾达以外,一切极不关心。丈夫如此,她自己脸上都觉得难堪。每逢丈夫在家自吹自擂,她只是隐忍着,不是微笑一下,就是装出漠不关心的神气。妻子这种卑视,丈夫也觉得出来。

    狄夫人嫌丈夫讨厌,也只好自己认命。男孩子生了之后,就没有再生孩子。对丈夫既然毫无办法,只好由着他去,自己就一心放在孩子身上,看看孩子们很可爱,一天一天的长大。除去上庙烧香之外,只有像灯节,五月节,才出门看看,别的时候,就很少出头露面的。这样,根本没有人说什么闲话。每逢出门,轿子前面总是挂着很细密的竹帘儿,外面无法看见里面。若是没有什么意外发生,她的日子也可以过得舒服满意,可是灯节那天晚上出了事情,只是她当时并不知道而已。这件意外的事情竟会改爱了她以后的生活。

    几十天之后,狄先生出京公干,此一去大概要六个月到十个月,一天,尼姑慧澄来看她,带来了一个玉项炼,价值三千金。

    狄夫人说:‘我不能付现钱,老爷没在家。’

    ‘对方愿半价出卖,再少点儿也可以。’

    ‘急着用钱吗?’

    ‘不用钱,他是要求夫人帮帮忙。’

    ‘帮什么忙?’

    ‘他近来丢了官。老爷不在京里,夫人给他美言几句吧。’

    狄夫人犹豫了一会说:‘让我想想,你先把这条项炼带回去。’

    ‘我想还是夫人先收下,腾个工夫儿再回覆他好了。若是拿回去,他也许送到别家去。不管您怎么决定,我明天来听您回话儿吧。’

    第二天慧澄来的时候,狄夫人说她要留下,对于人家的请托,她一定尽力而为。

    ‘他到底要多少钱呢?’

    ‘夫人,您若能帮他忙,这条项炼可以算做礼品的。不过有一件事,不得夫人允许,我不敢说出口,我总得让那个青年满意才成啊。’

    狄夫人脸红起来。‘一个青年?’

    ‘不错。他把这条项炼儿交给了我。这么一件贵重的东西,当然他希望这件事办得妥当。他要知道拜托的人是谁。他想见一下夫人。’

    ‘这怎么办呢?’

    ‘到庙里去一趟就行了。我设法让你们俩随便见一下吧。’

    狄夫人斩钉截铁的说:‘不,不,不成!’

    ‘他只是想官复原职,没有别的。夫人若不答应,事情就不好办了。’

    狄夫人很贪爱这条项炼。想了一会儿说:‘后天是我哥哥的忌日,我要到庙里去。我可以跟那个青年人说几句话。我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样个人。你明白,他若是个老年人,我倒不在乎了。’

    慧澄微微一笑说:‘夫人,您的话说错了。我知道,您一见准会喜爱他。他是个身材高大的美男子啊。’慧澄看着狄夫人,狄夫人的腮颊微微红起来。

    夫人很严肃,郑童其事的向慧澄说:‘别胡说八道的,我很知道你们这些当姑子的。我已经是有夫之妇,已经做了母亲。你把这条炼子拿回去吧。我不希罕它!’

    ‘哎呀,夫人太多心了,他若不是个正人君子,我也不敢给夫人和他订这个约会。他只是求您帮帮忙,夫人千万赏给他个面子。他读书明体的。没人不说他好。他也是个大家之子,从这些珠子您也不难想得到。您尽管去见他,我若是说错了,以后您别让我登您的门儿。’

    狄夫人大笑说:‘你这个坏东西。好吧,我一定去会他──就是短短一会儿的工夫,我可告诉你。’

    慧澄念了声‘阿弥陀佛’。

    到尼姑庵去赴约会,狄夫人并非不觉得有点儿蹊跷,有点儿冒险。她只带了香莲一个人。跟一个陌生的青年人相会,她压根儿就没想过。她到庙里时,庙裹只有五、六个老太太。她觉得很不安,她问慧澄:‘他在这儿没有?’

    ‘您怎么能在这儿见他呢?我一会儿带您去。’

    狄夫人听了很吃惊,原以为只是在庙里随便见一下的。

    给狄夫人的亡兄念完了经,烧完了纸,慧澄好像计上心来,做了个手势,叫小尼姑陪着香莲往山谷的石洞里去玩耍。

    慧澄对狄夫人说:‘现在跟我来里。’她把狄夫人带往不远的几间房子里。到了之后,慧澄说:‘那个美男子在里面呢。’她的声音里显然有什么令人惊喜之意,好像其中另有文章。

    她们进了里院的一间屋子,那个庭院有个后门,由那个门通到一个花园,花园里有桃树、李树,有山头石。客厅陈设得简洁雅致,只有几张朴素的漆桌子,几个书架上满放著书,两个六角的窗子,往外可以看庭院和花园。是一个十分幽静的她方。那时正是三月天气,空气里飘荡着紫丁香的幽香。屋里空无一人。桌子上摆看酒杯,还有些干鲜果品,各种美味的吃食。

    狄夫人一看,惊问说;‘这是干什么?’

    慧澄斟上一杯酒,狡猾的微微一笑:‘我先喝一杯,祝夫人健康幸福。’

    狄夫人怪不安,问慧澄说:‘他究竟在哪儿呢?我不想待很大的工夫,赶紧把事情说完就算了。’

    ‘请坐,我就去找他来。’慧澄说着走出院子的后门去。一会儿,狄夫人看她和一个年轻的男人在花园里,两个人正在一块儿说话。狄夫人立刻觉得他俩之间一定有什么阴谋诡计。心里想:‘这个年轻人好大的胆子!’他戴着一顶高帽子,身上穿着一件大小合体的紫色长袍,步态轻松自然,脸上发红。前额饱满,鼻梁笔直,眼睛奕奕有神,狄夫人自言自语说:‘我真该死,我这是来干什么呀?’自己觉得正在做一件淫邪的勾当。不过,慧澄的话说得一点儿也不错,一见准会喜爱他。现在一见,果然觉得他可爱。

    慧澄先走进屋来,介绍他俩说:‘滕先生,狄夫人。’

    滕生深深一揖,狄夫人微笑还礼。

    慧澄说:‘两位都请坐。’她给两人杯里都斟上酒,又说:‘两位有事情谈,我别在这儿碍事。’

    狄夫人说:‘别走哇,在这儿吧。’狄夫人焦急得很。慧澄已经打开帘子,往前的屋子走去,转眼不见了。

    两个人互相打量了一会儿,狄夫人立刻就清楚了,这不是寻常的约会。

    滕生举杯向夫人说:‘敬祝夫人康健。’

    狄夫人不由得,也像对一位士大夫一样,回礼说:‘我敬先生。’于是又想起了自己的身份,这才说:‘我已经知道,你有事跟我说。’打算装出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可是声音发颤。

    滕生说:‘不错,夫人。’说着瞅了她一会儿。‘我不知道该从哪儿说起才好。’他的声音在温柔之中透着慌张,带着羞愧。

    ‘你要我帮忙,是不是?’

    ‘是的,如果夫人肯赏脸,真是要求夫人帮忙的。’

    ‘你丢了什么官职呢?’

    ‘我并没有什么官职呀。’

    狄夫人的心有点跳,满脸惊诧的神气向滕生望了一会儿,很不客气的说:‘我想你求我是要官复原职,若不然,你送什么礼呢?那条项炼真是美得很哪。’

    ‘那不过聊表敬意。若是和夫人见一面说几句话相比,那条项炼可算得了什么!’

    狄夫人斥责他说:‘你也太胆大妄为了。’说着站了起来。‘你知道我是有夫之妇,我是有了儿女的。’

    ‘请夫人原谅,请夫人垂听,鄙人有几句话说,如果话说得不中听,夫人尽可把鄙人斥退,鄙人也以能受责于天下第一美人为荣幸。这一霎时的会见,是我一生里一段最宝贵的时光。我妄想跟夫人说几句话,自己知道是荒唐非体。不遇夫人命令我来,我不得不来。’

    ‘我命令你来的?’夫人说着又慢慢坐下,这句话引起了夫人的兴趣。‘你简截了当的说吧。’

    ‘是的,夫人的精神让我一刻也静不下来。自从灯节那天晚上看见了夫人,您妁形影在我心里昼夜不离。我做梦也梦见夫人,心里想念着夫人。我自言自语说,我只要能亲近夫人,看见夫人一会儿,和您这全京里最美的女人说一会儿话,就是死,也死得痛快。我即使沦为乞丐,沿街乞讨,我也觉得是天下最富的人,因为我心里有夫人宝贵的影子,还有这短短的一霎时的记忆。’他的声音有男子汉大丈夫的气概,眼睛里热情如火。

    狄夫人听来颇觉有趣,两眼看着他说:‘这次见面就那么宝贵吗?’

    ‘一点儿也不错。我应当承认,我太失礼,太荒唐。我宁愿冒生命之险,求与夫人一见。慧师傅告诉我夫人要来,我真不相信我会有这么大福气。’

    狄夫人微笑说:‘你一定很厚的贿赂了她?’

    ‘说实话,一点也不错。谁能跟夫人接近,我全城找遍了,我运气不坏。夫人,您看,这是您自己的错儿呀。别的女人只答应在别人面前与人相见,可是,您却不然。我要见夫人,就是因为爱夫人。夫人,您不知道您给了我多大的幸福哇。我已经等了夫人半天,现在夫人可以让我走了。可是千万求夫人再说几句话,我好永远纪念着夫人。’

    这种甘言媚词,狄夫人简直欲拒不能,她已经改变了主意,r因为滕生的话说得太中听。她说:‘先别走,你既然来了,费了好大的麻烦,告诉我你的情形,你是什么人哪?’

    ‘我是个太学的学生。’

    ‘唔,是了。学政治的?’

    ‘我扪所有的太学生都关心政治。不过,不是单纯的政治问题,这是个有关中国的荣誉和独立的问题。是人人关心的大事。若说什么主和派和主战派,话都不算对。应当说是国家荣辱的抉择。谁不愿意和平呢?若是为和平而受污辱,我宁愿一战。’

    滕生说得慷慨激昂,他是反对主和派的学生游行示威运动的领袖。那时的太学生为数将近三万人,屡次要求朝廷对金人采取强硬的政策。因为他们成为人民的喉舌,政府要人对他们也很顾忌。太学生领袖像陈栋已经被杀,后来群情激愤,朝廷才又身后褒扬。滕生说着心头的话,狄夫人听着赞佩不置。她越听越觉得滕生是痛快淋漓的说出了她自己的心头话,不由得兴商采烈。

    滕生停了一下说:‘我简直是忘其所以了。’

    ‘没有,你的话说得一点儿也不错。先父向来也是这个主张。这是我们李家的传统主张。李纲先生就是我娘家的叔祖。’

    ‘真的!’滕生几乎一惊之下跳了起来。李纲原是主战派的主要人物,两代以前的政治论争是以他为中心的。在太学诸生的心目中,除去老天爷以外,就是李纲了。

    他俩各饮了一杯,向李纲先生致敬。现在跟滕生在一起,狄夫人已经觉得毫无拘束,觉得安全无虑了。滕生为人自然轻松。这次相会的美满,的确出乎滕生的意料。两人觉得彼此颇有一些脾味相投的地方。狄夫人忘了自己官爵的骄矜,就和女人对情人说话一样了。她向来没有尝过这种陶醉的滋味,也向来没有和丈夫的朋友这么畅谈过。现在好像一条堤堰决开了,她的青春的日子又倒流了回来。她的快乐的处女时代,她那有权威的伟大的父亲,她那信仰中的天真与辛福,原已抑制了很久,遗忘了很久,在这短促的一段时光里,与青年的快乐轻松,都一齐去而复返了。

    ‘夫人,我爱您,您不能怪我的’他说着就要吻夫人的手。夫人把手递给他,芳心荡漾不定。

    忽然她强做镇定说:‘滕先生,遇见先生,我觉得很荣幸。我盼望我们可以做朋友。’

    ‘夫人若是不嫌弃,我简直快乐死了。’

    外面有脚步声,慧澄走了进来,眼睛盯着双方说:‘事情谈完了吧?’

    ‘谈完了。’狄夫人说着就起身要走。‘不知不觉天都这么晚了。’她立起身来,脸上发红。忽然脸上有点异样,弯下了腰,又跌在椅子上,痛得直呻吟。

    慧澄问说:‘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觉得不舒服。’

    慧澄跑过来和夫人说,‘那间屋里去吧。躺下歇息一下。’

    慧证扶着夫人走到里间去,狄夫人躺在床上,盖好之后,她跟慧澄说:‘你派人跟香莲回家去。告诉香莲明早跟人抬轿来接我。告诉家里人说,我忽然一阵腹痛,今天晚上不回家了。’

    慧澄从客厅走出来,正碰见滕生,她凑到滕生耳朵跟前小声说,‘滕先生,给您道喜。’

    第二天早晨,狄夫人向滕生告别说:‘若遇不见你,我这一辈子简直白活了。’

    狄夫人胆子越来越大。她十七岁订婚,向来不知道恋爱的快乐。没有人这么爱过她。滕生,我们也看得出来,偏偏是个情种。

    像狄夫人这样地位的女人若有个情人,的确是够危险的。虽然她是一家的主妇,(只有一个婆婆,但总是躺在床上。)也不能教情人到家里去幽会,自己也不能离开家而让仆人轿夫不知道。日长如年的日子只好捱着,等有机会才能出门。后来又和情人会了两三次,事情才不能瞒着香莲了。事情恐怕老爷知道,香莲也替夫人捏着把汗儿。有一次,狄夫人又迫得装有急病,和情人痛痛快快的过了一夜。

    秋天,丈夫自外省回到京都,看见那个珠子项炼儿,问从那儿来的。

    狄夫人说:‘从一个人家买的,还没有给人家钱。说好你回来给钱。价钱是六千金。’

    丈夫看了看,夸了几句。

    狄夫人又说:‘这个价钱很上算。过几天人家就来拿钱。’

    丈夫一冬没出京,狄夫人又怕丈夫知道,又怕别人说闲话。因为跟情人过得很幸福,现在想弥补一下自己的过失,于是跟丈夫略示殷勤,丈夫却冷冰冰的,没有一点温情蜜意,除去家庭日常的琐事以外,夫妇间简直不谈别的话。

    狄夫人又冒了一次大险。有一次方她应约到一位尚书大人府上去赴宴,到场的都是女人。她吩咐香莲在宴会之际去找她,说老太太生病。于是主仆二人去访滕生幽会,半夜才回家。她甘心如此冒险,但是怎么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呢?

    一天。狄夫人偶感风寒,什么也不顺心,心里很难过,告诉丈夫说要回娘家去一趟,要走一天的路程。到了娘家,吩咐轿夫回去,半个月后再去接她。狄夫人的父亲早已去世,她京都回来,当然自由随便。她和香莲到天目山去会情人。在那里如醉如梦的遇了十天。在山麓的千年的古松之下漫步。没有人问过什么。彼此很快的分手离去。

    话传进了丈夫的耳朵。话是,夫人回娘家的日子,轿夫看一个青年男子跟她在一块儿,那个人也是同一天回来的。那一天两个人甚至还一同中途停下同吃午饭。丈夫起了疑心。他向来办事稳扎稳打,有条不紊,因此隐忍下去,没有发作。

    等狄夫人一闹喜呕吐,自己可害怕起来。在丈夫面前,极力遮掩,说是染了一点别的小病,算不了什么。可是丈夫对这种征候知道的太清楚了,疑心越大起来。不过,还是不追问她。狄夫人可急得真要命。这种事情在别人看来,她再生个孩子,有什么可怪呢?可是夫妇二人都明白,这是根本办不到的。她始终说是别的缘故,不是受孕,可是肚子大起来,是一目了然的。

    一天晚上,丈夫追问说:‘那个男的是什么人?’

    ‘别胡说,我想不是受孕。若是受孕的话,不是你的孩子还是谁的?’

    ‘那怎么会呢?你还不明白吗?’

    ‘一天晚上你喝醉了。你自己也不知道。’狄夫人说着眼睛直看着丈夫,丈夫由眼角向她瞪着。这话当然也说得通,可是丈夫不相信。

    他毫不留情面的说:‘喝醉不喝醉,我是没跟你同房。你在你娘家受的孕,还是到你娘家去生吧!’

    ‘你简直蛮不讲理!’狄夫人哭起来,心里多么恨他!

    丈夫的疑心当然始终去不了,一心想找出的情人到底是什么人。丈夫现在对待她完全是一付卑视的态度,就跟狄夫人以前那样卑视他一样。狄夫人和滕生断绝了一切来往。肚子里的胎儿已经五个月了。

    若是不再闹政潮,弄得朝廷一团混乱,一切本可以平静无事的。后来有一位大臣奏请罢黜宰相,遭受了杖责,杖责之后,再遭流放。杖责大臣。真是历史上稀有的事。一百多个太学生,还有一部份朝廷的官员,激于朝廷的失政,受到老百姓舆论的支持,在皇宫前面如火如荼的举行一次壮大的示威游行,请求驾前陈情,数万市民起而参加。游行的前一天,宰相乘车走过大街,群众狂怒呼喊:‘辞职!辞职!’宫前陈情的那天,一个太监奉命出来,向群众宣读圣旨,谕允考虑百姓的请求。群众不满意,圣旨宣读完毕,太篮被殴,几个禁卫士兵被杀身死,暴民蜂拥如潮,把几个士兵践踏在脚下。

    几个学生领袖被捕下狱。狄夫人的情人滕生据说也在其中。太学生被捕的消息,立刻传播到茶馆酒肆。滕生的名字挂在每个人的嘴上。狄夫人吓坏了,不知道如何是好。

    晚上,丈夫回来了,狄夫人很温和的凑过去,劝他设法释放被捕的太学生。

    她说,‘那些学生只是要救国家,哪有别的意思?’

    丈夫冷冷的说:‘还不是一群暴民!’

    狄夫人再三求情。声音微微发颤,脸色发白。丈夫静了一会儿,然后问她说:‘你干什么这么耽心?我听说朝廷要根绝这种示威运动。被捕的一律处死。’

    狄夫人唬得牙齿震颤有声,竟至昏晕过去。苏醒过来之后,泪下如雨,疯狂的百般求情。

    简直不要命似的哭喊说:‘你千万要制止这种屠杀罪行吧。’

    ‘我何能为力呢?告诉我,你要搭救的是谁?’

    丈夫再三追问,狄夫人矢口不吐一字。丈夫怒冲冲的走了。

    狄夫人为情人的命运焦急万分,彻夜不能入睡,早晨一出屋门,望了望丈夫的脸色。丈夫刚一出去,她就差香莲往太学生打听被捕的学生的名字。她知道丈夫的疑窦一启,被捕的学生的性命势必轻如草芥。香莲回来报告滕生已经失踪,有人说他已经逃脱。

    狄夫人知道丈夫不回家吃午饭。到了晌午,她忧心如焚,渴望更确实可靠的消息,不断思索主意,好警告滕生留意。这时忽然有一个人自称是香莲的表兄,刚刚由乡下来的,要看香莲。香莲出去一看,那个人穿着乡下人的衣裳,身上背着一条口袋,香莲进来回禀夫人,眼睛里有无限的快乐。

    ‘他若是你的近亲,就教他进来吧。’一会儿,滕生由香莲领上楼来。

    滕生乔装之下,狄夫人一认出他来,立刻喘吁吁的说:‘你怎么逃跑的呢?这可不是见面的地方儿啊。’

    ‘我就走。走以前我要见见你。当时有一个人要逃跑,立刻一片混乱,我就乘机逃脱的。’

    ‘你得立刻逃走。狄先生起了疑心,打算要你的命呢。他一定要追问那些学生领袖,你的地位太明显了。’

    狄夫人回到自己屋里,拿出来那条珠子项炼儿来,她说:

    ‘拿着这个,赶紧远走高飞。局势转变之后再回来。一路要用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说着眼睛里早泪眼糢糊的了。又说:‘至于我呢,我永远不会忘记你。我要为你祷告。不要为我耽心。我有孩子就能活下去。我爱孩子就跟爱你一样。’说着把项炼放在他的口袋里。

    他坚持不要,他说:‘我有钱。他若发现没有了这条项炼怎么办?’

    ‘这个不用你操心。说丢了也可以,说教人偷走了也可以。我向来不戴它,他不会知道的。凭这条项炼我们才遇见的,说不定将来凭这条项炼我们还能重逢呢。’

    滕生说:‘局势总会好转的,就会有好日子过的。’说完匆匆去了。

    夜里,丈夫回来,说被捕的都要处死刑。狄夫人只是说:‘杀这些爱国的人,都是你的主意,是不是?’她这么从容不迫,很出乎丈夫意外。

    过了很久,两人没再说什么。

    一天,夫人告诉丈夫说:‘我要回娘家去生产。’她再不能跟丈夫一块儿过了。

    丈夫说:‘你尽可以回去生吧。’

    狄夫人知道丈夫决不能冒险休妻,那样会闹得满城风雨的。她知道丈夫的心思,丈夫非常在乎自己的社会地拉,并且她自己娘家也是高官显宦之家,哥哥也还健在。这种情形之下,休她当然不容易。再者丈夫也没有真凭实据。

    孩子在娘家生的,她就一直住在娘家,没回去跟丈夫一块过。生的是个男孩子。夫人爱得比那几个孩子更甚几分。滕生好像全无踪影了。

    三年以后,皇帝驾崩,新主登基之后,一反前朝的政策。流放的主战派官员全下旨召回。狄夫人的丈夫因惨杀太学生领袖,判罪流放边疆。在路上猝然倒毙。

    狄夫人回到京都住,成了寡妇。一天,慧澄来问她愿不愿再买个珠子项炼。她立刻知道滕生回来了。在这种新情况之下,二人再度相逢。滕生告诉她他已经在礼部担任了一项要职,专司民政。这一场重逢,真是惊喜万分。

    三年的守寡之后,狄夫人嫁给滕生为妻,香莲嫁给滕生手下的一个文书。

    数年之后,狄夫人又成了御史夫人,也是在一年一度的上元灯节之夜。时代变了,她长得更丰润,眼前虽然添了些新人新面孔,还是拥挤着群众,还是同样的花灯,同样的烟火。他跟丈夫和孩子。(男的已经十岁了)坐在以前坐的地方,她的脸庞上增加了一种成熟的丰韵。她不那么爱笑,也不那么轻松愉快,脸庞上却显著一种冲澹中和的幸福。

    那个男孩子喊说:‘您看,慧师傅来了。’

    慧澄走到夫人跟前来,她说:‘这个珠子项炼戴在夫人身上,真是美极了。这个珠子项炼给夫人带来了多大的福气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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