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豸镇听丁琴讲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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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被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吵醒的。
是老周从豸镇打来的电话。他说，豸镇文学会明天举办一个文学讲座，请了走红的美女作家丁琴来主讲，请我去参加。老周还说，讲座后在新君悦酒店设了饭局，那里的手撕鸡远近驰名，值得一尝。
我和老周都是市作家协会的理事，也是本市资格最老的文学作者，认识很多年了，交情不浅，他有好事就会想起我，是有点猩猩相惜的意思的。但我这个人越来越不爱走动了，所以也没表示很高兴。我说，什么美女作家，还不是靠下作的手段成功的吗！这种人我一向瞧不起！老周说，老伍呀你这回说错了，她可真的是有本事的。27岁年纪，就出版了4本散文集、三部长篇。我看过，写得确实不错。老周还说，考虑到广州离豸镇远，我们让丁琴今晚就来。在新君悦住一个晚上，明天开讲。你能来的话，可以带一两篇作品傍晚就过来，给丁琴看看，让她指导指导。你老是闭关自守、闭门造车可不是办法。丁琴来了，这个机会很难得，你千万不要错过呀。
好吧，过一会我就坐长途班车过去。晚上你给我在豸镇开个房间，但不必新君悦那么高档了，随便找个招待所就行。
我们桑林县很早就有个文学社。撤县建市后，上面要求把文学社也升格为作家协会。按实绩，我本来是无缘进入作协的领导班子的。但由于我资格老，而且刚刚辞掉了教师的工作，成了个soho的自由撰稿人。这行动震动了桑林市的文坛，都说老伍在文学越来越边缘化的时候竟有勇气全身投入到文学事业中，连公职也不要了，就凭这一点精神，不当选理事简直天地不容。
记得作协成立时，市委书记也来参加了。他深情地望着台下108个会员，声音铿锵地说：你看，不足百万人口的桑林本来是个农业小县，现在终于有了自己的作家群体了，整整一百零八将，不简单啊！将来桑林的鲁迅、郭沫若，就从你们中间产生了！我希望市作协还要不断发展，桑林的作家不应该只有区区的108人，应该有两百，五百，上千！这，才是他妈的与时俱进嘛。
成立大会开得很热闹。会后不久，每个理事都领到一盒统一印制的名片，金光闪闪地印着各自的姓名职务。收到我那盒时我看了又看，看到我伍时进的名字不仅和作家这个称号、还跟作协理事这个响亮的职务连接起来，激动得偷偷地哭了。当然，热闹过后必然是沉寂。作协从此就很少活动，我则天天在家泡制散文和小说。
事情远没有我当初设想的那么容易。写稿易，发表难！除了偶然发一两篇千字文，我绝大多数投出去的稿件都像石沉大海。我只好另谋生计，先是在居委会抄抄写写，后来帮一个朋友的餐馆做过一段时间的企堂。这几个月赋闲在家，除了写作，就是睡觉。生活的压力使我患上了严重的失眠症。
也许老周说得对，我老是闭关自守，怎么冲出去呢。我看看表，是下午三时，还来得及把那部刚脱稿的中篇四妹和她的四个女人打印出来，带去豸镇见丁琴，于是立马打开电脑。我熟练地做完一系列的操作，随着打印机响起有节奏的轻微的“轧轧”声，那一张张印着美丽的宋体字的白纸就陆续吐了出来。那是我的小说，我的心血啊！老实说，这几个月，我是怀着满腔的热情去写它的。每写到四妹跟某一个男人做ài的场面，我都会禁不住冲动起来。有时实在憋不住，就在电脑前手淫。王蒙说，作家写作是生命的燃烧，这话说得多好啊。现在，面对一张张喷薄而出的原稿，我又情不自禁地想起小说里所写的一切。我眼前仿佛又出现四妹的身影。但，突然，四妹不再是那个土得掉渣的村妇，她变成了一个时髦的城市女人。那是我想象中的丁琴吗？我有点不好意思了。
就在这时候，我意外地发现，打印机吐出来的a4纸一片雪白，根本就没打印出任何东西。我惊慌地检查，知道机子确实出了故障。而且，那个中篇似乎在硬盘上消失了。
这时，窗外的天空黑下来了，连串炸雷，一场暴雨骤然而至。那时是下午五点。我只好给老周打了个电话，说今晚不来了，明早吧。
晚上，我又失眠了。吃了4颗安定仍不顶事。
第二天，天气仍然很差，但下了整夜的滂沱大雨，已变得时断时续。我虽然有些神不守舍，但仍然带了把伞，赶去车站。
去豸镇其实很方便，从县城坐城巴可以直达，仅十五公里的路程。老周嘱咐我在河边的石狮站下车，步行约十五分钟便可以到达新建的镇政府，丁琴主讲的文学讲座会场就设在主楼第三层。
我在石狮站下车之前雨就停了。天色有好转的迹象。
整个豸镇都是湿漉漉的，豸流河的水位肯定上涨了不少，河水浑黄，湍急。我下车后看见在一条没有栏杆的水泥桥上，在桥的两头岸边，聚集了许多看热闹的人。我看看腕表，时间尚早，便挪步凑近去。
一个赤膊的外地民工模样的男人拿着一杆长长的竹篙，往河里摇划，像是打捞什么东西。旁边的人则在议论纷纷。我听了一会就弄清楚了，那男人正在打捞一个女人的尸体。女人大约在凌晨四点时冒着大雨过这道桥，不小心掉下河去了。
那个女人是他老婆吧，看他那副急吼吼的样子？
不像。落水前有人在附近见过她，长得很漂亮，穿白色连衣裙，很时髦。
听说当时她打着一把酒红色的雨伞。
那雨伞呢？雨伞应该浮得起来吧。
x！雨伞怎么会浮，你以为是救生圈啊。
听说有人在两点钟的时候在新君悦酒店的咖啡厅见过她
这个男人已经捞了几个钟头了。关他什么屁事啊，傻x！
看完这一幕我心情郁闷地向镇府大楼走去。
早在大门口恭候的老周一见我就哭丧着脸说，丁老师不见了，真不知是怎么搞的。我们老早就在兰香酒楼订好房座，说好陪她饮早茶的。我们昨晚安排她住新君悦酒店，五百元一晚的，今早到酒店找她，服务员说她压根儿就没有进过房间。你说怪不怪？
也许她有什么急事，回广州去了。
怎么会！要离开也会留个口信嘛。省里来的专家做事从来不会这样儿戏的。
嗯，按常理也不会。老周你急也没用，再等等吧。
等？听讲座的文学爱好者都到齐了。他们是从全镇23条村、三所中学来的。如果今天这个活动搞黄了，我真不知如何向镇党委交代！
那也是没法子的事。
法子不是没有，老周突然抓住我的肩膀说，如果丁老师不讲，老伍你上吧。凭你
不行不行！你知道我从来不讲课，我根本没那个水平。我不想胡弄青年，不想。你出什么馊主意，要我当替死鬼？
什么替死鬼，难听啊。
我自知失言，连忙掩口噤声。这时，一个穿雪白连衣裙的年轻女子袅袅婷婷地由大街上向我们走来。她手上还还拎着一把酒红色的收了起来的雨伞。
丁老师！老周突然高呼，兴奋得满脸涨红。他快步迎上前，却不好意思主动伸出手来。丁琴身材高挑，脸蛋很俏丽，只是两只眼睛像死鱼眼，没有任何表情。我心想，她的确是个美女，但性格冷傲着哩。我又想，即使跟老周比，我也是长辈了，何况还是桑林市作协的理事，我应该表现出热情的态度。我于是迎上去向她伸出了手。她的皮肤苍白得没有一点血色，因而使她颈上和手上的珠宝饰物十分显眼，而我还发现她染成深棕色的微卷的长发还明显留有水渍。她的棉质连衣裙也像是从水里捞上来后没晾得很干，皱巴巴的。而且，她很勉强地向我伸过来的柔软的手竟是冷冰冰的。我马上想起刚刚在石狮站看到的那一幕，一股寒气从我的脚后跟直窜上我的头顶。
是的，那一瞬间我的脑筋运转速度之快有如电脑，我联想，我推理，从小听过的鬼故事，长大后读过的论述种种超自然现象的书籍闪电般掠过脑际。我几乎可以百分百地说：那个丁琴昨晚落水淹死了，现在这个女人只是丁琴的鬼魂！
但老周却没有看出丁琴的异样。唉，这个老周，平时只会写些粗制滥造的歌德文章，从不重视细节。他竟看不出丁琴的真面目！他热情洋溢地和丁琴寒暄，边朗声说话，边打着哈哈，护送着丁琴一路往镇政府会议室走去。
我无可奈何地尾随着。
当我和老周领着丁琴走进坐满人的会议室时，室内爆发出一阵掌声。我注意到丁琴依然没有露出笑容，她神态高傲地在指定的位置上坐下。我礼貌地坐在她的后边，而老周则坐在她左边，并且不时给她面前的杯子添水。
其实她说的话我一句也没有听进脑子里去，但出于尊重，我还是装出毕恭毕敬的样子，拿出笔记本作记录。她讲话的内容我是事后翻看当天的笔记才知道的。她主要讲了三个问题：第一、关于下半身旋转180度折叠式小说结构；第二、关于尼采和卡夫卡半诗性意象主义的表现手法；第三、疯人院里有诗吗。
老实说，这近两个钟头的时间我都是在冷彻骨髓的恐惧中度过的。幸好她的嗓音不错，甜美而清晰。但她每讲三四句话都要打一个饱嗝（溺水的人自然是喝了很多水的），这使她的讲话有了一种奇怪的节奏感。我还听到她体内传出某种类似波浪滚动的声音。但这一切居然没有一个人留意，因为大家都非常专注地听着她围拢文学侃侃而谈。丁琴大概讲了两个钟头，接下来是回答豸镇文学爱好者的发问。
这时，我终于按捺不住，霍地站起来。“丁小姐，”我说“我想问一个问题，你，你到是人还是”
全场肃静。大家都望着我，仿佛我伍时进不是桑林市作协的理事，不是本地德高望重的作家，而是不知从那个星球飞来的怪物。我觉得这种气氛对我很不利，我的自尊心顿时受到了极大的伤害。但，我不能不把心里话全部说出来，我是不能再退缩的了。
伍先生，我不明白你说什么。丁琴温婉地说。
我说，你是鬼吗？
我的话音刚落，会议室沸腾了。笑声、指责声、拍桌子声，纷纷响起。老周走过来：老伍你今天怎么了？不舒服吗？
他双手按住我的肩膀，用力要把我摁回椅子上。但我表示不愿意，用力挣扎了几下。让我把话说完嘛！
老周是我的好朋友，我压根儿不想和他冲突。但，他显然想制止我说出真相，这使我十分愤怒和痛苦。最后，老周的制止没能成功，因为丁琴表示她乐意听伍先生说下去，不管我说什么，她都不会生气。她还引用了伏尔泰的一句话，意思是我也有言论的自由。
但老周却不愿配合。他竟宣布会议结束，请到会的文友到新君悦的罗浮厅共进午餐。
室内响起一片拉椅子的声音。人们陆续离去了。这时竟没有一个人理会我。有几个人走到最后，包括老周、丁琴和两个豸镇的文学女青年。老周说要上五楼找镇委书记和文化站长，叫两个女青年陪丁琴先去餐厅。这时丁琴忽然改变了主意，说不想吃饭了，有事要马上赶回广州。她自己开来的小车就在新君悦的停车场，她自个儿走得了。丁琴的临阵退缩更暴露了她的秘密——鬼当然是不用吃什么手撕鸡的，他们要吃香烛！老周极力挽留也无济于事，只好吩咐那两个女青年陪她去停车场。我看见，丁琴竟露出笑容，用手搭着一个女青年的肩膀走出了会议室。
我想，她是找替身哩。我听过无数水上人家说，溺死鬼总要找个替身，才能转世为人。这个惊天大阴谋被我看出来了，我立即冲出去，要拦截那两个面临险境的女青年。可能由于前一晚的失眠，我浑身乏力，动作迟缓，追到走廊时，三个女人早已步下楼梯。我拼命地向前冲，大声呼喊，想制止这场惨剧的发生。但，我在下楼梯时摔倒了
我昏迷过去了。
当我恢复知觉时，（据事后人们对我说）已经是两天三夜之后了。我的眼皮动了一下，却不敢张开。我对这个世界忽然产生了恐惧，不知道我会看到什么东西。我感到自已是躺在一张很柔软的床上，空气中弥漫着一阵药味。我眼前大概是一面大窗，外面阳光灿烂，因为我觉得有一片红汪汪的影子在弥漫着。我的头脑清澈，我还记得在楼梯上摔倒时的情景。接着，我听到周围有几把声音在说话，他们尽量压低音量，但我仍然听得很清楚。
他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
快了，别急。不要惊醒他，让他自己慢慢醒过来吧。
好好一个人，怎么会“急性精神崩溃”呢？
这一般是心理压力积累到某种程度造成的。
医生你下的诊断准确吗？我看他只不过是出现一些幻觉罢了，说精神崩溃，太严重了吧。
出现幻觉正是急性精神崩溃的主要症状。这是一种常见病。
你是说，很多人也会患这种病？
嗯，可以这样说。
你们看，他笑了！他笑了！
啊，他可能正在做着一个甜美的梦。
不，他可能是听到你那句话才笑的。
啊，他张开眼睛了！伍老师，你好吗？
我是被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吵醒的。
是老周从豸镇打来的电话。他说，豸镇文学会明天举办一个文学讲座，请了走红的美女作家丁琴来主讲，请我去参加。老周还说，讲座后在新君悦酒店设了饭局，那里的手撕鸡远近驰名，值得一尝。
我和老周都是市作家协会的理事，也是本市资格最老的文学作者，认识很多年了，交情不浅，他有好事就会想起我，是有点猩猩相惜的意思的。但我这个人越来越不爱走动了，所以也没表示很高兴。我说，什么美女作家，还不是靠下作的手段成功的吗！这种人我一向瞧不起！老周说，老伍呀你这回说错了，她可真的是有本事的。27岁年纪，就出版了4本散文集、三部长篇。我看过，写得确实不错。老周还说，考虑到广州离豸镇远，我们让丁琴今晚就来。在新君悦住一个晚上，明天开讲。你能来的话，可以带一两篇作品傍晚就过来，给丁琴看看，让她指导指导。你老是闭关自守、闭门造车可不是办法。丁琴来了，这个机会很难得，你千万不要错过呀。
好吧，过一会我就坐长途班车过去。晚上你给我在豸镇开个房间，但不必新君悦那么高档了，随便找个招待所就行。
我们桑林县很早就有个文学社。撤县建市后，上面要求把文学社也升格为作家协会。按实绩，我本来是无缘进入作协的领导班子的。但由于我资格老，而且刚刚辞掉了教师的工作，成了个soho的自由撰稿人。这行动震动了桑林市的文坛，都说老伍在文学越来越边缘化的时候竟有勇气全身投入到文学事业中，连公职也不要了，就凭这一点精神，不当选理事简直天地不容。
记得作协成立时，市委书记也来参加了。他深情地望着台下108个会员，声音铿锵地说：你看，不足百万人口的桑林本来是个农业小县，现在终于有了自己的作家群体了，整整一百零八将，不简单啊！将来桑林的鲁迅、郭沫若，就从你们中间产生了！我希望市作协还要不断发展，桑林的作家不应该只有区区的108人，应该有两百，五百，上千！这，才是他妈的与时俱进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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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远没有我当初设想的那么容易。写稿易，发表难！除了偶然发一两篇千字文，我绝大多数投出去的稿件都像石沉大海。我只好另谋生计，先是在居委会抄抄写写，后来帮一个朋友的餐馆做过一段时间的企堂。这几个月赋闲在家，除了写作，就是睡觉。生活的压力使我患上了严重的失眠症。
也许老周说得对，我老是闭关自守，怎么冲出去呢。我看看表，是下午三时，还来得及把那部刚脱稿的中篇四妹和她的四个女人打印出来，带去豸镇见丁琴，于是立马打开电脑。我熟练地做完一系列的操作，随着打印机响起有节奏的轻微的“轧轧”声，那一张张印着美丽的宋体字的白纸就陆续吐了出来。那是我的小说，我的心血啊！老实说，这几个月，我是怀着满腔的热情去写它的。每写到四妹跟某一个男人做ài的场面，我都会禁不住冲动起来。有时实在憋不住，就在电脑前手淫。王蒙说，作家写作是生命的燃烧，这话说得多好啊。现在，面对一张张喷薄而出的原稿，我又情不自禁地想起小说里所写的一切。我眼前仿佛又出现四妹的身影。但，突然，四妹不再是那个土得掉渣的村妇，她变成了一个时髦的城市女人。那是我想象中的丁琴吗？我有点不好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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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窗外的天空黑下来了，连串炸雷，一场暴雨骤然而至。那时是下午五点。我只好给老周打了个电话，说今晚不来了，明早吧。
晚上，我又失眠了。吃了4颗安定仍不顶事。
第二天，天气仍然很差，但下了整夜的滂沱大雨，已变得时断时续。我虽然有些神不守舍，但仍然带了把伞，赶去车站。
去豸镇其实很方便，从县城坐城巴可以直达，仅十五公里的路程。老周嘱咐我在河边的石狮站下车，步行约十五分钟便可以到达新建的镇政府，丁琴主讲的文学讲座会场就设在主楼第三层。
我在石狮站下车之前雨就停了。天色有好转的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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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女人是他老婆吧，看他那副急吼吼的样子？
不像。落水前有人在附近见过她，长得很漂亮，穿白色连衣裙，很时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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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雨伞呢？雨伞应该浮得起来吧。
x！雨伞怎么会浮，你以为是救生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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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听讲座的文学爱好者都到齐了。他们是从全镇23条村、三所中学来的。如果今天这个活动搞黄了，我真不知如何向镇党委交代！
那也是没法子的事。
法子不是没有，老周突然抓住我的肩膀说，如果丁老师不讲，老伍你上吧。凭你
不行不行！你知道我从来不讲课，我根本没那个水平。我不想胡弄青年，不想。你出什么馊主意，要我当替死鬼？
什么替死鬼，难听啊。
我自知失言，连忙掩口噤声。这时，一个穿雪白连衣裙的年轻女子袅袅婷婷地由大街上向我们走来。她手上还还拎着一把酒红色的收了起来的雨伞。
丁老师！老周突然高呼，兴奋得满脸涨红。他快步迎上前，却不好意思主动伸出手来。丁琴身材高挑，脸蛋很俏丽，只是两只眼睛像死鱼眼，没有任何表情。我心想，她的确是个美女，但性格冷傲着哩。我又想，即使跟老周比，我也是长辈了，何况还是桑林市作协的理事，我应该表现出热情的态度。我于是迎上去向她伸出了手。她的皮肤苍白得没有一点血色，因而使她颈上和手上的珠宝饰物十分显眼，而我还发现她染成深棕色的微卷的长发还明显留有水渍。她的棉质连衣裙也像是从水里捞上来后没晾得很干，皱巴巴的。而且，她很勉强地向我伸过来的柔软的手竟是冷冰冰的。我马上想起刚刚在石狮站看到的那一幕，一股寒气从我的脚后跟直窜上我的头顶。
是的，那一瞬间我的脑筋运转速度之快有如电脑，我联想，我推理，从小听过的鬼故事，长大后读过的论述种种超自然现象的书籍闪电般掠过脑际。我几乎可以百分百地说：那个丁琴昨晚落水淹死了，现在这个女人只是丁琴的鬼魂！
但老周却没有看出丁琴的异样。唉，这个老周，平时只会写些粗制滥造的歌德文章，从不重视细节。他竟看不出丁琴的真面目！他热情洋溢地和丁琴寒暄，边朗声说话，边打着哈哈，护送着丁琴一路往镇政府会议室走去。
我无可奈何地尾随着。
当我和老周领着丁琴走进坐满人的会议室时，室内爆发出一阵掌声。我注意到丁琴依然没有露出笑容，她神态高傲地在指定的位置上坐下。我礼貌地坐在她的后边，而老周则坐在她左边，并且不时给她面前的杯子添水。
其实她说的话我一句也没有听进脑子里去，但出于尊重，我还是装出毕恭毕敬的样子，拿出笔记本作记录。她讲话的内容我是事后翻看当天的笔记才知道的。她主要讲了三个问题：第一、关于下半身旋转180度折叠式小说结构；第二、关于尼采和卡夫卡半诗性意象主义的表现手法；第三、疯人院里有诗吗。
老实说，这近两个钟头的时间我都是在冷彻骨髓的恐惧中度过的。幸好她的嗓音不错，甜美而清晰。但她每讲三四句话都要打一个饱嗝（溺水的人自然是喝了很多水的），这使她的讲话有了一种奇怪的节奏感。我还听到她体内传出某种类似波浪滚动的声音。但这一切居然没有一个人留意，因为大家都非常专注地听着她围拢文学侃侃而谈。丁琴大概讲了两个钟头，接下来是回答豸镇文学爱好者的发问。
这时，我终于按捺不住，霍地站起来。“丁小姐，”我说“我想问一个问题，你，你到是人还是”
全场肃静。大家都望着我，仿佛我伍时进不是桑林市作协的理事，不是本地德高望重的作家，而是不知从那个星球飞来的怪物。我觉得这种气氛对我很不利，我的自尊心顿时受到了极大的伤害。但，我不能不把心里话全部说出来，我是不能再退缩的了。
伍先生，我不明白你说什么。丁琴温婉地说。
我说，你是鬼吗？
我的话音刚落，会议室沸腾了。笑声、指责声、拍桌子声，纷纷响起。老周走过来：老伍你今天怎么了？不舒服吗？
他双手按住我的肩膀，用力要把我摁回椅子上。但我表示不愿意，用力挣扎了几下。让我把话说完嘛！
老周是我的好朋友，我压根儿不想和他冲突。但，他显然想制止我说出真相，这使我十分愤怒和痛苦。最后，老周的制止没能成功，因为丁琴表示她乐意听伍先生说下去，不管我说什么，她都不会生气。她还引用了伏尔泰的一句话，意思是我也有言论的自由。
但老周却不愿配合。他竟宣布会议结束，请到会的文友到新君悦的罗浮厅共进午餐。
室内响起一片拉椅子的声音。人们陆续离去了。这时竟没有一个人理会我。有几个人走到最后，包括老周、丁琴和两个豸镇的文学女青年。老周说要上五楼找镇委书记和文化站长，叫两个女青年陪丁琴先去餐厅。这时丁琴忽然改变了主意，说不想吃饭了，有事要马上赶回广州。她自己开来的小车就在新君悦的停车场，她自个儿走得了。丁琴的临阵退缩更暴露了她的秘密——鬼当然是不用吃什么手撕鸡的，他们要吃香烛！老周极力挽留也无济于事，只好吩咐那两个女青年陪她去停车场。我看见，丁琴竟露出笑容，用手搭着一个女青年的肩膀走出了会议室。
我想，她是找替身哩。我听过无数水上人家说，溺死鬼总要找个替身，才能转世为人。这个惊天大阴谋被我看出来了，我立即冲出去，要拦截那两个面临险境的女青年。可能由于前一晚的失眠，我浑身乏力，动作迟缓，追到走廊时，三个女人早已步下楼梯。我拼命地向前冲，大声呼喊，想制止这场惨剧的发生。但，我在下楼梯时摔倒了
我昏迷过去了。
当我恢复知觉时，（据事后人们对我说）已经是两天三夜之后了。我的眼皮动了一下，却不敢张开。我对这个世界忽然产生了恐惧，不知道我会看到什么东西。我感到自已是躺在一张很柔软的床上，空气中弥漫着一阵药味。我眼前大概是一面大窗，外面阳光灿烂，因为我觉得有一片红汪汪的影子在弥漫着。我的头脑清澈，我还记得在楼梯上摔倒时的情景。接着，我听到周围有几把声音在说话，他们尽量压低音量，但我仍然听得很清楚。
他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
快了，别急。不要惊醒他，让他自己慢慢醒过来吧。
好好一个人，怎么会“急性精神崩溃”呢？
这一般是心理压力积累到某种程度造成的。
医生你下的诊断准确吗？我看他只不过是出现一些幻觉罢了，说精神崩溃，太严重了吧。
出现幻觉正是急性精神崩溃的主要症状。这是一种常见病。
你是说，很多人也会患这种病？
嗯，可以这样说。
你们看，他笑了！他笑了！
啊，他可能正在做着一个甜美的梦。
不，他可能是听到你那句话才笑的。
啊，他张开眼睛了！伍老师，你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