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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者按  通过对人性矛盾、裂隙和错觉的独特而微妙的揭示和描述,充分展现了当今社会生活的复杂质地和症结所在。作者具有敏锐的洞察力和深厚的语言功底,文字精炼洒脱。

    当高名扬执教那堂十分重要的公开课时,聂翠英刚从江西调进广东珠三角的d城一中没几天。

    高名扬是d城一中语文科数得上的教学骨干,加上又是县文学会的副会长,他的基本功很扎实,讲课又明白生动,所以很受学生欢迎。他在79年之前被调到县文艺宣传队搞创作近10年,宣传队解散后又调回教育线。有人说,如果他不是离开教师岗位这么长时间,显得资历浅了,凭他的业务水平,当个科组长是绰绰有余的。其实学校领导也有这个想法,但不是提他当组长,而是当一个抓文科教学的副教导主任。但提一个人没有硬件是不行的,刚好省里要各地评一些“南粤教坛新秀”学校领导便有意把高名扬推荐上去。这堂有省、市部门领导和专家旁听的公开课,就是“南粤教坛新秀”评选工作的最后一个环节。

    三十岁出头的聂翠英是江西师大欧洲文学专业毕业的硕士研究生,来广东前在江西的一所中专任教。在邓公南巡之前,从北方南下珠三角掏金的知识分子还未出现后来浩浩荡荡的阵势,来的都是散兵游勇。聂翠英做出南下决定时,丈夫不同意,两人为此闹翻了。聂翠英办了离婚手续,连孩子的抚养权也不要,义无反顾地来了。听完试教后,学校领导觉得她讲课的思路有些凌乱,板书也潦草,对该不该收她感到犹豫。征求老师意见时高名扬说,她出道才几年?经验不足是难免的,但我看她基本功很好。再说,硕士生这样高学历的人才,在d城教育界还没有,机会难得哩。于是学校领导才拍了板。

    聂翠英被安排在一周后代一位即将坐月子的女教师的初一语文课。她在科组办公室里坐了两天,发现教师们喜欢边办公边议论一些物质上的话题,比如换大彩电,买摩托车之类。起初,这些议论使聂翠英听得沾沾自喜。她想,看来我下广东是下对了,d城真是个富地方啊,即使是教师,也比老家那些同行活得滋润多了。但听多了,又使她有了酸溜溜的感觉。她知道自己是一无所有的,不知要积累多少年,才可以赶上当地人的水平。她从那些议论中听出了炫耀,听出了小县城的庸俗气,这使她心烦。这次高名扬的公开课,科组长规定空堂的老师都要去听,聂翠英乐得一个摆脱的机会,一早就托着椅子,来到现场挑了个最正中的位置。这样,高名扬在讲台上的一举一动她都能看得滴水不漏了。此前两天,聂翠英并没有特别留意过高名扬,只知道他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本地男人,个子较高,有一张典型的广东人的脸:面庞瘦削,小眼睛,肤色泛黄。但走上讲台的高名扬原来还是蛮帅的。他沉默时很像表情忧郁的普希金,讲课时却显得神采飞扬,风度翩翩。让聂翠英惊奇的是,他的普通话讲得极标准而流利——而科组里的其它老师说的普通话都带有极浓的本地口音,卷舌音发得很别扭。

    公开课选的是雷雨(节选)的第二课时,按常规这一课主要是分析课文。但高名扬没有用满堂灌的老式教法,而把它上成了一堂讨论课——让学生在预习的基础上,提出问题,或由老师解答,或让其它学生发表意见。这种教法是一着险棋。因为学生提出的问题肯定五花八门,甚至刁钻,教师如果对课文吃不透,是会露出业务知识上的疏漏的。而且讨论的气氛如果太活跃,教师把握不住局面,还有完不成规定的教学任务的危险。聂翠英没有参加研究这堂课的课型教法的小型会议,不知道事前科组领导对高名扬的方案是有疑虑的。她感到高名扬把课上得很好玩,学生热情高涨,高名扬神态自信从容,把该释疑的每个问题都解答得简洁明晰。学生自由发言时,高名扬交叉起双臂,含笑聆听着,使聂翠英想起维也纳新年音乐会上奏最后一首拉德茨基进行曲时干脆把指挥棒停下来让乐队自由发挥的那个卡拉扬。

    公开课的高潮出现在离下课还有3分钟的时间。高名扬已经把剧中的几个人物的思想性格作了归纳,一个男生突然举手要求发问。高名扬本来是可以不让这名学生站起来发问的。整节课已经上得很完美,经过了热烈放开之后漂亮的收拢,再横生枝节很容易会出漏子,而且时间也剩余不多了。但高名扬确实有点艺高人胆大,爽快地让这个学生站了起身。

    他说老师,你刚才说周朴园多年来一直保留着侍萍离开前习惯的一些东西,摆出怀念她的样子,是做样子,是虚伪的表现。我有点不大同意哩。周朴园是资本家,但侍萍跟他毕竟毕竟生过两个孩子嘛,不可能一点感情也没有吧?资本家也是人,他就一点人味都没有啊?

    这位学生说到生孩子的话时,课堂里爆出笑声,但很快被高名扬用手势压下去了。学生坐下后,课室一片寂静,气氛骤然有点紧张,科组的老师都暗暗为高名扬捏一把汗。

    聂翠英倒一点也不紧张,因为她对这堂课的重大意义一无所知,她一直沉浸在艺术欣赏那样的愉悦之中,她的嘴角始终下意识地浮着一丝称许的笑意。

    高名扬稍稍定了定神,便说,这位同学讲得很有道理!我说周朴园这样做是虚伪,他说可能有真心怀念的成分,其实两种观点都有道理,这说明戏里面这个细节模棱两可。生活中本来就充满模棱两可的东西,艺术家就是要去发现这些个模棱两可的东西,表现出来,这样,作品、人物才会不流于简单化。——不过,如果高考问起这个问题,你们还是要按我原先的归纳去回答才保险喔。

    有人带头鼓起掌来,公开课在学生的掌声和下课的铃声中结束了。几乎没有人注意到,带头鼓掌的,是聂翠英。

    在稍后举行的评课会上,大家对高名扬的课总体是肯定的,溢美之辞不少。不过论及结尾的那段插曲,却起了争议。有人批评高名扬不应该拿些与教参唱反调的东西教学生。一个满头银发的省里来的老先生有点激动地站起来说,什么“模棱两可”简直乱弹琴!请问,毛主席倡导的准确、鲜明、生动的文风这里边的鲜明还要不要?如果学生在高考作文中也去搞什么模棱两可,那非考砸不可!

    还没等老先生颤巍巍地坐稳,一直坐在角落里默不作声的聂翠英就抢先发了言。她说,我不认为高老师的说法有错。写社论需要鲜明,艺术作品就不一定了。生活中许多事本来就是模棱两可的,戏剧和小说都是要努力去发现这些模棱两可的东西并把它们表现出来。这观点也不是高老师发明的,米兰昆德拉早就说过类似的话了。他是当今世界上最了不起的小编者按  通过对人性矛盾、裂隙和错觉的独特而微妙的揭示和描述,充分展现了当今社会生活的复杂质地和症结所在。作者具有敏锐的洞察力和深厚的语言功底,文字精炼洒脱。 说家。

    高名扬因为要跟客人们道谢和告别,所以很迟才从会议室里走出来。他在办公楼门口的石阶上发现孤零零地站在草坪边的聂翠英。她穿着一条鲜红色的长裙。对这条裙子,科组里的女教师早有议论:选这种颜色的裙子,太俗气了,典型的山妹审美观!高名扬突然觉得有跟她说几句话的必要,便主动迎了上去。

    高名扬说,聂老师,谢谢你,刚才为我说了好话。

    聂翠英说,什么呀?要说谢的话,应该是我先谢你才对。我知道你为我调来的事说了好话。

    高名扬说,那我们扯平了,两不拖欠了。

    聂翠英被逗得笑起来。不过,高名扬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两人的谈话就有点要结束的意味。聂翠英似乎还不想离开,她想了想问道,你也喜欢米兰昆德拉?高名扬挠了挠头说,说不上喜不喜欢,我还没看过他的书。聂翠英问,那你为什么能那么熟练地引用他的观点啊?高名扬说,那个说法我是从一篇文章上读到的,觉得有意思,就印在脑子里了。聂翠英又问,那卡夫卡、伍尔芙的作品看过了吧?还有中国的马原、毕飞宇、潘军、余华你最喜欢哪一位?高名扬觉得聂翠英的话有点卖弄的意味,一丝恼怒掠过心头,便说,我们当教师的,不需要看那些吧?聂翠英说,你不仅是教师,你还是县文学会的副会长哪,不看点现代派的东西,不怕思想落伍吗。高名扬幽幽地说,我已经好多年没写东西了,不骗你。顿了顿又问,聂老师你写创作吗?聂翠英说,我不写,但我喜欢看作品,钻理论,对近百年西方文学的演进,算是有点了解吧。看着中国那些先锋作家如何捣腾他们西方老祖宗的东西,挺好玩的。

    他们就这样站在草坪边沿,一直谈到放学钟响。高名扬望着她离去的背影,直到那条像火焰似的裙子猝然消失在校园西南角的那片绿油油的竹林之中。高名扬知道竹林后面有几排空置的男生宿舍和旧教室,学校为她在那边安排了一个临时的住处。

    下班回家的路上,高名扬回味着跟聂翠英的这次交谈。他觉得聂翠英的一些东西感动了他,也吸引了他。他好多年没写东西,这说的是实话。80年代初他也曾在省级刊物上发过几篇小说,但后来他写的东西被编辑判为“创作观念陈旧”再也发不出。加上工作忙,使他对创作的事心灰意冷起来。但他知道文学这东西一旦爱上,就像染上毒瘾,不是说戒就能戒的,写作的欲望,拿出一些有份量的作品的欲望,其实一直在心底里潜伏着。不过他发现主流刊物上的小说他越来越读不懂了。他知道这几年中国文坛上思潮涌动,也听说过现代主义、先锋派这些新名词,但他没有时间去钻研这些陌生的东西,觉得自己的艺术观念是越发地赶不上趟了。他感到聂翠英是一个有可能帮自己一把的人。对于他县文学会副会长的身份,和曾写过一些可以印成铅字的小说的事,科组里的同事是从不愿提及的,不知是出于嫉妒,还是不屑。这使高名扬深感寂寞。聂翠英的出现,使他心头淌过一阵暖流。聂翠英这人有学问,这是没疑问的。但更令高名扬觉得舒服的是,她不像是个不谙世事的书呆子。她来了才几天,就把他的身份打听到了,连他在接不接收聂翠英的问题上“说过好话”这样的内幕也知道了。高名扬喜欢有学问又懂点人情世故的务实的人,这样的人在他认识的人中委实不多。

    高名扬原来住在校内的教师宿舍,去年在外面买了一套商品房,搬出去了。一家三口住百来平方,也够宽敞的。买房的钱几乎都是他妻子挣的,她是d城最大一家房地产公司的市场拓展部经理,高名扬的收入只及她的一个零头。

    跟许多家庭不同,吃过晚饭,高名扬家的电视就关了。刚上高一的独生女儿进自己房里做功课,高名扬进书房埋头备课、批作文、钻教材,有时还要看点文学书。高名扬醉心的事只两样,教学和文学。而这两样妻子都不感兴趣,也不懂,所以在家里高名扬很少讲话。妻子做完该做的家务事之后,就一个人坐在阳台一张藤椅上看风景。他们住的单元在十二楼,可看的东西不少。看闷了就抽根烟。她原本是不抽烟的,但前几年却学会了,说是工作压力太大,她要放松自己。对此高各扬曾在心里嘀咕,我教重点中学压力就不重吗,为什么我可以不抽偏你要抽。但高名扬只是心里这样想,嘴里却始终没说出来。

    这里一片寂静,最适合做学问。但这晚高名扬坐到书桌前很久,都进入不了状态。刚收到的中学语文教学杂志上有几篇文章原打算好好读一读,但那些细小的铅字像一群顽皮的精灵,只在他眼皮下跳动着,硬是不肯进入他的脑子。聂翠英白天说的话,她的神态举止,一直在高名扬的脑里反复闪过,那条眩目的红裙子,一直在前方飘来荡去,让他心神不宁。过了很久,高名扬从书房走到阳台,犹豫了一下,向妻子走去。妻子马上摁熄手中的香烟,她知道高名扬不喜欢烟味。

    你见过女人穿红色裙子的吗?高名扬问道。

    妻子有些惊讶高名扬会向她撩起这样的话题,但一愣过后,还是平和地说,见过啊。你们学校女生的校服不就是红色连衣裙吗。

    高名扬说,校服是枣红。我现在说是大红,像国旗那种红。

    妻子说,那倒没见过,除非在舞台上吧。

    高名扬又问,你说一个女教师如果穿这样的裙子,会好看吗?

    妻子说,那肯定不合适。职业妇女,特别是教师,要让人看去庄重、办事牢靠,最忌穿颜色太纯的裙子,一定要加灰的。如果想鲜艳,玫瑰灰就够了——不过也没必要啊。你看我选的裙子都是灰蓝、灰黑的多。

    高名扬说,你好像已经很久不穿裙子了。

    妻子用手轻轻打了高名扬一下说,你瞎的?我不是天天穿裙子上班吗?不过,是不张开来的那种,是桶裙罢了。

    高名扬忽然羞愧起来。他当然知道桶裙也是裙,但不知不觉间人到中年的妻子收敛起服饰上的张扬,在他模糊的印象中竟没注意妻子穿的是裙是裤,那种被平淡岁月熬出的麻木,是什么时候形成的呢?

    阳台上这场少有的交谈使妻子很开心,到了床上便骚劲十足,高名扬有点惊讶。

    高名扬醒着的大部分时间自然还是在学校里过的。

    d城一中是分科组办公的,全校的语文教师,就集中在一间宽敞的办公室里,每个年级的若干名老师合成一个备课组,他们的办公桌子也拼贴编者按  通过对人性矛盾、裂隙和错觉的独特而微妙的揭示和描述,充分展现了当今社会生活的复杂质地和症结所在。作者具有敏锐的洞察力和深厚的语言功底,文字精炼洒脱。 在一起。高二和初一这两个备课组距离最远,分别处于对角线的两端。高名扬的位置刚好面对着他们,而聂翠英的位置却背对着他。这使高名扬每时每刻只要一抬头,便可以看到聂翠英,当然只是她的脊背。

    高名扬原以为女人的脊背都是一样的,但仔细观察过之后,他发现每人的脊背都大有区别,起码可以从中看出年龄的差异。在初一备课组,聂翠英最年轻,所以她的脊背就与其它人的略嫌臃肿的脊背明显不同,是平滑而没有起伏的,看得出宽松的化纤上衣下面还未来得及长出赘肉,空荡荡的,轻盈而有一点青春的气息。高名扬暗暗惦记着昨天聂翠英说过的话,希望有机会听她讲一讲现代主义那类自己一直搞不大懂的问题。但聂翠英整天都在埋头写教案,脊背始终没有转过来。有时她去听那位怀孕女教师的课,碰巧高名扬也是有课的,但初一在一楼,高二在四楼,要在去课室的路上碰面也几乎不可能,这使高名扬心里起了淡淡的失落感。他甚至怀疑起草坪边的那场对话是不是自已的幻觉。

    最后一节是活动课,学校对教师管得很宽松。除了班主任,其余的可以到操场打打球,甚至可以提前下班逛逛菜市场。高名扬不爱运动,平时这个时候他不是去图书馆,就是提前下班。但今天他没有走,独个儿坐在办公台前,读那本总是读不下去的教学杂志,一种略带暧昧的期待在心里烧灼着。这时,聂翠英款款地走了过来说,高老师,不去放松放松,还那么用功啊。高名扬抬起头笑笑说,没办法,笨鸟先飞嘛。高名扬故作谦虚,这也是他平素的习惯。他其实是极其自傲的,故作谦虚使他更添了一种睥睨。至少高名扬的自我感觉是这样的。聂翠英听了也笑,这笑含有对他故作谦虚的作派的欣赏。她说,你不苯啊高老师,我看你像普希金。高名扬说,怎么会呢,我从来不写诗。聂翠英的意思是说他的样子像,但她不想扯到那些太敏感的话题,便说,看什么书,不会是现代派吧。高名扬摇摇头说,哪会呢。我看不懂它们,正想向你讨教呢。于是聂翠英落落大方地在对面的空椅子上坐了下来。

    开始是问答式的对话,零碎的,然后就是聂翠英大块大块的侃侃而谈。她的嗓音很好听,对要说的东西滚瓜烂熟,听得高名扬一愣一愣的。聂翠英说话的频率很快,话中又夹杂了许多新术语,和陌生的外国作家学者的名字,高名扬其实听不懂多少。但他想,听不懂有什么要紧呢。就当听一支无标题音乐好了。他安静地注视着聂翠英,小时候爸爸买回家里第一台收音机,他就是这样痴痴地盯着、听着的。而且聂翠英何止是一台收音机啊。她是一个活人,可以跟她“互动”的,她还是一个比妻子要年轻得多的女人,虽说生过一个孩子了,但年轻女人的风韵还是活脱脱在着。她坐在离高名扬不到一米的地方,身体的气息也似乎隐约可闻。高名扬听着瞧着,渐渐都有些陶醉了。

    这样的交谈持续了好几天。但自从怀孕的女教师去度产假,聂翠英代课之余还要顶替她做班主任,这样的交谈就不得不中断了。高名扬只好耐心地等着机会,不仅希望这样的谈话能继续,还希望能常常近距离地接近她。但此后许多天,这样的机会竟变得越来越稀少,使高名扬有点怏怏不乐。

    转机出现在两个星期后。有一天,科组长忽发“奇想”从总务处弄来了三个热水瓶、一个茶壶和一个茶几。过去老师们要喝水,都要自己走到门外走廊另一头的大型电热水炉那边倒,科组长此举是为了方便大家少走点路。而高名扬坐位旁刚好有一个较宽阔的三角位,于是茶几就放在了离名高扬很近的地方。按理这样的安排对高名扬是有些影响的,科组的老师不断地来到身边,冲水、泡茶,难免会弄出声响,如果不小心,那热腾腾的茶水还会溅到高名扬身上。但大家知道高名扬的性格一向宽厚,科组长事前也就没有征求他的意见了。而高名扬则暗暗高兴,知道聂翠英也是要来斟水的,于是就盼望着。第一天她还不知道这事,依旧去了走廊,但第二天,她也来了。

    做完升旗仪式,大家纷纷回到办公室。高名扬没课,回得较迟。他刚坐下,聂翠英就端着杯子走近他身旁的那张茶几。高名扬的视线一直就是沿对角线向着初一备课组那个角落射去的。除了在与业务有关的事中,高名扬很少望人,他笔直而带热量的视线有如莱塞(即雷射,又叫激光),极罕见。聂翠英向他迈出第一步时,他的心就砰砰跳起来,觉得有股暖流在身体的某处涌动,有一种莫名的兴奋。他直勾勾地望着聂翠英越来越贴近的身体。聂翠英也觉察了,但她似乎不好意思也直望他,便把视线稍稍挪开,但最后她抵不住这凝视的吸引,也向高名扬望去,两个人视线对接的一刹那,他们只剩下几十公分的距离了。这时,高名扬展露了笑容,聂翠英也咧开嘴笑。就在这时候,高名扬突然看见聂翠英的牙齿上沾着一块很大的菜叶,估计是吃早餐时留下的,这使聂翠英整张脸立马变得粗鄙,使人嫌恶,高名扬发烫的心顿时冷了下来。感觉变得这样快,连高名扬自己也暗暗吃惊。

    当天吃晚饭时,妻子提出了买镜子的事。她说,从厨房出后阳台拐进客厅的那个位置,好像缺了一面镜子。高名扬心想,家里的镜子少说也有七八面了,还不嫌多吗?他记得搬到这公寓楼之前,他家住房逼仄,高名扬晚上备课也要在卧室里。妻子主张卧室要摆带镜子的梳妆台,高名扬认为备课写作时一抬头就看到自己的模样会分散精神,坚持只买一张办公桌。为此,两人吵过一架。此刻,高名扬不想吵架,他停下筷子,怔怔地望着妻子那张保养得很好的脸。这张脸永远是容光焕发的,他想,一点瑕疵也没有的。于是他恍然大悟似的说,你很喜爱镜子啊。妻子笑说,当然,我是女人嘛。女人就需要随时随地检查自己的仪容,永远以最好的一面示人。例如从厨房里出来时,少不了会弄脏的,如果厅子刚好有客人,就失礼了。高名扬说,对对,我理解你们女人。前几天我逛书店时,在隔壁的精品店见到过有面镀铜框的圆镜,好像是欧洲罗可可风格的,很雅致。咱们吃过饭后就去把它买回来,好不好?

    非假日的晚上陪妻子去买东西,而且只不过是买一面女人需要的镜子,高名扬这举动在妻子的印象中好像还是头一回,她感动得闪出了泪花。当晚同房时,妻子提出要换一下体位,爬到他身上做。她做得这样兴致高昂,淋漓尽致,在高名扬印象中似乎也是头一次。

    编者按  通过对人性矛盾、裂隙和错觉的独特而微妙的揭示和描述,充分展现了当今社会生活的复杂质地和症结所在。作者具有敏锐的洞察力和深厚的语言功底,文字精炼洒脱。  从此高名扬对聂翠英就变得冷淡,当然这变化只局限于内心,但聂翠英还是很快地感觉出来了。比如她到茶几斟水,高名扬就不再抬起头用热热的目光去迎接她翩然而至的身影,再比如校园里见到她就远远地避开。有时视线相遇是难免的,聂翠英点头招呼的表情就多了点幽怨的色彩。高名扬态度上的变化并非是一种刻意的安排,在人际关系上他一向胸无城府,他只是跟着感觉走罢了。

    就这样过了一段平淡的日子,高名扬的妻子出差到海口去了。她那间房地产公司在外地并没有生意,她是从不出差的。但这次,据说是一个客户欠了他们一笔钱,想用海口市的一块地皮补偿,聂翠英这次是去看地。走时说好三天可以来回,到了第三天入黑,高名扬正计算着海口飞广州的航班何时到达,从白云机场开车回d城大约需要多长时间,等待着妻子回来,忽然接到了妻子从海南打回的电话,说地是看完了,老板说反正近来事少,来一趟海南也不容易,决定带队到天涯海角多玩几天。

    接了电话后的高名扬有点不开心,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担心。妻子离开后的头三天还没什么,到第四天他就感到寂寞难受了。到了第六天,寂寞的感觉沉沉地压住他的胸口,连呼吸似乎都变得困难起来。这天刚好是星期六,小礼拜,下午第二节正课上完就放学了。在校门附近,聂翠英突然出现,把他拦住。

    聂翠英不再穿“国旗”裙子了,换了一条鼠毛色的圆裙,宽松的化纤衬衫也换成了灰棕色的紧身t恤,这身打扮把她女性s形的身材很好地突显了出来,让高名扬眼前一亮。她递过一张舞票,说是老干活动中心今晚的周末舞会,问高名扬去不去。高名扬问还有谁。聂翠英说,还有一个在评课会上为你说过好话的人。高名扬望了望她那双火辣辣的眼睛,顿时明白了。他有些犹豫,顺手接过舞票却又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呆站在那里。沉默了一会聂翠英又说,我们可以边跳舞边聊天啊,我们不是很聊得来的吗?我还可以边跳舞边跟你背艾略特的诗,用英文。

    聂翠英说话时把“聊天”这个词一再重强调。高名扬想,我跟她跳舞是名,聊天是实。作为同事,聊天有什么不可以的呢。再说,跟聂翠英多次交谈留下的记忆还是美好的,他还有许多关于文学的问题要向她讨教,她身上散发着一种学问的光芒对高名扬仍然有吸引力。最后,高名扬点了头。

    高名扬其实不懂跳舞。1963年他刚上大学时,交际舞就被中央禁止了。后来解禁,但他年龄渐长,已失去了这方面的兴趣。记得有一次,学校工会举办交际舞学习班,他去过一两次。他不好意思搂着年轻女教师跳,而跟一个热情主动的老教师跳的时候,一阵老女人的陌生的体味熏得他很难受。聂翠英还很年青,跟她跳舞的滋味料必不会难受吧,想到这里,高名扬对晚上的约会便充满了美妙的期待。

    当晚高名扬准时到达老干活动中心时,聂翠英早就在门口等候了。她仍是白天时的装束,但脸上化了淡妆,使这次约会显出些隆重的意思。舞场设在二楼,很宽敞,但装修却是简陋的,连照明也用的只是明晃晃的普通灯泡。来的人大都是上了年纪干部模样的,高名扬只遇到了文化馆的退休馆长,其余人皆不认识,于是更觉坦然轻松。音乐响起后,高名扬才发现跟聂翠英边跳边聊天是几乎不可能的,这除了由于音乐声很容易掩盖了谈话声,还有就是自己简直是个舞盲,最简单的慢三步也要聂翠英一招一式地教。他动作僵硬,像一辆走走停停的坦克。不过,第一次接触到聂翠英柔软的身体,和那双柔若无骨的小手,并没有难于接受的体臭,这都令他舒畅,渐渐有些兴奋。

    事情发生在舞会中段的时候。也许是聂翠英觉得高名扬已能跟上节拍,像个样子了,便跳得放起来,突然一个大回旋,是个热烈了一点的欲拒还迎的动作,高名扬一下子不适应,拶着她腰部的那只手不知不觉向下滑到她上半身和下半身的交界处,摸着了她的皮带。聂翠英的转身动作使他几乎倒地,便本能地抓住那条皮带,往外一扯拽。皮带可能没怎么扣实,整条被高名扬扯了出来。在这一瞬间,聂翠英向他笑了笑,那笑是高名扬从未看过的灿烂,而且含着些猥亵的成分。场内反应迟钝的老人倒是没怎么注意,只有身边的一对木木地瞟了他们一眼。但高名扬则尴尬得很,他慌忙把皮带塞回聂翠英的手里。舞会顿时变得索然,不一会他们就离开舞场,走出老干活动中心。

    早已把皮带扣回身上的聂翠英并没有半点责怪或羞涩,她问高名扬是不是累了。高名扬说是,我这辈子怕永远跳不好交际舞的了,你教我也累啊。聂翠英说,时间还早,到我宿舍聊天吧。高名扬说,你住哪,我还没去拜访过呢。高名扬明知故问。聂翠英说,竹林后面一间旧教室。古有竹林七贤,今有竹林一贤。高名扬说,那边很静吧?聂翠英说,静,正好谈经论道啊。如果没有发生刚才的“皮带事件”又没有聂翠英在同一瞬间展现的笑容,不排除高名扬有跟她去宿舍的可能,但高名扬觉得自己被这些细节彻底地激醒了。他知道自己对聂翠英有过好感,好感的深处还藏着些难于告人的幻想,这好感几十天来起起伏伏,时去时来,若有还无,弄得他都有些迷糊,把持不定了。但皮带的一拽,聂翠英的一笑,竟使他心里涌出一阵厌恶和惊惶,这分明告诉自己:他对聂翠英的好感只是。也只应是同事之间的好感而已。他不应该再往前走了,即使往前,那条皮带也会死死拦住他的脚步。那是一道不可逾越的楚河汉界。

    高名扬明确表示不能跟她回宿舍,聂翠英也没怎么坚持,但却没有想分手的意思。高名扬知道一个独身女人在这样的周末之夜是寂寞难捱的,便产生了一丝怜悯,再想到自己回去也要面对一张空落落的大床,便把聂翠英带进一间他跟文友们光顾过多次的“一夜情”酒巴。

    开始时,各人点了一杯热咖啡。聂翠英背了几首艾略特的诗,然后谈起了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高名扬明显感到她的话并没有从前那样悦耳了。他想一个女人在公共场所这样自顾自地侃侃而谈,是不是有些损害仪态呢。但他没有打断她,只低着头一边用小汤匙搅着咖啡,一边想自已的心事。他心说,这是跟聂翠英的第一次约会(如果这也算约会的话),但也肯定是最后一次了。他打心眼里感谢那条皮带,使他明白内心的欲求并不在这个江编者按  通过对人性矛盾、裂隙和错觉的独特而微妙的揭示和描述,充分展现了当今社会生活的复杂质地和症结所在。作者具有敏锐的洞察力和深厚的语言功底,文字精炼洒脱。 西女人身上。他避免了一个会伤害几个人的故事发生,他为自己获得了解脱而高兴,于是再向服务小姐要了一瓶啤酒。高名扬说,我心里一高兴就想喝啤酒,你是吗?聂翠英没有回应,但也没有拒绝,任高名扬把她的杯子也斟满了,部分白色的泡沫流到桌布上。高名扬很快就喝完了自己那一杯,便多叫了一瓶。他们先后碰了两次杯。后来聂翠英就醉了,烂泥似的歪在火车座里起不来。

    高名扬等了约莫一个钟,一群吵吵嚷嚷的小混混走了进来,他便起身摇聂翠英。聂翠英终于睁开眼,但仍是浑身无力。高名扬看看腕表,午夜一点多了。他只好使劲扶起她,将她的一只胳膊搭在自己身上,拖着她走出酒巴,向学校方向走。街上已经很少行人,高名扬知道在校园里也不会遇到什么人。他唯一的担心是学校的大铁门已经上了锁,而睡在传达室的黄伯睡得太死无法叫醒他起来开门。黄伯出名厚道而密口,即使让他瞧见,也绝不会惹出什么麻烦。结果有些出乎意料,只叫了两声黄伯就醒了,然后咔嗒地开了大门,也没问什么,还主动地说,你放下聂老师后出来我才锁门,我等你。

    其实聂翠英渐渐已有七八分清醒了,她只是脚步还有些浮,但他没有离开高名扬的身体,一方面是借力好走得稳一点,另方面也许有乘机撒娇的意思。而高名扬担心一放手她就会跌倒,弄出个脑震荡可不是玩的,所以一直不敢放手。他们穿过黑暗的竹林,走向有路灯光的旧教室区,朦胧的光线下,他们的姿态是十分亲密的,像对依依不舍的恋人。

    在走到离住处还有一丈远的地方,聂翠英突然轻轻惊叫了一声,放开紧紧揽着高名扬的手臂,独个儿站住了。这时,一个陌生的男人在她宿舍门口站起来,迷迷离离的像是一个鬼魅,迈着摇摇晃晃的脚步向他们走来。高名扬虽说有点惊慌,但出于保护女同事的本能,便极力使自己镇静下来,挑战似地迎上去。但聂翠英拉住高名扬说,你干什么,他是我前夫。

    从此,高名扬和聂翠英的关系就彻底地结束了。其实也算不上什么,但男女关系的事是极易招惹人们的兴趣进行艺术加工的。所以后来关于高聂的事就在学校老师中出现了多个版本,有的浪漫,有的煽情,有的散发着色情小说的气味。听说,那位前夫从江西来。是打算和聂翠英复婚的,他终于想通了,愿意来广东了。但聂翠英坚决不同意复婚。后来前夫就去d城一中领导那里告了高名扬一状。听说在高名扬和聂翠英去跳舞的前两天,关于提升高名扬的事在教育局也通过了,局人事科正准备打报告给组织部审批备案。但前夫一告状,这份报告就被压了下来。学校领导曾就聂翠英前夫告的状找高名扬谈过话,但高名扬只高傲地说,庸人自扰。他没有说一句自我辨解的话。还听说教育局长也参加了那个舞会,他看到了多少,想法是什么,旁人不得而知。

    当然这一切都未经权威方面证实,传说而已。编者按  通过对人性矛盾、裂隙和错觉的独特而微妙的揭示和描述,充分展现了当今社会生活的复杂质地和症结所在。作者具有敏锐的洞察力和深厚的语言功底,文字精炼洒脱。 编者按  通过对人性矛盾、裂隙和错觉的独特而微妙的揭示和描述,充分展现了当今社会生活的复杂质地和症结所在。作者具有敏锐的洞察力和深厚的语言功底,文字精炼洒脱。 编者按  通过对人性矛盾、裂隙和错觉的独特而微妙的揭示和描述,充分展现了当今社会生活的复杂质地和症结所在。作者具有敏锐的洞察力和深厚的语言功底,文字精炼洒脱。 编者按  通过对人性矛盾、裂隙和错觉的独特而微妙的揭示和描述,充分展现了当今社会生活的复杂质地和症结所在。作者具有敏锐的洞察力和深厚的语言功底,文字精炼洒脱。 编者按  通过对人性矛盾、裂隙和错觉的独特而微妙的揭示和描述,充分展现了当今社会生活的复杂质地和症结所在。作者具有敏锐的洞察力和深厚的语言功底,文字精炼洒脱。 编者按  通过对人性矛盾、裂隙和错觉的独特而微妙的揭示和描述,充分展现了当今社会生活的复杂质地和症结所在。作者具有敏锐的洞察力和深厚的语言功底,文字精炼洒脱。 编者按  通过对人性矛盾、裂隙和错觉的独特而微妙的揭示和描述,充分展现了当今社会生活的复杂质地和症结所在。作者具有敏锐的洞察力和深厚的语言功底,文字精炼洒脱。 编者按  通过对人性矛盾、裂隙和错觉的独特而微妙的揭示和描述,充分展现了当今社会生活的复杂质地和症结所在。作者具有敏锐的洞察力和深厚的语言功底,文字精炼洒脱。 编者按  通过对人性矛盾、裂隙和错觉的独特而微妙的揭示和描述,充分展现了当今社会生活的复杂质地和症结所在。作者具有敏锐的洞察力和深厚的语言功底,文字精炼洒脱。 编者按  通过对人性矛盾、裂隙和错觉的独特而微妙的揭示和描述,充分展现了当今社会生活的复杂质地和症结所在。作者具有敏锐的洞察力和深厚的语言功底,文字精炼洒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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