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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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节:乡野术法的魔法

    为何禁止记载关于魔法的特殊知识?或许因为我们都恐惧这类知识将落入不肖者的手中。当然,向来有一套学徒系统,用以确保将特殊知识传承给受过训练、且经评断值得传承此知识的人。尽管这样的尝试似乎可以让我们避开秘教不肖术士的侵害,但却也忽略了魔法并非源自这种特殊知识。人们对于特定魔法的偏好不是与生俱来就是极度匮乏。比方说,众所周知的精技魔法与皇家瞻远家族的血缘关系紧密相连,虽然它也可能在祖先为内陆或外岛人的"野种"中出现。接受精技训练的人能洞悉他人的思绪,而且无论距离多远都能一探究竟;而精通精技者更能影响他人所思,甚至与其对话。这对于战争指挥和信息搜集而言,是再好不过的利器了。

    民间流传着一项更古老的魔法,那就是现今已遭忽略的"原智"。很少人会承认自己拥有施行这项魔法的天赋,所以人们总是推说隔壁山谷的居民,或是住在遥远山脉另一边的人才精通此道。我怀疑这曾是远古的狩猎居民,而非移居此地的人所拥有的天赋魔法,而且是自认拥有森林野兽血缘的人所特有的。据说,原智赋予人们说野兽语言的能力,而过度施行原智的人就会成为其所牵系的野兽。但这或许只是传说罢了。

    还有个名为"乡野术法"的魔法,只不过我从未能确定这个名称的由来。这些经过证实或仍令人存疑的魔法,包括手相术、识水术、水晶反射的解读和以预测未来为主的魔法。另一类不知名的魔法则会产生如遁隐、飘浮,以及赋予生命给原本无生命的物品等种种物理效果。所有从寡妇儿子的飞椅到北风魔术桌布的这些魔法,都是古老的传说,而据我所知,无人声称拥有施行这些魔法的能力。或许,它们只不过是远古时代居民的传说,也可能是神话或近乎神话中的生物,如龙、巨人、古灵、异类和种种怪力乱神的传奇。

    我停顿片刻,清洗我的笔。我的字迹在粗糙的纸上从蜘蛛网般的绵密变成混乱的一片迷蒙。我不会将这些字句写在上好的羊皮纸上,只因时机未到,而且我并不确定是否应该写下这些。我自问:为什么要写下这些?如果把这知识用口耳相传的方式传给有资格传承的人岂不更好?也许是,也许不是。我们视为理所当然的这些知识,对我们的后代来说可能是个谜。

    有关魔法的文献少之又少。我费尽心力从拼凑的信息中寻找知识的蛛丝马迹,找到了散乱的参考文献和不经意的暗示,但仅止于此。我总想将过去几年收集而来并储存在脑海中的相关讯息写在纸上;我将写下自身体验和查明真相后所获得的知识。或许,我可以用这样的方式,为其他像我一样深受内心魔法交战所害的傻子提供解答。

    但是,当我坐下来准备动笔时,却迟疑了。我有什么资格执意违抗先人的智能?我应该平铺直叙拥有原智的人是如何拓展能力,或让自己和动物有所牵系?还是应该详述成为精技使用者应必备的种种训练?我从未拥有乡野术法和传说中的魔法,所以我有什么权力把挖掘出来的秘密,像众多供研究的蝴蝶和树叶标本般固定在纸上?我试着思索该如何处理这类取之无道的知识,也纳闷自己从这知识中得到了什么。权势、财富,还是女性的爱情?我不禁嘲笑自己,因为精技和原智都没让我得到这些。就算有,我无意、也无野心将之据为己有。

    权势。我从来不因为喜欢权势而想要得到它。有时当我遭禁锢,或当亲近我的人被利欲熏心的权势滥用者迫害时,我会渴望权势。财富。我从未认真思考过。自从我这个私生孙子对黠谋国王立誓之后,他总会确保满足我所有的需求。我吃得饱,也受了不少教育,拥有简便和时髦到恼人的服饰,还有足够的零用钱可花,而在公鹿堡长大也让我拥有比大多数男孩更充裕的财富。爱?我的马儿煤灰用它自己温柔的方式喜欢我,猎犬大鼻子对我的忠心也至死不渝,而一只小狗对我狂热的爱,或许就让它赔上性命。因此,我不敢去想为了爱我所要付出的代价。

    我在阴谋和成串的秘密中成长,总带着特有的寂寞和孤立,以至于无法全然相信别人。我不能追随宫廷文书费德伦,虽然他不断称赞我利落的字迹和着墨完美的插画,我却无法透露自己皇家刺客的学徒身份。我也不能对我的外交策略兼刺客师傅切德泄露我是如何熬过精技师傅盖伦的种种残酷暴行,更不敢公开谈论我对古老的野兽魔法"原智"油然而生的兴致,只因使用它的人将招致堕落和腐败。

    甚至不能告诉莫莉。莫莉是个珍宝,也是个真正的避难所。她和我的日常生活完全无关,不单因为她是女性,虽然性别差异对我来说仍是个谜。我几乎在男人堆里成长,不但失去双亲,也没有任何一位血亲公开与我相认。粗鲁的马厩总管博瑞屈曾是我父亲的得力助手,并在我的童年时期照顾我,而马夫和侍卫也天天陪着我。当时就有女性侍卫,虽然人数没有现在多,但如同她们的男性同胞一样,女性侍卫也必须执行勤务,也得在不执行看守勤务时照顾自己的生活起居和家庭,因此我不能占用她们的时间。

    我没有亲生的母亲、姊妹或姑姨,也从来没有任何女性用她们特有的温柔对待我。

    只有莫莉例外。

    她比我年长一岁或两岁,如同小小的树枝冲破鹅卵石缺口般成长。不论是她父亲惯常的酩酊大醉和凶暴残酷,或是一个孩子为了粉饰太平所需做的表面工夫,都无法击垮她。当我初次遇到她的时候,她就像初生狐狸般充满野性和机警,而街头的孩子们都叫她莫莉小花脸。她身上常带着被父亲鞭打的伤痕,但不论父亲多么凶暴,她依然照顾他。甚至当她步履蹒跚地扶着酒醉的父亲回家就寝时,都得承受他的牢骚和严厉指责。当他醒来之后,对前一晚的酩酊大醉和严酷指责可从不后悔,却只会变本加厉地咒骂,例如为什么蜡烛店没人打扫,也没人把新鲜的药草铺洒在地板上?为什么她不去照顾几乎快没蜂蜜可卖的蜂窝?为什么她让烧牛油锅的炉火燃烧殆尽?我沉默地目睹这一幕幕情景已太多次了,却从来无法理解。

    但是,莫莉还是在苦难中成长。她像花一般地绽放,忽然就在某年夏季成为一个女人,而她的精明干练和女性魅力也使我敬畏。当我们四目相对的时候,我的舌头犹如皮革般僵在嘴里动弹不得,根本说不出话来,但我想她完全不知道这档子事。就算我拥有魔法、精技或原智,但当我们的手不经意碰触时,我的内心依然产生悸动,而当她微笑的时候,我也仍感受到一股难言的尴尬。

    第2节:在阴谋中求生

    我应该将她发丝随风飘扬的神采记录下来,或详述她的双眼如何因心情由深琥珀色变成浓棕色,还有长外衣的颜色?当我在市场的人群中瞥见她那绯红裙子和红披肩时,就突然忘了其他人的存在。这是我亲眼目睹的魔法,尽管我可能会写下来,但不会有人能够像她这样自如地运用这种魔法。

    我该如何追求她?带着男孩笨拙的殷勤,像呆子盯着戏班的旋转盘子般追求她?她比我早知道我爱着她,虽然我比她年幼几岁,她依然让我而非镇上其他的男孩追求她。她认为我是文书的杂工和马厩的兼差助手,以及公鹿堡里的跑腿。她从未怀疑我是让骏骑王子无法继承王位的私生子,光那档子事就是个天大的秘密了。对我的魔法和其他专业,她也一无所知。

    或许这正是我能爱她的原因。

    这也正是我失去她的原因。

    我让自己忙于隐藏秘密、失败和其他痛苦的人生经历。我有魔法要学,有秘密要探查,有人要杀,也必须在阴谋中求生。这些东西围绕着我,而我却从未指望莫莉能了解这一切。她离这些事情远远的,一点都不受污染,而我也小心翼翼地不让她接触到这些。我从未将她带入我的世界,反而是我进入她的世界。她在渔村货运港口开了一家卖蜡烛和蜂蜜的店,我就常去看她,也一起在市场买东西,有时还会陪她在海滩散步。对我来说,她为我的爱而存在已经足够了,我甚至不敢奢望她也会爱我。

    有一段时间,精技训练将我禁锢在痛苦的深渊,我当时也不觉得自己能侥幸生存。我无法原谅自己学不到精技,也无法想像我的失败并不会影响某些人对我的看法。我以退隐的方式掩饰内心的绝望,让漫长的每一周流逝,不和她见面,也不告诉她我有多么想她。最后等到没有人能帮我的时候,我才去找她,但已经太迟了。有天下午,当我带着礼物来到公鹿堡城里的香蜂草蜡烛店时,我看到她和别人一同离开。她和一位名叫阿玉的健壮水手在一起,单耳戴着大耳环的他,有一股盛年的阳刚之气,而我这毫不起眼的沮丧家伙只得悄悄溜走,眼睁睁看着他们手挽着手双双走远。我就这样让她在我眼前离去,而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试着说服自己,我的内心也让她走了。我想知道如果我当时紧追在他们身后,恳求她说出最后一些话,会是个什么样的光景。奇怪的是,这些事件转变了一位男孩误置的自尊,让他隐忍着接受失败。因此,我不再想她,也没有对任何人提起,只是继续过自己的生活。

    黠谋国王派我担任他的刺客,把我和一整个车队的人送去见证群山公主珂翠肯和惟真王子的婚礼,而我的任务是悄悄暗杀她的哥哥卢睿史王子,好让她成为群山王国唯一的王位继承人。当我抵达目的地时,却发现我最年轻的叔叔帝尊王子早就编织了一连串骗局和谎言,因为他想阻止惟真王子继承王位,还想把公主据为己有。我就是他为了达到目的所要牺牲的人质,但我反而阻碍了这场进行中的游戏,所以成了他愤怒和复仇行动下的牺牲者,却也因此替惟真保住王位和救回公主。我不认为这是什么英雄事迹,也不觉得这是对持续威胁和轻视我的人所做的报复。这是一位成年男子所应有的责任,也让我实现了早年所立的誓言,即使当时并不了解将付出什么代价,而这代价就是我视为理所当然的年轻健康的身躯。

    击败帝尊的诡计之后,我在群山王国的病榻上躺了好长一段时间。但是,我终于在某一个早晨醒来,也相信我长久以来的病痛终将痊愈。博瑞屈认为我的复原状况不错,可以踏上重返六大公国的漫长旅程,而珂翠肯公主和她的随从在几周前就趁着天气良好先行赶往公鹿堡了。如今,冬雪已覆盖群山王国的高峰,如果我们不尽快离开颉昂佩,恐怕得被迫留下来过冬。

    那天早上我感到身体微弱颤抖,于是便早早起床整理行囊。我毅然决定忽略这种状况,告诉自己这只是因为没吃早餐和归乡的兴奋而发抖。我穿上姜萁为翻山越岭的冬旅准备的衣服,包括填充羊毛垫料的红色长衫,腰和裤口处有红线绣饰的绿色长裤,还有一双衬着一段段羊毛线的毛皮软靴,感觉像一袋袋柔软的毛皮,直到我穿上了才成型。我得用细长的皮线将靴子紧绑在双脚上,但我颤抖的手指却让这动作变得异常困难。姜萁说这些冬衣适合山区干爽的雪地,嘱咐我们小心别弄湿了。

    房里有面镜子。起初我对自己的影像微笑,因为就算黠谋国王的弄臣也没穿得这么华丽。但是,明亮的衣着让我的面容显得更加消瘦苍白,我深沉的双眼看起来也过于庞大,而我那因发烧而修剪的黑发如鬃毛般竖立着,恰似狗儿发怒时颈背竖起的毛。我的病痛毁了我,但我告诉自己终于要回家了,于是把头转离镜面。正当我把带给家乡友人的小礼物装好时,我的手颤抖得愈来愈厉害。

    博瑞屈、阿手和我坐下来与姜萁简短道别。我再次感谢她尽全力治愈我,然后拿起汤匙舀麦片粥,手却开始痉挛。汤匙从我的手中掉落,我望着这银光闪闪的东西,接着就昏了过去。

    接下来,我只记得卧室里各个阴暗的角落。我一动也不动沉默地躺了好一会儿,从空虚的状态中恢复意识,明白我的病又发作了。当病痛一消失,我又能重新掌控自己的身心,但我却不再想拥有这些。一般人的体能在十五岁的时候达到巅峰状态,但我却不再相信自己的身体还能做最简单的动作,反而强烈排斥这深受磨损的身体。我对这禁锢我的血肉之躯怀有狂烈的恶意,企盼以某种方式表达我无以复加的失望。我为什么无法痊愈?我为什么没有康复?"这需要时间,如此而已。等半年后再重新评估你自己吧!"姜萁说道。她坐在炉火边,但椅子仍在阴影中,直到她开口说话我才注意到她。她缓缓地站起来,看似因寒冬而骨头发疼,然后走过来站在我的床边。?"我不想活得像个老人。"她撅着嘴:"你迟早都会老,但我至少希望你还能多活好几年。我老了,我的哥哥伊尤也老了,但我们可不觉得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如果是经过岁月的自然老化,我就不会在意这衰老之躯,但我不能这样下去。"

    第3节:回到小杂种的身份

    她疑惑地摇摇头。"你当然可以。痊愈有时真是个冗长乏味的过程,但我不懂你为什么说你不能这样下去或许是因为我们的语言差异?"我吸了一口气准备开口,博瑞屈却在此时进?来。"你?醒了?感觉好些了吗?""醒了,但可没感觉好些。"我对他发牢骚,这口气连我听起来都像个焦躁的孩子。博瑞屈和姜萁在我面前交换眼神,接着她走向床边拍拍我的肩膀,然后静静地走出房间。他们显而易见地容忍着我,实在令我难堪,而我内心无济于事的愤怒却像潮汐般涌起。"你为何无法治好我?"我质问博瑞屈。

    他因为我问题中的指控而吃?惊。"没?那么简单。"他开始说道。

    "为什么?"我硬生生地在床上把身体拉?直。"我?看过你帮动物治好所有的病,像是疾病、断骨、寄生虫、兽疥癣你是马厩总管,我也看过你医治所有的马儿,那你为什么无法治好我?""斐兹,你不是一只狗。"博瑞屈平静地说?道。"动?物得重病时可简单得多了。我曾运用非常手段,有时我也告诉自己:这样吧,如果动物死了,至少它不再受苦。这样的想法或许能让我治好它,但我却无法如此对待你,因为你不是动物。""那不是答案!有一半的时间都是侍卫而不是医师来找你。你帮丹拔出箭头,而且剖开他整个手臂医治!当医师说葛瑞汀的脚感染太严重,需要截肢时,她就来找你,而你也治好她了。每次医师都说如果她会因为感染扩散而丧命的话,那都是你的错。"博瑞屈紧闭双唇压抑怒气。如果我很健康,就会察觉到他的愤怒,但他在我复原期间的克制让我变得大胆起来。当他开口时,是用一种平静且克制的语调说话。"那些治疗方式的确有风险,但接受治疗的人深知这风险。而且——"他提高声调盖过我即将提出的异议,"从丹的手臂取出箭头和箭柄并且清洗伤口,和在葛瑞汀的脚上敷药去除感染,都是些简单的事情,而且我知道病因。但是你的病没那么单纯,姜萁和我都不确定你到底怎么了。这是因为珂翠肯认为你要杀她哥哥,让你喝下毒药之后的后遗症?还是帝尊替你准备的毒酒所产生的效应?或者,这是你之后遭遇毒打所致?因为差点淹死?或是以上这些所有的事件共同引发你的疾病?我们不知道,所以不知该如何治好你,我们真的不知道。"他咬牙切齿地说出最后几个字,我也忽然看清楚他对我的同情掩盖了他的挫折感,只见他走了几步,然后停下来盯着炉火。"我们曾为此长谈。姜萁拥有我前所未闻的群山知识,而我也告诉她我所知道的治疗方法,但是我们都同意最好能让你长期疗养,也认为你会活下来。你的身体有朝一日可能会排出最后残余的毒药,你体内的种种损伤也可能不治而愈。""或者——"我平静地补充,"我可能就这样度过余生,只因毒药或毒打在我体内造成了某些永久伤害。该死的帝尊!在我被五花大绑时那样狠狠踢我。"博瑞屈如同冰雕般站立着,然后陷入阴影中的椅子上,语气充满了挫败感。"没错。这和其他情况一样有可能发生。但是,难道你不晓得我们别无选择了吗?我可以让你吃泻药强制排出体内的毒素,但如果是内伤而非中毒,这么做只会让你更虚弱,你的自身痊愈也将更费时。

    "他凝视着火焰,然后举起手抚摸一丝白色鬓角。不只我因帝尊的诡计受害,博瑞屈本身也刚从脑袋被重击的意外中复原,若换成其他头骨不够硬的人,恐怕早就没命了。我知道他忍受了好长一段时间的眩晕和视线模糊,却不记得他发过牢骚。我还算通情达理,因此感觉有些羞耻。

    "所以我该怎么办?"博瑞屈犹如从瞌睡中清醒般开口:"就是我们已经做的事情啊!等待、饮食和休息。放轻松点,看看会发生什么事。那样会很恐怖吗?"?我忽略他的问题。"如果我的状况没有改善?如果我就像现在这样躺着,随时都会颤抖或痉挛?"?他缓慢地回答:"那就试着与它共处。许多人的情况比你更糟,而你大部分的时候都好好的。你没瞎也没瘫痪,更没有变笨,别再用你做不到的事来定义自己。为什么不想想你没有失去的东西?""我没有失去的东西?我没有失去的东西?"我的愤怒像一群起飞的鸟儿般升起,也像是由恐慌所引起。"我无药可救了,博瑞屈,我不能这样回到公鹿堡!我一无是处,甚至比一无是处还糟,我只不过是个虚掷光阴的受害者。如果我能回去把帝尊捣成肉泥,或许还值得一试。然而,我却必须和帝尊同桌,对这位预谋推翻惟真并顺便杀害我的人恭敬有礼。我无法受他看着我虚弱地颤抖,或者因病发突然晕倒,也不想看到他对自己的杰作微笑,更不想看到他品尝胜利滋味的模样,因为我们都知道他会再度尝试杀了我。或许他学到了自己并非惟真的对手这个事实,也可能尊重他哥哥的职权和他的大嫂,但我怀疑他会用相同的态度对待我。

    我将成为打击惟真的另一项利器,而当他来的时候,我该做些什么?像中风老人般坐在炉火边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做!我所受过的训练、浩得的武器指导、费德伦巨细靡遗的书写教导,甚至你教过我所有医治动物的方法!全都白费了!我什么都不能做了。我再度回到小杂种的身份,博瑞屈,而且有人告诉过我,有利用价值的王室私生子方可幸存。"基本上我对他怒吼出最后几个字,但即使我有多么愤怒和无助,也不敢提到切德和我所受的刺客训练,如今我却连这本领都丧失了。我所有纯熟的偷窃手法、用触摸即可杀人的精准方式、搅拌毒药的煞费苦心,现在全都因为我咯咯作响的身躯而无法继续。

    博瑞屈静静地坐着听我说。我在怒气消退后坐在床上喘气,紧握看不听使唤地颤抖着的双手,这时他平静地开口了。"所以,你是说我们不回公鹿堡了?"?这回答让我失去平衡。"我们?"?"我将一生奉献给戴着那个耳环的人。这背后有个冗长的故事,或许我有天会告诉你。耐辛无权把它拿给你,而我总认为它已经随着骏骑入土为安了。或许她觉得那只是她丈夫戴过的小珠宝,因此自行决定要留下来或者送出去。无论如何你现在戴着它了,而你走到哪里,我就得跟到哪里。"

    第4节:抢夺他哥哥的王位

    我举起手抚摸这小玩意,是颗由银网所缠绕的蓝色小石头,于是我将它取下。"别这样。"博瑞屈说道。这些宁静的话语比狗的嗥叫还深沉,但他的语气带着威胁和命令,使得我不得不放手,也无法询问他为何这样说。他把我这个弃儿拉扯大,如今却要将自己的未来交托在我的手中,坐在炉火前等待我的回复。我从跳跃般的火光中仔细看着他。他在我眼中曾是个不折不扣的巨人,既黝黑又具威胁性,却也是位粗鲁的保护者,而这或许是我第一次把他当成一个普通人看待。他拥有外岛人一般的深色头发和眼睛,这点我们彼此相互呼应,但他的双眼是褐色而不是黑色的,卷胡子上方的双颊被风吹红了,看得出来他的祖先来自远方,而且肤色应该更白皙。他跛脚行走,尤其在冷天时更加明显。

    据说他因制伏一头试图杀害骏骑的野猪而成为传奇,只是他不再像从前一样高大。如果我继续长高,可能在一年之内就比他高了。而他如今也不比昔日健壮,反倒有股身心健全的厚实感,让他不是因为体形而是因他阴郁的脾气和韧性在公鹿堡受人敬畏。当我还很小的时候,我曾问他是否打输过。当时,他刚刚让马厩里一匹年轻气盛的种马镇静下来,而且还在安抚它。博瑞屈露齿而笑,露出像狼一般洁白的牙齿,前额的汗珠如雨般滑过双颊落在他深色的胡子里。然后,他从马厩的另一头对我说?话。"打?输?"他喘着气问,"一场搏斗在赢家产生前是不会结束的,斐兹。你只要记着这点,不论另一个对手,甚至另一匹马是怎么想。"我不禁怀疑我是否也是他必须打赢的搏斗,因为他常说我是骏骑交给他的最后任务。我的父亲因我的存在而蒙羞逊位,但却把我交给这个人,而且吩咐他要好好抚养我,或许博瑞屈认为他还没达成任务。

    "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做?"我谦卑地问道,只不过要如此谦逊地说出这些可真不容易。

    "痊愈,"他过了片刻说道,"用时间让你自己痊愈,这是勉强不来的。"他低头看着自己把双腿伸向炉火,他的双唇微动,却并非是笑容。

    "你觉得我们应该回去吗?"我催促他。

    他靠回椅背上,穿着靴子的双脚在足踝处交叠,双眼凝视着炉火。他花了很长的时间思考该如何回答,最后终于心不甘情不愿地说:"如果我们不回去,帝尊会认为他赢了,然后就尝试杀害惟真,至少也会无所不用其极抢夺他哥哥的王位。我对国王发过誓,而斐兹你也是。

    现在,我们的国王是黠谋,但惟真是王储,我也不认为他必须空等。"?"他有其他的士兵,可都比我还有本事。"?"那能让你从自己的承诺中解脱吗?""你争执的样子真像个神父。""我根本没争执,只不过问你一个又一个问题。如果你遗弃公鹿堡,就背弃了什么?"这下子换我沉默了。我的确思念黠谋和我对他的誓言,也想念惟真诚挚的热心和对我的开放态度。我记得老切德在我略为开窍时缓缓露出的笑容,耐辛夫人和她的侍女蕾细,费德伦和浩得,甚至还有厨娘莎拉和裁缝师急惊风师傅。没有多少人对我付出关怀,却也使得这些人在我心目中的地位更加重要,就算我真的不回公鹿堡,也会深深地思念他们。但是,如同重新引燃的余烬般跃入我心头的,却是我对莫莉的回忆。有时,我不知怎么的就会跟博瑞屈提起她,而他只是点点头听我全盘托出。

    当他开口时,只告诉我香蜂草蜡烛店在那酗酒的老家伙死于债务时关闭,而他的女儿则被迫搬到别镇的亲戚家。虽然他不知道是哪个镇,却深信如果我意志够坚定,就一定能找到这个地方。"在行动之前先了解你的心。"他接着补充,"如果你无法给她什么,就让她走吧!你是残废吗?你真的这么想的话才是。但是,如果你现在就决定当个残废,你或许就无权去找她。我不认为你需要她的怜悯,因为这是个很差劲的爱情替代品。"然后他起身走远,凝视着炉火思考。

    我是个残废吗?我迷失了吗?我的身体如同没调好的竖琴弦般不协调。他说得对,这次并非帝尊的意愿得逞,而是我的意愿战胜了一切。我的惟真王子仍等着继承六大公国的王位,而群山公主现在是他的妻子了。我畏惧帝尊耻笑我颤抖的双手?我能反过来耻笑他永远无法称王吗?我的心中顿时充满了狂烈的满足感。博瑞屈说得对,我不但没有迷失,还能确定让帝尊知道我赢了。

    如果我战胜帝尊,难道就不能赢回莫莉吗?是什么阻挡了我们?是阿玉?但博瑞屈听说她离开公鹿堡,未婚且身无分文地投靠亲戚,那么阿玉竟然让她就这么离开,真是可恶,而我会追寻她和找到她,进而把她赢回来。发丝随风飘逸的莫莉,一身明亮红裙和斗篷的莫莉,像只红劫鸟般落落大方,双眼闪耀着光辉。对她的思念不禁令我的脊椎打颤,我也只能自顾自地微笑,接着就龇牙咧嘴般地发抖。我的全身抽搐,使得我的后脑猛然弹离床架。我情不自禁地放声大哭,是种无言的嚎啕大哭。

    姜萁不一会儿就出现了,她把博瑞屈叫过来,然后他们就紧紧按住我的四肢。当博瑞屈用身体的重量努力抑制我剧烈的抖动时,我又昏了过去。

    我如同浮出温暖的水面般从黑暗重返光明。深沉的羽毛床像摇篮般安抚着我,而柔软温暖的毛毯也让我觉得很安全。有好一会儿,身边的一切是如此安详平和,我沉默地躺着,感觉好极了。

    "斐兹?"博瑞屈俯身对我说话。

    我重返真实世界。我深知自己是个一团糟的可怜虫,像一个线丝纠缠的傀儡,或是一匹足腱严重受创的马。我已无法恢复以往的模样,而我以前的世界再也容不下我了。博瑞屈说过,怜悯是个很差劲的爱情替代品,而我不想得到任何人的怜悯。

    "博瑞屈。"他把身子弯得更低。"没那么糟。"他在说谎,"现在好好休息,明天再""你明天动身前往公鹿堡。"我对博瑞屈说。

    他皱着眉头,"慢慢来。给你自己几天的时间复原,然后我们""不。"我缓慢吃力地坐起身,用尽所有力气开口。"我决定了。明天你回公鹿堡,人们和动物都在那里等你,他们需要你。那儿是你的家和你的世界,但不再是我的了。"他沉默了好一会儿。"那你要怎么办?"

    第5节:计划新的人生

    我摇摇头。"你不用管了,也不用别人操心,这是我自己的事情。""那位女孩呢?"我更猛烈地摇头。"她已经浪费大好青春照顾一位残废父亲,结果反倒成了债务人。你想我能就这样去找她吗?我应该请求她爱我,然后像她父亲一样成为她的负担?不。无论她单身或已婚,她还是维持现状来的更好。"我们之间的沉默无限延伸。姜萁在房里某个角落忙着,调制又一剂对我来说无法奏效的草药,博瑞屈则像雷雨天的乌云般屈身站在我跟前。我知道他很想摇醒我,也很想一巴掌把我的冥顽不灵击跑,但是他没有这么做。博瑞屈没有伸手打一个残废。

    "所以呢,"他终于开口了,"那只剩下国王了,还是你已经忘了曾经宣誓成为吾王子民?""我没忘。"我平静地回答,"如果我还相信自己是个正常人,就会回去,但我已经不是了,博瑞屈。我成了别人的某种义务了,好比棋局中需要受保护的棋子,或是任人宰割的人质,毫无能力自卫和保护别人。不,身为吾王子民,我只能赶在别人加害于我,并且藉此伤害国王之前赶快离开这个棋局。"博瑞屈转过身去。他的身影在阴暗的房里形成了一个轮廓,在火光边的脸庞却看不清晰。"我们明天再谈。"他开口了。

    "只是道别。"我插嘴。"我的心意已决,博瑞屈。"我伸手抚摸耳朵上的耳环。

    "如果你留下来,我就得跟着你。"他低沉的语调有股不可动摇的坚持。

    "那行不通。"我告诉他。"我父亲曾经交代你留在原地抚养一名小杂种,如今我叫你走,国王仍需要你效忠他。""斐兹骏骑,我不""求求你。"我不知他从我的语气中听到了什么,只感觉他忽然沉默了。"我好累,该死的累。我只知道自己无法在有生之年完成别人对我的期望,我实在无能为力。"我的声音如老人般颤抖。"无论我必须做什么,也无论我发誓要做什么,我早已遍体鳞伤,无法实践我的承诺。也许我这样做不对,但情况就是如此。每次都是别人的计划和别人的目标,从来都不是我的。我有试过,但"我感觉整个房间在晃动,好像是别人在说话,而我也感到震惊,却无法否认这些句句都是实话。"我现在需要独处,要休息。"我简短说道。?他们俩同时沉默地看着我,然后缓缓离开房间,似乎希望我回心转意叫住他们,但我没有。

    当他们离开之后,我让自己呼出一口气。我对自己的决定感到眩晕,但我真的不打算回公鹿堡,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我已经把自己残破的余生从棋盘上移开,如今终于有机会重新整理自己,并计划新的人生。我逐渐体会到自己已不再存疑,虽然心中仍交织着遗憾和慰藉,但我不再存疑了。我宁愿在无人知道我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不依任何人,甚至国王的意愿过活,就这么办。我躺回床上,数周以来首次全然放松。再见了,我疲倦地想着。我想和所有的人道别,最后一次站在国王面前看他轻轻点头表示称许。也许,我能让他了解我为什么不想回去,但我不会这么做。到此为止,真的到此为止。"对不起,国王陛下。"我喃喃自语,凝视着壁炉中跳跃的火焰,直到沉沉入睡。

    身为王储或是王妃,如同稳稳地跨在责任与权威的藩篱上。据说,这个职位是用来满足继承人的权力野心,同时也教育他如何行使职权。皇室最年长的孩子,在十六岁生日那天成为王储。从此,王储或王妃就担负了掌管六大公国的所有责任。通常,王储即刻承担那些执政君主最不关心的职责,而这些职责因统治时期的不同而有显著差异。?骏骑王子在黠谋国王执政时首先成为王储。对他来说,黠谋国王移交了所有和边境疆界有关的事,如战争、谈判、外交、漫长旅途的劳顿,和战役中所面对的种种悲惨状况。当骏骑王子逊位,惟真王子继任王储,同时也继承了与外岛人作战的种种未知状况,以及由此衍生的内陆和沿海大公国内战,且因国王随时可推翻他的决定,使得这些任务更为艰难。因此,他时常被迫收拾与己无关的烂摊子,只能非己所愿地选择自我防卫。?珂翠肯王妃的地位恐怕更是岌岌可危。来自群山的她,在六大公国的宫廷上显得分外格格不入。她在和平时期或许可以得到更多的包容,但公鹿堡宫廷此时正为着六大公国的内乱而沸腾着。外岛以前所未有的攻势不断袭击沿海地区,带来比掠夺更为严重的破坏。珂翠肯王妃在位时的第一个冬季,我们亲身体验了首次冬季突袭。突袭事件的威胁接踵而来,而冶炼镇事件带来的痛苦更是挥之不去,动摇了六大公国的基础。人民对执政君主的信心低落,而身为不受爱戴王储的古怪妻子,珂翠肯王妃的处境可一点也不令人称羡。?内陆大公国身处因内乱而分裂的宫廷,不时抱怨,因为他们须缴税保障非他们所管辖的沿海地区。然而,沿海大公国不但亟需战舰和军队,更当有效遏止入侵者突袭境内最不堪一击之地。内陆出身的帝尊王子频频向内陆各公爵献殷勤,透过礼物和社交拉拢关系,藉此强化势力。而自认本身能力已无法抵御入侵者的王储惟真,则专心建造战舰以防守沿海大公国。大体上,黠谋国王如巨大的蜘蛛般蜷伏着,竭尽所能地将权力平均分配给自己和儿子们,以维持六大公国的领土完整。

    当我意识到有人抚触我的前额,我就醒了。咕哝了一声,我扭过头去,身上的毛毯都湿了。我努力挣脱它们的束缚,坐起身瞧瞧是谁胆敢打扰我。黠谋国王的弄臣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焦虑地望着我,我却粗暴地瞪着他,使得他在我的目光中退缩。局促不安的感觉笼罩着我。

    弄臣应该早在几天前就回到千里之外的公鹿堡去陪伴黠谋国王的,他离开国王身边从不超过几小时或一晚。因此,他在这里准是个不祥的预兆。弄臣是我的朋友,至少是在他的怪异举止范围内所容许的朋友。但是,他的来访总带着某种目的,而这些目的很少是微不足道或令人愉悦的。我从未见他如此疲惫。他身穿一套罕见的红绿花斑点小丑装,带着鼠头令牌,鲜艳的服饰和他苍白的皮肤形成极怪异的对比,恰似被冬青所缠绕的半透明蜡烛。他的衣着比他本人结实,灰白的发丝如同浸在海水般浮出帽檐,晃动的壁炉火焰在他的眼中闪烁。我揉揉发涩的双眼,把些许发丝往一旁拨开,只觉头发湿润——我在睡梦中出汗了。

    第6节:在背叛的深渊中探索

    "喂!"我设法开口,"没想到在这里碰见你。"我口干舌燥地说着。我想起自己生病了,但细节已模糊不清。

    "还会在哪里?"他悲伤地看着我,"您愈睡愈无精打采了。请躺下,陛下。我能让您舒服些。"他近乎挑剔地拉整我的枕头,我却挥手请他离开。这很不对劲,因为他对我从未如此客套。我们虽然是朋友,但他那简洁刻薄的话语,感觉犹如半生不熟的水果。这突如其来的善意好似表达怜悯,但我一点儿也不想接受。

    我低头一瞥绣花长睡衣和华丽的床罩。它们看起来颇为诡异,但疲惫和虚弱使我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你在这儿做什么?"我问道。?他吸了一口气,然后叹着气说道:"我在照顾您,在您熟睡时照顾您。您知道我这样做挺愚蠢的,但我毕竟是个愚蠢的弄臣。您明知我很愚蠢,每次醒来却问我同样的问题。让我提个更明智的建议:求求您,陛下,让我派人去找另一位医师来。"我靠在因汗湿而发酸的枕头上,心里知道只要一开口,弄臣一定会更换枕头,但我又会流汗把新换上的干净枕头弄湿,这实在没什么意思。我用粗糙的手指抓住床罩,直截了当地问:"你为什么来这里?"他握着我的手,轻柔地拍道:"陛下,我对这突如其来的虚弱感到疑惑。这位医师根本帮不了您。他的知识恐怕远不及他的见解。"?"博瑞屈?"我满是疑惑。"博瑞屈?他在这里就好了,陛下!他或许只是个马厩总管,但我敢说他比这给您药吃,还让您满身大汗的瓦乐斯郎中来得高明。""瓦乐斯?博瑞屈不在这里?"?弄臣的脸更黯淡了。"他不在这里,国王陛下。您知道,他呆在群山里。"?"国王陛下"我说着说着就笑出来了,"如此嘲弄我!"?"不会的,陛下。"他温和地说道,"不会的。"他的温和令我困惑。这些拐弯抹角的辞令、谜语般的谈话、诡异的言语攻讦和双关语,还有狡黠的羞辱,实在不像我所认识的弄臣。我忽然觉得自己像一条过度伸展且磨损的破旧绳索,但仍试着理出个头绪。"那么,我在公鹿堡了?"他缓缓点头:"那当然。"他的嘴因忧愁而紧闭着。我沉默了,在遭遇背叛的深渊中探索。我根本还弄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就这样回到了公鹿堡,博瑞屈却不在我身边。

    "我来帮您拿点吃的。"弄臣恳求我,"您吃饱以后总是好多了。"他接着起身。"我在几个钟头以前就带过来这个,放在炉边保暖。"我用疲惫的双眼看着他。他蹲在大壁炉边,把一个有盖的碗从炉火边移开。当他打开盖子时,我闻到了浓郁的炖牛肉香,然后看着他把炖牛肉舀进碗里。我好几个月没吃牛肉了,在群山只能吃些野味、羊肉和山羊肉。我用疲惫的双眼环视整个房间,看到了沉重的织锦挂毯、厚实的木椅、壁炉的大石头和繁复的窗帘。我知道这个地方。这是国王在公鹿堡的卧房,但我现在为何躺在国王的床上?我试着询问弄臣,却说道:"我知道得太多了,弄臣。我再也无法让自己蒙在鼓里了。有时感觉就像另一个人控制我的意愿,将我的心智推向我不想去的方向。我筑好的墙都崩塌了,像潮汐般排山倒海而来。"我深呼吸,却无法避开这冲击。先是一阵凄冷的刺痛,然后感觉自己好像浸泡在湍急冰冷的水中。"涨潮了。"我气喘吁吁地说道,"有几艘船正在航行,是有红色龙骨的船"弄臣充满警戒地睁大双眼:"在这个季节,陛下?当然不!不会在冬天!"我的呼吸压缩在胸腔里,说话变得十分困难。"这个冬天来得太温和了,没有暴风雪却也毫无屏障。看,瞧瞧那儿,越过水面,看到了吗?它们来了,从雾中来了。"我举起手臂指着,弄臣匆匆走过来站在我身边,弯腰朝我指的方向看过去,但我知道他看不见。不过,他仍忠心却迟疑地把手搭在我瘦削的肩上,瞪大了双眼,似乎要移除他和我视线之间的种种障碍,而我也希望和他一样看不到这幅景象。我紧握搭在我肩上那只修长苍白的手,然后低头看着自己憔悴的手,骨瘦如柴的手指戴着王室戒指,手指的关节却肿起来了。接着,我勉强抬起头凝视远方。

    我指着一个宁静的港口,然后费力坐起身好看得更清楚。灰暗的城镇渐渐在我眼前开展,房屋和道路拼贴成一幅栩栩如生的画面,港口的雾气十分浓密,我心想就要变天了。空气中有某种令人不寒而栗的东西,凉了我身上的汗,也让我浑身发抖。尽管天黑雾浓,我却能清楚地看见一草一木。我告诉自己这就是精技注视,接着却疑惑了,只因我的精技能力向来不稳。

    然而,我看到两艘船冲破浓雾驶入沉睡的港口,让我忘了自己精技能力的缺失。月光下有两艘黑色的船,但我知道船的龙骨是红色的,这就是来自外岛的红船劫匪。这些船犹如利刃般划过海浪,在雾中昂然前进,像割入猪肚的细刃般驶进港口。船桨完美一致地静静移动着,桨锁裹着碎布,不一会儿船身就大剌剌地驶入码头,犹如谈生意的忠实商人。有个水手从第一艘船轻巧地跳上岸,将手中的绳子绑在岸边的桩基上,另一位划手则稳住船身,直到船尾的绳子绑好之后才靠岸,一切都如此平静公开;而第二艘船也用相同的方式进港。可怕的红船如海鸥一般大胆地来到镇上,停泊在受害者的家乡码头上。

    没有任何哨兵叫喊,也没有守卫吹号角,或是将火把丢到松脂上点燃信号。我寻找这些人,也立刻发现他们头紧贴着胸膛呆站着,精致的灰色手工毛衣因遭割喉而染成一片血红。劫匪静悄悄地登陆,并且熟知每个哨岗的位置,除掉了每一位看守人,以至于无人警告这沉睡的城镇敌人已经入侵。

    镇上没有多少哨岗。实在很难在地图上找到这毫不起眼的小镇,而居民也自恃此地太过俭朴而不至于吸引劫匪入侵。这里的确出产上好的羊毛和毛线,镇民制作的烟熏鲑鱼也很可口,娇小的苹果香甜芬芳,还可酿成好喝的苹果酒,加上城镇西部那一片风景优美的蛤蜊海滩,这些都是泥泞湾的珍宝,它们虽然微不足道,但也足以被在此谋生的人们视若珍宝。当然,敌人犯不着用火把和利刃抢夺这些,一般人也无法想像劫匪会为了一小桶苹果酒,或一网架的鲑鱼如此地大费周章。

    第7节:不能阻止屠杀行动

    但是,这些红船并不是为了劫财夺宝或得奖的种牛而来,也不会把妇女抓来当太太,让年轻小伙子当奴隶。就像冶炼镇一样,劫匪会屠宰毛皮丰满的羊儿并且分尸,将烟熏鲑鱼踩在脚下蹂躏,放火烧了储存羊毛和酒的仓库。是的,他们也会抓些人质来冶炼,但目的只是为了冶炼。冶炼魔法会把他们整得不成人形,剥夺他们所有的情感和基本思绪。劫匪不会带走人质,只会把他们留在这里对亲人发泄逐渐衰弱的痛苦。而那些被冶炼的人毫无人性,只能像狼獾般冷酷无情地横扫家乡和劫掠亲人,这就是外岛人最残酷的武器。我对眼前的景象了然于心,只因我看过其他劫掠事件所导致的悲惨后果。

    我目睹死亡的浪潮如洪水般淹没整个小镇。这群外岛海盗从船上跳下来,川流不息地从码头进入村庄,无声无息且三三两两地在街上缓慢移动,好比酒里扩散的致命毒药,有些人停下来寻找岸边的其他船只。大部分的船是开放式的平底小渔船,但有两艘较大的渔船和一艘商船。船员们眨眼间就被夺去性命,像家禽在黄鼠狼进鸡舍时那样无助地嘎叫着,拍打翅膀狂乱地挣扎。水手们用血染的声音对我高呼求救,浓雾却贪婪地吞没阵阵惨叫声,让他们的死犹如海鸟哀嚎般微不足道。接着,劫匪毫不考虑船只本身的价值,反而无情地放火烧船,也没带走什么战利品,顶多顺手捡起一堆铜币,或者从奸淫掳掠后的尸体脖子上夺走项链,但似乎仅止于此。

    我只能眼睁睁目睹这一幕幕惨剧,却无能为力。我剧烈咳嗽,总算还有一口气说话。"如果我了解这群劫匪就好了。"我对弄臣说,"如果我知道他们想要什么就好了。这批红船劫匪毫无人性,也不暴露战争的真正企图,叫我们如何对抗?但是,如果我了解他们的话"弄臣撅起苍白的双唇思考。"他们不过是分享了指使者的疯狂,除非您也一样疯狂,否则就没办法了解他们。我自己可不想这么做,因为就算了解他们也不能阻止这些屠杀行动。"?"不。"我不想再看这惨遭不测的村庄,只因我见过太多相同的梦魇。但是,只有冷酷无情的人才会袖手旁观,把这当成一出很差劲的傀儡戏。我不愿见到我的同胞死去,却也只能这么做。疾病缠身又残废的我,像个老人般苟延残喘,早已无能为力,所以只得眼睁睁目睹这一切。

    我看着小镇从沉睡中苏醒,人们睁开眼睛就看到一只陌生的手,抓着他们的喉咙或胸部,或是看到伸进摇篮里的刀,也听见从睡梦中被拉起的孩子突发的嚎啕。整个村庄的灯火逐渐闪耀起来,有些是听到邻居吶喊而点燃的烛火,其他的则是火把或燃烧的房屋。虽然红船劫匪这一年来持续恐吓六大公国,今晚的突袭却让这些居民身临其境。他们认为自己已经有万全的准备,也听说了那些恐怖的故事,更下定决心不让悲剧重演。但是,房屋依旧继续燃烧,烟雾弥漫的夜空仍传来阵阵尖叫声。

    "你倒说说看,弄臣。"我声嘶力竭地问他,"告诉我,人们如何谈论泥泞湾?我是指泥泞湾的冬季突袭事件。"他颤抖地呼吸。"这可不容易,我也说不清楚。"他迟疑了一会儿——"所有的一切都在摇摆,完全变了样。太多的人事物交织成一片混乱,陛下,而未来也将从那儿朝每个方向展开。""说出你所看到的。"我命令他。

    "他们为这个镇编了一首歌。"弄臣心虚地说道。他仍紧握着我的肩膀,虽然隔着睡衣,我还是感觉得到他那修长强壮的手指是多么冰冷。一阵颤抖穿过我们,我也感受到他费力地继续站在我身边。"人们在小酒馆唱这首歌的时候,还会用酒杯敲桌子打节拍,看来还不错。可想而知这些人是多么勇敢,宁愿誓死抵抗也不愿投降,所以没有人被活捉冶炼,真的没有人。"弄臣稍作停顿,接着用滑稽的口气故作轻松地做出评论:"当然了,在你一边喝麦酒一边唱歌时,既看不见血也闻不到燃烧尸体的气味,更听不到尖叫声,不过这都是可以理解的。您曾经试着为‘被肢解的孩子‘写篇韵文吗?有人曾写过‘记忆中的狂野‘,但这篇韵文不怎么符合格律。"他善意的嘲弄一点儿也不有趣,苦涩的俏皮话也无法让我们宽心。他又沉默了,我的这位囚犯注定要与我分享他对事实的痛苦认知。

    我静静地目睹这一切。没有任何韵文能描述父母亲如何把毒药丸放进孩子的嘴里,以避免劫匪的迫害。没有任何人能唱出孩子服下剧毒后痛苦的痉挛,或是惨遭奸淫的妇女垂死的悲怆,也没有任何韵文或歌曲能刻画弓箭手射杀被捕的亲友,以免他们遭劫匪拖走的惨状。我凝视一间燃烧中的房子,透过火焰看到房屋内部,只见一位十岁男孩露出喉咙让母亲用刀割破,而他怀里还抱着被自己亲手勒死的小妹,只因慈爱的兄长不会把她交给劫匪或贪婪的火焰。我看到那位母亲抱起孩子们的尸体走向火焰时的决绝眼神,而这样的惨剧还是别记住的好。但是,我无法置之不理,只因我必须知道这些事情,好在日后回忆。

    仍有生还者。有些人逃到邻近的田里或森林中,接着我看到一位年轻人带着四个孩子躲在码头下面,在冰冷的水中紧抓着岸边的桩基等待劫匪离去,其他人则在逃亡途中遇害。我看见一名身穿睡衣的女子溜到屋外,而房屋的一侧早就起火燃烧了。她手中抱着一个孩子,另一个孩子抓着她的裙摆跟着她逃,虽然天色已暗,来自火烧屋的光线依然照亮了她的发梢。她惊恐地四处张望,握在另一只手的长刀却是蓄势待发。我瞥见一张坚毅不屈的小嘴,以及因愤怒而眯着的双眼。然后,我的眼前顿时出现火光中的一张骄傲脸孔。"莫莉!"我倒抽一口气,向她伸出自己爪子般的手,只见她拉起一扇门,用嘘声将孩子们赶进火烧屋后面的酒窖,然后静静地拉下门。这样安全吗?不。两名劫匪从角落包抄而来,其中一名拿着斧头。他们缓慢移动,并且趾高气扬地大声嬉笑,涂在他们脸上的煤灰让他们的眼白更加醒目。有一位劫匪是个美女,一边昂首阔步一边大笑,头发用反射着火光的银线绑成辫子,看起来毫不畏惧。两名劫匪走近酒窖大门,持斧的劫匪以完美的弧度挥动斧头朝木门砍去,此时我听到了一个孩子惊吓的哭声。"莫莉!"

    第8节:日复一日必须承受的痛苦

    我不禁尖叫。我蹒跚地从床上爬起来,却没有力气站着,只能缓慢地爬向她。?狂笑的劫匪把门撬开。正当他们放声大笑时,莫莉跳越残缺的大门,拿刀刺进持斧劫匪的喉咙把他给杀了。但那位头发闪着银光的美女却有把剑,正当莫莉使劲把刀从临死的劫匪身上拔出来时,那把剑就落下了,落下来了。

    突然间,屋子发出一阵尖锐的爆裂声,房屋结构塌毁散落成片片火花,并喷出熊熊火焰。大火犹如帘子般在我和酒窖之间肆虐,熊熊烈火也阻挡了我的视线。大火在劫匪攻击时烧到酒窖里去了吗?我根本看不见,只能往前扑向莫莉。但顷刻间这一切都结束了。没有燃烧的屋子和遭掠夺的城镇,也没有人入侵港口,更没有红船,只有蜷伏在壁炉边的我。我先前已将一只手伸进炉火中,手指还紧握一块煤炭,弄臣喊了一声就抓住我的手腕,将我的手从炉火中拉出来,我却甩开他的手,眼神呆滞地看着起水泡的手指。

    "国王陛下。"弄臣一脸哀愁。他跪在我身旁,小心翼翼地把那碗汤移到我的膝盖旁边,接着把一条餐巾放进一杯配餐酒里沾湿,用潮湿的餐巾包住我的手指,而我也随他去,只因我受重创的内心早已感觉不出皮肤被烧伤了。他忧愁地凝视着我,我却几乎看不到他,只因他此刻像个虚幻的东西,黯淡的眼神透出摇晃的炉火,而这个阴影就像其他阴影一样不断地折磨我。烧伤的手指头忽然抽动,我得用另一只手紧握它们。我做了些什么,又想了些什么?精技像病发似的来得快去得急,让我感觉自己像只空杯子般干枯且浑身疲惫,痛苦却像骑马似的驾驭我的病体,使得我不得不费力回想刚才的景象。"那名女子是谁?她很重要吗?""这个嘛!"弄臣看起来更累,却仍使劲儿地打起精神。"在泥泞湾的女子?"他稍作停顿,看起来像绞尽脑汁思索。"不。我不知道。这是趟浑水,国王陛下,而且很难理解。"?"莫莉没有孩子。"我告诉他,"不会是她。""莫莉?"?"她叫莫莉?"我问道,接着头部一阵抽痛,愤怒的情绪排山倒海而来,"你为什么如此折磨我?""陛下,我可不知道什么莫莉。来吧!回来躺在床上,我会带点东西给您吃。"他帮我把双脚抬到床上,而我也任由他这么做。我又有声音了,感觉飘飘然,视线一下清晰、一下模糊。我时而感觉到他的手在我臂上,下一刻又好像在做梦,房间和在房里交谈的人们现身梦境,于是我勉强开口:"我必须知道那人是不是莫莉,我得知道她是否即将死去。弄臣,我必须知道。"?弄臣深深叹了一口气。"这不是我所能控制的,国王陛下。您知道,就像您的视线一样,我的视线支配着我,而不是我支配它。我无法从织锦挂毯抽出一条线,却非得顺着我的视线向前看。至于未来,国王陛下,就像河床中的一道水流。我无法告诉您某一滴水的去处,但是可以告诉您哪里的水流最强。""泥泞湾的那名女子。"我很坚持,虽然有些同情这可怜的弄臣,却依然坚持己见。"如果她不是那么重要,我就无法看得这么清楚。试着想想看,她是谁?"?"她很重要?"?"是的,我很确定。喔,的确如此。"弄臣盘起双腿坐在地板上,细长的手指轻推太阳穴,好像在开门。"我不知道,我不懂这真是一趟浑水,处处曲折离奇。足迹都被践踏,气味也消散了"他抬头看着我。我终于站起来了,只见他正坐在我的脚边仰望着我,苍白的双眼在蛋壳般的脸上瞪得大大的,然后放松眼神傻笑着,把鼻子靠在令牌的鼠鼻上思考。"你认识叫莫莉的女子吗,鼠儿?不认识?我想也是。或许他应该问问其他消息灵通的人,或许应该问问虫子。"他发出一阵咯咯的傻笑。真是个没用的东西!只说得出谜语般的预言。也罢,他就是这样。我离开他慢慢走到床边坐下来。

    我发觉自己像打寒颤般地发抖,这下子又要病发了。我必须稳住自己,否则可就真的会发作。我希望弄臣看着我痉挛和喘气吗?我不在乎,真的不在乎了,只想得知那人是不是莫莉。如果是的话,她是否已经死了?我必须知道,我一定要知道她是死是活,如果她死了的话,是怎么死的。对我来说,从来没有一件事情像确认她的生死这般重要。

    弄臣像一只苍白的癞蛤蟆蜷伏在毛皮地毯上,舔着嘴唇对我微笑。痛苦有时还真能让人挤出这样的微笑。"这是一首欢乐的歌曲,关于泥泞湾的歌。"他对我说,"一首胜利之歌,村民赢了,您看。他们没有赢得生命,但是死得干净利落。对了,反正就是死亡,是死亡而不是遭冶炼,至少还是个成就。在此时正适合传诵这样的事迹,并且把握这份感受,因为这就是六大公国的现况。我们杀害至亲以免他们落入劫匪手中,然后高唱胜利之歌。当人们把握不住任何东西,他们就会在让人惊讶的地方寻求安慰。"我的视线逐渐柔和,顿时明白自己梦到了什么。"我根本不在这里,"我昏沉沉地说道,"这是一场梦,我梦到自己是黠谋国王。"弄臣朝着火光伸出他那骨瘦如柴且苍白的手。"如果您这么说,国王陛下,那就是了,我也梦到您是黠谋国王。如果我捏捏您,或许就能确定吧!我该叫醒我自己吗?"我低头看着自己苍老且伤痕累累的双手,然后把手合起来,望着如纸的皮肤下遍布的静脉血管和肌腱,感觉肿胀发抖的指根关节。我自顾自地想着自己已经是个老人了,而且还在持续地老化。这不是生病,因为病会痊愈。这是老化。每过一天就更加困难,每个月就是身体的另一个负担,每一件事情也都偏离正轨运转。我想到自己才十五岁而已,却闻到了血肉和发丝燃烧的焦味。不,是香喷喷的炖牛肉。不,是姜萁熏药草的香炉。这些混在一起的味道令我作呕,也让我忘了自己是谁,更不知道哪些事情才是重要的。我胡乱思索这松散的逻辑,试着理出头绪,却无济于事。"我不知道。"我喃喃自语,"我不明白这一切。""喔。"弄臣说道,"就像我跟您说的,唯有当您成为您想要了解的东西,您才能真正明白。""你的意思是,我得成为黠谋国王?"我问道。我简直震惊到极点,只因我从未见过如此狼狈的黠谋国王,不但要承受年老病痛的折磨,还得面对他的人民所有的痛苦。"这就是他日复一日所必须承受的吗?"

    第9节:事情的真相

    "恐怕是的,陛下。"弄臣轻柔地回答。"过来,让我扶您躺回床上。当然,您明天就会觉得好多了。""不。我俩都知道我不会康复的。"我没说出这些吓人的话,这是从黠谋国王的口中说出来的,我听到了,也明白这是他每天必须面对的残酷现实。我疲惫不堪,身上每个部位都异常疼痛,我从来不知道肌肉会变得如此沉重,就连弯曲手指都是如此痛苦费力。我只想休息,再度沉沉睡去。这到底是我,还是黠谋?我应该请弄臣扶我到床上,让国王休息,但是弄臣仍握着那关键性的信息,真是令我咬牙切齿。他变了个戏法,把我仅需的一丝消息带走,让我无法得知事情的真相。

    "她死了吗?"我问道。

    他忧伤地看着我,忽然停下来再度拾起鼠头令牌,只见一小滴珍珠似的泪珠滑过鼠儿的脸颊。他注视着鼠儿,然后眼神又游离了,在一片痛苦之境来回飘荡,接着轻声说道:"在泥泞湾的女子,如大海捞针般在泥泞湾寻找一名女子。她的命运如何?她死了吗?是的。不。严重烧伤但依然活着。她的手臂被砍断,同时在劫匪杀害她的孩子时被逼到角落强暴,但总算还活着。"弄臣的眼神更空洞了,并且照本宣科般地说话,声音毫无抑扬顿挫。"当火烧屋的残骸掉落在她身上时,她和孩子们被活活烧死。在丈夫叫醒她时服毒自尽、被烟呛死,几天之后因剑伤感染而死、被剑刺死、遭强暴时被自己的血闷死、在劫匪砍掉门并杀害孩子之后割喉而死。劫后余生,在第二年夏天她产下劫匪的孩子,几天后被人发现流落街头,身上有严重的烧伤,也记不起任何事情了。她的脸被烧得毁容了,双手也被砍断,却还活了一阵子""够了!"我命令他。"够了,我求求你,够了!"他稍作停顿吸了一口气,眼神移回我身上并注视着我。"够了?"他叹了一口气,用双手遮住脸,然后透过手指头说话,"够了?那么就让泥泞湾的妇女继续尖叫吧!但惨剧已经发生了,我的陛下。我们无法阻止已经发生的事情,而且事情过去之后就来不及了。"他把脸从双手中抬起,看来十分疲倦。

    "求求你!"我向他请求,"难道你不能说说我看到的那名女子?"我忽然忘了她的名字,只知道她对我来说很重要。他摇摇头,帽子上的小银铃发出微弱的声响。"只有到那里才能查明真相。"他抬头望着我。"如果这是您的命令,我必然照办。""传唤惟真过来,"我改口了,"我要给他指示。"?"我们的士兵无法及时赶来停止这场突袭,"他提醒我,"只能帮忙灭火,协助居民从一片残破中重建家园。""那么,他们应该这么做。"我的语气很沉重。

    "让我扶您躺回床上,国王陛下,否则您会着凉的。让我带点吃的给您。"?"不用了,弄臣。"我忧愁地告诉他。"孩子们尸骨未寒,我却在这里吃东西取暖?把我的长袍和高筒靴拿来,然后去把惟真找来。"弄臣勇敢地坚持立场:"您觉得让自己不舒服,就能替一个孩子多留一口气吗,我的陛下?泥泞湾的惨剧已成事实,您为什么还要受折磨?""我为什么还要受折磨?"我对弄臣微微一笑。"在今夜的浓雾中,泥泞湾的每一位居民也提出相同的问题。我的弄臣,我受折磨,只因他们正在受折磨,只因我是他们的国王。我更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也亲眼目睹那里发生的一切。想想看,弄臣!如果六大公国的每一个人都对自己说:‘好吧!最坏的事情都发生在他们身上了,那我何苦放弃自己的食物和温暖的被窝来关心这件事?‘弄臣,我身上流着瞻远家族的血,而他们是我的子民。我今晚受的折磨会比他们多吗?一个人的痛苦和颤抖,怎么可以和在泥泞湾发生的惨剧相比?我凭什么可以在人民像牛一样遭受屠宰时,还安稳地躲在这里?""我只需对惟真王子说这两个字眼,"弄臣又和我争论,"‘劫匪‘和‘泥泞湾‘,他就会知道该知道的事情。让我扶您躺回床上,陛下,然后我就会冲出去告诉他这些。"?"不!"一阵痛苦如云朵般在我的脑后逐渐成形,我试着将意识从思绪中推开,我强迫自己走向壁炉边的椅子,然后吃力地坐下来。"我在年轻的时候竭尽心力防守六大公国边界,让国土不受外人侵犯。难道我这支离破碎的痛苦生命,此时此刻却变得珍贵了起来?不,弄臣。立刻把我的儿子找来,他应该代替我技传,因为我今晚已经没有力气了。我们能一起思考所见所闻,然后决定该怎么办。现在就去,去啊!"弄臣的双脚踩在石板地上,啪嗒啪嗒地跑出房间。

    我又独自一人了,房里只剩我和我自己。我把双手放在太阳穴上,而当我找到自己的时候,脸上就露出一抹痛苦的微笑。小子,你在这里啊!黠谋国王慢慢地把注意力转移到我这里,他虽然很累,却不忘运用精技触碰我的心灵,感觉如同轻吹蜘蛛网般细柔。我笨拙地开启我自己,企图完全连结彼此的技传,却还是徒劳无功。我们的接触中断,像一块破布般支离破碎,然后他就不见了。

    我独自蹲在群山王国里的卧房地板上,感觉自己太接近炉火了。我当时十五岁,身上的睡衣既柔软又干净。壁炉里的炉火燃烧殆尽,我烧伤的手指猛烈地抽动,技传导致的头痛开始在我的太阳穴中跳动。

    我缓缓移动,小心翼翼地起身。像个老人?不。像个逐渐康复的年轻人,而我终于明白了这样的差异。

    我那柔软洁净的床铺,像个柔软洁净的明天般呼唤着我。?我拒绝了它们,反而坐在壁炉边的椅子上,一边凝视火焰,一边思索着。当博瑞屈在破晓时分过来向我道别时,我已经准备好和他一同骑马上路。

    公鹿堡是俯瞰六大公国地势最佳的深水港口,北方的公鹿河流入海中,船只大多运载着从内陆公国提尔司和法洛出口的货物。城堡矗立在陡峭的黑色悬崖上,俯视着河口、港湾和海洋。位于悬崖上的公鹿堡城地势险峻,不受河水泛滥的侵袭,因此有好大一片地区用来建造港区和码头。原本的堡垒是原住民所建的木造结构,用来抵挡外岛人的突袭。它曾遭一位名叫征取者的海盗攻占,而他也因为攻占行动而成为此地的居民。他用采集自悬崖的黑石筑城墙和高塔,取代了原本的木造结构,公鹿堡的地基也在这一过程中深陷在石头里。接着,一代又一代的瞻远家族让城墙愈来愈坚固,高塔也愈来愈壮大结实。自瞻远家族的创始人征取者以来,公鹿堡从未被敌人攻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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