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石小说网 > 归妹 > 160第159章

160第159章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风起龙城第九特区英雄联盟:我的时代问道章创业吧学霸大人道君未来天王主神崛起天机之神局

宝石小说网 www.bsskz.com,最快更新归妹最新章节!

    奉先殿失火,当时看来好像是一桩意外。太监们扑救及时,列祖列宗的灵位也都抢救了出来,损失并不严重。元酆帝只是命内务府查一查起火的原因,若是奴才失职,要严加责罚,如此而已,并未太放在心上。而内务府在那天夜里全体人马全副心思都放在次日早朝上——这停了十几年的早朝骤然要恢复起来,得有多少准备?人人忙得焦头烂额。所喜,他们的辛苦没白费,第二天的早朝总算中规中矩。

    关于假官票的案子,吏部建议,程亦风和臧天任属于疏忽大意,应当罚俸一年,孙晋元未尽父母官之责,致使百姓受伤,凉城混乱,革去凉城府尹一职,调任赣州会昌府知县,好让他在饥荒之地,将功赎罪。对于这样的处置,程亦风和臧天任自然觉得格外宽容,孙晋元虽心有不甘,但只能叩谢皇恩浩荡。至于公孙天成,刑部如此判断——隐瞒假官票案真相,又伪造证据迷惑朝廷,有欺君之嫌疑;但顾念他护主心切,免除死罪,改为充军发配,将功补过。如此处罚虽然好像严厉了些,但问及充军发配的地点竟是平崖——那里由司马非驻守,附近又是杀鹿帮的地盘,想来都会照顾公孙天成,也算是不幸中之大幸。程亦风赶忙替公孙天成叩谢皇恩。

    早朝平安无事地结束之后,程亦风便去刑部大牢里探望公孙天成,一方面亲自传达元酆帝的判决,一方面为自己前日多多少少有些“任性妄为”的举动向老先生道歉。公孙天成心中有许多感慨,但到了这个时候,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声叹息:“老朽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大人何必道歉?大人心里难道真的认为自己有错吗?以现在的形势看来,难道大人的选择当真不好吗?”

    程亦风笑了笑:“知我者莫若先生也。我觉得对不住先生,乃是因为先生本来可以置身事外,但为了帮我,到头来被充军发配。但我昨日所做的事,我并不后悔,哪怕今日被充军发配的是我程某人,我还是不后悔——先生今日没有看到万岁爷坐镇太和殿的情形,那份威仪,乃是昔日太子监国时所不可比的。我当时便想,只要换回一个明君,一代中兴之主,什么牺牲都值得了。”

    公孙天成摇摇头:“我知道在这件事上,只怕我和大人永远也说服不了对方,还是不用白费唇舌了吧——但是大人真的相信,此事能够就此了结吗?皇上重新执掌朝政就能力挽狂澜,扫除一切魑魅魍魉吗?”

    程亦风怔了怔:“今天朝会上,并未见康王府有何动静。他们应该不敢再拿假官票案闹事了吧?皇上金口一开,康王府之前筹备的种种阴谋便都没有用了。”

    “大人把康王府想得也太简单了吧。”公孙天成道,“他们要闹事,除了假官票,还有许多由头呢!”

    这还真的被老先生猜中了。第二天早朝上,便有人递上尺余厚一叠折子,具是来自天江灾区,报曰灾情愈加严重,赈灾的钱粮却没有着落,黎明百姓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元酆帝才要大臣们各抒己见,看看如何解这燃眉之急,便见白少群出列跪倒,表示自己赈灾不利,无法劝服米商人捐粮,要引咎辞职。他乃是崇文殿大学士,并非户部官员,赈灾原也不是他的事,他却如此表态,让一干户部官员也都不敢旁观,纷纷请罪请辞,霎时间,户部几乎就只剩下程亦风这一个尚书了。然后,工部亦有几个官员出来说,天江州县遇灾,乃是水利问题,是工部失职。于是,他们也要引咎辞职。

    元酆帝开始觉得苗头有些不对,想冷眼看看后面还有什么花样。这时,便有钦天监的人启奏,说去年八月开始,灾异不断,预计今年十月会出现彗星,实乃大灾之兆,恳请元酆帝斋戒沐浴,为国祈福。

    “若是朕不斋戒沐浴,国家会有什么大难?”元酆帝问。

    “这个……臣等不敢妄断。”钦天监的官员道,“只是……”

    他的话未说完,外面就来报,先农坛的神农鼎昨日遭到雷击,损毁严重。

    “昨日是个大晴天,秋高气爽,哪里来的雷电?”元酆帝问。

    “臣不知。”报讯的礼部官员道,“附近的百姓都见到是天雷劈坏了神农鼎,恐慌万分。只怕要万岁亲临先农坛,祭祀神农,才能安抚百姓吧。”

    “果真如此?”元酆帝冷笑,“若是朕不去,明天是不是天坛也要被雷劈了?”

    “皇上!”礼部尚书赵兴看不过去,“祭祀乃是国之大事,岂可玩笑。民以食为天,稼穑便是国之根基。先农坛遭雷击,皇上切不可大意。”

    “这个朕知道。”元酆帝道,“自古以来,只要是有灾异,总是有人做了错事吧?朕刚刚恢复早朝,先农坛就遭雷劈,莫非这是老天责怪朕,不希望朕恢复早朝么?”

    “这万万没有可能。”赵兴道,“皇上励精图治,乃是万民之福。”

    “那你们说,是谁做了错事?”元酆帝扫视大臣们。

    “臣有事启奏!”这次发话的是一个翰林院的官员。他走出队列来——别人奏事,只不过拿着笏板,他却抱着一只硕大的木匣子,好不奇怪。“臣启万岁,臣昨日在翰林院整理文书,见到许多来自各地奏折,被封在这箱子里。这些折子太子未曾批示过,两殿六部也未曾传阅过,应该是自从递了上来,就一直被人扣押在翰林院了。”

    “竟有此事?”元酆帝道,“这都是什么折子,又为何会被扣押在翰林院?呈上来朕看看!”

    “是。”那官员双手捧上匣子,自有太监接过了,呈给元酆帝。元酆帝拿起一本来,只瞥一眼,面色就变了,再将其他的草草翻了翻,身子都打起颤来:“好——好嘛!朕还在想,灾异是怎么一回事!原来是景隆变法的那出戏,要重演了呀!”他“呼”地一下,将整个匣子推下了御案去。奏折散落。程亦风因站在第一排,所以看得清楚——那全都是反对新法、参他祸国殃民的折子!

    大殿上一时鸦雀无声。大部分人眼观鼻鼻观心,也有人偷偷望向程亦风,瞧瞧他有何反应。但这样的死寂只不过片刻,接着便听到元酆帝的冷笑声:“好嘛,有人想要看看朕和真宗先帝有什么不同。那你们就擦亮了眼睛仔细看吧!”说着,命令身边的太监把这些折子收拾好拿到御书房来,他要一本一本看,一个一个批复。“散了吧!”他冷冷地看着群臣,“这事,你们凡是有份的,就想想明天在大殿上怎么答朕的问话——程亦风,你跟朕到御书房来!”

    程亦风心中可谓五味杂陈。去年竣熙主持两殿辩论,之后宣布变法,其过程万分的顺利,几乎没有遇到什么阻滞。他当时还暗自庆幸,以为这一次的尝试和景隆变法有很大的不同。哪里料到是有人将各地反对的折子暗中拦下。更想不到的是,如今看来,将这些折子拦下的人,并不是为了推行新法,而是别有用心的等待着一个时机——好像今天这样——来狠狠打击新法!公孙天成昨天同他说,事情不会这么快就了结。这话果然应验了。

    “爱卿怎么这样一幅表情?”元酆帝在御案边坐下,也给程亦风赐了个座,“爱卿是对新法没有信心,还是对朕没有信心?”

    “臣只是对自己没有信心。”程亦风道,“新法实施一年以来,其成效天下有目共睹。眼下这些上书反对的,若当真看到新法的弊端,臣乐意与他们共商改进之策。而他们若只不过是找茬儿废除新法回复旧制,或者只是党同伐异……臣于党争之道,实在太不擅长。况且臣还刚刚获罪,岂不又给彼方提供了话柄?”

    “哈哈!”元酆帝笑道,“朕不是已经说了么?谁也不可以再拿假官票案来做文章。你对新法甚是熟悉,这些折子你先替朕看一看,若是言之无物,只会叫嚣‘祖宗之法不可改’的,朕就不去看了。只记录下他们的名字来,日后好找他们算账。若是当真提出新法有什么不是之处,爱卿便指点一下朕,若他们说的对,便采纳,若说的不对,就看看如何辩驳。”

    “替皇上分忧,乃是臣的责任。”程亦风道,“岂敢‘指点’。”

    元酆帝呵呵一笑:“朕虽然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昏君,但自朕登基以来,没处理过几件国务。即使早年曾经和大臣们争了个你死我活,也都不是为了正事——爱卿难道还不晓得吗?不过,这样也好,爱卿不擅党争,朕却晓得下面这些人有些什么手段,无非就是灾异、联名上书、集体辞职。朕已经不是当年的朕了。不怕他们闹辞职——辞职了更好,反正现在还有许多官员等着补缺。朕就换一批听使唤的来!”

    这一席话让程亦风稍感安慰——当年景隆变法失败,乃是因为真宗一开始太过急进,而后来又顶不住旧党的压力,如今新法实施按部就班卓有成效,而元酆帝又表态要和旧党力争到底,虽然谈不上天时地利人和,但这次变法应该不会走上景隆改制的老路吧?

    当下,元酆帝就让太监在御案旁给程亦风安排了一个位子,让他同自己一起阅读奏章。君臣二人一边读,一边商议,到了这天黄昏时分,终于将折子分门别类,又由程亦风写出一份札记来,记录下折子中所有确实涉及新法弊端的论述,带回府去,思考应对之策。

    及次日,早朝之时,当有人提起新法。程亦风自然应对如流。而元酆帝也将那些找碴寻衅的官员冷嘲热讽了一番。一时,旧党似乎被打懵了,竟没人出来应对。隔了好久,才有人出来说“灾异”之事,又接着说户部、工部官员大批辞职,不知天江赈灾要怎么办。

    元酆帝对于“灾异”云云,充耳不闻,论及补缺,只道:“既然有位子空出来,就挑选合适的人补上去。吏部呈个候补名单上来,一会儿朕看看!”

    于是这天退朝之后,他又和程亦风在御书房里研究哪些人堪当大人。程亦风虽然人脉并不广,但也晓得几个可用之人:一些早年曾在国子监或户部共事的同僚,受到党争牵连而外调,如今政绩卓著,可以提拔,还有一些虽素未谋面,但他曾经看过其的文章,又听人评价过,知道是有抱负且有学问的君子,当下推荐给元酆帝。

    不过,几乎在意料之中,补缺的名单次日在朝会上一提出来,立刻就遭到了许多人的反对。几乎名单上的每一个人,都被提出一箩筐的缺陷,搞得元酆帝好不恼火,挥手道:“你们既然看这些人都不合适,明日各自提几个合适的来——这补缺的事,先放下不谈。还有什么事要上奏?”

    “臣启万岁——”这次发话的是户部的彭茂陵,去年恩科的榜眼,少数尚未辞职的户部官员之一,“昨日程大人说道,官雇法的漏洞可以如此弥补,臣却以为不然……”接着,滔滔不绝慷慨陈词,将昨日程亦风所提出的应对之策批得体无完肤。

    接着,又有别的官员出列来,一个接一个将昨日那些维护、改进新法的措施批驳一番。个个有理有据,虽然程亦风觉得尚有诸多值得商榷之处,但一时之间,哪儿应付得了这么多人——他实在没想到,旧党会杀一个回马枪!

    末了,还得元酆帝来替他解围:“既然诸位爱卿都如此热衷新法,那就好好议论一番。大家可以各抒己见——朝廷发俸禄给你们,不就是要你们找出最好的法子,替朕将国家治理得井井有条,民生武备都蒸蒸日上吗?你们但凡对新法有什么见解,回去好好思考一番,明日再议——其他还要有什么要上奏的?”

    “臣启万岁……”钦天监的官员走了出来。

    “你住口!”元酆帝道,“又要和朕说灾异么?朕不要听。退朝!”

    这日退朝之后,可想而知,程亦风除了要操心新法的辩论,还要寻觅补缺的人选。单凭他和元酆帝君臣二人,未免有些力不从心了。他看见这位三天前还踌躇满志的天子,如今变得形容憔悴,感到十分不安——这场党争才刚刚拉开序幕,不知还要持续多久。眼下他们便已经身心俱疲,之后呢?尤其是,国家会受到多大的影响?北方虎视眈眈的樾寇会有何举动?他简直不敢想象。

    元酆帝却还来安慰他:“爱卿不必忧虑,朕岂是这么容易就妥协的人?你容朕想一想,说不定就有速战速决之策!”

    程亦风不好多说,只恨自己没有智谋,所能做的,无非是本分。于是道:“那不如皇上思考克敌之计,臣就回去想想怎么挽救新法。明日早朝之前,臣再来觐见,好让皇上知道臣朝会时会如何驳斥旧党们。”

    元酆帝点头答应,程亦风便告退出来,回到府中冥思苦想,一直到了次日凌晨,才勉强有了些头绪,匆匆赶往皇宫觐见。岂料,在宫门口,有个禁军士兵拦住了他:“大人,还未到早朝时分,怎么入宫来了?”

    “我奉了皇上口谕。”程亦风回答。

    士兵摇头:“不可能,昨天夜里奉先殿的大梁塌了下来,当场砸死了两个太监。皇上以为,奉先殿里流血死人,是大凶之兆,整夜在奉先殿焚香祈祷,吩咐过谁也不见。怎么可能传诏大人?”

    程亦风愣了愣,暗想:康王府一党不断拿灾异来大做文章,之前奉先殿失火,当是有人故意为之。如今大梁又忽然断裂,想来也是出自他们的手笔。这禁军士兵大约也是康王府的人,专为要阻止他和元酆帝见面?好,反正他如何维护新法,这些也不必详细地说给元酆帝知道。不见就不见。就看看这些人还有些什么伎俩。

    当下也不和这士兵争执,折返皇宫正门前,耐心等候上朝的时间。到钟鼓齐鸣时,才与文武官员一齐列队到太和殿前面来。又等了片刻,鼓乐声起,御驾到了,众大臣们行了三跪九叩的大力,即按照品级鱼贯进入太极殿。

    和前几日一样,太监唱道:“有事启奏,无事散朝。”接着,便有官员出列来,细数新法的种种不是,然后又有人提出各部补缺的人选,再然后,是各地灾异的汇报。

    御座上的元酆帝显得颇为不耐烦,但是今日并没有打断那些骇人听闻的有关灾异的描述。直到那边走马灯似的奏报了两个时辰,似乎告一段落了,他才打了个呵欠,道:“你们说完了?张三李四个个长篇大论,你们每人只有一张嘴,只说一刻功夫,但朕只有一付耳朵,一个脑袋,要听你们全体唧唧喳喳,朕的头都要被你们说大了。什么大不了的事,不就是全国各地到处受灾,到处有异象,是有人做错了事,天怒人怨了吗?不就是说去年实施的新法乃是祸国殃民的根本吗?是也不是?”

    满殿大臣揣摩不透圣意,不敢妄自开口。

    元酆帝道:“上一次举国上下灾异不断是什么时候?赵兴,你年纪最大,你说。”

    “老臣不敢妄断。”赵兴道,“万岁若想知道,可以让钦天监去翻查往年的记录。”

    “再听钦天监汇报一个时辰,朕只怕要折寿十年,不要查了!”元酆帝道,“朕记得,上一次朝会上不断奏报灾异,就是真宗景隆十一年。之后真宗先帝废止新法,罢免于适之,同时下罪己诏,果然灾异就止住了,神奇得很呐!你们说,如果朕现在废止新法,罢免程亦风,下罪己诏,这些灾异会不会止住?”

    众人愈加不敢回答了——元酆帝当日信誓旦旦,说自己和真宗全然不同,要大家拭目以待。这几天他也的确一副要和旧党周旋到底的架势——谁知道他这话的背后有什么陷阱?

    唯有赵兴心中坦荡,回答道:“万岁,老臣以为,子不语怪力乱神。其实天灾与新法、与万岁,都无甚关系。不过,既然列祖列宗遇到天灾都会斋戒沐浴,祭祀祈福,大赦天下,万岁亦可以为之。当是安抚百姓。”

    “哼……”元酆帝冷笑,不置可否,“诸位爱卿大约也听说了——昨夜奉先殿的大梁断了,朕在奉先殿跪了半夜,膝盖都硬了。这罪岂是堂堂天子该受的?朕当时就想,倘若朕没有重掌朝政,依然由太子监国,跪在奉先殿的会不会是太子呢?方才你们叽里咕噜说个不停,朕又想,如果没有恢复早朝,哪儿来这么多的麻烦?看来朕真的是要下罪己诏了——朕根本就应该继续修道炼丹,却荒废了修行跑来折腾政务,连老天爷也看不过呢!”

    这是何意?大臣们面面相觑。“皇上!”赵兴急道,“岂可如此玩笑?皇上亲理朝政,何罪之有?臣斗胆,若是皇上当真有罪,也是之前修道炼丹,荒废社稷之罪。如今皇上励精图治,相信无论是任何的危机,我泱泱天朝都可以安然度过。”

    “赵兴,你好大的胆!”元酆帝拍案怒喝,“朕之前潜心修道,岂是罪过?岂不知圣人云:‘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为而民富,我无欲而民自朴’?如今朕不修道了,立即灾异四起,岂不就是老天爷在告诉朕,应当无为而治吗?你竟敢出言不逊,污蔑圣道。你还做什么礼部尚书?你告老还乡吧!”

    此言一出,满殿官员不由全都惊呆了,不知元酆帝是不是认真的。但看他那震怒的模样,却又不像是在开玩笑。这位当朝天子愤愤地等着赵兴,似乎是在等着他磕头领旨。

    “万岁……”臧天任道,“臣虽然绝不认为天灾乃是*所造成,但臣以为赵大人所言,并无不是之处。自古以来,但凡修道炼丹的天子,有几个是圣主明君?皇上之前的所为,的确于社稷有百害而无一利……”

    “哼!”元酆帝冷笑,“那你做的事就对社稷有百利而无一害么?之前假官票的案子,若不是你渎职,怎么会弄出这许多麻烦来?我连日来听诸位爱卿辩论新法的各种毛病,好多问题归根结底就是缺银子——我天朝上国,地大物博,怎么会穷到这个地步?还不是你们拱手把银子送给了樾寇?哼!我看让你罚俸一年也太轻了。你也告老还乡吧!”

    众人不由都是一愣:不是下旨不许翻着旧账么?怎么又提起来了?整个大殿连呼吸的声音都听不到。一部分人不明白为何元酆帝胡一夜之间态度大变,另一部分人则疑心这位叫人摸不透的天子正施展欲擒故纵之计。但都不知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就连程亦风,几次想要打破沉默,却几次又忍住了。只因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元酆帝扫视殿内噤若寒蝉的众臣,目光终于还是停在了程亦风的身上:“程亦风,你怎么不说话?每天早朝就属你最口若悬河——你说!”

    “臣……”程亦风不能直视龙眼,只匆匆瞥了一眼,并解读不出圣意来。暗想,皇上知道我这个人,只晓得新法的那一套,并不谙勾心斗角之术,他岂会让我揣测着他的心意来说些含沙射影的话?多半他还是希望我照实阐述新法的利弊并推荐补缺的人选吧!于是一咬牙,道:“臣仔细思考了昨日朝会上诸位同僚对新法的批评,臣以为,只要因地制宜,修改新法……”

    “够了够了!”元酆帝捂住耳朵,“你说来说去,就是这几条,朕听得耳朵都起茧了。朕来问你,他们说新法祸国殃民,你是佞臣奸贼,引来灾异无数,你信不信?”

    “臣虽不敢自称德行无亏,但也不愿信此荒诞之辞。”程亦风回答。

    “那么,真宗先帝废止景隆变法,罢免于适之,举国灾异立止,你怎么看?”元酆帝问。

    “臣以为,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程亦风回答,“所以,水旱天灾,即便上古明君也会遭遇,而风调雨顺,就算昏聩暴君也可以碰到。只不过是巧合而已,和新法没有关系。”

    “喝,你倒是推得一干二净呀!”元酆帝道,“朕看就是有关系。所以朕昨夜想了又想,朕还是不要出来理政了,新法也可以不必搞下去了,免得诸多麻烦。为了效法先帝,朕今天就下罪己诏,你也引咎辞职吧!”

    听到这话,满殿哗然。众人的目光齐刷刷都集中到了程亦风的身上。而他则完全呆住了。虽然在假官票案闹得满城风雨时,他已做好了丢乌纱掉脑袋的准备,虽然方才元酆帝已经接连罢免了赵兴和臧天任,但是他万万没有想到,连日来和自己推心置腹,表示要和旧党抗争到底的元酆帝会这样三言两语就废除新法,且将自己免职。他愕然地望着这位叫人难以捉摸的天子,想知道这是不是元酆帝的诱敌之计。

    可元酆帝满面只有烦躁之色:“翰林院,你们今日就给朕起草罪己诏,爱怎么写就怎么写。朕要回去修炼了。明日开始,不再早朝。退朝!”说完,径自站起身来,在满殿惊愕目光的护送下,走了出去。

    几乎没有人相信元酆帝的决定。翰林院迟迟没有将罪己诏草拟出来。然而数天过去,元酆帝丝毫没有收回成命的意思。非但他自己不上朝,也不叫竣熙处理政务,楚国好像没有了天子。

    康王府这才开始行动了起来。首先是有人提出,白少群虽然请辞,但并未正式递交辞呈,元酆帝和吏部没有批准,这算不得真的辞职。于是将白少群请回了崇文殿里,来主持天江赈灾事宜。那些跟着白少群一起辞职的官员也便在半日之内全数复职。补缺的事,无人再提。

    相反,程亦风、赵兴、臧天任三人系元酆帝亲口免职,自然不能留在原位。不过,三个一品大员顷刻成了布衣草民,显得天子不够宽宏,因此,顾念赵兴年纪老迈,送他银两若干,送他回乡养老,而臧天任和程亦风则分别贬为揽江和镇海的县令,那里是和樾国对峙的水师前线,让他们将功折罪。

    这些人事的变动和最终起草好的罪己诏一同送到乾清宫里去。元酆帝没露面,也没提意见,再传出来时,已经加盖了玉玺。于是,事情便这样办了。那天正是元酆二十四年九月十八日。

    上午吏部到程亦风府里来宣读了圣旨。下午,臧天任便来探望他,说,赵兴气得卧病不起,此外,其他一些支持新法的京官也遭到排挤,有几个决定辞官不干,追随程亦风。而程亦风只是愣愣地望着窗外,仿佛没有听见。

    “老弟,”臧天任道,“你我在官场十几年,都经历多起起伏伏,只是这一次,愚兄实在想不通。皇上明明前一日还对旧党的挑衅深恶痛绝,怎么一夜之间又成了是非不分之人?听皇上那天的语气,我本以为,咱们同旧党的斗争,就算不能胜利,也会僵持上一段时间,岂料忽然之间,咱们就满盘皆输……我也不是第一次被谪贬,但是这一次,心里真的有团怒气——”他指着自己的胸口:“我甚至想去质问皇上,究竟是为了什么——为什么就这样拱手把江山送给了那些祸国殃民之徒?”

    程亦风想叫他小心隔墙有耳,但忽然想到,自己家里如今哪儿还有其他人?老门子已经不敢再回来,之前还有一个童仆,不过因为父亲病了已经回乡。一直陪在自己身边的小莫,却是居心叵测的奸细,如今不知跑到了哪里……说再多大逆不道的话,也无人无告密了吧?

    心中陡然升起一种孤寂之感。接着便想到公孙天成发配平崖,这两日便要启程。老先生也应该听说了朝堂的巨变吧?不知会说什么呢?自己对元酆帝“洗心革面”成为一代中兴之主,抱有多么大的希望,自己对邪不能胜正有着多么单纯的信仰,老先生则早就算准这一切都行不通吧?那么,他坚持的“大义”呢?冥冥之中的主宰,为何会允许这一切荒唐的事情发生?

    无论公孙天成会说什么,他想,自己都应该去见一见他。毕竟,此去平崖山长水远,不知何日再相见。

    于是,臧天任告辞之后,他便收拾了几件御寒衣物,并一些预备沿途打点的银两,来到刑部大牢。

    岂料,才说明来意,刑部的人便道:“大人难道不晓得吗?公孙天成半个月天前就已经被押解上路了。”

    半个月前前?程亦风讶异,那岂不就是元酆帝在朝堂上将自己罢免的时候吗?“为何提早了日期?”他问。

    刑部的人摇头表示不知,但又低声道:“好像是圣旨呢。听说那天宫里来人,传了皇上的旨意,说公孙天成和他有私怨,留在京城影响皇上修行,于是叫提前押解走了。”

    程亦风不知这话是真是假,但想来再问也问不出什么头绪来,只得怏怏回家去。途中,遇到不少听说了这次巨变的百姓,有的远远地望着他的轿子,有的则战战兢兢前来问传闻是不是真的。当他苦笑着点头时,围上来的人渐渐多了,一些人问,是否受到了假官票案的牵连;又有一些人说,自新法实施以来,自己得着了不少实惠,不明为何好好儿的,忽然又要废止;更多的人则说,程亦风一定是受了冤枉,希望他能早日回来。

    如此一路行,一路被人围着问话。他几乎到黄昏时分才回到府邸。在门口见到早先被自己打发回去的童仆,正在其母亲的陪伴下等待着。上前问了才知,原来是希望回来继续服侍他。“大人上次打发他回来,又送了他许多银两。”童仆的母亲道,“谁知花尽了,我家那死鬼还是没救活。大人的银两,我们母子还不起,您若不嫌弃,就留这孩子在身边使唤吧。”

    程亦风摇头:“银两本是送你们的,何须还?再说,程某即将远赴揽江,怎能叫你们母子分离?”

    但那母子俩苦苦哀求。程亦风终于拗不过他们,答应让那童仆帮自己打点行装,直到离京的那一日为止。

    他带着这个笨拙的少年回到家中,看着他收拾完了细软,又去整理书房。架子上的书籍,有些是自程亦风少年时代就一直钟爱的,有的是他在地方上为官时搜集的,还有诗集、笔记,而最多的,是一年来呕心沥血推行新法的种种记录……这些全都被收拾了起来。他看着,就好像看自己的人生被装箱打包一样。

    然而这一次真的不同于以往被贬。那时候,他明明白白知道自己因何摔了下来。而眼下,装进箱子里的,不仅是他未完成的理想,还有许多的疑问。元酆帝究竟为何一夜之间态度全然改变?为何做出如此荒唐的判断?这些难以解释的怪事,大概只会在梦境里发生吧!难道之前那一年,就是一场梦?

    他便真的做起梦来,朦朦胧胧,不知身在何处。直到感觉有人在自己身上披了件衣服,才猛地醒过来。只见夜色已深,房内一盏黯淡的油灯,光晕中忙碌的身影竟是符雅。他不由惊道:“符小姐,是你么?”

    符雅转过身来:“可不就是我么?难道还有什么人半夜到大人的府上?或者大人的府邸变成什么人都可以自出自入的地步?”

    程亦风赧然一笑:“我还算什么大人?接任揽江县令之前,我不过是一介布衣而已。”

    符雅笑了笑:“话是这么说,但是一介布衣在书房里开着窗户打瞌睡,也是会着凉的。”边说,边上前来关上了窗户。

    程亦风看着她苗条的身影,听见衣袖衫裙悉索作响,更隐约闻到有一股淡淡的菊花香。如果由两人第一次见面算起,可真是聚少离多啊!自己将要去揽江了,符雅这是来道别的么?以前不是想过,带她一起,离开京城这是非之地么?但眼下,自己这样莫名其妙地被谪贬了,前途一面迷茫,怎好意思向她开口?

    所以,他只是这样呆呆望着符雅。

    符雅也注意到了,笑笑:“大人干什么这样盯着我?好像我脸上长出花来似的——大人是有话要对我说,是不是?不过,我也有话说,请大人让我先说。”说着,她走到书房的中间,面色忽然变得很严肃:“程亦风接旨——”

    程亦风一愣,连忙跪下。只听符雅道:“皇上口谕,程亦风此去揽江,须保重身体,静待复起之日。复起之后,务必辅佐太子,内修政治,外治武备。为免奸臣加害,特赐丹书铁券,卿恕九死,子孙三死,或犯常刑,有司不得加责。望尔刚强壮胆,尽心竭力,革除积弊,推行新法,驱除鞑虏,捍卫疆土。”说着,取出半面铁券来:“另外半面在皇上手中,以为凭证。”

    程亦风不由更加糊涂了:“皇上这是……什么意思?”

    符雅将半面铁券交给他,道:“大人不明白,那是应该的,要不然,怎么骗过康王府的那班人?其实这一切,都是公孙先生向皇上献的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妙计!”

    “此话怎讲?”程亦风急切地问。

    符雅道:“之前你不是和皇上在朝堂上跟人唇枪舌剑,斗了两、三几天吗?有天下午,皇上差人来坤宁宫找我去。他说,他有要紧事想请教公孙先生,但是怕自己去刑部大牢,难免被康王府无所不在的眼线发现。而我和公孙先生有些交情,前去探望不会惹人怀疑。他要扮成个老太监,和我一同去。”

    “那皇上找公孙先生何事?”程亦风问,“莫非是关于和康王府的斗争?”

    符雅点点头:“皇上问公孙先生,如何才能将眼下的这一场党争速战速决,因为拖得时间太久,只怕国力也要被消耗殆尽。而公孙先生听了皇上所说的情况,便道:‘若是这场党争能旷日持久,可能倒是一件好事。只怕才一开始,就要失败。’皇上很是惊讶,问他何出此言。公孙先生道:‘皇上不是说,谁跟你拧着干,你就把谁给撤了,誓要换一批听使唤的官员来?表面上看起来,皇帝换官员是很容易的事,岂不知大臣们要换皇帝,也并不困难么?’”

    “换皇帝”这样大逆不道的话,程亦风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公孙天成说,但没想到他当着元酆帝的面也敢说出来。

    “皇上自然很生气,”符雅接下去道,“他喝斥公孙先生,要他小心言辞。但公孙先生只是冷笑:‘言辞怎么了?不宣之于口,难道就不敢付诸行动了吗?万岁仔细想一想,换皇帝当真很难吗?据我所知,之前皇后就已经尝试过一次了呢!’皇上依然很生气,不过仔细想了想,此话不假,便问道:‘老先生的意思是,康王爷要杀朕?他有这么大的胆子么?朕因为顾及悠悠众口,尚不敢将他这狼子野心的老家伙杀了,他要弑君而代之,难道不怕举国上下齐来讨伐他?’我心里也是这样想,不知公孙先生为何有此一虑。便听公孙先生笑道:‘皇上还是太不了解康王爷了!他岂会那么傻?他若是想自己当皇帝,何用等到古稀之年?康王府的目的一直就是做无冕之王。他满门都是封疆大吏,自己又执掌宗人府,只要将霏雪郡主变成未来的皇后,整个朝廷就都是他的天下了——还名正言顺,不惧悠悠众口。日后留名青史,也许是一代股肱之臣。如果他弑君篡位,且不论皇位坐不坐得长久,岂不是立刻成了奸臣?康王爷精于算计,这本账还算不过来么!’”

    “那为何公孙先生还暗示他会加害皇上?”程亦风不解地问。

    “皇上也是如此问。”符雅道,“公孙先生说:‘万岁还不明白么?从前你不管是真昏庸还是装昏庸,总之你不理朝政,是废人一个。康王爷何必理会你?只要能控制太子,就万事大吉。而今皇上你却要重掌朝政,不知到几时才会传位给太子。而那个时候,霏雪郡主做不做得了皇后,太子又会不会任由康王府摆布,可就都成了未知之数。尤其是,如果皇上现在开始着手对付康王府——你毕竟是皇上,若硬要不顾文武百官的意见把康王府满门抄斩,之后再慢慢收拾残局,你做得到。若然如此,康王府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所以,逼到临头,他们可能会选一步险棋。’”

    可不是如此!程亦风才也领悟过来。那么,在朝堂上,元酆帝和他越是咄咄逼人,党争越是白热化,元酆帝就越危险啊!

    符雅继续说下去:“皇上听他这么说,勉强笑了笑,道:‘朕只以为你不过是一个百年难得一见的谋臣,想来看看你有无锦囊妙计相授。岂料你还是个算命先生——怎样?听说算命先生算到人有大劫时,都会告诉人怎样逢凶化吉。老先生对朕有何忠告?’公孙先生冷笑:‘皇上也太抬举老朽了。算命先生都是江湖术士,岂能真的替你逢凶化吉?就算有时胆敢泄露天机,提点一二,也不是人人都敢听从他的指示呢——皇上莫非忘记了,你我宿怨颇深,你就不怕我表面帮你出谋划策,背后却捅刀子杀你报仇?’”

    “宿怨?”程亦风喃喃,“大约是和文正公有关吧?”

    符雅点点头:“我猜也是,但是皇上和公孙先生都没有言明,谁知除此之外,他们还有什么恩怨?我当时真心急,生怕公孙先生为了私怨不肯帮皇上,又怕皇上一气之下走了出去,错过了公孙先生的妙计。但谁知皇上非但不生气,还笑了起来,道:‘你一定不会。虽然朕不能算十分了解你的为人,然而也知道些大概——当日在凉城府公堂之上,朕曾经感叹,像你这样一个足智多谋的奇才,偏偏喜欢效忠迂腐不堪的主公,即使你有平定天下的妙计,他们却总不肯听。结果你非但不能飞黄腾达,还落得身陷囹圄的下场。其实,朕知道,这并非你运气不好,而是你的性格使然——你嘴里说什么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其实骨子里是个比于适之和程亦风更迂腐固执的人。那些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主公,你根本不屑去辅佐。所以,为了与朕的仇怨,而助纣为虐,让康王府得逞,你也一定不会做。’公孙先生听了这话,愣住了,半晌,才干笑道:‘皇上的意思是,你之前是一介昏君,现在已经决心要励精图治,所以配得老朽的辅佐了?嘿嘿,其实依老朽看来,皇上还是做昏君好一些。’”

    “这又是什么意思?”程亦风很奇怪。

    符雅道:“皇上也不明白。公孙先生便解释道:‘皇上过惯了昏君的悠闲日子,哪里禁得起日理万机的折磨?所以,你今晚回到宫中,立刻恢复修道炼丹,明日早朝之时,废除新法,下罪己诏,罢免新法领袖。并从此之后,不再早朝。’”

    “为何要这样做?”程亦风一头雾水。

    “这就是公孙先生的高明之处。”符雅道,“大人请想,与康王府以及旧党斗争起来,你们一定能取胜吗?眼下已经灾异不断,旧党们纷纷指责这是大人和新法祸国殃民——虽然你我心中都知道,这根本就是强词夺理。但三人成虎,旧党们如此造势,长此以往,大人在百姓心中可能就从民族英雄、新法领袖变成了乱臣贼子,而新法也就真的成为引来天灾的不祥之物。到时候,新法进行不下去,大人的官位自然也保不住。将来想要复起,几乎没有可能——花了恁大力气来搞党争,对社稷、对大人都没有任何的益处,值得吗?而相反,如果大人不是因为失去民心而被谪贬,新法也不是因为祸国殃民而被废除,只不过是因为‘昏君听信奸臣谗言’,情况就大为不同——此刻,老百姓没人相信大人和新法与灾异有关;但皇上听了旧党的话,废止新法罢免大人,老百姓心中该有多么不服?日后只有一有机会,百姓就会期盼大人复起,大人再重新推行新法,也必然受到全国下上下的拥护,相反,旧党民心尽失,必然不战而败。”

    程亦风怔怔的,半晌才明白公孙天成的用意:“也就是说,公孙先生要皇上扮昏君,冤枉赵大人、臧兄和我,让举国上下的人都觉得将不该打倒的人打倒了。然后又故意让康王府和旧党胡作非为,引发民怨。待寻着机会,就将这些奸臣一网打尽。接着,再重新推行新法?”

    “正是如此。”符雅道,“公孙先生对皇上说:‘世上的君子有三种,一种硬着颈项,宁可自己家破人亡,死无葬身之地,也要捍卫大义。这一种成了烈士。另一种为了持守心中的理想,不肯和俗世同流合污,一旦大事不成,就挂冠而去,隐居山林著书立说。这一种成了隐士。第三种遇到恶人当道,既不会拂袖而去,也不会玉碎瓦全,不惧身败名裂,不怕千夫所指,哪怕忍辱偷生,也要完成心中所愿之事。也许他们不会青史留名,也许他们被人称为小人、懦夫,但是自己却是问心无愧的。’”

    “千夫所指……问心无愧……”程亦风玩味着,“和这第三种人相比,前两种岂不是成了沽名钓誉的匹夫?”

    符雅抿嘴一笑:“怎么,大人是在心里掂量,自己属于哪一种么?盖棺定论的事情,何必这么早去考虑?哪怕此刻是第一、二种,也许日后成了第三种呢?”

    “小姐快莫要打趣在下了。”程亦风道,“公孙先生说着话,应该是劝皇上为了铲除康王府一党,暂时背负昏君的罪名吧?”

    符雅笑笑:“自然是这个意思。不过,比喻却不怎么恰当呢——世上的君子有三种,世上的明君怎么可能也有对应的三种?皇帝做了烈士,岂不是亡国了?做了隐士,那还不是丢下江山社稷的昏君?只有那第三种,才是真正的明君吧。”

    “所以其实也只有那第三种,才是真正的君子。”程亦风叹道,“我未想到皇上竟然如此用心良苦。我却一直在心里怀疑埋怨他老人家。我实在愧为人臣!”说着,面向皇宫的方向,深深一礼。

    符雅道:“皇上的确用了不少心思。他担心公孙先生会被康王府加害,第二天就提早将他送往平崖了。”

    “康王府不会起疑心吗?”程亦风问。

    “康亲王老奸巨猾,应该不会这么容易上当。”符雅道,“所以他没有立即行动。不过,眼下的形势,他非得站出来不可。他已经挑起了旧党对新法的攻击,仿佛一个壮士蓄积了全身的力量,要将一堵墙打穿。谁料手碰了上去,才发现那根本就是棉花。但他这一拳却已经收不住了。不管后面是荆棘还是烈火,只能忍受。”

    程亦风垂头沉吟:“公孙先生企盼旧党闹出个烂摊子来,好让我复起。只希望老百姓不要遭受太大的灾难。新法才刚刚实施一年,就被废止,将来要重新推行,谈何容易!”

    “公孙先生如何没有考虑到这一点呢?”符雅道,“新法推行一年,几乎只是在京畿试点,推行到其他地区的,少之又少,日后要重新实施,京畿地方已然有了基础,而外省各地,只要从头做起就好,并没有什么损失。”

    “倒也是。”程亦风点头,顿了顿,又道:“那么太子呢?太子只怕不肯袖手旁观吧?”

    “当然不肯。”符雅道,“不过,皇上和皇后娘娘都要他专心读书,不要再以自己的一知半解来插手政务。况且,他就要和凤凰儿完婚了。少年人有一件值得开心的事,暂时就会忘记朝堂上的尔虞我诈吧?”

    “哦?那可真是有情人终成眷属啊!”程亦风微笑,忽又道:“皇上不上朝,太子不监国,那谁来处理政务?”

    “大人问得真可笑。”符雅道,“皇上不上朝已经好多年,太子监国也不过是近一两年的事,国家朝廷可没有立刻垮了呢!况且,今时今日,大人不是应该希望朝廷赶快出点儿什么大问题,这样可以加速康王府一党的灭亡吗?”

    “话可不能这么说……”程亦风道,“如果康亲王一党能富国强兵中兴楚国,就算我程某人一辈子在揽江做县令,又有何妨?”

    “倒也没错,反正大人不是更喜欢闲云野鹤的生活吗?”符雅道,“大人几时启程去揽江?”

    “既然今日已经下了圣旨,只怕两三天之内吧。”程亦风道,“届时……不知有没有机会向小姐辞行?”

    ——届时,你愿不愿跟我一起?他想问,但实在出不了口。

    “何必辞行呢?”符雅踱到空荡荡的书架前,“我相信大人很快就会回到京城来的。也许那时候,我又会来向大人借书……”

    “啊,自然欢迎。”程亦风说,心里却难免有一丝失望。

    “大人,”符雅用手指轻轻抚摸着书架的边缘,背对着程亦风,幽幽道,“我不追随大人去揽江,大人会不会怪我?”

    “怎……怎么会呢!”程亦风连忙道,“程某被谪贬,前途迷茫,岂能拖累小姐?”

    “我岂是怕拖累的人?”符雅道,“再说,我拖累大人还少么?只不过是,我……我在坤宁宫还有未完之事。”

    就是说,她的心结还未完全解开。程亦风想,每个人都有他的难处,岂能为了自己的快乐去勉强别人。“小姐请安心留在坤宁宫照顾皇后娘娘吧。”他道,“程某人便在揽江好好当县令,或者机缘巧合,能搜集几本有趣的书,日后借给小姐看看。”

    符雅垂着头:“谢谢大人。”

    程亦风有些不好意思,搔了搔后脑:“借几本书这点儿小事,何足挂齿呢!小姐谢我,可就见外了。”

    “我不是为了书。”符雅依然背对着他,“大人知道的……我做了……做了这样任性的事……”她沉默了片刻:“其实奉先殿失火那夜,皇上问我,如果大人被革职发配,我要不要跟着大人去。我没来得及回答——其实也没来得及想,奉先殿就失火了。”

    “咦,皇上那时就已经预感到我程某人要被谪贬他乡么?”程亦风故作轻松,缓和气氛,“可真有先见之明。”

    但符雅的语气还是那样幽幽的,好像静夜的流水,没有浪花,没有波光:“那以后我总想起这件事来。我不断问我自己。可是找不到答案。我知道,大人正面对风刀霜剑,需要有人替你分忧解难。而我抚心自问,现在还不能全心全意陪在大人的身侧……我不能替大人解忧,还要让大人为我担忧……大人却不怪我……大人还愿意等我……我……我实在……”

    她的声音有些哽咽。程亦风不禁觉得心中盐涩地疼痛,忍不住上前去,握住她的手道:“小姐,你我相识,若由当年樾军压境算起,也有十几年了。也许是造化弄人,我们都等了十几年,才又见面。这么长的岁月都等了,再多等一段日子又如何呢?我程某人今日握住了小姐的手,这一世也不再放开。小姐要我等,多久,我也等下去。”

    “嘻!”符雅不由破涕为笑,“乱发誓,不怕遭雷劈么?你不放开我的手,怎么去揽江当县令?你是要抗旨不从,还是要挟持坤宁宫女官?”

    程亦风脸一红,连忙松开了她:“我只是……只是……”

    “总之我要谢谢大人。”符雅微笑,又偏着头想了想,道:“大人刚才那一番话,更胜千金。我也赠大人几句话吧。”说着,就着书案上尚未被收拾起来的笔墨,提笔写道:

    “凡事有定期,万务有定时。生有时兮,死有时。哭有时兮,笑有时。寻找有时,失落有时。保守有时,舍弃有时。撕裂有时,缝补有时。争战有时,和好有时。神造万物兮,各按其时。成其美好兮,不吝所赐。吾心平安兮,静待吾时。”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爆料:

    昨天半夜写完这一章的时候,符雅追随程亦风去了揽江。但是当时懒得检查错别字,就没更新。今天重读,越想越觉得好像不应该这样,于是,程亦风又没娶到老婆~~~~(我就是后妈!)

本站推荐:阴气撩人:鬼夫夜来蛇妻美人时空长河的旅者快穿攻略:病娇哥哥,帅炸天!第九特区阴阳鬼术快穿反派老公有点苏万界圣师最后一个捉鬼师快穿攻略:黑化BOSS,极致宠

归妹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宝石小说网只为原作者窃书女子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窃书女子并收藏归妹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