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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回只缘本是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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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简昆仑走到和尚夏侯天当前,只见他圆睁着双眼,头上青筋暴露,淌满了汗珠,一副极为痛苦的模样。

    夏侯天嘴不能言,心里却是明白。只以为简昆仑要向自己猝下毒手,直吓得全身发抖,一张脸,更是形同死灰。

    简昆仑看着他冷冷说道:“你这个野和尚,为虎作伥,真是死有余辜,且让你在这里再多站立一会儿”

    说话时,偶见车厢窗户,帘角微揭,似有人在里面窥视,因以猜知里面的那个九公子平安无事,心里乃自放下一半。

    看看地上死了那么多人,却是无限凄惨。

    两个原先侍奉九公子的壮汉,早已气绝身死,倒是那个一直陪侍车内公子的小书僮,像是还有口气。

    简昆仑走近他时,后者犹自睁着双眼睛,痴痴地向他望着,头脸上满是鲜血,似乎连呻吟的力气都没有。简昆仑心里一动,忙过去扶他坐起。却不意那僮儿喘息着,伸手向着车厢指了一下,说了个九字,双眼一翻,一口气连接不上,竟自死了。

    简昆仑呆了一呆,试试他的口鼻,已是没有气息,不由叹了口气,把他缓缓放了下来。

    这么一来,使他想起了车内的少年,随即快步过去,打开车门。却见车内被称为九公子的华服少年缩在车座一角,闭着眼睛,不知是昏迷未醒,还是睡着了?

    细细一瞧,脸上满是泪水。

    他模样儿本来就娇嫩清秀,此番看来,更不禁惹人怜惜。

    简昆仑心里明白,看着他微微一叹说:“又死了一个!”自语道:“只怪他命中注定,我也无能为力”

    说完,重重叹了口气,便自转身离开。

    他这里身子方自转过,身后少年已忽然醒转,一个轱辘由车座上爬起:“喂你”简昆仑回身佯称道:“啊,你原来没有死!”

    华服少年叹道:“谁说我死了?”

    一眼看见了对方手上的宝剑,不由得神色一变,吓得又坐了下来。

    简昆仑低头一看,心里明白,点点头道:“你倒不必怕我,这些人可不是我杀的!”

    说时,随即长剑归鞘。

    少年用着一双情绪极是错综的眼睛,向他打量着,半天才怯生生地道:“那你又是谁呢?”

    简昆仑遂自报了姓氏:“我姓简!你呢?”

    “我”华服少年摇了一下头,讷讷说“我不告诉你”说时头枕在胳膊上,一时眼泪涟涟地哭了起来。

    哭了几声,又抬起头向简昆仑打量着:“为什么,为什么你们要这么做”

    简昆仑见他才哭了几声,眼睛都红了,那副样子真比女人还嫩,心里不由微微一动。

    少年见他眼光盯着自己,不觉腼腆地把头转到了一边。

    简昆仑哼了一声说:“我好心救你,你却把我当成了坏人,罢罢!既是这样,我走了”说完,回身就走。

    “慢着,”少年又唤住他,一双哭红的眼睛,只是在他身上打转“你说的可是真的?”

    简昆仑点了一下头:“我从来不说谎话。”

    “那你为什么好生生的来救我呢?”

    声音又娇又嫩,分明女子口音,简昆仑由不住微微皱了一下眉,心中大是疑惑,只是有了前此李七郎的一段邂逅,倒也不能就此认定。

    荒山野道,原没有什么路人,略作逗留,料无大碍。

    他随即耐下性子道:“你要知道详细情形么?”

    少年只是看着他,一声不吭,或许是方才在车内,眼见一番凶杀场面,早已吓坏了,简昆仑的到来固然为他带来了安全,只是本能上,对他仍多怀疑,便一声不吭的,静静向他注视。

    简昆仑叹了一声说:“好吧,我就告诉你实情吧,从七天以前,我就跟着你们了”

    少年倏地睁大了眼。

    “只因你这一路,太过招摇”微微停了一下,他才接下去道“虽然一路上,你自称姓洪我却不信那是你的本姓!”

    “我本来是姓洪嘛!”说了一句,他就垂下头来。

    简昆仑微微一笑,接下去道:“是不是姓洪,那是你的事情,只是人家却当你姓朱!并把你的出身,与当今永历皇上联想到了一块,这才会招来了一路风险!”

    华服少年听他这么说,头垂得更低,越加不敢抬起头向他看上一眼。

    简昆仑看到这里,心里便自有数,顿了一顿,接道:“昨天你到日客斋去算命,若不是我事先留心,只怕你早已落在了他们手上,自然昨夜在客栈的一场惊险,也就不足为奇了。”

    他的头却是始终也没抬起来,听着听着,却是忍不住又自抽搐着哭了。

    简昆仑打量着他,故作冷漠道:“眼前可不是哭的时候,刚才情形你大概都看见了,如今是到处凶险,哪一方面的人都要抓你,你是打算跟我走呢,还是留在这里一个人哭,可就全在你了。”

    说完,他作势又要转身走了。

    少年突地止泣抬头道“我跟你走!”

    简昆仑点点头说:“好,那就带着你的随身东西,跟我骑马走吧!你会骑马吧?”

    少年点头说:“我会”

    简昆仑便自走过去备马,先时随车的两名汉子都死了,留下了两匹马,都很不错,洪九公子自骑的那一匹,更是罕见的好马。鞍辔齐备,很是方便。

    把两匹马牵到了面前,才见这位九公子一脸为难地望着车子发呆。

    看见简昆仑来了,他才说:“这么多箱子,你要我怎么拿呢!”叹了一声说:“算了,都不要了”

    倒是有一个随身的行囊,里面有几件随身衣服,一些金珠细软,一向由那个随身的书僮携着,简昆仑见他提着吃力,只好帮他提上马背,系好了,待将扶他上马时,他却往后面退了一步,皱着双眉说:“我自己会”

    好不容易上了马,却又触景伤怀,看着地上已死几个故人,只是落泪,一张清秀的脸,连经大敌,这时看来毫无血色,一片苍白。

    简昆仑明白他的意思,安慰道:“你也不要再难受了,回头到了前面,给些银子请几个好心的人代买几口棺木,把他们埋了吧!”

    听他这么说,九公子才微微点了一下头。

    简昆仑随即动手,把几个人的尸身用衣物掩好,压上石头,回头也好供人辨认。

    一切就绪,这才缓缓走到那个散发头陀夏侯天身旁,后者兀自圆瞪着一双大牛眼,脸上神色一片乌黑,看来伤势极重。

    马上的九公子忍不住说:“这个和尚坏透了这些人都是他杀的千万不能饶了他!”

    简昆仑冷冷一笑,点头道:“我只当是那个姓卓的下的毒手,原来是他哼这可是他自作自受。”

    目光一转,盯向面前的夏侯天道:“你的伤势极重,即使为你解开穴道,只怕也活不成,出家人如此心狠手辣,真正罪过,且看你的造化吧!”

    说完,随即内聚真力,举掌直向对方背上拍去。

    简昆仑倒是有心为他解开穴路,可是和尚却没有这个造化,吃受不起。

    随着简昆仑的掌势落处,夏侯天身子大大震动了一下,紧接着,却似面条儿般地萎缩了下来,随即七孔流血而亡。

    简昆仑微微摇了一下头,脚下挑处,把和尚身上所穿的一截大襟踢起来,盖着了对方那张极难看而发紫流血的脸。

    马上传过来少年九公子的咳嗽声音。

    简昆仑方自上马,怔了一怔道:“我几乎忘了,你还病着呢”

    九公子摇摇头说:“不要紧快走吧!”

    这地方让他伤心极了,恨不能马上离开的好,说了这句话,不待简昆仑带路,自个儿抖动疆绳,胯下坐马,唏哩哩长啸一声,径自飞驰而去,反倒抢先简昆仑而行。

    一程紧跑。

    足足有三十里远近,才见着了一些人家。

    眼前来到了一个镇市,道边界碑上刻着十里桥界。艳阳下柳色青青,沿着一道池沟延伸蜿蜒,正有几个乡民,倚着树干专注垂钓,一竿在手,其乐融融。

    二人骄辔而行。一路上马行甚速,加以九公子心事重重,一句话也没有多说,只是寒着一张异常秀气的脸,中间停下来两次,也只是喝口水,像是生怕被简昆仑看轻了,明明支持不住,硬是不肯歇上一会,瞧在简昆仑眼里,好生怜惜。

    只是他知道对方这等有钱人家,所谓豪门的公子哥儿,平日养尊处优,颐指气使惯了,有机会磨练一下,吃些苦头,总是好的。

    像是跟谁赌气似的,却连简昆仑也不搭理,不只一次,简昆仑发觉他用袖子揩着脸上的泪。他是恁地有情,总忘不了一路服侍他起居饮食的书僮和两个忠心耿耿的护从,这几个人却都已经死了,为他而死,想起来怎么能不伤心落泪?

    便是这般,一路恹恹,了无生气,心情沮丧,真是到了极点,好几次都恨不能停下马来大哭一场,总是忘不了自己此番的男儿之身,便自强撑着支持下来。

    看看来到了街上,两匹马自动地放慢了脚程。

    蹄声得得,叩落在青石板道上,声音极其清脆,好奇的人便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频频向马上这般出色的一对男子打量不已。

    九公子终于勒住了马,长长地吟了一声,白过双眼睛向简昆仑瞅着,意思像是在说:“还走么?”

    眼前正好有个茶园,红纸招牌上老大的一个茶字。

    恃强的简昆仑,看见了这个字,也都走不动了,更何况随行少年?

    挺雅的一个茶园子,或许时候还早,早茶已过,午茶未至,这会子正称清闲,偌大的场地,只有几个客人,寥落在座,简昆仑与九公子的来,不啻带来了新鲜。

    马拴在外面柱子上,由个小厮照顾着上料。

    简昆仑与九公子取了个雅座,背街而坐。

    九公子可真挺不住了,才一坐下,便倒在了桌上。简昆仑见他面色泛红,情知有异,忍不住探出手来,在他额头上摸了一摸,人手滚烫,才自吃了一惊。

    “你病了怎么不早告诉我?”

    九公子搪开了他的手,赌气说:“别管我!”倔强地以手支颐。终是不支,呻吟一声,又趴在桌上。

    简昆仑微微一笑,却实在又轻松不起来。他虽不知对方这个秀气的哥儿,到底是皇族何许人物,却可以断定,必为永历皇帝之近亲,与今皇室有着举足轻重的关系,要不然吴三桂、孙可望等一干人手下鹰犬,也不会苦苦相逼,放他不过。

    看这个样子,他分明疲弱得紧,却是硬自恃强,拒绝自己的关怀,娇气得厉害,这类大家公子,平素养尊处优,茶来伸手,饭来张口,一呼百诺,今日这个罪,谅他以前是不曾经历过若是凡事顺着他,今后麻烦可就多了,保不住又会生出什么花样来,可就误了大事。

    略一盘算,简昆仑心里已有了主意。

    须臾,茶房送上两碗香茗。

    简昆仑付了茶费,茶房方自退下,九公子已忍不住,双手端起茶碗

    “小心烫着了!”简昆仑话才出口,九公子已噗地一声,把茶水吐出,舌头都烫麻了。却狠狠地侧过眼来,向简昆仑盯着。

    简昆仑乃不慌不忙地把自己面前一碗端起,就口而饮,一连喝了两口,才自放下。

    九公子哼了一声,伸手就把他的一碗端了过来,他口干舌燥,早已按捺不住,只当对方这一碗不烫,急忙中也就顾不得人家喝过没有,端起来就是一口。

    简昆仑说了声:“烫。”

    可又慢了一步。

    噗!九公子又喷了一地,直烫得张嘴吐舌,那样子真像要哭了起来。

    几个旁边的茶客见此情景,都忍不住笑了。

    九公子又羞又气地瞪着简昆仑说:“你,你害人!”便偏过了头,不再理他。

    简昆仑一笑说:“只怪自己性急,又怪哪个?”

    一面说,乃将一碗热茶端起,从容而饮,片刻间,已喝得见了底儿。

    九公子哪里知道对方内功精湛,滚开的水,可以入口不烫,冷眼旁观,直是傻了眼儿。

    简昆仑乃将他面前的一碗端起,送到他唇边道“不信你再喝,可就不烫了。”

    九公子原来使性子,赌气不想理他,终是口渴难熬,忍不住喝了一口,果然入口适中,再不似先前烫人,心内大是奇怪,犹自不放心,一面吹一面喝,很快地把一碗热茶喝了个精光。

    茶房赶过来又添了开水。

    怪的是,在简昆仑端持之下,终不烫人。

    九公子喝了几口,却是病中不支,呻吟一声,便趴在了桌上。

    简昆仑思忖着对方病势不轻,不忍再拿他开心却见本店主人,黑瘦的一个中年汉子,来到面前。手里拿着杆旱烟袋,哈腰见了个礼,便自说道:“小的姓张,这位公子莫非生病了?”

    简昆仑点点头说:“不错,想是受了风寒,你可是这里主人?”

    姓张的说:“不敢,不敢,不过是个小小茶馆而已。”

    简昆仑说:“这里可有客栈没有?”

    “有一家,”张店主把旱烟袋插向后脖子里,用手指着激动地说“往南拐,有个鼓楼,边儿上就有一家,叫花鼓楼,原是黄大人的府第,黄大人死了,他家后人就改了客栈,里面亭台楼榭可讲究啦,八百里内外,再也找不出第二家来,只是价钱很贵,一般人是住不起的。”

    简昆仑点点头,说了声谢。

    张店主好心地向九公子打量着说:“这位小相公看来病得不轻,我们这里有个王大夫,会扎金针、看病,要不要请他来给小相公瞧瞧?”

    简昆仑正要说话,伏在桌子上的九公子已呻吟着说:“不要嘛不要”

    张店主看着他直皱眉头,简昆仑说:“我这位兄弟说不要,便不要了,他这病只要好好睡上一觉,便也好了,倒是有一件事,要麻烦店主,还请帮忙才好。”

    “好说,好说,相公只请关照就是。”

    一面说,张店主随即坐了下来。

    简昆仑随即把路遇盗贼打劫,四名家人被杀,弃尸荒道的事情说出,张店主聆听之下,吓得神色猝变,简昆仑乃取出大块纹银置于桌上。

    “倒不是请你报官,只请为四个已死的家人,买上几口棺木,入土为安!”

    “这个”张店主看着桌上的银子,终于点了点头“好吧,这件事倒也延迟不得,小人这就张罗去了,只是”

    简昆仑会意地道:“客途之中,用不着铺张,一切从简,以后找着了他们家属,还要起灵回乡。事完之后,我这兄弟少不了还有一份赏赐张店主你这就去吧!”

    张店主思忖着四口薄棺,连同坟地,即使请和尚念经,有个四五十两银子,也足能打发了,自是大有赚头,心里早已乐意,再听说事成另有赏赐,更是大喜过望,当下连声应着,问明了出事地点,四人模样,立刻离开,这就张罗着去办了。

    简昆仑不便在此久留,随即同着九公子离开茶馆。

    一路上九公子垂头不语,神情恹恹,一双眼睛分明是流泪太多,肿得像两个小桃子似的。想到了已死的忠心仆役,不免又自伤怀,原本就病着,看来更形疲弱,却把整个身子依向马头,一句话也不说,只是默默随行。

    好在前述的那个花鼓楼客栈,离着这里不远,不一会也就到了。

    倒是真的没有想到,如此气派。乍看上去,真像是有钱人家的深宅大院,现在改成了客栈,大门处新加了座牌楼,翠翘曲复,极是华丽,却又不失幽雅,果然不落凡俗,莫怪远近驰名,别开生面了。

    简昆仑、九公子方自来近,即为门前负责接待的伙计迎了进去。

    二人俱喜安静,各人要了一间上房,一间之隔,比邻而居。至此,九公子疲态益显,再也支持不住,一切琐事皆由简昆仑负责料理,一头倒向床上便自沉沉入睡。

    杨柳丝丝,莲叶田田,院子里一派清幽。

    九公子酣睡未醒,简昆仑来回探望了两次,竟是不能走近他的床侧。原因是他房门深锁,关防严谨,有了前此途中的打杀,把他吓坏了,此番余悸尚在,不免凡事小心。

    黄昏的太阳,已是无力,蝉声晓晓,终是无奈。人的心情,一下子松脱下来,反倒有几分难以适应。

    原打算待他醒转之后,为他以内力拿捏一番。以简昆仑精湛内功,一经灌输,自应有效,偏偏他久睡不醒,房门内闩,想走进去瞧瞧也是不能。

    两暗一明的深邃套间,位在梧桐的阴影里,前有莲池,后有假山,明室内的几样摆设与壁上书画,均非赝品,无形中也就提升了它的价值格调。

    这里应是不俗,茶馆的张店主倒也没有夸大,誉为八百里内外第一家,实不为过。九公子既然病倒,在此多住上几天,小寄风尘,有何不可?

    简昆仑乐得把心情暂时放宽了,这就出来走走。

    十字形的一道长桥,架卧当前,衔接着东南西北四爿院落,正中湖中一亭,碧帘高卷,尤称高雅,客来小坐,观鱼、品茗,或用餐点,俱称方便,较诸前院的琼楼玉宇,显然别有世界。

    简昆仑信步来到桥上,见一老者持杆湖上,正在垂钓,由于派头十足,吸引着几个人驻足旁观。

    湖中锦鲤,谁都知道是用以观赏的,老者偏偏持杆而钓,自是志不在得,却也不免大煞风景,他却是乐此不疲地自得其乐。

    一身紫红色的缎子袍褂,同色的一顶瓜皮小帽,却把一双袖管高高捋起,露着浮有青筋的苍白手腕。

    老人家看上去总在八旬上下,却是精神抖擞,眉发微斑。一张国字脸,下巴上光秃秃的不见一根胡须,持竿的手上,光彩璀璨,五根手指上竟然戴着五只戒指,已是炫人眼目,较之袍褂上点缀却又微不足道。

    原来此老一身配件极多,无不鲜明夺目,看来价值不赀。即使身上钮扣,帽子上的一块帽正,也是匠心独具,采自明珠美玉,左手一杆玉质烟袋,尤其宝贵,纯金的烟锅,翡翠的嘴儿,衬着琥珀色泽的黄玉烟管,富气得紧,周身上下宝气万千,落在世俗人眼里,自有非常之势,一时蔚为奇观。

    却有个头梳丫角童儿,一旁侍立,高撑着一把花伞,为他遮着太阳。

    围看的人,与其说是看他钓鱼,不如说是看他这个人来得恰当,鱼不必钓,自能上钩,其实连饵都是多余,是以竿竿不空。老头儿也不知是逗的什么乐子,每钓起一条,随手取下来又放回水里,竟而乐此不疲,引得身侧几个旁观的人一次次发出喜乐的笑声。如果说这游戏是为人取乐,倒也有些道理,他却又不是一个江湖艺人,诚然匪夷所思,令人不解。

    简昆仑原先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驻足片刻,随即移身湖心亭,不再向老者多看一眼。

    “这老头儿今天来到了花鼓楼,可就有乐子看了,不信你就等着瞧吧!”

    说话的人,瘦高的个头,一张长脸。

    身旁一人,矮矮胖胖,很是富态。

    两个人品茗闲聊,隔着敞开的大面轩窗,正可见老者的滑稽垂钓,谈话的内容,自然也就以他为主。

    简昆仑正巧在二人侧面坐下来,不必费心,也就听得十分清楚。

    “啊”矮胖人惊讶着说:“莫非他就是七老太爷?”

    长脸汉子点头道:“还能是谁?只看他那一身衣裳也就知道了”

    “啊”矮胖的那人特意地站起来,向外看了一眼,坐下来道“久闻此人,神通广大,乃是两湖的一名巨盗,不知传说是不是真的?”

    长脸汉子哼了一声道:“小声着点儿!”声音随自变得小了,却仍然逃不过简昆仑的留神倾听。

    “是不是,可谁也拿不准,不过,这老头儿却也是有些古怪呢”

    “怎么呢?”

    “哼,”长脸汉子冷冷地说“这几年我与此老幸会多次,每一次都有怪事发生,说他是一名巨盗,还待认定,只是有一身好功夫,八成儿是错不了的!”

    简昆仑默默站起,走向柜台,要了一碟椒盐花生,闪开了说话二人的眼神儿。

    他的看法正是如此,即在第一眼注意老人钓鱼的手法之一霎,已有见于此,长脸汉子这么一说,更加断定他的判断无误。

    简昆仑再回到原来座头,说话的二人已对他松弛了原有戒心。人们总是第一次松口之后,便自滔滔不绝。眼前座客稀落,谁又会防到隔座有耳?况乎事不关己,即或为人听了,也不关紧要。自然,要是传到了当事老者的耳朵,兴问起来,却是有损忠厚,只是如此而已。

    “你刚才说到的怪事”矮胖的那人很是好奇,不问出个所以势不甘休。

    长脸汉子嘿嘿低笑了两声,声音又变小了。

    “那一年两将军的被刺”

    “啊!”胖子惊讶地说“知道,知道难道说会是他干的?”

    “这可就不知道了!”

    所谓的两将军,指的是前兵部侍郎向冲和云南都指挥史马智,二人皆忠于永历帝,手下各有实力,猝然遇刺身死,对永历帝一面,自是打击极大。简昆仑由不住心里顿吃一惊,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对他来说,自有非常价值。

    长脸人冷冷地笑着,干瘪的脸上,显现着无比的正直,继续说道:“当日事出蹊跷,我只是对这个老东西怀疑而已,以后几年,却常见他邀游滇桂,出入有华车代步,衣着饮食,无不精美,人皆以七老太爷称之,他却一不是当官的,二又不是商人,有人说他是贩卖宝石的大盘客,可实在是看不出一点商人的习气,也不见他与什么商人来往真正怪异”

    矮胖子说:“有人说他是京里来的大财主!有花不完的钱呢是出来玩儿的!”

    “就该留在京里享福,到咱们这个地方晃个什么劲儿!真是奇怪!”长脸人说“瞧着吧,我给他算着啦,这一回来到花鼓楼,不定又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咱们等着瞧吧!”

    一阵轰笑声,打廊子里传过来。七老太爷一行人,竟向湖心亭走了过来。

    谈话随即结束,众人目光,不由自主俱都向着为首来人七老太爷一行望去。

    说是老太爷,还真是那么一个排场,一只手搭在童子肩上,身边多人各有所司,有人捧着他的黄玉烟袋,有人捧着手巾把儿,加上看热闹的本店客人,众星拱月般来在眼前。

    老头儿身上配件极多,脚下又不大利落,每走一步,叮当乱响,明珠美玉猫儿眼,看得人眼花缭乱,难怪人家要传说他是珠宝大盘客,瞧着也是有那么个意思。

    有钱人走到哪里都不寂寞,定是到处受人欢迎。

    迎着七老太爷的身驾,负责湖心亭买卖的二当家的夏四先生,抢着急步第一个赶上去,狗颠屁股地先来了个大马趴,敢情是当今的时髦玩艺儿请大安,俗称打扦儿。

    “七老您大安啦!给您老问好儿,您老快进来歇着吧!”

    居然满口京腔,有声有调,这一套在北京城,当今正是流行,只是在此边远地区,可就看着不大顺眼。做买卖最讲究势利,夏四先生这一手是专为应付本朝新贵而学,应市以来,无往不利,诚然生财有道。

    七老太爷笑得眼睛眯成了一道缝“四先生你客气啦,胡当家的可好?”

    “当家的出去了,可有话交代,您老来了,一切照旧,特地把小的给您老调了来弄菜,爱吃什么,您只管招呼,一应俱全!”

    “好好”人一老了,好像只会说这么一个好字。人一有钱,好像也只会说这么一个好字。人一当了官儿,特别是当了大官,更像是只会说这么一个好字。

    诚然万事如意,般般皆好。

    嘴里一连串地说着好,七老太爷就在夏四先生的搀扶下,就着当中铺有红台布的座头儿上,抖颤颤地坐了下来。

    说他是满人吧,脑后可又少了那条小辫儿,说他不是吧,一身穿着打扮,就连说话的腔调,都透着像,真令人瞅着纳闷儿。

    七老太爷喝茶也一样的讲究。夏四先生亲自在一旁服侍。红泥小火炉,鸡心小茶壶,沏出来的茶水,碧绿碧绿的,味儿香极了。

    “明前龙井崔子舌,您尝尝新。”

    “好好”七老太爷伸出了一只手,珠光宝气戴满了五枚戒指的右手,众人才自留意到,他这手上非但宝气万千,还戴着指甲套。

    说不出是出什么戏,一老一少,两个人的眼神儿,竟然对在了一块儿。

    简昆仑警觉着刚要避开来,七老太爷却是老眼不花地点了一下头:“好”惹得大家伙的眼睛,俱向这边看来。

    简昆仑不欲逗留,便自站起来向外步出。

    西边天只剩下了一抹残晖。

    九公子房里似乎开始有了动静。他像是在跟谁说话,仔细一听,才知道竟是呓语算了时间,他也该醒了,简昆仑心里惦记着他的病,叩门不开,便只好破门而入了。这番动作,极是简单,只稍略具真力,向前一推,便自将内栓震断,房门随即轻轻敞开。

    简昆仑其实可以由窗户进来,只是天还亮着,唯恐惊俗,便只好如此。

    透过窗户上那抹子醉人的晚霞,九公子脸蛋儿更像是着了层胭脂那么样的红

    青绫扎头,伸着雪白的一只胳膊,九公子那番睡姿,可真够撩人,若非早知他娘娘腔得厉害,简昆仑真能吓上一跳。

    尽管如此,他犹以为自己眼睛花了。

    床上的清秀少年九公子,简直就是个女孩儿家,那样子真比女孩儿家更称娇柔妩媚

    定了定神,他才向床前走近。

    九公子呻吟着掉了个身子,棉被半曳,一多半都垂到了地上,那身子轮廓分明,宛若起伏山峦,四下去的细细腰肢,猝然衬托出隆起的臀儿哎呀简昆仑几乎呆住了。

    这身段若是生在女孩儿家身上,也该是迷人的了。

    总是由于他眼前的病,制止了他一霎间的神驰,打消了猝起的疑念,宁可认定了他的男儿身子。

    “你该醒醒了。”

    简昆仑倚着床边坐下来,伸出手摸了一下他的额头,不由得吓了一跳,敢情烧犹未退,和前番一般,火辣辣煞是烫人,看来病势不轻。只当是一般风寒,睡上一觉也就好了,却是贵人体娇,那病势越发的沉重了。

    望着他痴痴的发了一阵子怔,简昆仑真有说不出的内疚,怎么也不能原谅自己的疏忽,迟迟不与医治,害得人家病势不退,更加重了。想到这里,决心不再迟疑,这就施展内功推拿手法,先为他活动身上脉穴,去除高热。

    心里想着,轻轻在他肩上拍了一下,待将把这番心意告诉他,却又转念以为不可。那是这小哥儿的脾气,他实已领教,一路上都在闹别扭找碴儿,简直和女孩儿家一样小心眼儿。若是明说,定为他见拒,反到不好,不若乘他在眼前睡梦之中动手施展,反到落得个行事方便。主意打定,即站起将房门掩好,先把自己长衣卸下,暗暗运功,将真力徐徐注入丹田,才自动手把九公子身上锦被揭下。

    九公子含糊地发出了一声长吟,改侧姿而仰卧。正适合于眼前的动手,省却了简昆仑一番顾虑。

    却见他仍然穿着先时长衣,不及脱落,便自睡倒。这等阔家公子,无论起居饮食,身边总是离不了个服侍小心的人儿,一旦不在身边,可就乱了规矩。

    眼前这个九公子,正是如此,看着真令人又气又怜,真拿他没有办法。

    当下不及深思,即行递出右掌,隔着对方身上薄薄绸衣,将真力徐徐灌入。

    这番动作,看来吃力,其实在九公子的感觉里,却极其轻微。他原本沉重的呼吸,乃得暂时恢复了平静,看来睡得更是酣甜。

    简昆仑见状,乃得暂放宽心,他随即掌势移动,按向对方心经脉络。却不意,这部位衣着扎实,竟似裹扎着什么?

    心头微微吃了一惊,一个直觉的意念:“莫非他身上负了伤?”

    总是他居心纯正,实在没有想到其它方面,脑中一经意念,即行动手解开了他外面长衣。

    果不其然,里面装备十分扎实,胸间密密层层地裹扎着一层白绫,裹了又裹,扎了又扎,什么样的严重刀伤,值得如此?

    天气既热,又不透气,这样的层层裹扎,若是真有刀伤,不发炎溃烂才怪?怪不得他睡姿不宁,时见呼吸短促,原因却在这里。

    再看那紧紧内扎的白绫,早已为汗水所湿,这个不当的处理,早已给他本人带来痛苦,即使在昏睡之中,亦为显然,便是那只白细的手,紧紧地拉扯着,下意识里的意欲挣脱,终因绑扎得过于结实,总是挣脱不开。

    简昆仑这才注意到,这条白色绸带的连缝之处,竟是用小针密密缝结,怪道如此扎实,想要解开,却是不能,这却如何是好?

    他脑子里只是想着救人,真的意不及他,目光扫处,发觉到对方枕边的一口连鞘匕首,便自不加思索地取到手里。

    原来九公子虽不擅武,却以日来连番遭遇,几度亡魂,心里不无警惕,这把匕首,便是因此而置,落在简昆仑眼里,不无感触,顿生无限同情。

    当下他取刃在手,才自觉出竟是一口难见的利刃。象牙的把柄,宝石嵌镶的刀鞘,抽出来的匕首刀锋,冷森森侵入毛发,不甲说极其锋利。以之轻轻探向对方束胸白绫,刀锋方及,即为之噗噜噜大肆开脱。

    敢情是束扎得过于严谨,缝线乍开,即行自个爆解敞开。

    简昆仑心中一惊,触目处,竟是一双隆起的女子酥胸哪里是什么刀伤!

    一惊之下,简直吓傻了。

    抬头再看,九公子睡姿撩人。胸间桎梏既去,面容也为之开朗了,一直轻颦的两弯蛾眉,下意识里也展了开来。其时粉汗新润瑶鼻、樱唇勾画出的一幅眼前图画,无比娇柔韵饶,简直美丽不可方物,谁说他不是女儿之身?

    强制着定了定神,简昆仑才缓缓伸出手揭下了对方用以束发的绸帕,大蓬秀发,黑云似地便自披落下来

    眼前再无可疑。

    九公子他是一个女人!

    秀发披散,玉体横陈

    “哎呀!”

    简昆仑直觉地打了一个踉跄,只觉着头上轰的一声,脸也红了。

    这种感触,真是前所未有,一任他铁打铜浇,顶天立地男儿,面临着眼前的一霎,也大感张皇,着了大难。

    若是装作不知,再为她穿戴如初,不啻自欺欺人,内心里先就难以适应,更是觉得不妥。

    眼前事态,变生突然,简直不知如何招架。

    望着床头,简昆仑只是一个劲儿地发呆,好长的一段间,心里都无法安定下来,直到床上的少女昏睡中的一声长长曼吟,才把他由神驰的时空唤回到了现实。

    简昆仑的一双眼睛,情不自禁地,便又落在了她的身上总是寒热未退,犹自还在病中。美人儿着了病本就腻人,况乎芳姿憔悴,看着也是可怜。

    简昆仑无可奈何地又走近了她的床前。

    先时的推拿运气,才不过刚刚开始,总不能半途而废,莫非便因为对方的女儿之身,自己就袖手不管,退身不问了?

    岂非她一个年幼少女,实应较诸所谓九公子这样一个少年,更需要自己的照顾与关怀!

    只是眼前的变化,太过离奇,在他心里全然没有一些儿事先的预兆,尽然临头,才致茫然如斯

    一个新的意念,忽然升起,她是谁?若非是九公子,又是怎么样的一个身分?敌耶?友耶?一霎间,可真正的难以弄清楚!

    床上的少女呻吟着,发出了呓语,却是口齿不清,听不清她在说些什么梦境里有甜有苦,是以所展示在她病靥的表情,也就不尽一一看在简昆仑眼里,越加无限同情。

    他随即不再迟疑,轻轻一叹,走迎过去,就着床边坐下,继续先前的未完工作。

    虽说二十好几的年岁了,论到女人这一面,还嫩得很,几乎全无经验。

    如果说以前曾经和异性有过接触的话,万花飘香门中那位飞花堂堂主时美娇,便是第一人,只是他门却是敌对身分,断无瓜葛,有之,仅仅也只是基于人性中的互敬与同情而已。

    眼前这位姑娘的邂逅,显然不同于前者,感触也就特别微妙。虽说是义行不顾细节却也不无顾虑原来打算在对方前胸右侧乳中一穴所施展的手法,期期以为不可了,乃改在身后志堂穴道上施展,效果倒也相差不多。

    他随即不再多想,专一于眼前的运气推拿工作。

    如此前后兼施,神气并用,不足半盏茶的时间,已产生了神奇效果,床上姑娘无疑是退了烧却出了一身大汗,周身上下,简直像是才从水池子里爬起来一样,连发根儿都是湿漉漉的。

    这可又让简昆仑着了大难

    总是问心无愧吧!自个儿发了个狠,不再细想,即行动手,用一抹布巾,遮遮掩掩,把她全身擦了个干净。

    这小小工作,却比他生平所做过的任何一件事更为艰难,好不容易做完了,对方姑娘身子是干净了,他自己却因过于紧张而致大汗淋漓。

    用一方锦被,掩盖着她**的身子,简昆仑只觉着一颗心几乎由嘴里跳了出来,如是眼观鼻,鼻观心静静落坐一隅。

    他这里折腾了个半死,床上少女敢情是全然无知,由始至终,都似在沉沉昏睡之中。

    这也在情理之中,她已经好几天没有闹过眼睛了,更何况病魔缠身,连番惊吓,日间车马的疾奔金技玉叶的娇嫩身子,哪里支持得住?此刻全然松脱,焉得不大睡特睡?怕是打雷也吓她不醒。

    一切料理好了,简昆仑总算松下口气。不过,紧接着却又为着眼前人儿发起愁来

    她到底是谁呢?

    无论如何,这都是次要问题了。

    对方少女这一觉,不定要睡到什么时候,看来这个迷团势将要在明日之后才得解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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