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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潜流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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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铎没有遣派邓舍去做打辽南的先锋,也没有命他调平壤的军马配合作战。 只要求邓舍必须在半个月内,将军队部属到鸭绿江沿岸。

    三路守军中,困守沈阳这一路甚至比搠思监、辽西两路还要重要,因为它逼近辽阳,距离辽南最近。地位如此重要,关铎显然不会把这个重任只交给邓舍的军队,起主要遏制作用的,还是辽阳。也就是说,困守沈阳一路的指挥所,没有设在鸭绿江沿岸,而是设在了辽阳。

    指挥所既在辽阳,身为名义主帅的邓舍,自然也就被关铎光明长大地留了下来。

    四路大军的主帅定下,接下来就是具体的兵力分配。每一个到场的将军,轮番出班领命;掌管辎重、粮饷的官员,核实各路大军的人数,划分负责的范围。具体的出军日期,关铎没有说;只要求诸军尽快做好准备。

    细节的问题很繁杂,直到夜色深沉,军议才结束。

    结束前,关铎做了件令邓舍大感佩服的事儿。他请来小明王、刘福通的画像,净手焚香,领着上百将军列队院中,跪倒在地,指着夜空明誓:必和察罕帖木儿势不两立;若不能救出主公,他关铎一死而已。

    说到后来,他激动的热泪盈眶,思及小明王颠簸之苦,只差嚎啕大哭。一片忠诚,日月可鉴,端得感天动地。很多人都被他感动的泪流满面,邓舍也少不得陪着大哭一场。

    闹剧完了,才军议散会。

    邓舍揉着红眼圈,出了府门。侍卫们备好了火把,将军们各自取下,带回兵器,纷纷攘攘地各回府中。邓舍站在门外等了会儿,没见着方补真,他是文臣,大约不屑和武将拥挤,走在了后边。

    邓舍仰头看天,今夜月色甚好,如水的光华倾斜下来,吹面的风里,温暖中带几分凉爽。几颗星星镶嵌碧空,仿似鹅绒上的钻石,璀璨闪亮。无数摇动的火把,映红了青石板的道路,路边的府宅忽明忽暗,就如邓舍此时的心情,既有一切尽在掌控的安慰,又有不知何时会有变化的担忧。

    关铎威名显赫,通过几日来的接触,心机更是深沉。虽然到目前为止,拉拢自己、打辽南、守沈阳,关铎一步步的举措尚且尽在掌握,可邓舍不相信,永远会如此。正如下棋,能提前看出对方的三板斧,就可成为高手。邓舍有预感,他的预测也就到此为止了,关铎终将跳出盘外。

    古人云:多智则近妖。无论是他,还是自比孔明的洪继勋,毕竟都不是妖。可以预见,不在明天,不在后天,早晚有一天,关铎会突奇招,走出一步出乎他意料的棋来,令他措手不及。

    到的那天,该如何应对?邓舍喃喃道:“该加快度了。”府门口的人渐渐稀疏,将军们逐渐走完,方补真依然不见踪影。两三个文官儿从邓舍身边走过,其中一个穿着绯色官袍,身材不高,头小耳大,好听点,叫“耳可垂肩”,通俗点,叫“招风耳”。

    军议上此人有言,邓舍记得,正是李阿关的夫君,——左右司郎中李敦儒。顾不得方补真,忙赶上几步,一拱手,道:“李大人。”

    李敦儒回过头,愣了愣,点头回揖,道:“邓总管。”他身边几人都是左右司的官员,打了招呼,自行先去。李敦儒一边儿和同僚告别,一边儿脚下不停,问邓舍:“邓总管怎还没走,等人么?”

    邓舍随在他身侧,边走边笑道:“上午才去李大人府上拜访,大人公务繁忙,没的见成。”

    李敦儒道:“大战在即,辎重粮草需要提早预备,卑职这几日,忙得脚不沾地。邓总管来卑职府上的事儿,贱内也有告之,本该登门回访,实在抽不开身。……不知邓总管,有什么事儿么?”

    邓舍笑道:“也没甚事儿,久仰大人书画两绝,我虽为武将,也好附庸风雅,眼前既有宝山,不能空手而回。想向大人讨幅墨宝。”

    “书画双绝”,纯粹是奉承。李敦儒毕竟文人,邓舍打听出,他平素爱好不多,也就好写两个字、好画两笔画。他想缓和同李家的关系,不能不瘙其痒处。

    李敦儒没甚喜色,皱了眉头,道:“总管称赞,实不敢当。卑职那点子水平,也就平时消遣,自娱自乐罢了,拿不出手的。”邓舍笑道:“大人何必谦虚?我凡认识的将军们,无不对大人的书画赞不绝口。”

    李敦儒看了一眼邓舍,道:“总管既这般说,待闲了吧,卑职画好裱上,亲送总管府上。如何?”邓舍大喜,拱手道:“能得大人墨宝,喜不自胜,我提前谢过。到时我必亲自去取,顺便再答谢大人。”

    李敦儒淡淡地道:“答谢倒不必了。总管年轻有为,能看的上卑职之画,那是卑职的荣幸。”潦潦作个揖,道,“总管慢走,卑职还有些事儿,先走一步。告辞。”

    邓舍回礼,看他走远。李敦儒的态度,从头到尾不冷不热,可以理解为不卑不亢,但怎么看,怎么像心有芥蒂。邓舍早就想开了,努力挽回是自己的事儿,应不应自己这个情是对方的事儿,错又不在自己,笑了笑,现已走出两条街外,毕千牛等在不远前边儿。

    邓舍大步走过去,毕千牛迎上来,低声道:“将军,府里来报,双城来了信。”邓舍翻身上马,道:“回去再说。”

    夜色里,一行人缓缓而行,走不的两步,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来辽阳之前,陈虎、洪继勋再三叮嘱,毕千牛不敢掉以轻心,按住刀柄,亲兵们有条不紊将邓舍围在中间。

    做完这一切,众人才回头后望。四五个骑士到了近前,当先一人,明盔亮甲,分明是个将军,高声嚷叫:“前边走的,莫不是邓小哥儿?”却是邓三旧友,官居下万户,前数日拜访过邓舍、邓舍也回访过的,名叫胡忠。

    邓舍勒住坐骑,示意亲兵散开,笑道:“原来是胡叔,我以为我已是走的最晚,没料到你比我还晚。”

    “晚甚么?”胡忠催马过来,往左右看看,街道上没几个人,远远前边,是才走远的李敦儒,他道,“俺*专门留下等你的。”邓舍笑道:“有什么事儿,叫你手下吩咐一声,侄子必当亲自登门,用的着等么?”

    胡忠嘿然,道:“此处不是说话场所,邓小哥儿,你随我来。”

    毕千牛拉了邓舍衣襟,眼睛朝胡忠及其后边几骑身上的刀剑上瞄了眼,虽没说话,意思表露无遗。邓舍没理会他,隐约猜出胡忠来意,这一刻虽来的早了点,他却也早有准备,笑道:“胡叔有召,敢不奉命?”

    胡忠赶前领路,尽找胡同小路去走,路小就窄,密集的房屋遮挡住月光,黑通通的。更要命的,胡忠又叫他们熄灭了火把,越看不清道路。毕千牛提心吊胆,劝不动邓舍回去,只有暗中吩咐亲兵提防戒备。

    邓舍不以为意,渐渐走的偏斜,路过地方由高门大户变成矮小房屋,一路走来,一个人没见着。黑灯瞎火的转了半晌,来到处小门宅外,两三个人迎上,牵走他们的坐骑,胡忠道:“便在这里了。邓小哥儿,你先请。”拦下毕千牛,“尊侍卫,留在外边儿吧。”

    毕千牛岂肯答应?邓舍点了点头:“客随主便,悉听胡叔安排。”毕千牛急了,道:“将军!”邓舍挥了挥手:“胡叔的大名,你们不知,以骁勇善战著称,麾下尽是精兵悍卒,给你们个机会,好生向人家学学。”

    胡忠呵呵笑道:“少来,邓小哥儿,捧俺?还是损俺?和你的虎贲相比,俺手底下那些东西算个毬毛。”吩咐侍卫,“带邓总管的亲兵,往对面歇息,好酒好肉招待。”

    毕千牛无奈,只得随之下去,几个士卒带他们到对面院中。酒肉再好,他也如同嚼蜡,刀剑不离身,不管人热情劝酒,只竖了耳朵,听那边声响。

    那边院中,由胡忠引着,邓舍来到个偏厢房里。里边一盏油灯,幽暗光线之下,早有三四人等候。看见邓舍进来,纷纷起身,不出所料,尽是杂牌旁系。一个万户,三个千户。

    “见过总管大人。”带上胡忠,五个人屈膝跪倒。

    邓舍故作惊讶,急忙扶起,道:“众位叔叔这是作甚,快快请起,快快请起,折杀小侄了。”他们都是邓三的旧友,自称小侄,理所当然。

    胡忠改了称呼,一本正经地道:“今日俺们找邓总管来,为的是公事,不能乱了上下尊卑。”几个人坚持着拜倒在地,邓舍拉不起他们,干脆陪着一起拜倒。叙礼完毕,各自站起。

    胡忠请邓舍上座,邓舍再三谦让,拗不过他们,只得告个无礼,坐将上去,打量厢房摆设,道:“这里倒是陌生,要非胡叔带小侄来,还真难以找到。可是哪位叔叔的私宅?”

    辽阳城中,军官们居住的地方全是按片划区,万户住在一起,千户住在一起,阶级分明。按照官职不同,居住的地段儿、府邸大小皆有明确规定。虽有少部分以万户而住总管区域,或者千户而住万户区域的,多为平章们的嫡系亲信,也是特给的恩宠。但绝没有游离系统之外,任其随意居住的。

    胡忠道:“不错,实不相瞒,此地是俺的一个外宅。你也知道,俺家中有个母老虎,儿郎们孝敬的美女带不回家,没地儿安置,索性安放此处。”话一出口,几个人会心一笑。

    邓舍笑道:“然则,前些日送给胡叔的高丽女子,也定在此地了?”胡忠哈哈大笑:“家有严妻,必然财。算不得丢人事儿,总管送的美女,确实与众不同,**得紧。”

    说了几句闲话,胡忠脸色一正,道:“总管可知,俺们请你来,为的甚事么?”

    邓舍不动声色,道:“正要请问,胡叔请讲。”

    胡忠道:“昔日军中,俺和你义父气味相投,虽未曾八拜为交,却也蒙你义父看的起,叫过一声兄弟。而你如今虽官居高位,却也没像那些势力小儿,把俺们忘掉。愚叔也就托个大,叫你声贤侄。”他本是河北剧盗,因此有“气味相投”之说。邓舍道:“正该如此。”

    胡忠起身,把房门打开,门外的月光映射进来,驱散了些许幽暗,门外树影摇动,一眼看的到府宅大门,院子中静悄悄的,空无一人。邓舍心想:“果然老江湖。”打开门说话,有时候比关了门更加保密。

    胡忠落回原座,很严肃,看着邓舍,道:“贤侄,你可知你大祸临头了么?”邓舍作出惊讶神态,问道:“胡叔何出此言?”胡忠道:“今日军议,关平章为什么调动你双城军马,却把你留在辽阳?”

    “胡叔以为?”

    “不错!贤侄啊,这是调虎离山、借刀杀人之计呀!关平章垂涎你的高丽不止一日,你怎么这么傻,你不好好地做你的关北王,你来辽阳做甚么?”胡忠痛心疾,拍着大腿,道,“你这不是自投死路么?唉,你叫愚叔怎么说你才好?”

    “主公有难,圣旨下到双城,小侄儿不知也罢,既然知道,怎能不来救援?”邓舍晒然,道,“关平章为小侄儿上官,高丽本就归辽阳管辖。话说回来,辽阳、高丽都是大宋的土地,你我、大家都是大宋的臣子,胡叔,你想的多了,何来调虎离山,借刀杀人呢?”

    胡忠恨铁不成钢,道:“你呀你!贤侄,你太天真!知道么?初从军时,愚叔手下五千余人马?现在剩多少?你知道么?”邓舍道:“胡叔身为下万户,少说也得三四千吧?”

    胡忠连连摇头:“三四千人?贤侄你是不知,……”伸出两个手指,苦笑道,“两千不到。”

    邓舍真的吃了一惊,离开丰州前,他还见过胡忠,那时他手底下不出四千是真,却也不会少于三千。才两三个月,怎的就减员这么多?难怪他们急剌剌地约见自己,打辽南又是他们的先锋,怕打完这一仗,胡忠连一千也不到了。

    胡忠道:“丰州大败,关平章一路西逃,跟他走的尽是嫡系,愚叔被落在后边做了殿军。孛罗那厮,着实狠毒,紧追不舍,只一仗,就阵亡几百兄弟。好容易逃得性命,从上都来辽阳,路上又干了几仗,次次愚叔不是先锋、就是断后,损兵折将,能保住这剩下的两千人,已经算是不错了。”咬牙切齿,痛骂几句,也不知是骂鞑子,还是骂关铎。

    邓舍默然,胡忠指了在座几人,又道:“愚叔还算好的,你这几位叔叔:柳大清,比愚叔职位还高,上万户,想当年何等显赫的山西柳条营,投军时拥众近万,现在呢?三千人不到。俺们两个尚且如此,就更别提这几位千户大人了。”话里带着挪揄,姑且苦中作乐。

    那几个千户骂骂咧咧,一人道:“不怕贤侄笑话,看俺挂个名字,狗日的上千户,手底下七八百兄弟折的不到四百人,还比不上老关嫡系的一个下千户!”

    他几个全是河南、河北、山西的绿林出身,论交情,和邓三远了点,不过同为杂牌,和其他人相比,也算亲近了。柳大清从军前,做过响马,后来随大流拉了队伍造反,一时显赫,人称柳条营。关铎经过山西,收编了他,或者可以称为吞并了他。他从军不是自愿,被逼无奈,谁叫关铎势大呢?

    邓舍道:“原来如此。诸位叔叔劳苦功高,待辽阳围解,料来关平章必有重赏。也不必着急,到那时,少的兵额,还怕没的补么?”

    柳大清四十多岁,满脸横肉,额头一道刀疤,通到耳下。他一跃而起,朝地上浓浓啐了口痰,破口大骂:“补个鸟!老子六千多人投的军,去年打滁州,老子的先锋,老关那个废材,被察罕帖木儿抄了营,铁骑谷没了老子上千人。

    “十月,打大同,又是老子的先锋;年底,打上都,好么,看见油水大,不要老子先锋了,改他娘的归毛居敬管带,去打大宁!毛居敬个狗日的,几百个监阵官儿,拿着刀架老子脖子上逼老子攻城,不把老子当人看么?老子的儿郎就他娘的是炮灰么!老子操,操,……”说的激动,嗓子眼里又卡了痰,咳嗽半天,吐出一口,补完,“*奶奶!”

    胡忠道:“你冷静,你冷静。叫你别总火,火气大,虚火上升,容易长口疮,口臭,痰多!”柳大清横他一眼,恨恨坐下,道:“要不是南下道路不通,老子早他娘的扯乎!”

    风紧,扯乎,这句黑话,邓舍很久没听过了。他叹了口气,道:“柳叔这么一说,倒叫小侄想起了昔日我义父说过的话,仗打的越久,老兄弟们就越少了。”

    胡忠道:“照么!贤侄,想想你们上马贼,往日偌大的威风,现如今呢?剩下几个人了?你呀,就是傻,就没看明白?关平章摆明了拿咱们当马前卒,送死的活儿第一个咱们上,分油水的活儿咱们第一个靠边儿站。

    “你别看关平章今儿又是摆香案,又是对天明誓,狗屁的救主公!他要想救,还等到今日?全做给咱看戏的,哄的就是你这种天真、热血、入世为深的孩子!他为什么笼络你?从你到辽阳来,天天宴请,为甚么?还不是相中你的地盘了?现在漏出马脚了吧?又调你的人,又软禁你,不让你走,你还为他说话。”

    胡忠连声叹气,语重心长,道:“咱爷们儿,就是忒实诚!吃一堑长一智,贤侄,你得学聪明点儿。”

    兜了半天圈子,邓舍有些累了,他今儿一天没少动脑子,军议时候就一直没歇着。估计火候也差不多了,他皱了眉头,问道:“胡叔的意思?”

    “贤侄,叔叔的前车,就是你的后鉴。愚叔没别的意思,劝你多个心眼儿。想办法,赶紧回高丽去吧。”胡忠抬眼瞧了邓舍,道,“不是愚叔危言耸听,你不抓紧点,看吧,要不了一个月,你的那点子人马,至少得被关平章折腾没一半儿!想过没?”

    “沈阳,……打仗的可能性不大吧。”

    “现在不大,打完辽南呢?辽南和辽阳一连成线,关平章还能留着沈阳不打?调你的人就只为围着沈阳?早晚得动手,你的人,肯定是先锋,跑不了!”

    打辽南,关铎不叫邓舍插手;打沈阳,叫邓舍插手的可能性也很小。这两地都和高丽联结,出军容易,关铎压制他还来不及,不会纵虎出山。邓舍心头跳了跳,想到了另一种可能。那也是他和洪继勋认为的最坏可能。

    现在看来,关铎不用他打辽南,走的分明“温水炖青蛙”,稳扎稳打的架势,邓舍没办法“先忧后喜”,反而极有可能“先喜后忧”了。他瞧了瞧眼前几人,加在一起,他们不过六七千人,战力也低,不过,总算是迈出了预想最好局面的第一步。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最坏和最好,目前来说,还都只是“纸上得来”,究竟结果如何,得看“躬行”。夹缝中求生存,不去行,怎能得?

    邓舍道:“不是胡叔提及,小侄确没想到此节。不过即便这用小侄为打沈阳的先锋,没的说,谨尊上命而已。倒是几位叔叔,听你们讲,似乎……”他顿了顿,没把话说完,忧虑问道,“不知几位叔叔有何打算?”

    胡忠和柳大清几人对视一眼,胡忠清清嗓子,往外边瞧了几眼,道:“愚叔们的打算先不必提,敢问贤侄,有回高丽的打算么?”

    邓舍不语。胡忠自以为猜中邓舍心思,低声道:“贤侄莫不是怕走不得?无妨,愚叔们虽然兵微将少,关键时刻,也是能起点作用的。军中类似愚叔们遭遇的将军,为数不少,贤侄一句话,必然无不影从。贤侄若愿意,愚叔愿为贤侄做先锋,明日便可去探他们的意思。”

    柳大清道:“咱们虽是杂牌外系,不吃香的货,紧巴紧巴一两万人凑得起,贤侄但要走,谁敢拦阻,咱他娘的也敢杀条血路。怎么说,也得保贤侄安然无恙。”

    胡忠道:“不错。贤侄,你怎么想,一言而决!”

    值此当口儿,不能作假了,人家把这等话都讲出,再作假,就过分了。至于他们会不会是关铎派来试探的?邓舍信不过柳大清,信得过胡忠,别看柳大清骂关铎骂的狗血淋头,不及胡忠对关铎之恨。胡忠的儿子,便是死在打铁骑谷一役,不是死在敌手,而是因了临阵自溃,冲撞中军大营,被军纪严明的关铎当场斩杀。

    胡忠年近五十,膝下仅此一子,正是老来丧子,人生大恸。他又没兄弟,胡家眼看就断了后。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家有河东狮,仍在外拼命纳妾,说白了,不就是想再要个儿子?

    邓舍甚至可以断言,眼下这帮子人,就是胡忠拉起来了。投靠自己,百分百也是胡忠提出的。那几个千户官卑人少,没资格;柳大清脾气火爆,不是会咬人的狗,除了胡忠,别无二人。没看今日,主事说话的,一直都是他么?

    邓舍感激道:“叔叔们为小侄儿想的周到,小侄儿感激不尽。有甚么用的着小侄儿的地方,请尽管言明。”

    胡忠大公无私,道:“愚叔们这么做,一则为顾了与邓老哥儿的交情,二则,更为了贤侄打下高丽,给咱杂牌儿们争了口气。凭甚么别人就能耀武扬威,偏咱们得低声下气?”邓舍点头称是,胡忠话锋一转,道,“要论私心,也是有的。”

    他停下不说,观望邓舍神色。邓舍凛然,道:“胡叔尽管说,小侄但能做到,绝不推诿。”心中忐忑,“别叫求我调大军过来,趁他起内乱,杀了关铎。”无论如何,这也是没法儿做到的。

    胡忠叹了口气,道:“就像你义父说的,仗打得越多,老兄弟越少,愚叔们只有一个请求,贤侄回高丽时,若能带愚叔们一起,保住剩下老兄弟的命,心愿已足。”

    邓舍松了口气,道:“胡叔爱惜兄弟,注重义气,小侄心服。叔叔们放心,这是小事儿。叔叔们想去高丽,说实话,小侄请还请不来呢,双城江山,愿与叔叔们共享用。”

    胡忠等人大喜过望,再次跪倒,对邓舍的称呼再次改变,胡忠领头,道:“将军在上,受小人等一拜。”总管算是官职,将军就是比较私人的称呼了,俨然以邓舍麾下自居。

    邓舍受了他们一拜,伸手扶起,再落座,彼此就有不同。邓舍道:“文叔、陈叔皆在高丽,若知诸位叔叔要往,不知会有多么高兴。”

    胡忠道:“昔日军中,小人每和将军义父饮酒,多有文、陈同在,文将军的酒量,可着实了得,总把小人灌得落荒而逃啊。哈哈。”

    邓舍也笑了几声,聊了会儿旧日趣事,他转回正题,道:“联络旧友,胡叔有几成打算?”

    胡忠拍胸脯,道:“小人别的长处没有,唯有一条,好交朋友。三位平章的嫡系不敢说,寻常杂牌儿,多有来往。对他们的情况,小人也十分了解,无不怨声载道。”他保证道,“十天之内,至少能为将军联络得两万军马。”

    也是极限了,杂牌儿外系总共没三万人。两万人的战斗力,打个折扣,能顶的上关铎嫡系一万不错了。但那是明刀明枪的打的话,骤起作乱,成算大了许多。

    邓舍道:“如此甚好。小侄也不瞒诸位叔叔,小侄来辽阳,除了奉圣旨之外,另有一个目的。”胡忠道:“噢?将军请说。”邓舍道:“唇亡齿寒,鞑子势大,逼近辽阳。辽阳倘若有失,胡叔,咱们的双城可就有大压力。”

    胡忠点头称是。双城、辽阳同打一个旗号,再有内斗,面对外来敌人时,一损共损,一荣俱荣。

    邓舍道:“因此,辽阳危局不解,小侄暂时不打算回高丽。”胡忠沉得住气,柳大清急了,又要一跃而起,胡忠拽住他,喝道:“将军面前,不得无礼!”他官儿比柳大清低,柳大清却服他,忍了坐下。

    邓舍道:“柳叔不必急,听小侄把话说完。柳叔担忧的,小侄一清二楚。你们放心,咱们虽暂时不回去,早晚要回去的。”柳大清到底按捺不住,问道:“那打辽南?”

    邓舍笑了笑,道:“打辽南,叔叔只管去做先锋。高家奴不过一两万人,不难打。”他知柳大清担忧实力继续受损,给诸人分析,“打辽南的重点,其实不在辽南;而在其他三路,也就是说,如果会出现恶战、大战,也不会出现在辽南,而会出现在搠思监方面、辽西方面、甚或沈阳方面。

    “关平章为甚么肯调本部嫡系去打辽南,而放潘、刘的嫡系防守?正是看到了这一节。而潘、刘之所以默认,一来他们的主力尽在搠思监、辽西方面,接收这个任务理所应当;二来关平章也负责了钳制沈阳的重任,究竟哪一边会出现大战?没有出现前,谁也不知道,也称得上公平。

    “故此,诸位叔叔不必担忧,打辽南,纵不会轻轻松松,也绝不会出现硬骨头。”

    胡忠连连点头,柳大清几人不以为然,邓舍斩钉截铁地道:“尽管如此,有战事,必有伤亡。诸位叔叔莫忧,阵亡将士,关平章不给你们补,小侄给你们补。”

    柳大清一撇嘴,明显不信。邓舍道:“诸位叔叔知道罗国器、李和尚、关世容么?”李和尚他们知道,大名鼎鼎的和尚队,邓舍接着道,“李和尚如今在我麾下,你们应该听说。李将军骁勇善战,永平以来,屡有功勋,如今,已为我双城有数大将。前几日,双城信使来,还有提及,他大牢骚,抱怨新近扩军太快,新卒太多,他麾下的一个百夫长,都快赶上一个千户了。”

    言下之意,邓舍麾下一个千户,就有近万人的兵力。这话自然夸大,却也和事实相去不远。李和尚这等老人,名为千户,麾下最少的,也有两千多人。不是缩编,而是严重编。没办法,军官不足,大将更不足。

    胡忠几人对视,双城的情形他们有耳闻,只知红火,也知李和尚等人本非邓舍嫡系,但要空口白牙就信邓舍的承诺,终究不行。

    邓舍知其想法,不给眼前利,不能坚其心。若惹了他们疑虑,灰心丧气,怕胡忠这等人,没准儿反会干脆掉头就去找关铎自告密,得不偿失。

    他悠闲自得,灯影摇动中,待他们眼色使罢,方才缓缓将重手讲出。

    ——

    1,老关那个废材,被察罕帖木儿抄了营,铁骑谷没了老子上千人。

    至正十八年,察罕帖木儿“屯泽州,塞碗子城,屯上党,塞吾儿谷,屯并州,塞井阱口,以杜太行诸岛。秋,关保、虎林赤,以裨将陈明率死士夜劫营,潞州铁骑谷退关先生部数万,由宣副升别驾,虎林赤为副帅。”

    “关先生屡战,皆不得过,为察罕所扼,遂引还,自塞外攻保定,出掠塞外诸郡,统兵而东,军声大振。”

    2,十月,打大同。年底,打上都。

    十月“丙午,贼兵攻大同路。”“壬辰,大同路陷,达鲁花赤完者帖木儿弃城遁。”

    “十二月癸酉,关先生、破头潘等陷上都,焚宫阙,留七日,转略往辽阳,遂至高丽。”“关先生、沙刘二、破头潘等由大同直趋上都,焚毁宫殿,入虎贲司,犯大宁。虎贲司去上都二百里,世祖皇帝所立三十六屯在焉。先是,大雪,人迹不通。至是,雪睛,暖气如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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