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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2章 大萨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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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站得高看得远,可以让人高瞻远瞩。但人终究是凡夫俗子,不是神仙,看过之后还是要回到现实,继续过自己的凡人日子,该干啥干啥。

    未来无法把握,谁也不知道匈奴人是否统一大漠,是否南下入侵中土,除非像宝鼎这样从未来穿越而至的人,所以有人对宝鼎的言论不屑一顾,有人则认为是杞人忧天,当然也有人认可。不过现实很残酷,在自己生存面临危机之刻,在一头恶狼正扑来的时候,明知恶狼的后面还有一头老虎,也依旧毫不犹疑地与恶狼厮杀,宁愿与恶狼一起做老虎的口中食,也不愿让恶狼吃了自己,再让恶狼精神抖擞的与老虎搏斗。自己都灰飞烟灭了,老虎胜出,抑或恶狼胜出,对一个孤魂野鬼来说又有什么意义?

    对于太子丹等人来说。西秦是扑上来的老虎,而匈奴人则是尚未长出獠牙的野狼,即使宝鼎说对了又如何?两相比较,当然是先打虎后驱狼了。

    宝鼎本无意说服他们,只求这些人一路上不要背后捅刀子就行。此话可以说服秦王政,因为秦王政站得高,有志统一天下,况且秦国与两个强悍北虏毗邻而居,当然要防患于未然。而太子丹、张良等人都在为生存而搏斗,不存在说服他们以身喂虎的可能,但他们却从宝鼎这番话里敏锐地发现了一个,或者说给了他们一个抵御强秦继续生存下去的新思路。

    公子宝鼎此次出塞是不是意味秦国正有意把攻击方向由关东转到西北疆?不管秦国的策略如何变化,假如关东诸国能够挑起北虏入侵秦国,那岂不可以迫使咸阳改变策略,将其主力调到西北疆与北虏作战?

    这个想法的确不错,但能够实施的只有赵燕两国。赵国与秦国正面作战,自顾不暇,如此只有燕国可行使此计,但燕王喜并没有决心与秦毁盟,接受此策的可能不大,所以归根结底一句话,必须把太子丹送回燕国,让他掌权,这样无论是合纵关东诸国,还是实施驱虎吞狼之计,都有成功的可能。

    几个人各怀鬼胎,谈笑风生。甚至还煞有介事地商量联月氏、东胡,左右钳制匈奴之策。宝鼎笑得最开心,因为他又冠冕堂皇地把太子丹和张良忽悠了一次。

    当公子宝鼎带人大肆砍伐树木的时候,乌原则带着乌氏短兵在周边寻找诸种部落以物易物,以盐茶布帛木竹器具等东西交换他们手里的各种动物皮毛,尤其是羊皮胎,有多少收多少。

    宝鼎这支庞大车队自走出长城便迅速被周边诸种部落所探知,大家都很害怕,纷纷拨营躲避。这支车队太庞大了,军队又多,如果是来扫荡的,那谁也不是对手。至于说打劫,那倒是有心思,可惜没实力,各部落都不敢轻捋虎须,以免打虎不成反被虎咬。

    乌氏义渠人四下一走,大秦公子宝鼎的大名便在部落间传开了,知道他是出使大月氏途经路过而已,不过有商队随行,物品丰富,是一次难得的交易机会。于是有胆大的先跑来试探。商队当然不愿错过赚钱的机会,有钱就赚嘛。

    很快消息就像长了翅膀一样传开了,四面八方的部落云集而来,大河边竟然开起了简易军市,热闹非凡。

    宝鼎闲着无聊,带着赵仪也跑去凑热闹。韩非、南山子则左右跟随,也去见识见识传闻中的北虏西羌,看看野蛮人长啥样,有什么奇风异俗。

    一路走去,眼见所见让他们大开眼界。两个乌氏的执事跟随于后,他们长年累月在塞外贩马,见识多,熟悉的诸族语言也多,临时充当了公子宝鼎等人的解说。几个人走了一圈,兴致勃勃的心情随即烟消云散,赵仪更是抱着宝鼎的胳膊要拉着他回去。

    “师傅今夜打算写些什么?”宝鼎语含双关地问道。

    “苦寒之地,苦寒之民。”韩非叹道。

    宝鼎转身望向南山子,“先生久居吴越,到了这陇西蛮荒之地,有何感受?”

    “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南山子说道,“我常南下五岭,原以为南越、闽越应该是极苦之民,如今才知道还有比他们更苦的生灵。”

    宝鼎笑笑,又转目望向姜平、马骕两位墨者,“这里是我大秦疆域,这些都是我大秦子民,墨家以天下兼爱为己任,一心一意救济贫困。请问墨家为何偏偏遗忘了极苦之民?”

    两位墨者无言以对。

    “所以我说,兼爱是王国的责任,是君王的责任,若要救助他们,王国须富强,中土必须统一,如此才能兼爱天下,恩泽万民。”宝鼎说到这里轻声叹息,“但是,师傅、先生,还有两位墨者,你们只看到了他们的苦,可曾看到他们的心?他们向往富裕,他们希望过上好日子,他们的身体里藏着一颗不屈的心,他们为了生存与天斗,与地斗,当但有一天上苍抛弃了他们,用干旱雪灾和瘟疫夺走他们的希望、毁去他们的生命的时候,他们不屈的心就会爆发,他们会越过长城杀进中土。”

    “长城可以挡住他们的身体,但挡不住他们不屈的心,挡不住他们为生存而发出的最后一声呐喊。”

    宝鼎振聋发聩。众人则暗自惊凛,所有人的脑海里都突然掠过了一幕血腥的画面,不是北虏西羌杀进长城,而是宝鼎挥舞着长剑砍下了北虏西羌的头颅,烧毁了他们的帐篷,抢走了他们的牛羊,霸占了他们的家园。

    公子宝鼎是一个疯狂的权贵,他正在不遗余力地宣扬大一统,为吞并六国寻找一个正义的借口;他还在竭尽全力地宣扬北虏威胁论,为未来王国烧杀掳掠开疆拓土寻找一个正义的理由。他是一个杀人狂,一头嗜血猛兽。

    宝鼎或许没有想到。他在一个错误的地方面对一群错误的人说了一句错误的话,结果适得其反。韩非深爱他的国,南山子也一样,而墨者热爱和平,反对战争,但宝鼎却是一个矢志夺走他们的国,把战争推向中土之外的疯子。

    “我会记下武烈侯说的每一个字。”韩非黯然长叹,“未来是你的,而天下是大王的。”

    宝鼎笑了起来,牵着赵仪的手,对两位墨者叫道,“走,我们再转一圈,做一回乐善好施的中土人。”

    “我两手空空,一无所有。”南山子急忙申明自己穷光蛋一个。

    “师傅、先生,你们喜欢什么就拿什么。”宝鼎笑道,“我家婢子给你们付帐。”(婢子是君侯妻妾的谦称。)

    众人一听顿时高兴了,韩非也是兴冲冲地当先举步。刚才他看中了一件上等毛皮,有心买回去给老妻,奈何囊中羞涩。他虽贵为公子,又是当世大贤,但终归属于落魄一流,收入和支出不成比例,早就举债度日了。这次要不是宝鼎拜师送了一笔丰厚的礼金,他恐怕就要破产了。现在这位慷慨大方的弟子又要为他付帐,当然要狠狠宰一下了。

    赵仪看到韩非和南山子争先恐后急步而行,不禁掩嘴娇笑。

    “不管是夫子还是大师,他首先是一个人,一个普通人,一个夫君,一个父亲。”宝鼎笑道。

    “嗯,他还是一个孝子,一个孝孙。”赵仪抱着宝鼎的胳膊,一边轻快而行,一边接着宝鼎的话说道。

    “他还是一个慈祥的大父,一个和蔼的外祖父。”

    赵仪“扑哧”娇笑,“只有我们家的公子是个地地道道的败家子。”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宝鼎却是想到了前世的窘迫。感慨叹道,“这是我今生的理想,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大家都高兴,我才会快乐。”

    赵仪看到他那副与年龄极度反差的老成沧桑之态,忍不住大声笑了出来。

    宝鼎和赵仪的败家之举在普通人看来不可原谅,但在乌氏和琴氏眼里却是不值一哂。赶来交易的部落大小首领和普通牧民不知行情,在他们看来或许是赚了,但在商贾们看来这次却是赚翻了。蛮荒之地也有好东西,比如皮毛就是,价廉物美。韩非如愿以偿买下了那块上等皮毛,高兴不已,但更高兴的却是诸种部落的族众。

    公子宝鼎豪爽慷慨,将所有东西不论贵贱一扫而空。部落族众满载而归,公子宝鼎的大名也因此传得更远,于是更多的部落从四面八方赶了过来。

    这天从湟水河上游又来了一队人马,大河附近的诸种部落们纷纷跪拜相迎,恭敬至极。

    乌氏急报,湟中羌的大萨满来了,要拜会武烈侯。大萨满就是大漠上的巫师。北虏西羌的诸种部落中萨满地位很尊崇,这些人除了主持祭礼预言吉凶外,还给人畜治病。

    韩非等人不知萨满是何方神圣,宝鼎却一清二楚,他急忙解释了一下,随即携众人出迎。

    大家都没看过大漠上的巫师,觉得非常神秘,纷纷跟上看热闹,结果把个欢迎仪式搞得很隆重。诸种部落大感意外,没想到来自中土的礼仪之邦如此尊重他们的萨满,心中对公子宝鼎和大秦人的戒备顿时减了几份,对这支千里迢迢而来的车队更是好感大增。

    大萨满是位白须长者,又黑又瘦,满脸皱纹,一嘴牙全部掉光了,但精神不错,中气足,嗓音洪亮,笑容可掬,是一个看上去非常普通的和善可亲的小老头。

    大萨满感谢了公子的慷慨,然后说出了此行目的,他想见见墨者。乌氏家那位临时充当翻译的执事以为自己听错了,又问了一遍,证明无误后他把萨满的话转述了一下。韩非等人大惑不解,心想这老头还真邪门,他怎么知道墨者出塞了?

    宝鼎却是隐约猜到了几分。墨家最早的职业就是巫祝,即使到了几百年后的今天,很多墨者还是在穷乡穷乡僻壤兼职做巫师,做些祈福祭祀冶病之类的事。这两家在源头上还是有相近之处。

    南山子抬头望天,视而不见,他没兴趣与一个蛮夷巫师交流。

    宝鼎手指姜平,把他介绍给了大萨满。一番沟通之后,众人才知道大萨满曾与西墨前钜子雁稼子见过两次,彼此切磋了一下,各有所获。此次大萨满前来与墨者相会,还是抱着同样心思,尤其希望在医术和草药上进行探讨。

    姜平谨遵钜子命,请示宝鼎。宝鼎大手一挥,“天下兼爱,墨家宗旨,岂容亵渎?”

    大萨满与墨者专心探讨,宝鼎等人则与大萨满的陪侍相谈,趁机询问一些西羌的事。羌人倒是坦诚,有什么说什么。韩非临时充当了书录,当场挥毫,可谓收获颇丰。

    交谈之中自然谈到大月氏。大萨满这时主动插言,说近来月氏局势动荡,河西形势不好,并不是合适的出使时间。

    宝鼎急忙询问具体细节。

    “起因缘于乌孙。”大萨满说,乌孙与楼兰等小王试图脱离大月氏,月氏王大怒,准备动武,这时匈奴人从潴野泽方向杀来,林胡则从流沙方向夹攻,大月氏内忧外患,形势岌岌可危。

    宝鼎闻言则是大喜,暗道天助我。他不知道河西大月氏具体的败亡时间,但他记得冒顿单于年轻时曾在大月氏为质任,后来逃走了。按冒顿单于崛起的时间倒推,他现在要么没有出世,要么年幼,总之不会在大月氏充当质子。也就是说,大月氏将有惊无险地度过这次危机。

    既然大月氏不会在此刻败亡,我怕什么?冲进去,大杀四方,杀个酣畅淋漓。有大月氏在匈奴人的侧后翼虎视眈眈,足以延缓匈奴人崛起的步伐了。

    这时一个疑问忽然掠过宝鼎的脑海。几十年后大月氏为什么败于匈奴之手?月氏人被迫逃进西域,后来甚至逃到了葱岭以西,这个曾经称雄河西的王国因何突然倾覆?记得历史记载,匈奴老上单于率军击败月氏后,砍下了月氏王的脑袋做饮器。这个不仅仅是月氏人的耻辱,更说明月氏人和匈奴人之间有血海深仇,到底什么样的仇恨让匈奴人砍下月氏王的脑袋做饮器?

    宝鼎想到这里又问道:“月氏人与匈奴人因何而交战?”在他眼里,匈奴人有万里大漠,有必要为了一个小小的河西走廊而屡次挑战大月氏?难道河西的富裕让匈奴人到了日思梦想的地步?不会吧,河西不过弹丸之地,就算祁连山的草场再好,也比不上代北丰茂肥美的水草。

    大萨满笑道:“因为匈奴人想走进更加遥远的西域。”

    西域?宝鼎愣了片刻,旋即恍然。大漠的西方与西域之间横亘着一座大金山,也就是现在的阿尔泰山,翻越不便。假若匈奴人垂涎西域那片辽阔的大疆域,它就必须拿下河西,由河西走廊进入西域。

    宝鼎暗自惊骇,河西走廊的战略位置太重要了,不容有失。一旦让匈奴人抢占了河西走廊,向西他们就可以横扫整个西域,而向南则可以攻打陇西,威胁关中。

    记得《汉书》记载,西域有三十六国,在大汉军队占据祁连山进入玉门关、阳关之前,西域诸国实际上被匈奴所控制。由此可以证明大萨满的话是正确的,匈奴人雄心万丈,单于庭深谋远略,他们并不满足于统一大漠,他们心里有一个更大的“天下”。恰好这时候匈奴人出了一个天之骄子冒顿单于,结果这个宏图大志仅仅用了二三十年的时间便在匈奴人手里实现了。

    历史上匈奴人抢占了河西走廊之后,虽然中土有大河、长城两道险阻,但陇西之地时刻处在匈奴人的打击之下,严重威胁关中安全。看看汉军北上出击的方向就知道,河西是匈奴人盘驻重地,也是汉军主要攻击方向。汉军历尽千辛万苦,最终在卫青、霍去病的指挥下击败了河西匈奴,占据了这一直接关系到中土安全的战略要地,然后才有了进军西域的壮举。

    我一定要拿下河西走廊,绝不让这一幕重演。你冒顿单于是天之骄子,难道我不是?难道始皇帝不是?我从未来穿越而来,我才是老天爷真正眷顾的骄子;始皇帝一统中土,建下万世功业,他也是老天爷格外恩宠的骄子。中土两个“骄子”还打不过你大漠一个“骄子”?我就不信这个邪。

    “西域形势如何?”宝鼎追问道。

    “西域为大月氏所控,西域诸国中,有二十六国拜服于大月氏王的脚下。”大萨满手抚白须,徐徐说道,“如今西域诸国看到匈奴人崛起于大漠,公然与大月氏对阵,他们也动了心思,也想摆脱大月氏的控制,一个个蠢蠢欲动,尤以乌孙为最。”

    韩非等人不知道西域在哪,也不知道河西的具体位置,所以听到这句话后有些茫然。(西域这个名称是自汉以后才有,《汉书》有“西域”篇。至于先秦如何称呼西域那片区域就不得而知了。不过考虑到中土诸国忙于争霸兼并,无暇四顾,估计对西域也不了解。在此统以西域称之。)

    宝鼎看到众人神色茫然,当即站了起来,命人拿来一块牛皮,以朱笔画了一张地理草图,把中土、大漠和西域的位置全部标注了出来。

    “这就是祁连山,这是沙漠,中间这道狭窄地带就是河西走廊。”宝鼎指着自己画的草图说道,“我们现在的位置,就在大河与湟水交汇之处。”

    大萨满望着这张草图,面露不可思议之色。韩非、南山子和琴唐等人更是目瞪口呆。

    “公子,这是真的?”赵仪小声问道,“公子从何而知?”

    “哦,这是我家老祖宗告诉我的。”宝鼎漫不经心地说道,“托梦的。”

    “托梦?”琴唐气苦,“我家老祖宗也托梦,怎么没在梦里告诉我这些?”

    “我是天之骄子嘛。”宝鼎脱口而出。

    众皆愣然。有这么嚣张的吗?

    宝鼎仰天而笑,把心中的那份得意表露得淋漓尽致。这是由梦中而来?韩非等人自然不信。公子宝鼎屡有惊人之举,在咸阳的时候他不但设计出了鼓风箱,把冶炼技术大大推进了一步,还独创了一种叫“纸”的可以纪录文字的东西。这样一个天赋异禀的人,他的一言一行当然不是顽劣少年的率性之为。

    如果没有事实做依据,韩非、南山子和琴唐等人或许对此不屑一顾,但鼓风箱已经做出来一个,并且用它鼓风打造了几把长剑,事实证明这种鼓风技术远远超过了橐(tuo)。纸也试验成功了。乌氏和琴氏对这种新事物的热情不高,但墨家却看到了“纸”的未来,这种东西一旦制造出来,可以让庶民以低廉的成本获得认字读书的机会,让庶民也能与权贵官僚们一同分享诸子百家的学术,从而让他们获得更多改变自己命运的机会,所以墨家以高度的热情投入到试验当中。

    墨家在技术上的实力的确雄厚,远非乌氏、琴氏这种商贾之家所能相比,他们在短短时间内就造出了一种最原始的纸,虽然距离宝鼎的要求还差得很远,但事实证明,纸不但可以造出来,而且前景非常好,甚至可以预见到它对学术文化的推动作用。

    现在宝鼎再度给了他们一个惊奇。宝鼎勾画草图之举对众人来说已经司空见惯,勾画这种地理草图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但这次宝鼎勾画的却是一副天下地理图,这就令人惊叹了。他画的对不对?天下地形是不是这样?看看大萨满的表情就知道了。大萨满或许不了解中土,但他显然了解西域,宝鼎竟然能把横亘西域的三座大山和两个盆地画出来,那足以说明宝鼎对西域地形非常了。

    大萨满相信宝鼎所说。他是巫师,他相信先祖托梦的说法,否则何以解释此事?不能解释的事当然就不是人所能做的事,而是天上的神送给人的礼物。

    “公子知道城郭王国吗?”大萨满对宝鼎愈发恭敬了,同为神灵的代言人,都是神之子,不是普通人,当然态度就不一样了。

    面对帐内众人震惊和仰视的目光,宝鼎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满足,他的表现欲望极度膨胀,当即在牛皮上继续画了起来。

    “西域的西南部就是葱岭,过了葱岭向北,可以直达遥远的另一片大陆。在那块大陆上,也是战争不断。在这之前有波斯帝国,未来那里还将诞生一个伟大的罗马帝国。我们的后人将给这个帝国取一个耀眼的名字,大秦。”(葱岭就是现在的帕米尔高原。)

    “城郭王国就位于葱岭的西南两麓,未来,这里将诞生一个于阗王国和……”宝鼎犹豫了一下,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未来大月氏将被匈奴人赶进西域,随后又被乌孙击败,西迁到葱岭,建立了一个大月氏国,其后分裂,又诞生了贵霜王国。

    “羌人呢?”大萨满追问道。

    “羌人?”宝鼎的手在牛皮上划了一个大圈,“羌人属于大雪山,不属于西域,也不属于中土。”

    大萨满微笑点头,“羌人是雪山之子,他们的家就是大雪山。”说到这里他盯着宝鼎的双眼,意味深长地问道,“中土人呢?中土人的未来在哪?”

    宝鼎没有说话,脸上的笑容渐渐消散,心里那股幼稚的表现欲突然间就烟消云散了,他也在问自己同样一个问题,中土人呢?大秦的未来在哪?帝国的未来是不是因为自己的出现而得以改变?这牛皮上所绘的疆域能不能成为帝国未来的版图?

    帐内安静下来,众人的目光都盯着宝鼎,期待着他说出中土的未来。这一刻,宝鼎已经成了他们心中的神,虽然仅仅是这短暂的一刻,但这一刻宝鼎就是神,无所不知的神。

    “今天,我看到了天之骄子。”大萨满忽然张开双臂,两眼望向帐外的天空,喃喃低语,“雪山的神灵啊,请保佑你的子民,保佑我们的家园。”

    乌氏执事暗自惊骇,但还是把这句话完整地翻译了出来。

    韩非手里的笔高悬着,迟迟没有落下,良久,他还是毅然落笔,把这句话记载了下来。天之骄子,公子宝鼎在北虏西羌的心里,已经成为天之骄子。

    宝鼎最终没有回答大萨满。没有回答其实就是回答了,他胸怀天下,当他走出咸阳,向河西进发的时候,他的心里已经装下了大漠,装下了西域,未来的中土人将在统一之后,把犀利的兵锋指向西北,指向大漠和西域,那里才是中土人的未来。

    韩非把那张描绘了中土未来的牛皮地图收了起来,像宝贝一样藏了起来。

    宝鼎的心情则在大萨满那句询问之后低落了,而且越来越沉重,他有一种预感,他的确改变了历史轨迹,但这种改变没有挽救帝国,而是把帝国更快地推向了败亡。

    当秦王政看到这张天下地形图,看到韩非西北之行的详细记载,以他的雄才大略,他会做出何种选择?他会给中土设计怎样一个伟大的未来?假如……仅仅是假如,假如他在吞并六国之后,又把目光投向了大漠和西域,那对帝国来说,是不是意味着一场更大的灾难?

    大萨满对宝鼎的兴趣陡然高涨,他似乎忘记了此行的真正目的,他把全部注意力放到了宝鼎身上,他从宝鼎的身上闻到了一股浓烈的血腥味,从宝鼎的眼里看到了滔滔铁蹄滚滚狼烟,他想探寻真相,想知道这位天之骄子将给大漠、大雪山和西域的未来带来怎样的影响。

    大萨满扎营于大河之畔,给蜂拥而来的部落族众祈福,与墨者探讨各方面的问题,每日必定拜会公子宝鼎与其天南海北任意纵谈。大萨满就是一部活着的教科书,从交谈中,宝鼎详细了解到了北虏西羌诸种部落,从他们久远尘封的历史到风俗习惯,事无巨细,一一问到,而大萨满也从与公子宝鼎、韩非、琴唐等人的交谈中对中土有了一个粗浅的认识。

    大萨满盛赞公子宝鼎,告诉北虏西羌诸种,宝鼎就是天之骄子,是上天派到人间的使者。大萨满的影响力可想而知,这句话像风一般四下传开,诸种部落对宝鼎更是恭敬,争相传诵。

    宝鼎听说之后这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件错事。年少张狂,果然招惹祸事,这不是给自己找麻烦吗?不过好在这是蛮荒之地,北虏西羌的传唱之言总不至于传进咸阳。只要秦王政听不到,那就没事。

    现在韩非每天的纪录量非常大,有时候唐仰、司马昌还在一旁协助,短短几天内便耗去了两车空白竹简。韩非对这些记载视如珍宝,嘱咐身边属吏务必用牛皮囊捆绑好,以防损毁。

    韩非每天深夜都要秉烛写作,整理记载文字。宝鼎和赵仪则陪侍左右,宝鼎阅读,赵仪誊写,相得益彰。这天宝鼎读完了韩非所写的有关西域诸国情况的介绍,正在感叹大萨满见闻广博的时候,韩非忽然说道:“如果能在文章之后配上地图,那就十分完美了。”

    宝鼎听到这话蓦然想起一件事,眼里不由自主地掠过一丝恐惧。记得后世大隋有个叫裴炬的人写了一本《西域图记》献给了隋炀帝,结果裴矩和这本书就成了大隋亡国的原因之一,在历史上遭到后人的口诛笔伐。我现在岂不是在再做同样的事?如果我未能拯救帝国,将来会不会成为一个遗臭万年的亡国奸佞?

    “公子,夫子打算回京之后,把这些记载整理成篇,流传后世。”赵仪娇笑道,“公子,我们回京之后,纸也该造出来了。到时请人誊抄,然后在各国的名城大都广为散布,让夫子这卷大书扬名中土。”

    “誊抄?”宝鼎一听就笑了,“那就请多少人?要抄到什么时候?”

    “公子又有什么奇思妙想?”赵仪好奇地问道。

    “只有纸造出来了,我们就可以印刷。”宝鼎张口就来。他其实想控制自己的表现欲,但不行,不知不觉地他就想露一手。

    “印刷?”赵仪诧异地问道,“印刷是什么?”

    韩非也被“印刷”吸引了,急忙放下笔,兴致勃勃地问道,“公子说来听听,什么叫印刷。”

    “印刷,顾名思义,就是先印后刷了。”宝鼎从腰间取下印章,在赵仪和韩非面前晃了一下,然后把案几上的一副帛书展开,轻轻按了上去,“如果我做一个大印章,上面刻满字,那盖一下,这幅缣帛上就印满了字。我盖一千下,就等于誊抄了一千份帛书。那我盖一万下呢?要节约多少人力和时间?”

    韩非和赵仪连连点头,兴趣更大了。

    “当然,我刻这样一方大印也要耗费大量时间。”宝鼎笑道,“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化整为零,先把一卷书上所有的字都刻出来,就像我手上这个小印章一样大小,然后把它们组合起来,再像盖大印一样盖在纸上。”

    宝鼎详细解释了一下印刷的过程。这个过程很简单,但关键问题是,你首先要有纸,其次你能从印章上得到启发,用这个思路去设计活字,接下来就水到渠成了。这个时代没有纸,当然也就没人想到活字印刷。

    “公子,这是不是太复杂了?”赵仪问道,“我只要一卷书,抄录一下就是了,用得着如此麻烦?一万个人,每人抄录一卷,不就是一万卷吗?”

    宝鼎笑着摇摇手,“不要只想到你自己,要想到一万人同时抄录同一卷书,事实上不可能。即使成功了,但耗费的人力和时间也非常惊人。有这个人力和时间,完全可以做别的事。”

    “公子,你这个想法的确新奇,做起来也不是很困难,但正如公主所言,实际作用肯定不大。”韩非想了一下说道,“纸的事暂时就不说了,我们就从纸造出来之后说起。中土识字读书的人大约占了中土总人口的多少?很少,一百个人里面都没有一个。今日私学盛行,诸子百家大都以私学授徒,没有师傅的允许,弟子不能抄录书籍,本家书籍更不能随意外传,这种情况下,抄书传播是一件绝无可能的事,而你要做的事,正是私学明令禁止的事,所以你可以想像一下,你这个印刷之术能不能发挥作用。”

    宝鼎笑着摇摇头,“一个王国要富强,就要让更多的人识字读书,而要让更多的人都能读上书,除了给他们创造一个和平安宁的乐土,让他们吃饱穿暖居者有其屋之外,还要让他们读得起书。现在中土人不是不想读书,而是读得起书的人太少了。造纸也罢,搞活字印刷也罢,唯一的目的就是要让更多的贫贱者可以读书,用读书来改变他们的命运,改变王国的命运。”

    韩非连连点头,目露敬重之色,对自己这个弟子,他是万分满意。赵仪早就被宝鼎博大的胸怀和远大的抱负所倾倒,她现在的心都在宝鼎身上,她已经被宝鼎彻底融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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