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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遗锦袜老妪获钱 听雨铃乐工度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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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词曰:

    人逝矣,宝髻花钿都委地。锦袜独留余媚,见者犹惊喜。

    万里归程迢递,正追思往事,被雨滴愁肠碎碎,愁歌曲内。

    调寄《归国遥》

    凡人于男女生死离别之际,不但当时的悲伤,不可言论,至事后追思,更难为情。倘那人竟如冰消雾散,一无流遗,徒使我望空怀想,摹影拟形,固极悲楚,若还那人,平日服御玩好之物,留得一件两件,这些余踪剩迹,一发使人触目伤心;此即旁人不关情的,犹且慕芳踪而愿睹,观遗物而兴嗟;何况恩爱宠幸之人,平时片刻不离,一旦变起意外,生巴巴的拆开,活剌剌的弄死,其悲痛何可胜言!到后来痛定思痛,凡身之所经,目之所睹,耳之所闻,无一不足以助其悲思,于是托之歌咏,寄之声音,此真以歌当哭,一声一泪。

    话说梅妃自小蓬瀛修真观中,起行回西京,临行之时,先具手疏,遣内封赴蜀进呈上皇。原来上皇在蜀中也常思念梅妃,因有人传说:“贼人曾于宫中获一女尸,疑是梅妃之尸。”上皇闻此信,只道梅妃已死,十分伤感。时有方士张山人在蜀,上皇召至宫中,命其探幽冥索,访求梅妃魂魄所在。那张山人结坛默坐一日一夜,回奏言:“臣飞魂遍游三界,搜访仙魂,俱无踪影。”上皇怅然道:“芳魂何往耶!若梅妃之魂可访,则太真之魂意亦可访,今皆不可得矣!”因挥泪不止。高力士见上皇悲思甚切,乃求得梅妃画真一幅进呈御览,上皇看了嗟叹道:“此画像绝肖,惜不活耳!”展看再三,御笔亲题绝句一首于其上云:

    惜昔娇娃侍紫宸,铅华懒御得天真。

    霜绡虽似当年态,怎奈秋波不顾人。

    自此上皇时常展图观玩,后又有人说:“梅妃并不曾死,前所获死尸,不是梅妃之尸。”上皇闻之,疑是散失民间,乃下诏军民士庶,有知妃子江采苹所在者,即行奏报候赏;或有遇见奉送来京者,予六品官,赐钱百万。诰谕方下,恰好肃宗见了罗采的表章,遣使来奏闻。那时上皇已发驾起行,途次得奏,龙颜大悦传旨罗采等俟驾回京颁赏,江采苹着回宫候见。过了一日,梅妃所遣的内使,亦途次迎着车驾,随将梅妃的手疏进献。其疏略云:

    臣妾自楼东献赋,多有触忌,荷蒙圣恩,不加诛戮,幸得屏处,以延一息;凄凉之况,甘之如饴。客岁之夏,逆贼犯阙,乘舆西狩,事起仓卒,圣心眷妾,欲与偕行,有言间之,使俟后命,事势既蹙,后命不及。当此之时,举宫骇散,妾之一命,轻于鸿毛,殉节投环,气已垂绝;忽有仙姬,从空而降,手为解救,绝而复苏。询厥所由,来自王屋,韦家女子,张果其夫;云奉失言,指妾远遁。袖出纸驴,化为骏骑,乘以行空,顷刻千里,任其所止,则在兰阳。白云深处,蓬瀛道院,中有女冠,实系节妇。素姑罗氏,公远族属,讶妾来踪,疑以为仙,引处奥密,奉事惟谨。妾亦韬晦,不与明言。有与同处,达奚闺秀,秦姓所聘,状元侧室,二女同居,人莫能知。前此公远,预言罗姑,谓有二女,暂来即去,各归其主,当在异日。两月以前,罗师忽来,所同来者,叶师法善,赠妾以梅,从厥攸好,阆苑天葩,常花不谢,更吟诗句,字里藏机。罗秦二使,访亲而来,妾缘达奚,因秦及罗,藉以奏报,适符仙语,奇迹怪踪,妾所身经,敢具手疏,上达天听。残喘余生,不宜再渎,邀恩格外,许归故宫,旦夕之间,与梅同落,随逐花魂,渺焉空际;较之惨死,何啻天渊?是所深幸,夫复何求?若蒙异数,不忘旧眷,俾兹朽质,重睹天颜,有如落英,复缀枝头,非敢所期,伏候明诏。临疏涕泣,不知所云。

    上皇前得肃宗奏报,已略知其事,今见梅妃手疏,更悉芳衷,深为叹异。遂温旨批去云:

    贤妃遇难自经,具见殉节之志;仙女临其相救,正因矢志之诚。千里行空,异焉蓬瀛之托迹;一枝寓意,美哉花萼之留香。朕方观画题诗,索芳魂而不得;卿已逢仙赠句,卜嘉会于将来。种种奇迹,历历动听,斯皆真诚感召,故有遇合因缘。今其遄返紫宸,勿复徒悲清夜。缅怀旧眷,伫俟新恩。

    中使赍旨,驰报梅妃,此时梅妃已至西京,承肃宗之意,入居上阳宫了。

    上皇行至凤翔府,传命护从军士,将衣甲兵器,都交纳凤翔府库中。李辅国奏请肃宗发精骑三千迎驾。及驾将到,肃宗率百官出都门奉迎,百姓遮道罗拜,俱呼万岁。肃宗俯伏上皇车前,涕泣不止;上皇亦涕泣抚慰。肃宗奏请避位,上皇不允。时肃宗不敢穿黄袍,只穿紫袍,上皇立命取黄袍,令内侍与肃宗换了。车驾即日至太庙告谒,因见太庙残毁,仰天大哭,臣民无不感伤。告谒毕,车驾回朝,肃宗步行御车,上皇屡却之,方乘马傍车而行。上皇顾谓诸臣曰:“朕为天子五十年,不自见为尊;今为天子父,乃真尊之至耳。”诸臣皆俯首称万岁。上皇车驾入朝,不御大殿,只就便殿暂只下诰:朕尊为太上皇,以南内兴庆宫为娱老之所,朝廷政事,不复与闻。后人读史至此,谓上皇纳甲兵于府库,是何意思?肃宗子迎父驾,却用精骑三千,又是何意?有诗叹云:

    甲兵输库非无意,父子之间亦远嫌。

    迎驾只须仪从盛,何劳精骑发三千。

    上皇既至兴庆宫,即召梅妃入宫见驾,梅妃朝拜之际,婉转悲啼。上皇意不胜情,好言慰劳,即以所题画真与看,梅妃拜谢道:“圣人之情,见乎辞矣,臣妾虽死,亦当衔感九泉。”因又把当日投环,遇仙避难,逢仙之事,面奏一番道:“妾若非张果先生,使其妻远来相救,安能今日复见天颜。”上皇道:“昔年朕欲以玉真公主与张果为婚,他坚却不允,原说有妻韦氏在王屋山中,不意你今日蒙其救援;那纸驴儿想即张果巾箱中物也。”梅妃又将叶法善所赠梅花,呈于上皇观览。上皇见花色晶莹,清香袭人,不觉惊异道:“你得此仙梅,庶不愧梅妃之称矣!”梅妃又将罗公远诗句奏闻道:“此诗虽赠达奚女,而妾得罗采奏报之事,已寓于中。”上皇点头嗟叹道:“罗公远昔曾寄书与朕,说安不忘危,这安字明明说安禄山;又寄药物名蜀当归,是说朕将避乱入蜀,后来仍当归京都。仙师之言,当时莫解其意,今日思之,无有不验。我正在这里想他。”

    梅妃回奏,言罗采与罗素姑就是他的戚属,上皇遂传命,加罗采官三级,赐钱百万;封罗素姑为贞静仙师,赐钱二百万,增修观宇;又命塑张果、叶法善、罗公远三仙之像,于观中虔诚供奉。梅妃又念达奚盈盈同处多时,互相敬爱,情谊不薄,因奏请上皇,以虢国夫人旧宅赐与居住,这正应了罗公远诗中画景却成真一句。当初盈盈把虢国宅院的画图,与秦国桢看了,隐过了自家的事,谁想今日就把那画图中的宅院赐与他,却不是弄假成真?当下秦国桢接到了盈盈,一面告知亲兄秦国模,不说是旧好,只说在修真观中相遇,承罗采为媒两个订定的。国模因他已奉旨准娶,便也由他罢了。盈盈就于赐第中,与秦国桢相聚,重讲旧情,这一段的恩爱,非可言喻。有一曲《黄莺儿》为证:

    重会状元郎,上秦楼,卸道装,从今勾却相思账。姓儿也双,名儿也双,前时瞒过难寻访。笑娘行,今须听我低叫耳边厢。

    原来秦国桢的夫人徐氏,就是徐懋功的裔孙女,极是贤淑,因此妻妾相得,后来各生贵子。国桢与哥哥国模,俱以高官致仕。盈盈常得入宫,谒见梅妃。又常遣人往候罗素姑。那罗素姑寿至百有余岁,坐化而终。此皆后话,不必再说。

    且说梅妃当日朝见上皇过了,便要辞回上阳宫。上皇道:“朕年已老,无人侍奉,得卿相叙,正好娱我晚景,如何还要到上阳宫去?”梅妃道:“臣妾自翠华西阁得侍至尊,触忌遭谗,自分永弃,今以未死余生,复觐天颜,已出望外。至于侍奉左右,当更择佳丽,以继前宠,妾衰朽之质,自宜退避。”说罢,挥泪如雨。上皇亲手抚慰道:“向来与卿疏阔,实朕之过;然珍珠投赠,未始无情,今当依仙师旧好从新之语,岂忍弃朕别居。”梅妃见上皇恁般眷顾,乃遵旨留兴庆宫,与上皇同处。正是:

    杨花已逐东风散,梅萼偏能留晚香。

    上皇复得梅妃侍奉,甚可消遣暮年;但每常念及杨妃惨死,不胜悲痛。前自蜀中回京,路过马嵬,特命致祭,彼时便欲以礼改葬,礼部侍郎李揆奏云:“昔日龙武将士,因诛杨国忠,故累及妃子,今欲改葬故妃,恐龙武将士疑惧生变。”上皇闻奏,暂止其事;及回京后,密遣高力士潜往改葬,且密谕:若有贵妃所遗物件,可以取来。高力士奉了密旨,至马嵬驿西道之北坎下,潜起杨妃之尸移葬他处。其肌肤已都销尽,衣饰俱成灰土;只有胸前紫罗香囊一枚,尚还完好。那紫罗乃外国贡来冰丝所织,囊中又放着异香,故得不坏。力士收藏过了。又闻得有遗下锦裤袜一只,在马嵬山前一个老妪钱妈妈处,遂以钱十千买之。

    原来杨妃当日缢死于马嵬驿中,匆匆瘗埋,车驾既发,众驿卒俱至驿中打扫馆舍,其中有一姓钱的驿卒,于佛堂墙壁之下,拾得锦裤袜一只,知道是宫中嫔妃所遗,遂背着众人,密自藏过,回家把与母亲钱妈妈看。那个妈妈见这裤袜上用五色锦绣成一对并头合蒂的莲花,光彩炫目,余香犹在,便道:“此必是那亡过的妃子娘娘所穿,这样好东西,不容易见的哩!”正看间,恰有个邻家的妈妈走过来闲话,因便大家把玩了一回,于是传说开了,就有那好事的人来借观,这个看了去。那个也要来看。钱妈妈初时还肯取将出来与人瞧瞧,后来要看的人多了,他便索起钱钞来,越索得越多,越有人要看,直索至百文一看,那妈妈获钱几及数万,好不快活。原来杨妃的裤袜,有名叫做藕履。你道那藕履二字如何解?这因杨妃平日,最爱穿绣莲裤袜,天子常戏语之云:“你的裤袜上,正宜绣着莲花,若不是莲花,何故内中有此白藕?”杨妃因此自名其袴袜为藕履。不想身死之后,遗下一只于驿庭,为众人这所争看,到作成那钱妈妈着实得利。后来刘禹锡作《马嵬行》,也说及那遗袜之事。道是:

    履綦无复有,文组光未灭。不见岩畔人,空见凌波袜。

    邮童爱踪迹,私手解鞶结。传看千万眼,缕绝香不绝。

    又有人说,那遗袜毕竟有时消毁,不能长留于世,亦殊不足看。有诗云:

    锦袜传观只一时,凌波今日有谁知?

    不如西子留遗迹,人到灵岩便系思。

    当下高力士闻遗袜在钱妈妈处,将钱来买。钱妈妈不敢不与。力士把这锦裤袜与那紫罗香囊,一并献与上皇履旨。上皇见了这二物,嗟悼不已,即命宫人藏好,闲时念及,常取来观看叹惜。梅妃欲排遣圣怀,令高力士访求旧日那梨园子弟来应承。一夕,上皇乘月登勤政楼,凭栏眺望,烟云满目,追思昔日此楼中盛事,恍如隔世,不觉怆然,因抗声而歌道:

    庭前琪树已堪攀,塞外征人殊未还。

    歌未竟,只闻得远远地亦有歌唱之声。上皇静听良久,虽听不出他唱些什么,却觉得音声清亮,回顾左右道:“此歌者莫非也是梨园旧人么?”高力士奏道:“此或是民间男妇偶然歌唱,未必便是梨园旧人。昨闻黄幡绰已病故,梨园旧人供御的,亦渐稀少了。”上皇闻奏,愈觉怆然道:“朕近日所作《雨淋铃》曲,幡绰唱来最好,今不可得闻矣!”时李谟、张野狐二人侍侧,力士因奏言此二人的技艺,亦不亚于幡绰。上皇遂命野狐,将《雨淋铃》曲奏来,李谟可吹笛和之。二人领旨,野狐顿开喉咙唱将起来,李谟即将仙翁所赠短笛相和,音声清彻,真个如怨如慕,如泣如诉,足使近听增悲,远闻兴慨。

    看官,你道那《雨淋铃》曲,为何而作?当时上皇自成都起驾回京,路途之间,思念杨妃,满腔愁绪。至斜谷口值连雨经旬,车驾过栈道,雨中闻车上铃声,隔山相应,其声甚觉凄凉,因顾黄幡绰道:“你听这铃声何如?朕愁耳听来,甚是不堪。”幡绰便插科听道:“这铃儿大不敬,当治罪。”上皇道:“你又来作戏了,铃声如何是不敬?”幡绰道:“铃声如话,臣独解之,但不敢奏闻。”上皇晓得他是戏言,便道:“汝尽管说来,朕不罪汝。”幡绰道:“臣细听其声,明明说道三郎郎当,三郎郎当,岂非大不敬?”上皇闻言,不觉失笑,于是采其声,为《雨淋铃》曲,以自写其郎当之意。正是:

    雨声铃响本凄凉,愁耳听来更断肠。

    叹息马嵬人已杳,三郎空自怨郎当。

    次日,上皇与梅妃闲话,谈及归途中闻铃声而兴感的事,因道:“朕那时正心绪作恶,忽得小蓬瀛之信,顿开愁绪。”梅妃道:“妾闻上皇正下诰访求,妾身乃知圣心不弃旧人,衔恩无地。”正说间,内侍传到肃宗的表章,为欲请命赦宥两个降贼的朝官。正是:

    欲屈皋陶法,愿施尧帝仁。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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