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石小说网 > 改尽江山旧 > 第4章 回京

第4章 回京

推荐阅读:我的帝国无双明天下唐枭乘龙佳婿长宁帝军盛唐风华银狐逆鳞续南明大明1617

宝石小说网 www.bsskz.com,最快更新改尽江山旧最新章节!

    承铎此言一出,帐中出现片刻沉默。哲仁反应了一下,才明白过来是在问他,便答道:“是。”

    承铎站起身,盯着他说:“莫非我待你有什么不好?”

    哲仁双膝一跪,道:“属下不明白主子的意思。”

    承铎蹙眉叹道:“你这不明白倒叫我不知从何说起了。”

    帐里一时异常安静。只听见茶茶缓过一口气来,喘息了两下。那五脏六腑的疼痛,慢慢延伸到皮肉,她伏在自己的手臂上,默默咀嚼那伤痕上传来的剧痛,心里疑惑不定:方才何以觉得心中难过?只因难过若得不着同情,不过是徒增苦闷,所以她从不难过。

    无疑承铎是不同情她的,但是除夕那夜他又确实是同情过她的,那么她难过大约是因为这同情后的不同情吧。想了片刻,她终于承受不住,如愿地昏了过去。

    “这次回燕州,我便觉出燕州不再是两年前的燕州了。”承铎坐回椅上,“我此次回来,事起仓促,休屠被我奇袭全不知晓。事后我去了平遥镇,回来时在路上遇见一个人,告诉我他看见了胡人。”

    哲仁神色一如往常般疏淡空旷,道:“主子莫不是说那个来历不明的小孩,他现在也不知道哪里去了。”

    “我遇见他时,他告诉我前夜在雪地里躲避胡人。倘若此话是真,这胡人必不是残敌,亦不是援军,而是我下令放归的降俘!他们能平安无事地走到那里,须得有人帮忙,所以我军中有人通敌。你说,是也不是?”

    哲仁此时倒镇定下来,反笑了笑,道:“这倒也不是没有可能。只是属下不才,追随左右,并无时间和能力去接济这许多战俘。”

    承铎便也笑了笑:“你自然也是为人爪牙了。东方先生初来时,有人想查探他的来历,便乘隙翻了他的帐子。却不想东方先生帐内陈设暗合九宫十方之势。那人翻动之后,表面看来不差,却把其中的阵局打破了,这人便露了形迹。你说,是吗?”

    哲仁望着承铎,收起笑容,道:“是。”

    “那日阿思海报来,说胡狄的骑兵要夜袭我中军。我当天布置了杨、赵伏兵,其余并无人知晓。只是为防文书军机被毁,午后收拾了大帐的书案。那夜胡骑果然来了,可见之前消息并无泄露;然而杀到一半,援军来了不少,行迹上看是已经知晓前军中了埋伏。算算时间,这细作正是午后方知,通报得仓促,才弄成这样。那么,这人必是常在我大帐出入的近侍之人。”

    哲仁看着伏地昏迷的茶茶:“所以那天之后,主子一反常态,弄了个女人住在大帐里,以碍他人出入查探?”

    承铎点头道:“可惜你还是不够沉稳,立刻就想把她撵出去,拿营妓里鸡毛蒜皮的小事来问我。事后我让你监视茶茶,你知道我怀疑她,就干脆想让她做个替死鬼。可是茶茶平日并不与人往来,于是你暗示我东方先生和她是一伙的,可你这个暗示又让你露了马脚。原因无他,一个人说一个人有问题,那个人确有可能不对;一个人说其他人都有问题,这个人自己才有问题。”

    哲仁如受教一般“哦”了一声。

    承铎轻拨着指间的一枚羊脂玉扳指,已自接了下去:“昨日阿思海回来时,哲义在我身边,而你不在。那时茶茶正好在我大帐外闲逛,你乘隙把那个瓷瓶放到了我的帐中。茶茶回去之后……”承铎也看了一眼已然昏迷的茶茶,“偶然……发现了那只瓷瓶,便拿了出来,扔到了茅厕里。于是你功亏一篑。”

    “所以你就拷打她,既试探我也试探她?”哲仁神色决然,平静点头,“现下看来,她倒是不差,我却有些心急了,想打死她,她便无从说话,这些怀疑都可以推到她身上。又或者,她熬不住自己招认。”哲仁的最后一句话,等于已经承认了。承铎不再说话,哲仁也不说话。除了昏迷的茶茶,余下的几人都觉得结果出乎意料,大帐里再次沉默一片。

    哲仁默然半晌,惨然笑道:“王爷既早已知晓,何故姑息至今?”

    承铎一字一顿道:“哲仁,你跟了我十二年。我第一次上战场十五岁,你十三岁,那时你便长随我左右。时至今日,我并不想刑辱于你,我只想知道为什么。你告诉我,那位主子是谁?”

    哲仁沉默地看着他,忽然叫道:“主子。”

    承铎冷冷道:“你无须如此叫我!”

    哲仁跪下顿首:“是。哲仁确实不愿意害你,既然害了,无论什么原因,都不足道。只因十二年前我就不是王爷的人。那一位的名字,恕我不能提及。”

    承铎盯了他片刻,点头道:“既如此,哲义,把腰刀给他,让他自行了断吧。”

    哲义素来与哲仁同进同出,原是极熟悉的人,当此之时,也只能摘下腰刀,上前递给哲仁。哲仁接过来,默视片刻,抬头看着承铎,想要说什么,却终于没有说,一伸手,拔出了腰刀。

    承铎道:“你若有事求我,我也许会应你。”

    哲仁摇头:“没有。”

    承铎轻哼了一声,缓缓道:“你还是太过刚介孤傲,宁愿抱憾而死,也不愿说出实情。”

    哲仁自嘲地笑了笑。与其说是笑,倒不如说是嘴角扯了一扯。他横刀抬头道:“王爷从此忘了哲仁这不义之人吧。”言毕手肘一横,刎颈自尽。

    帐中人人都看着这一幕。只因承铎沉着脸不响,其他人也便不敢出声。

    东方看着地上的茶茶,心想她刚才那个个理由,看似合理,却又合理得勉强,用心一查,又找不着破绽。茶茶若非无辜,便是装得实在太好了。

    半晌之后,承铎侧头对哲义道:“把哲仁葬了。”哲义允诺,眼里有几分兔死狐悲之色。承铎见他这样,心里突然有些发酸,既不说话,也不管帐里其他人,兀自走到帐中,伸手捞起茶茶。

    茶茶吃疼,身子颤抖了一下,悠悠醒转,见承铎抱着自己是往他大帐的方向去。茶茶心里稍稍落定,深吸了一口气,觉得全身都像要散架了,索性靠在承铎的肩头上,又昏了过去。

    自这天昏迷后,茶茶一直不醒,承铎以内力探她的脉息,觉得并没有很严重,不应昏迷不醒。东方诊脉良久,觉得她脉息平稳,应是没有大碍。一直不醒,大约是她自己不想醒。

    “自己不想醒?!”承铎对这一说法闻所未闻。

    “有时人醒着不如昏着好,自己便会昏睡不醒。并非故意,也并非受伤的缘故。趋利避害是人之常情吧。”

    承铎很少有不愿意面对现实的时候,也就领会不好这个意思;又觉得东方对他拷打茶茶的事似乎颇有微词,便不再说什么。可才过了一天,茶茶不知道怎么了,又突然惊醒过来,圆睁着一双顾盼流眸,惊骇地望着承铎,就听见承铎不知所云地自言自语:“不想醒又给吓醒了,看来我还是温和了点。”

    这样又过了十数天,茶茶的伤虽然没有全好,却也可以下床走动了。她醒过来的第二天,承铎把她抓起来从头到脚洗了一遍,最后又放回床上。

    至于承铎为什么要把她放到自己的床上养伤,茶茶并不清楚。只是她暗暗觉得承铎的这种洁癖并非因为脏或是怎样,而是他仿佛始终觉得凡所触及的东西都是一时的,不与他相干似的,乃至空气尘埃都不与他一体,是以必须洗去。这种行为发展到有些强迫的地步了。

    一个人若与所存在的世界疏离至此,他内心深处其实是何等孤寂。由此,茶茶觉得承铎这人愈加深不见底地可怕。能不应他就不应他,能不惹他就不惹他。他把自己放在床上当垫子还是当抱枕,都随他高兴吧。

    再说,睡承铎的床实在是一种优待,比之靠垫、毡毯要舒服暖和得多,埋首其间有种淡淡的清洗过的棉布味道。茶茶裹在被子里,翻了一下身。被角磨在脸上,她干脆把头蒙进去,就听见帐帘掀起的声音,有人进来了。继而有什么东西被放在了桌子上,茶茶心里哀叹了一声,被子就被承铎一把拉开。

    “起来。”他果断地命令,随即往床沿上一坐,伸手端来一碗药。茶茶只得坐起半身,倚在枕上,接过那药碗,尽量快地咽下那碗乌黑的药汁。待她喝完,正兀自皱着眉,没防备地,承铎将一小块不成形状的糖块按进她嘴里。

    一股浓郁的奶香立刻取代了药汁的苦涩,有点清淡的甜味慢慢带出点酸甜味道。胡地的奶酪,是北边牧民家里常有的食物。茶茶几乎是贪婪地享受着这块奶酪的味道,觉得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承铎平静无波地问:“不苦了吧?”

    茶茶疑心他今天怎么这么好心,迟疑地点了下头。承铎的唇便压了下来,舌头毫不犹豫地跑到了她的嘴里,一只手就解开了她衣衫的带子。茶茶一阵郁闷。

    承铎不是个纵欲无度的人,但纵起欲来有点不是人。前些日子他忙着理论战事,茶茶住在他的大帐里,他也没碰过。今天他似乎很有兴致,把前面的工作做得细致缓慢。茶茶以他“给颗糖吃就要给一棍子”的对待原则推测,他今天是打算把前些天欠下的一齐补回来。这样一想,她就无论如何也回应不起来了。

    承铎把她翻转过来,让她趴在被子上,抚摸着她背上的伤,安慰说:“别怕,不会把你怎么样的。”他的手指按在伤痕上,有一些瘀青的疼痛。茶茶不由得又想到那天被哲仁鞭笞的情形,心里一阵畏缩。已经这样了,还不会怎么样?是今天她的小命儿不会怎么样,还是今后难保不怎么样?此君说话真是艺术得很啊。

    承铎侧过茶茶的脸,又喂了一块奶酪给她。等她抿化了,他又凑上去分享。茶茶不敢有丝毫违逆,乖乖地顺着他。承铎把她嘴里的糖抢得干干净净,抬起头来,按着她的腰肢,说了句:“要吃自己拿。”

    茶茶看他还算和气,埋头调整了一下情绪,从盘子里抓了块大个的奶酪,俯身抱了被子,有些愤然地嚼起来。

    茶茶到底还有伤,承铎午后倒也没怎样为难她,过后又让她蒙头大睡了。他出来往东巡防,一直到日暮方回。因为胡狄战败,整个战线都向西迁移。承铎在燕州东线的兵力也收了回来。

    胡人暂且集结不起像样的人马,守在都城不出来。承铎也并不深入,草原荒漠之地,无甚可占,且远征不易。于是北方战事稍平,上京便有令旨发来,由云州大都督承铣代总对北防务,召承铎回京。他既要暂离,便要把一切布置稳妥。在有些军事上,承铎一向是不厌其烦琐,他认为必要的就一定要亲自去查看才会放心。

    等到他回到燕州大营,却见东方一身行装骑马等在营首,明姬站在他身边。一见他回来,东方便拱手道:“习鉴兄,小弟本要与你同行回京。现下因为有些琐事,要轻装简行,先走一步。”

    “现在?”承铎有些愕然地问,现在天已漆黑。

    “正是。本来午后要走,因你不在大营,若不辞明甚为不妥。你我就此别过,等你回京我再登门拜访吧。我的妹妹和鸽子劳兄代我照管了。”

    承铎见他去意甚急,也不问什么事,只点头道:“好。”脱下手上素常戴的那只羊脂玉扳指递给东方道,“等我回京,你拿这个到靖远王府找我。”

    东方接过,拱手致谢,甚至没有看身边的明姬一眼,马鞭一扬便驰入夜色之中。

    承铎看他去远,回头见明姬站在那里仍然望着去路,便跳下马来,喊她入营。明姬又张望了两眼,才慢慢跟着他往回走。承铎笑道:“你过两天跟我一起回京便是,不过半月就能见着你哥哥了。”

    明姬并不去看承铎,只叹了口气:“哥哥以前不在家,娘亲去了他才回来,可也是说走就走了。我从不知道他在做些什么。”

    承铎道:“男儿志在四方,他虽不在你身边,总会记挂着你的。”说话间已到了中军帐,承铎止住脚步。

    明姬站定,屈膝谢道:“大将军,我先回去了。”

    承铎嘱咐她:“你有什么东西要带的记得收拾好,他的鸽子什么的如果也要带着,我让哲义去帮你忙。”

    明姬正要说话,承铎抬手止住道:“还有,明姬小姐太客气了。我看你跟赵隼、阿思海他们都还合得来,只是见了我就拘谨。其实我也是人,跟你在平遥镇大道上见着时一样,又不是老虎。”

    明姬脸一红,道:“那时我得罪了你,怕你要找我麻烦……”

    承铎笑了:“我是这么小气的人吗?没事,你尽管得罪我,我不怪你就是。你快回帐去吧,我这里还有点事。”明姬点点头,笑了笑,一甩辫子走了。

    时下天气渐渐热了,东方坐在驿边小店觉得甚为口渴。店家奉上茶来,他喝了一口。连日南下,马力不济,昨天在这小镇上换了马,略做休整便要赶路。路边的草木抽穗吐绿,一派风和日丽。

    小店伙计陆续把他的饭菜端了上来。东方齐箸,正要动手夹菜,桌角下一晃。他顿了顿,仍然夹了一片菜叶,就着馒头吃起来。桌子上搭上来几根黑漆漆的手指,然后露出一蓬乱糟糟的头发,再然后是一双滴溜溜打转的眼睛。一个要饭的孩子从桌子底下钻出来,趴在桌对面,讪笑道:“嘿嘿,大爷。”

    东方置若罔闻,继续吃。店家却看见了这孩子,伙计抄起灶间油布,驱蚊子似的赶道:“去去去,这小叫花子,怎么大清早跑人家店里来了。真是晦气!”

    东方仍然夹菜,只向那伙计道:“你不用管他,忙你的去吧。”伙计吃惊,既然客人不说什么,他也不好说什么,愣愣地走回灶间和店主议论这两人。

    那小孩见东方如此,看了看饭菜,又看了看他,飞快地抓了一个馒头,狼吞虎咽起来。吞了一会儿,噎住了,脖子一抻,抓来东方的茶碗喝了一口。喝完,又倒了一碗。东方的馒头才吃了小半个,他却已经把整个馒头放进了肚子里。

    小孩迟疑了一瞬,伸手想再抓馒头,被东方一把捉住了手腕。那孩子马上求饶:“大爷,我我我不要了,我……”东方摇头:“你饿得太久,不可以一下子吃很多。”

    孩子咽了一口唾沫,道:“是是。大爷一看就是面善之人!”

    “面善的人,未必心善。”

    “是是。大爷说得太对了,一看就是有见识的人。”

    东方笑笑,问:“那你又是什么人?”

    “我?”小孩盯着桌上的菜食,“我叫钉子。”

    “钉子?那我岂不是要叫起子?”

    “嘿嘿,只要您不叫锤子就好。”他终于抬起头望着东方嘿嘿笑。

    东方吃完,放下筷子,便拿了钱唤那伙计吩咐:“再拿几个馒头给我装上。”回头对那钉子说,“这剩的几个你拿去吧。”

    钉子把馒头抱在怀里,却望着东方说:“大爷,您要书童奴才不要?我虽然小,却识字,什么都会。您一个人出门在外,没人伺候,我给您做奴才吧。”

    东方道:“我要个钉子做什么?不小心还得扎了手。”

    “那怎么会,我可省事儿了,求您带上我吧。”说着,钉子已经泫然欲泣。

    东方便招手道:“我不要书童,但我可以给你找个书童的差事。”钉子立刻变了笑脸,雀跃向前。东方补充了一句,“只是我们还得赶两天的路。”

    那钉子便钉在了东方的马上,两人颠簸了一日,已到京畿近郊。东方渐渐勒马,却沿着那田亩逛了一周,觉得有些不对。本来早春时节,正是农人在田间耕作之时。然而四野荒废,走了半日才见一个老年农夫,挽着裤脚在水田里插秧子。

    东方下马,牵着马匹过去,躬身道:“老丈。”老头抬起半身来,捶腰道:“哎。”

    “现下正是春耕,何以这四方沃土只有老丈一人在耕作?”

    老头眼皮儿都没抬一下:“我不怕死,所以出来种地。”

    东方把马缰递给马上的钉子,矮身在他地边的瓦壶里倒了一碗水,递给那老头,却一眼瞥见他地上的竹篮里放了把闪亮厚实的菜刀。

    老头接过来,喝了一口,擦擦汗,却叹了口气:“唉,你还是快走吧。这一带都没人敢来了。”

    “这是为何?”

    老头坐到田埂上,对东方道:“年前起,这儿便有野兽伤人,暴死在道上,看着可惨了。渐渐死的人多了起来,地方官员便派了猎户衙役捕兽,却屡捕不得,倒有不少人枉死。”

    “人们都说定是只大虫,只是我们这里不近深山密林,野兽也不该来这里。后来皇上也派了兵,围了附近的山林想捕杀这野兽。”老头瞪着眼睛,说,“有天夜里在离此五里的山上遇着了,真正吓人啊。据说眼睛有海碗大,声音咆哮如雷,刀斧不能进,把军士伤了数十人,其余的人都给吓得四散逃走。从此,这一带的人都纷纷逃跑了。”

    东方听得匪夷所思:“那是什么?”

    老头浑浊着一双眼摇头:“不知道。只知道是怪兽。皇上令这一带的百姓西迁,人都走光了。老汉我年近七十,在这里住了一辈子,无儿无女,也不想走了。看着这地空着,就买来秧苗种种。”

    东方站起来,抬头看了看四面的山川,问道:“这里过去颇为富庶,想必没有闹过这样的事吧?”

    老头也站起来,摇摇头,又走到田间。

    东方看他走去,又问:“大家都怎么评说这事呢?”

    “还能怎么评说,总是老天爷看着什么不好,才闹出这等怪事惩治世人吧。皇上不是下诏罪己了吗?”

    东方笑笑,挽了袖子说:“老丈一人不便,不如我来帮你吧。”

    老头直起腰来,有些吃惊,还没说话,钉子在那马上低声唤道:“先生,先生。”东方不让他叫“大爷”,他就叫“先生”。东方过去,那钉子欠下点身,苦脸低声道,“先生,我们还是快走吧。这儿危险得紧,一会儿要是来了怪兽……”

    东方转身道:“无妨,这里倒也开阔,什么都看得见,哪里就有怪兽走到你面前了。你要走便自己走。”钉子看看前路,咽了口口水,觉得还是待在人多的地方比较安全,虽然也只多了两个。

    东方也挽起裤脚,跳到水田里,动手栽了起来。老头惊异地看着他的动作:“你也会种地?”

    “奇怪吗?我家也是种地的。”

    将近中午时,那不多的秧苗便被两人种完了。东方擦干手脚道:“老丈住在哪里,我送你一程吧。”便牵了马,跟着那老农走到一间破旧的土屋前,只见门窗上都钉着铁条,只留了底下半截门栏,留人屈身而入。老汉道:“这屋子破得很,晚上我也睡在地窖里,你进来看看不?”

    东方抬手道:“不了,老人家快些回去。这些日子小心为是。”老汉叹息一声,跟他道了谢,拎了篮子钻进那门栏。东方不再说话,翻身上马,一夹马肚便跑了起来。走到日暮时又见了人家,住宿一晚,再行了一日,便到了京城。

    上京的气象自然与别处不一样。那城墙巍峨许多,城里风土人物也大不一样,不像北方边陲,民风彪悍,往来之人常常带着刀剑。东方牵了马走在繁华街道上,满眼是绸衣锦袍。钉子从不曾见过这等城镇,东张西望,十分好奇,东方便买了个糖人给他玩。晚来挑了一间客栈,安顿下来。

    第二天清早,才过卯时,东方便早早起来,仍然带了钉子,七拐八弯走了小半个时辰,来到一座官衙。钉子抬头认那上面的字,竟然全都认得,他一字字念道:“钦天监。”东方笑笑,上前对那守卫说了句什么,守卫便放了两人进去。

    里面是一条长甬道,两旁栽了数株参天大树。正面是一座大殿,有主事之人坐在里面。东方放下钉子,上前交涉。那人给他指了个方向。东方回身带了钉子又走,从一道小门走到一座阁楼上。

    东方缓步走上那楼梯,却见门锁紧闭,廊下木柱上钉着一张字条。东方皱了眉,揭下来一看,上面写了一首短诗:“平原筑墙坻,赤雁来伏栖。高鸣一昼夜,哀哀不得语。”

    东方读了一遍,随即展颜轻笑,回头见钉子眼睁睁看着自己,东方便把那字条递给他问:“这回还认得吗?”钉子横看竖看半天,说:“不全认得,说的是啥?”

    东方牵了他仍按原路出来,说:“说的是有个人在砌墙,突然跑来一只红色的大雁停在上面,高声叫了一天一夜,十分悲切。”

    “那大雁好讨厌。先生,我们去哪里?”

    东方道:“去找这个给我留字的人。”

    两人上马,一路往南,又走了大半个时辰,已离了闹市,渐渐沿着一畦菜园走到一处药院茅舍。竹篱虚掩,东方推开门,院子里晒了几架药材。院里门扉紧闭,东方便绕过屋舍,往后院走。后院金银花架下坐着一个白发老者,布衣素服,总有六七十岁了,正在一个大簸箕里拣药。

    东方两步走上前去,整衣拜倒,道:“师父。”

    那老者一见东方,便笑着站起来,一步上前把东方扶起,道:“我还以为你昨天便能到,莫非想那诗句想了整整一天才明白?”这老人正是钦天监的主事,国师水镜。

    “弟子虽然多年未聆教诲,也不至愚钝至此。路上有事耽搁,昨日入城已晚,今早去钦天监拜谒,才得着这纸留墨。”东方说着,把那张字条拿出来,“平原上筑墙,有土乃成,意、形皆是一城字;赤雁者,朱雀也,南方神鸟;一昼夜即一日,合一旧字;《古微书》上言,鸟兽之但鸣不语,因其舌异于‘人舌’。这四句诗说的便是‘城南旧舍’。”

    水镜抚须颔首:“不错。这又是谁?”

    “哦,”东方回头招来钉子,“这个孩子是我在路上遇见的乞儿,实在无处可去。他识文断字,且还机敏。能否留下他在师父这里做个道童?”

    钉子一听这话,连忙上前对水镜作揖。水镜眉目清朗,点头道:“你还是这样的心肠,总见不得苦弱之人。”说着,往前面屋舍走去。东方紧随其后:“师父此番找我入京,是有什么急事吗?”

    “你在京畿城郊可曾见到什么异象?”

    “说是有怪兽出没。”

    水镜点头道:“不错。这件事情闹了许久。皇上令钦天监卜问天意,我也无非奏些政绩不勤,国事不宁,以致天谴。可我云游多年从未见过这等怪事。”

    东方沉吟道:“师父以为此事乃人祸?”

    水镜不答,推开门,屋里是些寻常桌椅,墙上却挂了一幅古风的《烟波钓叟图》。东方辨那字款,却听水镜道:“去岁末,紫微星相混乱,朝政恐不安定;彗星出于东方,主将军谋王。你想必看见了吧?”

    东方低头想了一回,道:“是,但……不是燕州那位。”

    “哦?”水镜眉头一紧。

    “弟子如今追随五王。”

    “啊?”水镜吃了一惊。

    东方见他这样,倒有些尴尬,坐下,正色道:“我曾在燕州试探过五王,这几月都在他营中。我觉得……他只是恃才放旷,并非野心勃勃之人。”

    水镜熟视东方,沉吟片刻道:“我本想让你来助我。你既跟随五王入世……便有始有终吧。”

    东方想解释两句,却又觉得多余,只点头道:“是。师父遇到什么疑难之事了吗?”

    “都是些杂务罢了,也无甚要紧。”水镜看他气色,拈须道,“你近日红鸾星动,恐有些不期之遇。其中凶险,需得小心为是。”

    钉子坐在那门槛上,看着太阳升上天空,心想那红鸾星是个什么星,为什么先生听了脸红了。他本是想继续跟着东方,老年人毕竟沉闷,不好玩。但他觉得自己未必能求动东方,闷了一会儿,百无聊赖地看起了地上的蚂蚁搬家。

    承铎回京已是十日之后,据说场面颇为壮观,但是东方没去。第二天午后,东方估摸着他没有什么事了,才作兴往靖远王府去。承铎的王府在城西山脚下,不算特别繁华之地。靖远王府之所以在那里,说来好笑,最重要的原因是那里有一股温泉活水。据修建王府的工匠说,王府的屋宇都建得阔朗简洁,唯有里面的一个浴池,引那温泉水入内,构造十分讲究,是五王特别喜欢的。为了这一桩妙事,他宁愿住在离大内甚远的城西,不惜每天天不亮就骑马穿街赶早朝,虽然五王一年里也只有那么一两个月在京。

    从城南到城西,要走大半个时辰。东方走过那街口,见有个卖零食的小摊,已经做出夏天常吃的凉糕来。他便索性坐下来,要了一碗。那凉糕是用糯米和大米磨粉做成,辅以松子、桂皮、大枣,临上桌时,再撒上一层黄豆细面。甜而不腻,柔软黏滑。

    这京城小吃还是如数年前尝过的一般可口,让东方觉着怡然自得,又要了一碗杏仁茶喝着。耳朵没注意漏了点风,就听见身后桌上一个女子幽幽叹道:“那街角绸缎铺的王掌柜,近日缠得我没完没了,真让人心烦。”这女子声音低沉,有些喑哑,倒也不乏温柔,只是造作得很。

    另一个女子轻言道:“姐姐何必理他那样的俗物,又不是别无他选。”

    那先前说话的女子似是有些羞怯自得之意:“妹妹真是,怎么取笑起我来。”说着,把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家的公子数了一遍,听起来人人追捧,只是卖弄之嫌甚大。那旁的女子只略略应付两句,凑她的趣。

    东方慢慢吃完,也听了不少,站起来打算走人,有意无意也就朝那边桌上望了一眼。这一望,任是他涵养再好,也没忍住笑了笑。

    那说话的女子二十七八,算不得年少鲜嫩,却描画得浓翠欲滴。那脸和脖子的颜色大不相同,白白的脸上胭脂擦得还算合宜,只那嘴唇红得像才吃了人,首饰也俗艳得紧。再配上她一副捧心皱眉的模样,东方笑她一笑却也不为过。

    然而东方这一笑也没算好时候,偏被那女子看见了。她娇弱的表情一顿,瞪着东方道:“你笑什么?!”

    东方被她咄咄逼人的气势一震,竟情不自禁地退了半步,口里笑道:“没什么,想笑而已。”说完,将钱放在桌上,便转身出了小店。

    刚走出去,那女子在身后施施然道:“哎,这些登徒子,真是讨厌得很。”

    东方耳闻之下,脚后跟软了一软,就听见那旁边原和她一起说话的女子“哧哧”笑了。

    东方走了好几条街才算是把这奇遇带来的郁闷给抚平。走到皇宫西门时,他上去买了一张宫门钞。那小吏收了钱,漫不经心刷了一张给他,字迹模糊得很。(宫门钞:古时没有报纸杂志,信息渠道匮乏。朝廷每一旬会出一份文书,记载些政令时事之类,只是十个铜钱一张纸,百姓觉得贵,少有去买的。)

    东方把那纸钞拿在手里,且不忙看。那边宫墙下站了三五个人,围着一张破旧的黄纸看着。东方过去,仰头一看,却是张罪己诏,怕是贴了有些日子了。上面写道:“朕御极以来,孜孜以求,期于上合天心,下安黎庶。然则京郊忽现异兽,嗜戮生灵,使民生不安,皆因朕功不德,治政未协,上下臣工弗能恪共职守,以致灾异示儆……”

    东方大略看了一遍,便转身朝王府去。他数年前本到过京城,这几日也把街巷认明了,所以一边走着,也一边展开那张宫门钞来看,上面写了承铎旬日前破胡之事、吏部的三个任免令、春耕勤农事宜、一位老太妃病重皇帝释囚祈安等等。

    东方大略看了一遍,将其折入衣襟。他向西穿入一条小巷,远远地已能看见靖远王府的房舍楼阁。走到一个巷口,左边路上转来两个人,却是一个少女携着一个小婢。东方与她二人照面,那少女脸上戴着纱,只露出一双眼睛,然而只是那一双眼睛,也足以让人过目不忘。

    那是一双十分美丽的眼睛。茶茶的眼睛也让人见之忘俗,移不开目光。只是茶茶的眼神沉敛,像深水碧波映着蓝天白云,而这少女的眼神却像涓涓溪流,带着欢快明亮的色调。

    她携了婢女右转进了另一个巷口,东方恰巧也往那个巷子走,便跟了过去。少女身边的婢女与她嘀咕了两句,她又回头扫了东方两眼,明显加快了脚步。东方四面一看,这窄巷并无他人,她莫要以为自己故意尾随她,索性放慢了步子,让那少女先往前去了。

    又转了两转,已近王府正街,不似方才那般少人了。东方转过一个巷口,竟又看见那少女,走在前面衣袂翩跹。小婢发现身后有人,回头一看,连忙告诉了少女。少女回了两次头,眉头皱了起来。

    东方见了她这种神色,不由得扪心自问:“难道我长得像歹人?还是专门调戏妇女的那种?”这样一想,十分惆怅,一分神的工夫,那少女就不见了。东方忽然警觉,方一停步,四周已跃下四个黑衣男子,当街而立。其中一人指着他道:“大胆狂徒,光天化日之下,你跟着我家小姐要做什么?”

    东方四顾,街左偏后王府的院墙上有道侧门是他方才走过的。右首偏前是间客栈,檐下有小贩鬻物,如今见了这几人都站起来张望。东方不由得笑道:“天下路天下人行,你家小姐走得,我也走得,如何就成了跟着?”

    那人冷哼了一声,道:“如此你到官府分辩去吧。”言罢,就要动手。

    东方倒不料他说官府,忽然想到是了,这里是街上,好歹百姓往来,闹得不好传扬出去,就成了某人以势压人,权大于法,随意欺民……

    东方想想便不再玩笑,直接伸出左手握拳,竖起拇指道:“我与你家主子有约在先,此物为信。你若认不得,叫你上头的人来认。”

    那方才说话之人看他手上有一枚白玉扳指,玉色润泽是上乘之物,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半晌方抬手道:“请。”东方见他往那来路上让,仰头道:“我生平磊落,不喜走旁门左道,你家主子府上没大门吗?”

    那黑衣男子分明一怒,但见东方气定神闲,便一语不发地往前走了。东方也不说话,随他走出那条后街,再一拐,便是王府正街。人来人往,顿时有了几分热闹。方才那四个黑衣人,只剩下领路这一个,其余三人未发一语,如影见光一般不知去向。

    到了正门,梁柱巍峨,站了一班执戟的侍卫。那黑衣男子领了东方上前,从偏门进入。门内便有王府的主簿,因问东方要拜帖。东方说没有,那主簿白了他一眼,便要他签上姓名。东方签了,随那黑衣人再往前。

    因为承铎掌兵权,王府里站的侍从全是京畿戍卫营的军士。两人走到一间开阁抱厦里,那黑衣男子对上首坐着的一个半老不老的老头行了一礼,示意东方跟他交涉,便退了下去。那老头抬头打量了东方两眼,便问:“何事?”

    东方上前,摘下那扳指放在案上,道:“我与五王有约,今日特来拜见。”老头拿起那扳指看了一看,站起身,双手还给东方,不卑不亢道:“下官姓余,乃王府内丞,专管内外府事务。王爷现下正会客,请公子随我这边稍等。”承铎的王府内丞是朝廷正六品的官职,东方便也礼让了两句。

    那老头一路走去,穿过一道院门,到了一处正殿上,方才看见殿内走出两个婢女,那些执着刀枪的军士都不进那墙。东方心知这是王府内院,便老实跟在那内丞身后,目不斜视。

    到了正殿上,里面都立了些粗使下人,那内丞老头向一个三十来岁的管家娘子道:“李嬷嬷可在?”那妇人回道:“方才往膳食堂去了,一会儿就回。”内丞老头道:“这位公子是王爷邀见的客人,一会儿劳烦禀明嬷嬷,我先出去了。”那妇人应了,便将东方让到耳房里,斟了茶上来。

    东方一口没喝,只觉得见他一面真是麻烦,既然这样麻烦干脆不要见了,一时心意烦躁起来。忽听见外面说了声:“李嬷嬷来了。”大家便都走过来,齐齐站好。那殿门口便缓缓走上来一个妇人。

    这妇人四十多岁光景,穿着件老气横秋的衣服,脸上的表情太过严肃,仿佛她有多大的辈分了。她往那殿上一站,这几个下人便大气儿也不敢出。

    东方忽瞥见她身后跟上来一个鹅黄色的身影,却是茶茶端了个托盘跟在后面。晃了这半日,总算看见个熟人,到底要舒服些。茶茶那白衣服在王府是穿不得的,若非守丧,没人许穿白衣。她换了这鹅黄白纱的衣衫却也浓淡相宜,好看得很。东方不由得多看了一眼,没想到承铎把她也带回来了。

    茶茶抬头看见东方,诧异之后虽没笑,眼里到底有了点笑的意思。便听见那李嬷嬷咳了一声,狠瞪了她一眼,茶茶连忙识趣地低头。东方心道这下不好了,茶茶虽然没有名分,身份低贱,好歹也是承铎的人,自己是一眼也不该看的。他倒没什么,只怕给茶茶惹了麻烦,便率先对那严肃的嬷嬷行礼。

    方才那个给他斟茶的妇人上前禀明了东方的事。李嬷嬷道:“那你便带了他去王爷的茶室候着。”她言语不徐不急,自有一种威严,说完径直往那殿后走了。茶茶眼睛都没敢再抬一下,端着盘子跟她去了。等她走过去,那斟茶的妇人才引了东方出去,又踩着林石小径穿花拂柳,走了半日穿过一道垂花门,便是几间正房的侧廊。

    一近那廊下,便听见一个女子声音笑道:“你没看见皇兄当日那神情,恨不能把我插上翅膀立刻送回到胡狄那儿去。我心里就气不过,都是兄长,他怎么那样。我说来不及了,五哥现在已经打起来了。”那女子声音轻柔婉转,款款道来,听着十分舒服。

    只听承铎的声音道:“二哥最近事情也忙乱得很,你不用怪他。都是下面那些老东西撺掇的。”

    那妇人把东方让在廊下,悄向廊下侍立的大丫鬟交代了几句,也折转身走了。那丫鬟便请东方到耳房去坐,东方却不去,只在廊下站着。大丫鬟左右为难,又不敢贸然进去禀报,只得容他站了。便听那屋里女子取笑承铎道:“你莫不是说萧相吧?”

    人人都知道,萧相国乃承铎的岳父大人。虽然萧妃亡故,到底承铎没有立继妃,这翁婿关系也抹不开去。但萧、铎二人向来不和,这也是朝上众所周知的。

    承铎似乎不想谈这个话题,反而笑道:“你也算是京城一大祸害了。这回看看能去远,不想又回来,要惹多少王孙公子悲喜两难。”

    东方略略猜着了,这说话的女子便是那前时要和亲的十三公主承锦;当然他更猜着了,这女子便是先前在府外让家丁对他发难的戴纱少女。

    承锦失笑道:“两难便两难,又不是我的过错。可恨那沈尚书的二公子竟拿那等酸诗给我看。真让我笑也不是,怒也不是。”

    承铎道:“他说不定找了好些穷酸书生才替他写出那般文采的诗。你不体恤也就罢了,不该嘲笑人。”

    “我已经很客气了,还装不知道是谁写的。”

    承铎笑:“这些人你不理便是,和他们理论反失了身份。”

    承锦分辩道:“五哥,不是我轻狂,是看得多了,委实让人厌烦。我若不应声,他们还不知道要怎么想呢。回头见了,那形容着实猥琐得紧。”

    承铎朗声笑道:“我猜他们断不至如此自作多情吧。”

    东方听得这些言语,皱眉,心中暗忖:“这京城女子何以这般自命不凡之至!”

    承铎笑犹未了,前廊下转过一人来,正是哲义。哲义见东方立在廊下,对他抱拳,转身进了里面,那两兄妹的谈笑便止了。承铎说了句:“是吗?”他起身就往外面来,承锦也跟着他出来。

    她面纱已除,水眸漾漪,顾盼生辉,那长坠的明珠耳环在她腮边摇动,衬得她白皙可人。略一抿唇,一对酒窝便浮上脸颊,似能盛下无限春光。承锦忽一眼看到廊下立着的那人,明显一愣,那人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却又深深地施了一个过分恭敬的礼,便听见承铎热烈地说:“怎么是你?!我说谁立在廊下良久,竟不来人通报!”

    东方原想在街上赁间房子,承铎不让,一定让他住在府上。且明姬随承铎回京时,已住在府上西北角一个单独的院落里。东方也只好客随主便,住了进去,只是把承铎安排的侍女都退了。只留了一个小丫头伺候明姬,实则是怕明姬无聊,给她解闷的。

    第二天承铎上朝时,便邀东方同去。东方不想去,承铎说就是带给皇上见见面,大家认识认识,没有什么别的意思。

    东方在朝房等候时,才真正见识了承铎的权威。像他这样一个无名之辈,只因为是承铎引荐而来,文臣武官竟没有一个敢怠慢。至于承铎本人,那更是人人都要矮着头说话,承铎还爱理不理的。东方想起水镜说的“将军谋王”,心里思量承铎之志,比起那平遥镇上冒雪同行的赶路人,究竟哪一个是他真意。又或者,他本是一个纵横天地的人,上可为王,下可为民,只要他愿意。

    东方足等了一个时辰,早朝才罢,皇帝留了内阁大臣北书房议事。承铎便差哲义来叫了他去。东方跟着一个侍卫,走过一路雕梁画栋,便到了那北书房。内监禀过之后,东方趋入,下拜行礼,自呈名姓,耳听一个声音低沉道:“平身吧。”东方只一听,便觉这人话音里中气似是不足。他站起身来,抬头一看,上面书案后坐着承铎同母的二兄承铄,锦袍上绣着五爪团龙纹,四十左右年纪。

    承铎站在案左,下面左右列了几个官员,都是一二品服色。东方看了一眼,收回目光。承铎便向承铄道:“皇兄,这就是我说的那个东方互。”

    承铄点头道:“确是一表人才。”

    承铎道:“臣荐他来此,并非因为此人与臣相似,好勇争先,陈兵扬武。相反,他民生国计上更有智术些。方今我朝国力未强,亟需治理,所以才引他来见。”

    承铄似乎感兴趣了,向东方道:“如今国家积弱,库中粮米钱银都不丰裕,而征税又屡生官民龃龉。朕听说你在乡里也颇有声名。可为朕说一说民间实情,解决之道?”

    东方原本游走四方,也见过不少疾症,听承铄多说了两句话,便觉得他必有隐疾,以致内脾虚弱。但眼下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东方便答道:“是。草民以前在边陲乡野耕种度日。然而兵革荒乱,胡马蹂躏,多不能种,种不能保收,是以边陲百姓生活难以为继。若要国家黎民长治久安,则必伐胡。”

    “然而南徐战乱方平,国中又连受旱涝之灾。接连征战,钱粮人马都不能继。而朝廷征钱粮兵士,若过度,又易激起事端。以往征税,定以户额,这种方式,草民以为稍欠变通。”东方说到这里停下来思索,承铄默不作声,那一旁的户部官员便忍不住了:“依你之见,征税不定户额,让百姓爱交多少就交多少才是变通不成?”

    东方道:“非也。征战所用者,人力与物力。天下人有贫富,若以一定的额度去规定每一个人,则过上或过下之人都生怨望。草民以为,不妨让富人出钱,穷人出力。可制定一条律令,使钱粮布匹的捐税与服役相通。多交钱粮可免役,钱粮不足可服役代税,如此,可充分调集人力物资。”

    那户部官员细细一想,眼睛一亮,向承铄道:“以往的法子,富贵人家多贿赂官员免役,底下官员又逼迫穷人交租。此法若行,可使官吏难于暴敛,人民难于瞒税。倒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承铄笑道:“不错,只是还需精细其数目。你叫东方互?”

    “是。”

    “朕且封你为五品散骑常侍。这是个闲职,你回去好好想想你的法子,写一个章程,让五弟递上来。你们户部也议一议,同策同力。”

    众人一齐应诺。东方觉得承铄行事颇类承铎,只要有用便可任以职责,但这样子也容易给人压力。

    大家意思着就要散了,不料承铎突然道:“皇兄,前时相国大人以粮资不接为由力劝和亲,臣弟以为眼下伐胡之战必也。我朝立国数十载,如今四方皆服,所余者,北狄。今其被我重创,正可毙其根本,一劳永逸。”

    “如若求和,便如一人负债谋生,债利日重,而后世愈艰。不若无债,即使当下困苦,也必能图强。臣不顾北地严寒,甚至冒渎皇命,远靖胡狄,正是为了社稷长治久安。如东方所言,调天下人力物力,待决战过后,四方平靖,便可与民休养生息,盛世升平。”承铎突然整衣拜倒道,“臣举荐东方互留京,为臣筹措粮草,招募兵勇,与胡狄决一胜负。”

    东方恍然看他,不禁咬起牙来。

    承铄蹙眉道:“五弟,彼强我弱,且他们现在退缩都城,并未越境。我军又……”

    “现今春夏之际,北方回暖,正是用兵之时。臣措集军马,五月后回燕,以三月为期破敌,若不能胜,臣愿停战、革职、治罪!”承铎抛出这一句,就见那一众官员,抽气的抽气,皱眉的皱眉。东方反有了点幸灾乐祸的意思。

    承铄还没来得及答,就听见窗外一个人大声道:“不可!”

    说着便见一个长髯白须的老者,穿着深紫色朝服,举着象笏冲了进来,对承铄深施一礼,仰起头时,面上神色似是恼怒异常。承铄忍不住笑,忙道:“萧相请起。”承铎却暗自皱了眉。萧云山立起身,便指着承铎兜头厉声道:“你不持内政,不知我民生疾苦,而军资开费劳民伤财。无有黎民,何以为国?!”

    承铎暗叹了一口气,不紧不慢道:“国相大人不主外战,不知我山河壮丽,而外虏匪邦虎视觊觎。无有国土,何以为民啊?”

    承铄看看要僵,连忙止住萧云山,对承铎道:“五弟方才说的也不无道理,他既许下问罪之说,且依他所言。他荐的这位东方常侍自去为他筹军资钱粮,他三月之内若不能破敌,朕定重重治他。”

    萧云山正要再说,承铄忙道:“你必是来议昨日之事,来来来。”承铎得了眼色,便施了一礼,退了出来。东方也一一施礼,萧云山恶狠狠瞪了他一眼,东方作揖而出。两人出来一转过那暖阁,承铎很是郑重地对东方说:“现下这重责就是你的了,担不起这日子可就不好过了。”说完,拍拍他的肩膀道,“我看好你!”

    东方哭笑不得,觑他道:“你这如意算盘打多久了?我知道,贵岳丈大人与你很不合契。他又是先帝旧臣,说个不字,朝中没有人敢说是。你要打,他又不允,这军资谁还筹得来?你自己说说话就回燕州去了,把这个棘手的差事硬塞在我手里,让我拿着烫手,丢又不成,啧啧,习鉴兄真是好义气。”

    承铎笑道:“我从来不喜欢嘴上高谈阔论、办事一无是处的人。更不会以私人关系举荐无用之辈。你办得好时,是你的功劳;办不好时,那也怪不得我。”

    东方也笑道:“看在你也立了军令状,就不同你计较了。你既有难题,我当然得帮你一帮,勉为其难和这些大人打打交道吧。”

    承铎觉得这话十分对胃口,攀着东方的肩膀小混混似的说:“就是嘛,我是那拈轻避重,自己躲边的人吗。你既然应承下来,莫非已有了办法?”

    东方微微蹙眉道:“办法嘛,总是有的。只是现下还没头绪,让我想一想。”

    只听身后一人期期艾艾道:“五皇叔。”

    承铎贵为亲王,这样勾肩搭背实在不庄重得很,他连忙放下手,转身。东方也回头看去,却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公子,穿着锦缎夹袄,那衣衫没有一丝绣花,面庞清秀,正对着承铎躬身施礼。他身后两个跟从的婢女宫监原本睁大眼睛看着承铎、东方二人,见他转身,也忙低头对承铎施礼。

    承铎半天才想起来:“是……允宁啊。好些日子不见,长这么高了。”

    允宁还是恭谨道:“是。皇叔征尘未洗,侄儿不敢叨扰。方才来书房给父皇请安,因为议论政事,一直不敢贸进,候在这里。”

    承铎淡淡笑道:“难得你如此。”想来想去也没什么话好说。

    允宁却又抬手对东方躬身一拜,东方不防他这样,连忙躬身回礼。允宁道:“东方大人方才在暖阁里的话甚有道理,且在民间游历甚广。我才识浅陋,愿闻教诲,还望大人不吝赐教。”

    东方答称不敢。承铎对东方道:“这是我皇兄的第三子。”言下之意,你自己看着办。

    东方便答礼道:“如有闲暇,定当拜访。”

    允宁便也不多说,彼此告退。

本站推荐:神医毒妃魅王宠妻:鬼医纨绔妃兽黑狂妃:皇叔逆天宠小阁老神医嫡女随身空间:神医小农女好色婶子绝色毒医:腹黑蛇王溺宠妻误惹妖孽王爷:废材逆天四小姐3岁小萌宝:神医娘亲,又跑啦!

改尽江山旧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宝石小说网只为原作者青垚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青垚并收藏改尽江山旧最新章节